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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瓦刀

2015-11-19王长伟

飞天 2015年10期
关键词:老马老牛班长

王长伟

0、遗痕

经过些劫历,瓦刀有时信命。

瓦刀想:钳工老王头大,肉都长到了脸上,走路一晃荡,容易让人联想起催肥的猪;老王的儿子十岁不到,也是头大,脸上肉多,也是一见会让人联想起小猪崽。熟悉老王的人,不由得会扑哧一笑:像,真他娘的像,简直一个窑里烧出来的产品!这就是遗传。

瓦刀又想:狼吃肉,羊吃草,是因为它们的祖先就吃这东西,这也算是遗传基因不能让它们乱吃。譬如,爷爷有高血压,爹也有高血压。瓦刀的爹不吸烟不喝酒还粗茶淡饭,但不到五十就高血压了,到了瓦刀这儿,更进了一步,四十不到,高压就窜到了180。瓦刀不惊慌,慌也没用,这是血脉里带来的,是遗传,基因不突变,他就得是高血压,是难以选择的,必须的。

想过老王,想过狼和羊,想过祖先、爷爷、爹爹和自己,瓦刀又想,比如两只碗,一只金碗一只木碗,天生的尊贵是显而易见的,寿命的长短骨子里也是早已注定了的。

嗨,越想越泼烦,管他呢,管也管不了的!

一、瓦刀他爹

瓦刀的爹以前是农民。

当时在西北的山里当农民,不但不能养活父母弟妹,养活自己都是个问题。饿极了,瓦刀的父亲还挑担当过货郎。翻山越岭,沟沟坎坎,走街串巷,拨浪鼓一摇,哐啷啷啷的响,喊道:针头线脑印花布头,头发蛋儿——烂鞋底子——废塑料布有的都拿来换东西啊……瓦刀他爹就这样村头村尾地叫卖。

瓦刀的老家自古有挑担做小生意的传承,走街串巷的货郎在新中国刚成立的十来年里,挣来的钱粮仍是不能糊口,政策也不提倡小买卖,弄不好算是投机倒把,狠的严重的算是资本主义尾巴,是打击对象,要割掉的。瓦刀他爹老瓦就被打击过,割过尾巴,尝到了厉害,害怕呀,就再也不敢干货郎了。不干货郎,老瓦怕被饿死在家乡,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他跑了出来,跟着同乡一路地跑,不停地找活路,最终到了窑镇,当上了矿工,下井挖煤。

老瓦当时的梦想,就是吃饱饭,把肚皮撑大,舒坦一下。老瓦跑出来时二十岁不到,按说该找媳妇结婚生娃了,但因为在老家肚皮都填不饱,哪有精力养媳妇呢?也不是填不饱肚皮就不去想媳妇不去想传宗接代,而是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村子里常有饿死人的事,在当时,谁若嫁到他家,添丁加口,就等于嫁给了死亡。老瓦不想饿死,也不想打光棍,就逃出了家乡跑到窑镇当起了矿工。当上矿工勉强吃饱了肚皮,挣的钱不停地接济老家的一大串子人,仍是没余钱找媳妇。老瓦快三十岁时,到了过杆儿的年龄,终于在老家找了一个大龄村姑,就是现在的瓦刀他妈。第二年,生了瓦刀。

瓦刀他爹实现了梦想,吃饱了肚子,娶了媳妇传宗接代,挺幸福的。

二、瓦刀的梦

瓦刀喜欢车,从小就喜欢汽车。

小时候,瓦刀不但喜欢车,还爱闻汽车屁,也就是汽车开过去排出来的尾气。

当时车少,没事了瓦刀就蹲马路上等汽车过来,半天碰上一辆,瓦刀就和小伙伴们可劲儿地追,大口地呼吸着汽车放出的屁,深吸一口,那是神仙般的陶醉。瓦刀这就想不明白了,当时的汽车排出的尾气为何和现在的汽车排出的尾气味道不一样呢?而且差距咋这么大呢?简直一个是美味煲一个就是毒气弹。想不明白,就想这是时代变了,面粉里都敢掺假,气的味道变了也是正常。

长大了,汽车尾气的味道变了,瓦刀也不追着汽车跑了。二十几岁的瓦刀想,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够拥有一辆小轿车,那就美死了。那时想拥有一辆私家车,就如今天的老百姓想拥有轰炸机一样遥不可及吧。可是今天,无数的中国人拥有了小汽车,但一直爱车爱到痴狂的瓦刀仍没实现这个愿望。

没汽车,可瓦刀却是个司机。参加工作后,他就在桥镇开车,开的是只能在桥镇范围内跑跑的单位里的装载机,俗称铲车,每天不停地在单位煤场煤堆上吼叫着推煤挖煤;无论如何,瓦刀有了车开,手里不空落了,亦算聊解心焦。

瓦刀春夏寒暑都在山一样高的煤堆上不停地跑来跑去推煤挖煤,冷的时候,手打哆嗦把握不住方向盘;热的时候,顺臀沟子流汗水;三伏天怕憋闷中暑,还不敢关窗,风吹着煤粉,进了嘴眼,灌进衣裤,粘上皮肤,夹着汗水,黑水便洇湿一片。回到家里,尿出的水似乎都闪着乌光,有煤的颜色。老婆就有些恐惧,怕把煤末子带进身体;瓦刀年轻,下夜班不洗,猴急着刚要近身,便被一把推开,说去去去,离远些,像块地底下挖出来的炭棒一样事情还多得很!老婆说这话,也并不全是嫌他脏嫌他炭棒一样尿黑水,也不是年纪轻轻的小媳妇春波荡尽河沟干了欲望没了不愿意和瓦刀温存,而是女人嘴上不说,心里有了气。

