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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二三事

2015-11-19张学东

飞天 2015年10期
关键词:奶奶母亲

张学东

母亲命大哥打电话,催我们火速赶回老家去。她忽然觉得身体状况很不妙,头晕,心悸,不思饭食,浑身没有一丝气力。她甚至在头天夜里就摸着黑给自己穿好了寿装,任凭儿女们如何劝说就是不肯服药,更不愿意去医院做任何检查治疗,专等我回去交代后事了。大哥的电话是头晚打来的,那时我的手机已自动关机。翌日,又逢周末,一早磨蹭着起了床,吃罢早餐,迟迟开机便见未接电话若干,基本上都是大哥的号码,还没等我反拨回去,电话便心急火燎地响了。大哥张口就说妈叫你赶紧回来,一刻也别耽搁,晚了她生怕见不到最后一面。

于是,当头挨了一闷棍似的,眼皮跳得惊心动魄,仓皇间携了妻子和女儿驱车上路。妻子劝我别太着急,说妈身体一直很硬邦,况且我们春节刚见过面,现在还没出正月十五呢。女儿也猜测说,奶奶可能是突然想咱们了,所以故意让大伯把情况说得很严重。我多少有些沉不住气,人有旦夕祸福,毕竟母亲已是年届七旬的人了。嘴里虽不说什么,可车速一个劲往上蹿,眼看一百八了,一如此刻的心跳。妻子细心觉察出来,便说当心别开得太快。

这条回家的路于我来说已再熟悉不过,可以说闭上眼都能往返自如,自打到外地读书乃至后来参加工作,二十多年间反反复复又总来去匆忙。尽管我已过不惑,却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垂垂老矣的母亲。十八岁出门后,我跟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竟少得可怜,即便是早年有寒暑假时,也都把心思用在呼朋会友上面了;成家后每年也仅限于中秋、春节期间,才匆匆跑回来同母亲小住三五日。而我眼里或心中的母亲,一直还是记忆中那个年富力强的女人,不消孩子们操多少心,却不想一晃之间,居然接到了母亲大人召唤的消息,叫人始料不及,光阴这东西真是无情啊!

汽车一路疾驶向前,我越发归心似箭,脑海深处那些记忆的碎片被这种急切又伤感的情绪所裹挟和激荡。我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已很久很久没有好好想过母亲年轻时的模样了。

细数起来,当年我们家人口最多的时候,每顿饭足有十一二个人围在一张桌上同吃。那时爷爷奶奶尚健在,我呢一直和两个老人住在上屋里。大哥二十刚出头便早早完婚,为我们娶回来一位温柔贤惠的嫂子,她肤色白皙,穿着素洁清爽,嘴角时常挂着两弯清澈的笑意。对于这桩由父母一手操办的婚事,大哥一开始还耿耿于怀,也许他那时的梦想有些不切实际。影片《少林寺》的公映让他疯狂地迷恋上了武术,他开始用零花钱购买《武林》杂志和各种拳术套路图谱,见天地从压腿劈叉马步冲拳等基本功一招一式起早贪黑苦练起来。

自从嫂子进了这个家,奶奶做饭的劳碌便逐渐减轻,后来几乎撒开手由嫂子全权接管了。嫂子后来的锅灶实在很棒,亲戚四邻无不竖起大拇指,也许这都得益于奶奶她老人家当年的言传身教。母亲则成天埋在她那永远也做不完的裁缝活里,除了吃饭睡觉,总能见她站在木头案子前给别人裁剪衣裤,或者,坐在那台永不生锈的蜜蜂牌缝纫机前,哒哒哒地踏个不停。这种状况常常要持续到每年春节前夕,也就是年三十那天,孩子们颇多怨言,总觉得她不像别人家的母亲老早就为家人准备过年的事了。

也许家庭担子太重,也许是某种与生俱来的焦虑和纠结,父亲一年四季总是眉头难展。他上面有一双年迈多病且身体每况愈下的老人——爷爷奶奶后来都因患肺气肿和肺结核前后离开了我们;下面又有五个孩子,除了大儿子刚刚成亲,二儿子也离开了学校,底下还有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孩子在校念书。所以,父亲把更多的精力和时间都花在劳作和想方设法创业上了。