三、豆芽菜长不成大树

瓦刀的女人叫引芳。

引芳没工作,没工作的引芳平日在家里做饭带孩子搞家务,是职业家属,说好听些是全职太太,得靠瓦刀养活。引芳靠瓦刀养活或引芳没正式工作这不能成为人家不能有气的理由,引芳的怨气还是有的。引芳生气的理由并不是瓦刀对她不好,也不是瓦刀对引芳的爹娘不好,而是引芳和别人不一样,不爱比,不爱出风头。不爱比,不爱出风头,不等于不爱过好日子;现实中的恓惶生活摆在那儿,心里的难受劲儿还是有的,不说出来就憋得难受。

而瓦刀爱比。他想让老婆孩子过得比别人好。生活中,衣食住行,不和远的比,就和身边的左邻右舍比,这一比瓦刀就受不了。比来比去,徒增烦恼,迁怒的便是自己,时常不由得摇头叹气,有病一样自责,怪自己没本事,不能带给老婆孩子好日子。

引芳读书多,爱思考,明白柴米油盐的日子,不再是青春时梦想的醉人的风花雪月;现实是一把把俗而锋利的刀子,无形中剁着引芳的尊严,她不想攀比,而是选择逃避。比了就是把头伸出去证明矮了别人一截啊!

但瓦刀不听劝,不想麻木不仁,是铁了心要折腾的。

瓦刀一直在努力奋斗,唐吉诃德一样地奋斗。引芳想,何必呢?劝不住,就往狠里比喻他,说时代是个好时代,但豆芽菜就是泡到大粪堆里,也长不成参天大树的。这话是有些毒了,就伤了瓦刀的心。

伤瓦刀的心,是想让瓦刀蒙了眼睛般稳稳地过日子;粗茶淡饭,平平安安的一起变老就行了。女人想,要说后悔,也没什么后悔的,选择了也就认了,嫁给谁,只要不嫁给坏人都是嫁。当初嫁给瓦刀时,是没听父母的劝。父母嫌瓦刀只是个技校毕业的小工人,而不是按父母打算的嫁人最起码要嫁个有文凭的。父母说,小伙子只要有文凭,人精明些,那就是绩优股,别看刚工作时默默无闻惨不拉叽,但拿到手里捂几年可就不一样了,机遇行情来了,说井喷就井喷;有文凭的小伙子结婚几年后抱个好大腿当个中层干部或老总什么的大有可能。但像小瓦这样的一脸蠢相不精明没文凭,嫁给他就似嫁给了垃圾股,那能耐抽筋扒皮上秤称也没几斤几两,套牢了,是能耗死人的,等的是破产,一辈子也别想翻身。

随着一步步的验证,当初说嫁给他死不后悔现在嘴上不好说心里仍是一丝不平的引芳明白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道理,理解了姜还是老的辣,科技再发展技术再更新,宝贵经验就似中华传统文化不能丢。

四、司机是个车把式

瓦刀知道老婆对自己有怨气,还挺复杂。但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只是单位里的装载机司机。有时想想,自己也觉得冤枉,认为老婆对自己不理解,不理解他的奋斗!引芳说,和别人比来比去,那不就是驴硬要和骡子比驮东西吗?驴永远也比不过骡子驮得多,这就叫人比人没活头,驴比骡子没驮头,这点道理他应该懂。但瓦刀说,自己不是驴,别人也不是骡子,自己真真切切的是个司机,是个不能上正经道路的司机。司机是什么?往前推,司机就是个赶大车的车把式,但他觉得自己还算不上个赶大车的把式,以前赶大车的把式地位要比他高些,放现在,给厂长或老总开小车的专职司机才能算得上是个车把式。以前的财主或官员坐马车或轿子进城或到地头视察,但谁见过现在的老总或县长坐装载机出门的?所以,瓦刀越想越觉自己不如赶车的把式,地位卑微,凄切过后,还得想办法面对老婆,面对家庭,面对树叶子一样稠得粘人又空洞的日子!

瓦刀觉得引芳嫁给自己有些委屈了这美人坯子。不是说引芳没有正式工作嫁给了有正式工作的小瓦就不该委屈,也不是因为小瓦长得丑引芳觉得自己长得漂亮而感到委屈,而是面对生活的方方面面让引芳一步一步委屈起来的。引芳嫁给小瓦,绝不是因为他俩的父母都在窑镇煤矿上工作且是邻居,而是一次鬼使神差的相遇使他们成了夫妻。瓦刀后来得意地说这就是缘分。引芳沮丧着说这是个阴谋。是瓦刀处心积虑把她搞到手的,是使了阴谋的。吵架时,引芳骂,说没想到这人别的本事不行,但在老婆身上坏起来比流氓混混和恐怖分子好不到哪儿去!

五、瓦刀为啥叫瓦刀

瓦刀和引芳当时在窑镇是邻居,因了年龄悬殊,即便是哥哥姐姐和瓦刀在一起玩儿时,引芳也没多看瓦刀几眼。比她大六岁不说,这个瓦刀哥哥看上去一脸憨厚相,说难听些是长了一脸前面说的蠢相,不大养眼。压根儿,当邻居时两人就没多说过几句话。

后来,瓦刀考上了企业技校来到了桥镇,技校毕业的瓦刀工作几年后引芳才考上师范学校到省城读书。两人偶然的见面,也就是逢年过节到家里相互拜年时客气的问好,叫声小瓦哥新年吉祥什么的。引芳当时做梦也不会想到日后会成为他的老婆。

又一年,瓦刀和引芳在窑镇的家拆迁了,瓦刀的父母退休回老家种菜养猪去了,引芳的父母则搬进了矿区家属院,从平房搬到楼上了。父母走后,瓦刀很少回窑镇,即便回去,不是邻居了,两人见面也难。

一晃,瓦刀二十九岁了,二十九岁的瓦刀还没找上对象。他不停地照镜子,觉得自己不丑啊!这是他自己的感觉,用引芳后来的话说,猪要是照镜子看惯了自己也会觉得自己不丑的!照镜子不管用,那就撒泡尿照照,看有猪八戒可爱吗?

当时,瓦刀在单位追求过的对象加起来有个加强连的,缘分仍是不到,开始还挑挑拣拣地追求,屡追屡败后总结经验,感觉可能是起点高了。到了后来,标准降到只要是未婚女性就行。但单位在桥镇是唯一的国企,男多女少,奇货可居,当时有正式工作的女性金贵,小伙子们都想找个双职工过富足的日子,就造成了狼多肉少的女熊猫格局,不是出类拔萃的男人就难胜出。瓦刀而立之年时,同龄人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而瓦刀还在单扛,还在为女人发愁,在屈辱中勇往直前。这不是战争,勇往直前也是白搭,碰死了也不会被评为烈士;追女人出了名,声名一旦扩散,如臭鸡蛋一样,硬要打破就是老而不尊,老大不小了还追着人家小姑娘不放就有些臭流氓的色彩。新分进厂的女生一茬比一茬小,而小瓦一天一天地快成了老瓦,即便厚着脸皮进了单身楼女工宿舍,小姑娘们见了他就躲,躲流氓似的,躲不及的叫声大叔大叔你有事吗?有事说事没事晚安您老吉祥就请回府安息吧!瓦刀就臊得恨不能一头碰死在女生饱满如棉垛的胸脯上。日子久了,便有了瓦刀这名字的由来,厂里的师兄师弟师傅们给老大不小的小瓦送了个外号,叫瓦刀,取又钝又笨的意思,样子看着猛些,人高马大,就是不锋利。也是,你看灵光些的货,哄得姑娘团团转,没多久就上手了,双方都觉得快乐实惠划得着,哪有不嫁的!

等瓦刀明白这些道理时,姑娘已换了几茬,庄稼一样,别人白面都吃进了肚子,他还指望着丰收哩!姑娘已成了妈妈,他还指望别人回头倾诉衷肠悔初不嫁卿哩!孰不知,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新一茬的女孩是不给他提供可耕种的土壤的,何悔之有,何谈收获!

慢慢的,小瓦便被人叫成了瓦刀,他觉得也好。

六、找呀找呀找媳妇

瓦刀虽然屡战屡败,但也不能失去信心,也不能老大不小了晃着岁月耍单混下去,老婆还是要找的,找老婆是头等大事;找老婆不但是要解决寂寞长夜孤枕难熬,更重要的是年迈的父母也和多数父母一样,三天两头地打电话,说急着要抱孙子,还找来当兽医的舅舅讲大道理,讲着讲着就激动,意思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是家里单传,重任在身;老舅天天和畜生打交道,告诉他畜生都忙着繁衍后代!血脉之重要,这些瓦刀应该懂的。

亲人逼,姑娘躲,实在是没得办法,瓦刀一咬牙跺脚,就退而求其次,开辟新战场,决心到别的地方找。单位里也不是只有瓦刀一个在别的单位找老婆,多了去了。再说,在外单位找老婆又不是强占民女,不犯法也不丢人,只是距离远些不大方便而已。

瓦刀首先想到了窑镇,那儿人稠,有人脉,姑娘多。窑镇离桥镇二十几里路,那儿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旮旮旯旯他都熟。父母虽然叶落归根回了老家,可他跟以前的同学朋友还是有联系的。

转移了目标后,业余时间,瓦刀变成了窑镇的常客。

七、和引芳偶遇

瓦刀没想到,在窑镇的大街上遇到了引芳。

快过年了,家家都办起了年货。瓦刀单位福利不错,发了年货,发得还不少,有几百块钱的鸡鸭鱼肉等等。搁往年,瓦刀会早早领了年货,请探亲假一溜烟儿回老家看望年迈孤独的爹娘;但最近几年,爹娘把他这婚姻大事挂在了嘴上,催得急,瓦刀回去感到烦,不回去又觉得有愧于爹娘,烦闷中有时想想老大不小的人了一个人直戳戳地回家难有衣锦还乡的感觉不说,人多嘴杂背后还有人戳脊梁骨,傻愣愣的背个光棍的名声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呵!所以,瓦刀决定今年不回老家了。不回老家,即便是快过年了,瓦刀也不能松懈,得利用这点时间,狠抓婚姻大事;越是过年,人就聚得越齐,是个找对象的好时机。

当时,几百块钱的年货,挺多一堆,没地方存,就要把它派上用场。瓦刀提着年货到窑镇,匀着送给平时和他关系不错的几家;以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逻辑去疏通关系,拜个早年,也让人家遇上好姑娘时多给他留点心。

那天,串过几家门,天也晚了,手里还剩几斤带鱼两盒大虾。瓦刀想把这些送给父亲以前的同事刘叔家,算算时间,送完赶最后一趟班车还能回到单位。

刘叔是老工人,上个月给瓦刀介绍过对象,是个煤矿事故中丧夫的小寡妇。瓦刀不同意,心里还有些怪刘叔,把他的标准降得太低。婚姻这事放瓦刀这儿是急些,但也不能乱了分寸啊!他堂堂一枚童男子,没有山珍海味就是萝卜白菜只要鲜嫩咱也行,但也不能吃剩菜呀!寡妇都上了,离绝望还有多远?回来的路上瓦刀仰头问苍天,低头跺大地,感慨岁月无情刀刀见血,愁绪上了眉头下了双颊,眼角是褶子,脸面胡子拉碴。难道他瓦刀的人生就这样被岁月摧残而如此不堪下去吗?但冷静下来想想,人家老刘也是好心,不同意归不同意,东西还是要送的,没准缘分来了碰上个好的也难说。