父亲大概过早地意识到,光靠土地种植是难以彻底改善窘困生活的。于是,很早就跟朋友们从外地往回贩卖木材、家畜和果蔬,当他尝到了搞副业的甜头后,又开始大规模地养羊、养鸡……直到多年后终于攒够了一笔钱,买下那辆葬送了他自己的性命、同时也给一家带来巨大灾难的解放牌大卡车。父亲原想改用四个轮子跑运输,从而加快过上好日子的步伐,但最终事与愿违,不幸殁于一场车祸。可以说,父亲这个人从来没有停止过有关勤劳致富的思考和实践。现在,兄弟们偶尔聚在一块说起过去的事,大伙都认为父亲短暂的一生过得太苦太累太匆忙了,他似乎没有一天停下来去真正地享受过生活,有的只是无休止的奔波和操劳。

或许,正是由于父亲长年累月不辞辛苦的奔走劳碌,才使得我们兄弟姊妹在当时能够过着相对宽裕的童年和少年生活,至少不愁吃、不愁穿,一直有学上。大哥和二哥年龄仅仅相差一岁,他们当年一同进校念书,又是在同一间教室里坐了五年,可谓朝夕相伴形影不离。或者,这正是他俩日后关系越来越差的原因,两兄弟到最后竟然形同陌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连最起码的日常问候都省略了。这让父亲极为恼火,他想过很多办法,甚至罚他俩面对面跪搓板,目的是想让他俩从此和好如初,可总是事与愿违,这反而加深了他们间的不睦。姐姐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她一直保持中立,这多少有点儿像她在大伙中的排行,她是老三,前面有两个兄长,后面是两个弟弟,她处于天平的最中心地位,顾全大局衡量左右似乎是她的宿命。在我们五个人里面,姐姐读书最用功,也最让父母省心,从不闯祸,功课成绩又好。我和弟弟就不同了。我天生愚顽又十分贪耍,开窍也比一般孩子迟,小学念得糊里糊涂,直到升了中学后才有些起色,所以,挨打受罚于我来说是家常便饭。那时,我总幻想母亲能够做我们的保护伞,可她对父亲的坏脾气没有丝毫法子,相反,往往因为她跟父亲不睦,又使得父亲迁怒于我。

惟独弟弟,他年纪最小受到的呵护最多,父母自然最为疼爱,爷爷奶奶也喜欢,就连姐姐没事的时候,也总爱背着抱着他满世界转来转去。再有,兄弟几人中只有弟弟是喝过牛奶的,那时母亲没有奶水,父亲就托朋友在一家工厂订了牛奶月票。

我们每隔一天都要去那个厂子里跑一趟,通常是拿着空瓶子去,换回来满满一瓶新鲜牛奶。奶液雪白雪白的,一路上我们小心翼翼轮换抱着它,像拿着一件很金贵的瓷器,生怕摔在地上碎了。奶奶专门负责给弟弟熬牛奶并喂他喝。我总是站在一旁盯着奶锅里沁着的一圈儿奶皮子,那东西真的很香甜诱人,放进口中即化。奶奶故意把奶锅丢在一边,有时甚至还在锅底剩下浅浅一层奶汁,好让我这只馋猫偷偷享受那么一下。

在母亲没有奶水这个问题上,奶奶她老人家是颇有微词的,她总认为小孙孙受到了天底下最不人道的待遇。一个女人家光生不养(指没有奶水来哺育),还算什么女人?其实,我们那时已隐隐约约知晓,奶奶几乎看不惯母亲的一切,她们婆媳的关系一直都很紧张。但有一点奶奶要比母亲强得多,就是当父亲横眉冷目“修理”孩子的时候,奶奶总能够竭尽所能迎头拦挡,就像《红楼梦》里的老祖母:要想打宝玉就先打死我吧。每每这种时候,父亲就如一根火红的铁棍被突然间丢进一缸冷水中。我们便可保暂时无虞了。