刘叔家住在矿区的渣台边的自建平房里,房子由捡来的砖头蛋儿和黄泥巴糊成,有个小院。西北少雨,泥巴糊的房子也不咋漏,这样的小屋小院,住的大多是刚农转非不久的矿工和他们的家属们。当时矿区没宅基地规划这一说,都穷,拖家带口从农村来的矿工住房自己解决,只要离上班地方不远,有块儿空地方就能安营扎寨,生存繁衍。渣台离生产区不远,刘叔拣炭上班下井都方便。瓦刀趟着深一脚浅一脚似要淹没脚脖的黑土,乌烟瘴气地来到了泥巴小院前,一条狗在院子里上蹿下跳地狂叫,拍门,没人应,脚踏,临近门里探出只有一口白牙的脸,邻居说的是方言,说他帮着喂狗,老刘一鳖窝爬回老家过年去了。看看瓦刀手里提的东西,说他和老刘不是外人,放心的话他先替老刘把东西收了放肚子里。

瓦刀知矿工幽默,说,这可不敢麻烦您老。

没办法,瓦刀提了虾和鱼,走到窑镇比较繁华的十字街头等末班车。

就在这时,他见到了引芳。

当时,街上已亮起了灯,风吹过,干冷干冷地卷起路边几枚干枯的树叶在灯影儿里打旋儿,离十字不远处的篷布下有一盏孤灯,孤黄灯光下,摆了几桌台球,竟有人不畏寒冷,一下一下地在捣蛋蛋,嗒嗒,嗒嗒,声音脆响,远远传来,似打在心上,也给空冷的街道增添了些许生机。街边有饭馆,饭馆里飘来卤肉和炒面条的味道及喝酒行令的声音,酒足饭饱的矿工,有人趔趄着脚步进了有暧昧灯光的舞厅,有打扮妖艳的女子向提着带鱼大虾在路边发呆等过路车的瓦刀招手挑逗。夜幕下,提着冻成棍儿的带鱼和大虾,脸上扑满煤尘,鼻孔好似两个烟道一样有些结垢,风烟吹出泪水,和成煤泥,真的快把瓦刀的眼睛给糊住了。你说为了一个婚姻,为了个女人,竟到如此奔波不堪之地步。都是人,别的同龄人能够顺水顺风地结婚生子,自己的命咋就这么背呢?想想,不由得心生悲凉,却无处诉说,鼻子一酸,堂堂瓦刀可真的要流泪了。再看那粉嫩女人在招手,瓦刀真想把心一横,赌把气,把带鱼和大虾送那女子,换来良宵缠绵以解三十年金刚不破焦渴之身也未尝不可。想想,已有些燥热难忍了,女人的滋味,没尝过,但瓦刀能想像出有多么的美好!

就在这时,末班车吱嘎一声停在了面前,票员急吼吼地问:“上哪儿的?”

这时瓦刀还在冷风中燥热着想那妖艳女子,摇头,一时没下定决心走还是不走。见他发呆,票员说:“那你就是接人吧?”

瓦刀胡乱点头应付。没想到票员扶下来个姑娘,年轻靓丽,天上掉林妹妹一般搡在了瓦刀怀里,说:“这人你认识吧,喝成这样了,说窑镇下车,醉话了一路,我想也不会没人来接,正愁人呢!”说罢,哐当关门,汽车排着黑烟嗤嗤啦啦地跑远了。

瓦刀撂了带鱼和虾,差点儿没抱住女孩。女孩往下一秃噜,再加上刚才正燥热着,猛地一顶,裆里的帐篷直戳戳地顶在人家胸脯上,煞是酥麻,瓦刀差点儿没忍住。瓦刀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去了邪念,把女孩扶正了。真是天降祥瑞,枯木逢春,柳暗花明,傻人有傻福,这是哪路神仙奶奶显灵啊,想什么来什么!瓦刀细看,这女孩长得那是齐整俊俏,眉眼毛嘟嘟似怨似嗔半睁不睁细长吊翘勾人心魄,脸蛋儿粉里带红俊里藏巧巧里藏憨惹人疼,那身材更是丰乳肥臀肥瘦有致撩人心尖儿馋死个人不偿命。瓦刀心跳加速血压升高,看看四周没人注意,叫了声妹子你醒醒妹妹你醒醒啊,到站了!再细看那姑娘的脸,又扇了自己一耳光,惊得差点叫出了声,亲娘啊,这不是邻居家的引芳吗?几年不见,早成美人,但她怎么会喝成这样呢?

瓦刀扶直了引芳,保持了距离,哆嗦着嘴说:“引芳妹妹啊,怎么——怎么会是你呀!”

瓦刀又揉了一下眼说:“引芳妹妹啊,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咋黑天昏地的喝成这样啊!”

姑娘睁开眼,醒了,咯了一声,警惕了起来,推开了瓦刀,大着舌头指着说:“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啊?”

“我是你瓦刀哥,哦不,我是你以前的邻居小瓦哥啊!”