我们心急火燎赶到家,母亲果然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单从气色来看,不太像是大病难愈的样子。母亲见到我,未张口眼圈已红润,声音低沉,有气无力。咋才回来呀?妈真以为见不到你们……妻子和女儿忙围坐跟前问这问那安慰她。我趁机跟大哥他们详细打问情况。

原来,母亲前两日偶感头晕目眩,就到小区边上的私人诊所量了血压,确实有点儿高,回来吃了在药店临时开的一种特效降压西药,之后就感觉心甩得厉害,头脑越发昏昏沉沉,便召唤身边的儿女都过来,以为自己快不行了。也许这里还有个重要因素,就是母亲六十岁那年信奉并皈依了佛教。她不顾我们再三劝阻,决意要做一名在家修行的女居士,从饮食上要彻底斋戒吃素,就连葱姜蒜之类也不能在她的锅灶上出现。当时,为了此事我跟单位请假跑回来,希望能说服母亲。我们兄弟姊妹的意见是,她老人家初一、十五地吃吃花斋就可以了,别把自己弄得像苦行僧。可是,最终事与愿违,我们谁也未能说动决心向佛的母亲。她到底领受了寺庙师傅的戒律,从此开始一心诵经吃斋。后来我们也私下合计过,辩证地看待母亲的事,都觉得也不是一点儿不可取,老年人心里有个寄托并非坏事,况且,吃斋于身体不无裨益。

听大哥他们讲,母亲之所以不愿意上医院,理由是听寺庙里的师傅说吃斋念佛的人未来都是要去西方极乐世界的,那里无痛无灾清静美好。这些年母亲一门心思在家诵经拜佛,当然也向往着那样一个去处。当儿女们闻讯纷纷赶来时,母亲已穿好了青灰色居士袍服,她要所有孩子们都跟随她齐声念诵阿弥陀佛,说这样可以让她的魂灵顺利抵达极乐世界。这简直叫人啼笑皆非。按理说,母亲真的还没昏聩到那种地步,怎能固执到一点儿也听不进儿女们的劝说呢?

我心顿生一片迷茫,对于此刻的母亲,或者说,对于记忆中那个性情执拗的母亲,我忽然有些哑然失语了。

母亲属鸡。据算命书上说,属鸡的人多为“富于幻想、行侠仗义”的堂吉诃德式的人物,外表激进、自命不凡,而内心守旧、拘于传统。他们性格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爱好闲谈、脾气火爆,不太在意别人的内心感受;另一类则洞察力强,善于察颜观色,同时也爱与人发生争执。单从性格方面看,母亲一生喜欢争强好胜,对于别人的过失和缺点总是不肯轻易放过,这似乎也导致了她跟父亲、奶奶等人的关系长期不太和睦。

母亲说她是中卫莫家楼人。中卫在我们宁夏算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这主要跟那里的方言关系密切,人们讲话的时候总是把一张普普通通的嘴使劲往两边拉伸着,好像帕瓦罗蒂唱歌那样夸张,每一次发音都很认真且到位,使嘴巴成为一个很扁且长的椭圆形状,看上去古怪而又费劲;还有,那里人发出的所有的声音总是莫名其妙地往[ei]这个音节上黏糊,这就使他们说出的话全部传染上某种怪味,就像长期吃羊肉的人,一张嘴无疑要散发出很膻的气味。比如,分被他们念成[fei],门被念作[mei],人被念成[rei]。母亲至今多少还带着一点儿这样的发音特点。

至于中卫是否有过一个叫莫家楼的地方,我们都没有实地考证过,但母亲确认为有,根据是:她的莫氏家族在中卫的确像香火旺盛的样子,那些年(经济很不发达的时候)母亲的一些中卫籍的亲戚,总是隔三差五要来我们家造访,母亲就热火朝天地炒一大桌子菜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吃。在饭桌上她介绍他们的时候,总是脸上很有光彩的样子,这是你中卫二舅舅、那是你中卫小姨嫫,诸如此类。可到如今,那些亲戚再也没有露过面,像是都从地球上消失了,连同那个可有可无的莫家楼。