“小瓦哥?”引芳醉眼上前看瓦刀,哈哈哈地笑着抱住瓦刀,趴在他肩头哭了起来,说:“哥,我喝醉了,我喝醉了……”

馨香美丽的女孩趴在肩头楚楚可怜地哭泣,让瓦刀手足无措,他受不了引芳那无助的眼眸!

不知所措过后,瓦刀说:“妹妹,我送你回家,你家现搬哪儿了?”

引芳不哭了,揉了揉眼,说:“我不想回家,我现在不想回家。”

瓦刀说:“天黑了,又喝了酒,矿区乱,不安全啊!”

引芳好像清醒了一些,说:“你走吧,我还要喝酒去!”

瓦刀说:“你这话说的!碰上了,大黑天的不送你回家,这怎么能行?”

引芳没再理他,跌跌撞撞地向一红光闪亮的酒屋走去。小瓦提起带鱼和大虾跟了上去。进门,老板看了引芳和瓦刀,说,你说快过年了,生意倒好了,包厢满满的,抱歉啊!瓦刀听到猜拳行令和浪声浪语,知道不是正经地方。要搀引芳离开,手里的东西碍事,就甩给了老板,说:“给,送你些年货吧!”

老板一愣,正愁没时间办年货,笑纳了,说:“这兄弟真会来事儿,会来事啊!带女孩儿出来玩儿还不忘带着礼随时用,你看,我也没想到这生意越来越火爆。这样吧兄弟,都不容易,不能让你白张罗,我楼上还有间休息室,你俩上去吧,还安全,想喝酒喝酒想干嘛干嘛,记着床上铺个东西就行,别弄脏了!”老板说着挤挤眼,一脸猥琐的笑。

瓦刀本想红了脸骂老板几句,拉引芳离去,没想到引芳倒扶着楼梯冲上了楼,口口声声要喝酒,今夜不醉不归……

老板冲他挤眉弄眼竖大拇指,咧嘴笑了。

八、瓦刀干了件枪毙都值的事儿

老板的休息室里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茶几,靠墙是个三人沙发。灯暖色黄,味儿发骚,稍一抖动,尘土飞扬;角落里,沙发已看不出颜色,历经蹂躏,凹凸不平,人一落座,扑通一声,臀部落空,惊了藏在下面做窝的老鼠,吱儿一声一路逃窜。

引芳仍醉着,吧唧几下眼睛,没被老鼠吓着,大了舌头,喊着要喝酒。不用喊,靠卖酒赚钱的老板随后提上来一捆啤酒,砰砰砰

打开几瓶。引芳心急,抓起瓶子就往嘴里灌,瓦刀无奈,搓了搓手,摇头叹气,也陪引芳喝。喝着喝着,引芳开始小声哭泣,自言自语地倾诉,说着她的失恋故事,沉醉伤心迷离,瓦刀的心都碎了!他壮胆拉引芳的手,劝说:“妹妹,这么漂亮的姑娘,哪般的男孩能经受得起你为他醉成这样?不值啊妹子!”

哭着说着,又是几瓶酒下肚,空瓶遍地,已是午夜,瓦刀喝开了胃口,自个猛灌了一阵,也基本喝高了。引芳早醉得不省人事,倒在了瓦刀怀里。

就在这时,包间墙上的闭路电视也开演了,哼唧一片,白花花的女人搔首弄姿,麻酥酥的浪声里一片肉色,动物世界般地在疯狂动作……瓦刀的防线崩溃了,咬牙切齿地忍着忍着,忍不住,开始摸索着褪引芳的裤子……

穷壮贼胆,酒壮人心啊!

瓦刀看一眼两腮发红妖娆无比稍一触动小声哼唧勾人心魄的引芳,想,亲娘,人生得一这样的女子,是祖宗八辈积来的福啊!

瓦刀看着引芳如瀑般金黄的长发、娇美恬静的面容,很想保护这样的妹妹;但电视里的呻吟和引芳如兰的芳香扑在脸上,让瓦刀的心尖儿麻了又颤,颤了又酥,酥了又麻,裆里扎帐篷,师兄弟师傅们教导的话在耳边回响:该上就上,快上大干,一炮打红,一路舒畅,完了她就老实了,生米成了熟饭不跟她也得跟啊!半文盲师傅还有理论支撑,说:该折花时只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瓦刀仍在纠结着。他仍想着保护引芳这样的妹妹。但他忍不住,瓦刀抚摸着引芳丰满光滑的身体、绸缎般的皮肤,哭了,哎嘿,哎嘿嘿,我的亲娘啊,娘啊!咋就这样让我遇上你呀?妹妹,我想一辈子保护你呀,我的妹妹,我的神仙妹妹啊!这可不能怪我呀,我的妹妹,我想为你去死的妹妹呀!瓦刀哭得很是伤心,猫哭耗子一样。

这时,似睡非睡醉意深沉的引芳又是轻轻的哼唧一声,似是回应。

瓦刀嗓眼发干嘴角哆嗦嘟嘟噜噜的一串口水滴在了引芳白馒头般饱满的乳房上。

瓦刀泪水涟涟地扳开了引芳的大腿,吸了一口气下决心,想,进去吧!明天枪毙也值!伴着酒劲,瓦刀吻着引芳,吻遍了全身,找准了方向,闭上了眼睛,说:妹妹,明天枪毙我也值了!

进去时,伴着引芳的一声喘叫,没哆嗦几下他便败下阵来。

引芳的身下洇出了一片红,似梅花朵朵,艳丽盛开。

瓦刀惊呆了,不相信妖娆无比美丽无比又失恋的引芳还是处女身!但这都是真的。

瓦刀跪在了床前,等引芳醒来……

瓦刀想,糟蹋这样一个神仙妹妹,今生当牛做马也是还不清的,要杀要剐由她吧!