实际上,我们都对中卫知之甚少,对那里全部的回忆总是被火车的汽笛声和大红枣的香甜滋味顽固地占据着,就像我们对母亲的过去也总是绝口不提。我们不想做这种尝试和追寻,虽然我们知道母亲已年届七十了,也就是说,她已经走过了她的大半生,她已经和我们一直拒绝回忆的那个母亲——那个曾经年轻而美丽的女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了。

我们最早乘坐过一两次火车的经历,大概是在五六岁以前。那个时候母亲还很年轻,她应该是当时我们队里最洋气的女人。母亲总是被旁人眼热地羡慕着,私下里不住地议论着,估计这些跟她曾是一个地方戏团演员有直接关系。而且,母亲一直坚持穿有跟子的皮鞋,这在当时当地与别人也是格格不入的。依稀记得当年父亲很多次醉酒后吐真言,他红头涨脸虎视眈眈地对母亲发出一次次警告:你要是再敢穿高跟鞋,当心我把鞋跟子给你锯掉!可这种疯狂的说法终究未能实现,时至今日,母亲只要出门上街,一定是要穿带跟子的皮鞋的。

母亲陆续生下我们之后,总是甩手掌柜似的,把孩子一个一个扔给爷爷奶奶们照顾。最先,母亲入的是当时在吴忠地区很有影响的一个秦腔剧团,她跟着团里的师傅走乡串镇到处去演出。一开头,她自然只是跑跑龙套,演个丫鬟春香什么的。几年后,凭着聪明好学肯吃苦,她出徒了,不论唱《杨门女将》里的穆桂英、《窦娥冤》里的窦娥,还是演《铡美案》里的王宝钏、《玉堂春》里的苏三,总是有板有眼,再加上母亲天生的一副亮嗓子,很快就成了团里的名角。母亲到现在说话的声音依旧十分响亮,有点像跟人吵架似的,我们总是被她的大戏嗓门吓上一大跳。也许唱过戏的人就是这样,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甚至还记得,母亲当年的钱包里一直存着一张穆桂英扮相的黑白小相片,头插雉鸡翎,肩搭狐狸尾,后背是一排小旗子,英姿飒爽,好不威风,想必那是母亲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吧。

那次,母亲大概是回家探亲的,等她准备返回的时候,家里就把我们这些尚穿开裆裤的小累赘硬塞给她。这一定是个酝酿已久的阴谋,因为母亲一离开家就是数月或半年光景,听说他们的剧团也是满宁夏川乱跑,有时候还跑到外面像甘肃、陕北和内蒙一带巡演。那阵子唱戏也就是勉强吃个肚子,而母亲跟着他们也许就是为了学戏吧。

但是,奶奶在世时对此很不满,她认为母亲这个人只图自己快活,根本就不管家里人的死活。奶奶经常这样煞有介事地对我们诉说。记得她每每说起母亲的时候,总是带着一股封建家长的口气,她嘴里使用最为频繁的词大概是“贱气”。事实上,从我们记事起一直到奶奶下世,甚至到奶奶去世后的若干年里,母亲对奶奶也没有彻底谅解的意思,可见彼此成见有多深了。

奶奶在世时,她们俩总是剑拔弩张地对峙着,弄得家庭关系危机四伏。我们几个是奶奶一手领大的,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利得到我们热爱和尊敬的亲人;奶奶对母亲的态度从不曾改变过我们对她的热爱和尊敬,就像她虽然对母亲有种种看法,却从来没有减少一分对孙儿们的疼爱和悉心照料。也许,正是她影响了我们对母亲的最朦胧的看法,打一开始就这样。母亲在我们眼里总是不够亲切,不够慈蔼,不够真实,甚至不够资格让孩子们敞开了心扉来爱。