九、巴掌打来了春天般的感觉

瓦刀有时想,他和引芳的事是缘分。缘分是什么?缘分就是花盆掉在了头上,买彩票中了奖,巧了,是算计不来的。别人可能会撇嘴不信,但他信,缘来时,挡都挡不住的,会有一连串的巧合。那天,要是刘叔不回老家过年,而是在窑镇,送了带鱼和大虾,和老矿工们洋芋丝泡酸菜面片子吃饱了,用桶打来的青稞散酒喝高了,醉倒在刘叔满是跳蚤的大热炕上,呼噜到天亮,也不会有今天这事;那天,要是引芳没喝酒,即便相遇,也会视而不见匆匆而过,也不会有这事;那天,即便是引芳喝酒相遇了,进了酒屋要是没提着带鱼和大虾,不送给老板,老板不给腾房间,他和引芳走了,也可能就没这事,等等,几项的巧合,让他上了引芳的身,这是缘分,上天注定。既然是注定的事,那就是躲不开的,后悔有什么用呢?

引芳醒来时,瓦刀还跪在床前。引芳觉出了异样,摸了摸裆部,一切都明白了。瓦刀膝盖跪得生痛,眼睛直勾勾的像钉子一样盯着地面,一片茫然麻木,又期待着风暴的来临。

引芳的泪水溢了出来,没看瓦刀,望天花板,强忍着抽噎,忽儿忽儿忽儿,稍一松嘴皮,都可能是崩溃的爆发。

引芳的嘴唇咬出了血,她是在强忍着证明什么吗?二十几年的操守,就这样成了过去,给了一个这样的人!而自己和男友分手的原因,也是因了这清醒时的操守。现在,她不敢相信,似是在梦里。她的嘴唇咬破了,血流到了腮边。

瓦刀害怕了,以为这是引芳咬舌自尽。但他又不敢起来相劝。他狠了心,求赎罪,重重地在地板上磕了一个头,咚的一声,似石头砸向冰面,说:“妹子,我对不住你,你用刀把我砍了吧,解解恨!”他头上起了包。

引芳没反应。瓦刀又重重地在地板上磕了一个头,扑通一声,似石头砸穿了冰面,说:“引芳妹子,我是牲口,你报警吧,枪毙我都不亏!”他头上血流如注。

这时,楼下的老板有意见了,用郊区兰州话喊道:“兄弟,悠着点,日子长着呢,折腾了半晚上了,玩儿啥花样呢?别把我楼顶给整塌了!”

引芳坐了起来,擦了嘴角,整理了衣服,要出门。瓦刀不解,不知她要干嘛去,想伸手拦,坠了一下衣角,引芳反手一个大耳光,一句话没说,出门下楼了。瓦刀的嘴角也出血了,他感到了恐慌。

他在恐慌中等着,公安却没来找瓦刀。

回到单位,引芳的家人也没来找瓦刀。

十几天了,引芳那边毫无消息。

良心不安,好像也是也不是;心似扔进石头的井,表面的涟漪没有,井底的石头在,梗在心头,放不下,煎熬着,不相信事情就这样完了;糟蹋了黄花大姑娘,这么大的事情,就这样完了,他认为不可能。引芳不找他,他不安,他要去找引芳了,他是要负责任的。但找引芳干什么呢?让她嫁给他?这不是痴人说梦耍无赖吗?请求她原谅?这不是多余吗?谁能原谅强奸自己的人!至少去问问引芳,该如何处置他,让他心里踏实。思来想去,夜不能寐,度日如年,鬓角起了白发;大过年的,鞭炮声响,喜庆不得,炸得他心惊胆战,煎熬中,他打了一个冷战:引芳不会想不开去寻短见吧?

他决定去找引芳。几经打听,得知引芳还好,就在省城的师范学校,毕业几个月了,正找工作。

如今找个人容易。即便是普通人,百度不来,但打几个电话,也能知道个大概位置。瓦刀知道引芳没寻短见,他还是要找到她,这么大的事,不能这样就完了。该承担的,要担起来。

准确地说是在第二十天,刚过完正月十五,瓦刀到省城找引芳。

当时引芳还没离开学校,住在一个朋友那里。瓦刀等在校门口,远远看着,她独自走出校门,有些弱不禁风,近了,见她脸色苍白,眼皮红肿,眼眸里尽是迷离。他迎了上去,走近,抬头。引芳见是瓦刀,先是恐慌,转而愤恨。未待瓦刀开口,引芳努力甩开臂膀,照准瓦刀的脸面又是一个巴掌。天寒静寂,脆响声惊动了门口的保安,见是女学生打了男的,还是个土里吧唧的老小伙子,观察男的没还手,保安不解地看着,也没制止的意思,眼神里倒是想听第二响,但引芳一句话没说,进了校门。瓦刀不好意思地摸着自己火辣辣的脸,他想跟进去给引芳表白一下,却被保安咧着大嘴阴阳怪气地提溜住了领口,问:“你是干什么的?小子唉!”看另一保安提着警棍赶来,瓦刀怕吃亏挣脱溜走了。

见了个面,瓦刀总结自己就是个贱,两人一句话没说,挨了引芳妹妹一大耳光,瓦刀心里反倒踏实了些。瓦刀觉得值,真值!这耳光把他打开了窍,从力道上讲,没事发那天的重,因为那天他是跪着的,巴掌扇来顺手,能使上劲;今天,瓦刀站着比引芳高半头,扇巴掌劲往上使,虽也是脆响,但没那天的疼。瓦刀过后品味时又想,也可能是那天脸被冻麻木了,打上去感觉似打在橡皮上,疼痛感不强。

虽没说上话,还挨了一巴掌,但只要引芳尚好就好。重要的是还在大白天又进一步看清楚了引芳娇媚的面容,发现引芳是真的漂亮,是那种楚楚动人惹人怜爱的美,是那种见之如神思之如蜜的神仙美,要是能和这样的人儿在一起,即便天天挨巴掌,那也是美好的、神迷的。瓦刀追姑娘追多了,见的女人脸面也多了,但真正发自内心颤儿颤儿的,引芳还是第一人。

他知道,这是真的爱上引芳了,这还真是缘分。以前对那么多人没有的感觉,在引芳这儿有;以前和那么多女的长时间缠缠巴巴没发生的事,见了引芳一晚上就发生了,谁说这不是命呢?哪个又敢说这不是缘呢?

这一巴掌似乎把瓦刀打醒了,也打出了他浅显的诗情,想,既然如此爱恋,何不抛开自卑去大胆地博一下呢?即使癞蛤蟆追天鹅,老天爷也没规定不让追啊!万一天鹅就好那一口呢?瓦刀又想,事已至此,权当自己是个死过一回的人,这条命是赚的,有什么好值得怜惜的呢?再说,用命去爱一个人,无论结果如何,都值!还有,要是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又何惧去爱呢?即便不成功,即便在春天花瓣般爱的感觉中死去,大概亦是人生美好的一件事情了。

十、癞蛤蟆就真能吃上天鹅肉

一个人用命去干一件事情,大抵都会成功的。瓦刀追求引芳的过程跌宕起伏,曲折复杂;诚心也罢,感天动地也罢,最终姻缘到来菩萨奶奶保佑也罢,反正是成了。

事实证明,癞蛤蟆果真吃上了天鹅肉。

引芳嫁给瓦刀是在几个月后。那段时间,可谓群情激奋,单位里摇头叹息喝醉了骂娘踢垃圾桶的老小伙大有人在,有找媳妇困难的就想不通,想不通这引芳水灵灵的一朵嫩白菜,又好似安宁的大白粉桃,掐了滴水,搁着眼馋,咋无端地就让瓦刀这头蠢猪给咂巴着嘴拱着啃着吃了呢?联想一下,洞房花烛,鲜花牛粪,其状真是有些惨不忍睹啊!无端地背后骂瓦刀几句解气;不但老小伙,老光棍们也为引芳感到惋惜,一对比,十分肯定地感觉嫁给自己要比嫁给瓦刀强老鼻子了;引芳嫁给瓦刀令大小光棍们不可思议,想入非非后,究明结合过程,还是想不明白,引芳凭什么就原谅了瓦刀?理由是瓦刀的真心感动了引芳。好像也不是,癞蛤蟆一样的人,有啥真心!是引芳对前男友的有意报复?又好似代价有些大了,中东被美国弄成那样,都没想不通,她有啥报复的?不值;是引芳找不到好工作对生活绝望了?一个漂亮女孩也不至于此吧,这不是大姑娘要饭吗?丢先人啊!

引芳嫁给瓦刀的原因,娘家的亲朋圈儿内也众说纷纭,七大姑八大姨,七嘴八舌,叔叔舅舅哥哥,咬牙跺脚,不理解的占多数,有偏激的矿工亲戚,要抄家伙开拔桥镇到单位找瓦刀算账,要打个龟孙断子绝孙生活不能自理,看他还犯骚不!最终,被引芳劝退,说打残也好,你们坐牢,我嫁过去伺候他。引芳她妈老曹骂道,日他先人板板哟,哪辈子坏了良心,遇到这号冤家,养了几十年的姑娘,到头来弄个凤凰嫁给了头猪,真想……老娘真想带着乡亲们立马去日瓦刀的先人!

朋友不解,家人不解。即便引芳说她怀孕了,大家也不理解。怀孕了,打掉,多大个事儿呀!当今未婚先孕的多了,吃几剂药,打肠子里的虫儿一样,拉出来完事儿。别人这么说,引芳不同意,她说要把小生命养出来,孩子是无辜的。老曹听了就瞪眼,骂道:他娘拉个逼,小生命无辜,老生命就有辜?你说你五花肉卖了个豆腐青菜价,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师范读书,你说你个鲜头净脸的大姑娘嫁个工人,你不丢死先人是我丢死先人啊?

老曹越说越气愤,引芳越听越心凉,说:闹了半天,你们是想把我当肉卖啊?别说了,再说,你们永远也别想见我啦,不信走着瞧!

看引芳一根筋决绝的眼神,亲戚们开始劝老曹两口子冷静,七嘴八舌说,姑娘大了,养着养成仇啊!既然她不嫌弃,就都别操心了,也不能让她往绝路上走啊!

冷静过后,老曹心里还是想发疯、发飙。哭诉不成,咬牙跺脚没用,寻死上吊也没人拦着。背着引芳也找瓦刀闹腾过,都没用。

在单位,瓦刀被爱情冲出了愣话,说:为了引芳,我死都不怕!为了这辈子伺候她、爱她,这点儿痛算什么?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在引芳的肚子没有显山露水以前,在娘家没有一个人参加的情况下,两个人在工人哥们的祝福嬉闹声里,在桥镇的职工食堂里结婚了。

结完婚没几个月,引芳好似有些迫不及待就生了个男孩。

生了孩子,引芳父母花大价钱托人为她办工作分配的事情,也基本泡汤。引芳面临的是这辈子没有正式工作的局面。

事已至此,抱着儿子,看着儿子香甜的笑脸,引芳不后悔。但在睡梦中,时常有爹娘撕心裂肺的哭喊:姑娘白养了,养了个白眼狼!十几年的书也白供着读了,没良心的,把书读狗肚子里去了,天爷啊……