在这个家里,除了奶奶以外,似乎其他所有一切都让人感到不舒服,甚至有些恐惧的意味。据说,爷爷早年曾经痴迷过大烟,几乎败掉了全部家底,巨大的烟瘾也使他爱钱如命,早年他甚至不愿意拿出一点儿钱来供养我们的父亲念书。听说他的那些该死的月季红的老钱币(1949年以前的旧货币)后来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糊墙壁的废纸。但是,在这个家里只有爷爷才是唯一和我们的母亲站在一起的人。他在关键的时候总会挺身而出,他总是尽可能地站在奶奶、父亲和母亲之间庇护着她,包括答应让她出门唱戏。因为爷爷本来就是个标准的戏迷。用现在最官方的话说,只有懂文艺的干部才会加大文艺事业的扶持力度。后来他还坚持送她去学裁缝手艺。而且,爷爷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最大的拥护者,他一直鼓励我们的母亲多多地生孩子,他大概想以此来重振张氏家族。母亲一生至少生育过七个孩子,当然后来健康存活的仅我们兄弟姊妹五人。

父亲年轻时是个脾气不太好的人,有些喜怒无常,总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跟母亲争吵。在我们看来,1975年(或更早一些时候)到1985年之间,是父母关系最为紧张的时期,这十多年间所发生的无法计数的冲突隔阂,都永远停留在我们的记忆当中,那是我们兄弟姊妹成长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内容。母亲后来将这一切都简单地归咎于她这辈子没遇上一个好婆婆。婆媳关系历来复杂难断,我们孩子当时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时至今日,逢年过节我们在一起聚聚,总能毫无准备地提及到那些不愉快的往事。这个时候,我们大家会突然警惕起来,原本轻松的氛围瞬间凝固了,大家面面相觑,神色谨然,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我们都害怕回到过去。

母亲姓莫,跟张、王、李、赵这些最家常的姓氏相比,大概也会显得特别一点,物以稀为贵,也就自然略微带着点儿洋气。加上母亲还习惯于穿那种有一两寸长鞋跟的皮鞋,这个习惯一直近乎倔强地保留至今,即便过了六十大寿以后,她也不肯听我们的劝说而改穿平跟鞋。我们有时在想,母亲身上的种种“洋气”并没有使她完完全全洋气起来,在那种时候,也只是给外面树立了一个扎眼的标靶,成为外人随便拿来议论父亲的由头。父亲曾经是否为此甚是苦恼过?想一想,那时候父亲虽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会计,但他还是一名中共党员,母亲身上所表现出的洋气劲儿,肯定让他经常处于被动,旁人一定认为我们母亲身上很有些小资情调吧,这跟屡次被评为优秀党员的父亲很有些格格不入。

起初,我们家的老房子是在村子里面的,被百十户人家团团包围起来。除了最小的弟弟,我们全都在那里出生。直到1975年初,父亲终于要到了一爿新的宅基地,同年初夏开始着手盖房,新房子在深秋时节终于落成。

到了1976年初,我们一家终于欢欢喜喜搬进了新房子。我们从此远远地离开了村子,也远离了许多是是非非,好像与世隔绝似的,总算找到了一块属于我们居住和生活的安静场所。也许,父亲盖这院房子根本就是为了母亲,他不想生活在指指点点的村人中间,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深知自己不能改变母亲。我们的新房子一下子跟村里的那些住户拉开了距离。那时候,我母亲正挺着大肚子,等待她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分娩。就在这年盛夏,母亲终于顺风顺水地生下了弟弟——家里就有了第五个孩子,这是我们家的大喜事。这一年其实还发生了很多事,唐山大地震,几位伟大领袖先后逝世了,我们似乎也跟着大人们一起悲伤。

住进新房子以后,母亲再也不用东奔西颠地去外面唱戏了,而是跟我外祖父潜心学了一半年裁剪手艺,再后来她就回到大队服装加工部正式做了一名裁缝。外祖父当年是银川红旗服装厂的老裁缝,大伙都管他叫莫师傅,手艺应该不错,遗憾的是我们好像没有穿过他亲手做的衣裤,倒是母亲后来成为远近闻名的莫裁缝,外祖父当然功不可没。

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曾想过,母亲为什么突然会放弃舞台和戏曲,而去心甘情愿做一名一年四季都忙忙碌碌地为别人做新衣裳的女裁缝。或许,她不想再看婆婆阴沉的脸色,或许是父亲在夜深人静孩子们熟睡之际,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总之,此后的数十载光阴里,母亲几乎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做裁缝活上了,直到十年后那家服装部关门歇业,她也没有停止过这项日渐熟稔的手艺。母亲后来就在家里干起了服装个体。

前面说过,我们家当年人口最多的时候,每顿饭足有十多个人围在一起吃,这里面至少有三个大姑娘是母亲招收来的女学徒,她们基本上都是远房亲友家的孩子,在我们家吃住。这都是改革开放以后的事了,那时到处都在提倡发家致富,说起来母亲算是头一批下海的手艺人。

还记得那时母亲给客户缝一身衣裤,最多能挣八块钱,上衣五块,裤子三块。有时对方还讨价还价,两块半手工费即可以缝一条料子裤,现今听起来简直像天方夜谭。那时,我们上学交学费买文具什么的,都向母亲张嘴要钱,她心情好的时候,往往会多给几毛零花钱的。那时母亲的手艺早远近闻名了,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求她做衣服。我们每天放学回到家,几乎都能看到客户来去的身影,或在衣柜前试穿崭新的衣裤,或耐心等待母亲为他们量体裁衣。母亲埋头干活的时候,嘴里往往不停地哼唱着当年演过的戏文,《苏三起解》《辕门斩子》《穆桂英挂帅》等等。这种时候,母亲完全不在乎我们进进出出吵吵闹闹,她的世界凝固在飞针走线的布匹里,或脍炙人口的戏曲当中。有一点至今我们也很佩服,那就是母亲绝对心灵手巧,她总是能把自己喜欢的事做到完美。这可能也是我们穷其一生也很难达到的吧。

关于母亲的执著的性格问题,似乎还可以作如下两点补充。

一、父亲在世的时候,母亲做梦都想把自己留了二三十年的长发剪去,怎奈父亲传统观念极强,认为女人要有女人的样子,剪短了头发像个奓毛鬼,她始终没能如愿。母亲一直盘着她不喜欢的发髻,直到1990年父亲离开人世,母亲才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短发梦想。想一想,母亲其实也活得很压抑,发肤受之于父母,主动权却始终掌握在自己的丈夫手上,这件事父亲若在天有灵,应该向母亲检讨一二。

二、母亲一直是个很爱美的女人,当然也想穿一穿漂亮的裙装,她甚至跟大嫂合谋过一次,婆媳两人居然在同一天穿上了由她精心缝制的齐膝裙。这事惹得父亲大光其火。我还记得父亲当日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甚至不顾我们都在场,几次三番在饭桌上下达了他的最高指示:明天看谁再敢穿上,我非拿剪子给铰了不可!此话掷地有声,我们个个提心吊胆。翻过天,大嫂果然没再穿那条裙子,毕竟她是儿媳妇嘛,母亲却依然故我。我们都觉得母亲十有八九是疯了,竟敢公然同父亲叫板!可偏巧那天父亲外出吃席,回到家已然酩酊大醉,大概顾不得朝母亲的腿上看了。说心里话,我们觉得母亲穿裙子并不十分受看,因为她身材一直偏瘦,个头也不很高,倒是大嫂应该常穿的。

我们不得不将诊所的大夫请来,在家里为母亲把脉问诊。大夫初步诊断为降压药吃得不合适引起的不良反应,建议最好带老人到大医院检查检查。几经软磨硬泡,好话说了一箩筐,我们甚至跟她老人家说笑,就算是要去极乐世界,咱也得健健康康地去,别到那边给菩萨添麻烦,佛祖可是管着普天下的芸芸众生呢。母亲后来总算勉强点了头,儿媳妇们又乘机哄着她脱掉了那身看起来有些阴森森的寿装,换上了平日出门的衣裤。

医院到处都是歪歪扭扭的病人和陪同的家属,母亲被儿女们簇拥着,汇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忙着排队挂号,队伍龙蛇似的长得吓人,偶然回头,望见母亲所在的角落几乎被人头淹没,她看上去那么瘦小羸弱,头发上闪着灰白色的光,她似乎真的是老了。

上下楼来回折腾了两个来钟头,包括心电图等常规项目几乎都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临到验血的时候,母亲确实有些紧张,她这个人一生最怕见血,年轻时家里宰只鸡她都不敢正眼瞧。当抽血的护士把那只装满了血的试管递到她手上时,隔着玻璃窗母亲大概没听清对方说什么,便误以为自己的血出了很严重的问题,惶惶地走回来,双手抖索着将试管交到我手上,紧锁着眉头十分忐忑地说,妈怕是不好了,人家把血都退回来了!

我们都笑她,说才刚抽了血,根本还没化验呢。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我们每个人的脸,像是要搜寻到确凿的证据,半晌才舒了一口气。等血样化验结果出来,竟然出奇地好,用大夫的话说,母亲比很多年轻人都健康,我们也都如释重负。后来主治大夫只为母亲开了一些降压和调理之类的药,嘱咐她平时要多注意休息,还得适当地去户外散散步锻炼锻炼。

从医院回到家里,一进门母亲便如梦方醒地叫了声,噢,妈都病糊涂了,今早出门竟忘了给佛爷上炷香,罪过,罪过……一边嘀嘀咕咕,一边忙净了手,然后虔诚地跪在家中的小佛龛前,又是烧香又是祷告,还接二连三地磕头。

这种时候,母亲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体不适,一味地沉浸在另外一个虚幻飘渺的世界里,那是我们一时半会儿所无法领悟到的。或者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母亲这样的造化。

前面提过,母亲一直是个记忆力超强的人,从早年间记各种戏文,到后来帮人家记精确的衣服尺寸,可以说只要进到她脑子里的东西,从来不会轻易忘掉。到现在她已能够极其流利地背诵《心经》《大悲咒》《地藏王菩萨经》等佛经,她还经常受邀去附近的寺庙里参加各种道场法会。也许是年轻时唱戏吊过嗓子,这个功底对她念经大有好处,别人都夸赞她念的跟唱的一样好听,都说佛音即妙音,这一点上母亲应该很自豪的吧。亲眼目睹母亲有板有眼地做着那些繁琐的佛法功课,我倒是很希望她的向佛之心能够被神通广大的佛祖知晓,至少,能保佑我母亲大人往后健康平安。

看母亲暂时并无大碍,兄弟们都陆陆续续忙各自的事情去了。母亲这边就显得异常宁静,房间里飘荡着袅袅的焚香之气。我们也打算在天黑前赶回省城去,女儿马上就要开学了。此刻,母亲将孙女很留恋地搂在怀里,一个劲地亲小家伙的脸蛋儿。

过了一会儿,母亲径自去卧室翻箱倒柜,后来就把朱红色的房产证翻腾出来递给我妻子。然后,她一本正经地对我俩说,妈这两天跟你那些哥嫂们都商量好了,将来妈不在了,这院房子就留给你们,证书从今儿起就由你们两口子收着吧。

我和妻子甚感意外,忙一同说,妈你健健康康的,说这些多不吉利!母亲似乎没听见,又从自己裤兜里摸索出一串钥匙,再从匙环上取下两把多余的房门钥匙,塞到我俩手里。人老了,迟早都得走那一步,好好拿着吧,这样妈也就没啥牵挂了。金属钥匙带着母亲的体温,被我们谨小慎微地攥着,很快就潮乎乎的。母亲做这一切的时候,显得那么风平浪静,好像这种事跟遗嘱之类的丝毫不沾边儿,她只不过将很稀松平常的物件交给我们保管。

我忽然间意识到,做母亲的真是煞费苦心啊,即便是生一场大病也不能糊里糊涂,得时刻惦记着自己的儿女们。或许,她也是想借这样一次机会,趁自己清醒着,来了却人生的最后一个心愿。说心里话,我们不想在这种时候接受母亲的任何物件,毕竟母亲吃斋念佛,儿女们都盼望她长命百岁呢。可是,我们谁也拗不过母亲,因为她这一生决定过的事情,通常都是难以改变的。

母亲交代完一切,便轻轻舒了口气,手指又灵活地搓动着檀香木念珠,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娓娓念诵起来。冥冥中似乎觉得,母亲已跟我们隔开了,她似乎在另一种境界之中,而我们做儿女的也只能在这俗世中抬头仰望。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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