十一、两年后

忍着、骂着、愤恨着,纠结了两年,引芳的妈妈老曹想女儿,忍着忍着实在是坐不住了,就一个人跑到桥镇的单位家属院里找引芳。一个人堵气堵两年不难,但一个人堵自己的亲生闺女的气堵两年,这就不容易,也较奇葩,也很是熬煎的。姑娘出嫁她没管,说丢不起那人,让闺女孤零零的一个人走了,还大肆宣布,引芳嫁给瓦刀就算是和娘家自动断亲:独木桥和阳关道各走各的!老曹到了激愤处爱跺脚咬牙,有时能挣出屁或者小便失禁,说就是他老两口死了也不用这女叛徒女特务女工贼女流氓来看一眼——我、我、我他娘的要是、要是有把枪真想立马去崩了他们!这是老曹两年前说的气话,说完没多久,引芳仍是不管不顾,在别人难以理解的目光中来到了桥镇,嫁给瓦刀,生下了小孩。

孩子都一岁多了,引芳一直没去窑镇看父母。都憋着一口气,不来往就不来往,断亲就断亲!两年后,老曹实在是坐不住了,时常梦见引芳,梦见下大雪,梦见引芳在雪地里爬着哭,脸肿得像脸盆,手脚都冻裂了,血流不止;一会儿又是引芳没吃的,在和狗抢食吃,在抢一咕噜红薯块……老曹就抱着引芳哭,哭醒了几回,搅得一家人不安!老曹牙疼,肿了半边脸,想放低姿态打听引芳的消息,也打听不来。母女连心啊,再不见引芳,老曹说她会疯的,她实在是坐不住了,终是抹脸找上门来。

引芳的妹妹引菲家新买了轿车,拉着老曹来了。见了引芳,引芳瘦了,脸黄。老曹■儿一声长笛一样哭了,叫一声我的傻闺女呀,不听妈的话呀,来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山窝里,跟了这■人,鬼迷心窍啊我的傻闺女啊!我的个亲娘啊!忍住哭,老曹开骂,她妈拉个逼,这家里也没暖气,还烧着炉子呢哟,我的闺女呀,不听妈的话呀!瓦刀,瓦刀……

老曹哭骂,引芳显得手足无措,瓦刀更是不知怎么办才好,张罗着弄吃的喝的。引菲大学毕业刚工作几年,婚后有车有房,打扮时尚,青春靓丽。以前比妹妹漂亮的引芳明显落伍了,显出了贫贱夫妻的无奈,和没钱没权光说硬话不能当红薯吃的硬道理。劝住了老曹,妹妹和姐姐显出了亲情,眼里起着泪,有说不完的话,叹着岁月的变化,怪母亲不让他们来看姐姐,实际心里快想死了。

老曹走了没几天,又来了,是引芳的哥哥开车送来的,拉来了不少慰问品,除电暖气一台,还有日常用的、床上铺的、身上穿的;老曹嘴碎,见了面就没气了,仍是嘴里骂,心上疼。疼,好像引芳也不领情;说家里啥都不缺,硬是不要哥哥和老曹送来的东西;老曹到现在还没死了让引芳回心转意的心,背后说,闺女,带着大胖小子回家吧,回去就是在矿上找个丧偶的开小煤窑的老板,也比跟着这饿死人的工人师傅熬日子强。引芳就生气了,说,不就是你的女儿儿子都买了个小汽车吗?牙长一截路,开过来开过去的给我显摆,有意思吗?这话让老曹噎住了,直翻白眼。这事老曹还真没显摆,就图了个方便。

但老曹说,就是,让你看看,回头是岸,还是煤矿好,嫁个开煤窑的,有车有房有暖气!

母女不欢而散。

过了不久,老曹又来了。这回不开车了,是一个人坐招手停来的,说是想外孙了,就住在了桥镇。引芳心里别扭着,但也不能硬赶她走。住下了,几天来,母女还是母女,开始絮絮叨叨,慢慢能说些家长里短;老曹看瓦刀也的确实在,贫贱恩爱,看拆不散这一对儿,也就尽着力气把家底贴补上来。老曹的好意让瓦刀感动,但引芳有些受不了。

有一天,引芳当着娘家人的面,一时逞强,半开玩笑着对瓦刀说,瓦刀,想想办法吧,买车,咱也得面子上过去,要不总让人扶贫,衬得咱真是没一点儿能耐也不好。又说,你看你爱了半辈子车,私家车眼看像手机一样普及了,咱也得想办法弄一辆,更不能让他们看着我真是嫁错人了。

那天,引芳说出这话后感觉有些后悔;就像人说了醉话,第二天醒来总是惭愧加莫名其妙。

瓦刀嘿嘿嘿地笑了,这话倒是说到他心坎上了。他想车,就似年轻时想老婆一样,晚上做梦怀里抱的都是小汽车。他曾经想贷款买汽车,但不敢说出口,怕沉静内敛的引芳生气,说他自不量力打肿脸充胖子。吃饭都紧紧巴巴的,哪有买车的钱!

有了老婆这句话,瓦刀想,穷则思变嘛,为了买车,为了老婆孩子的幸福,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

十二、精美的石头卖大钱

桥镇有一条河,流向比较少见,一般河是从西向东,而它是从北往南流。这条河发源于青海雪山,过了草原,穿了森林,收集了泉水,到了桥镇,水流湍急,且季节有别,冬春瘦,夏秋肥,夏秋两季,河水就满了河岸,颇为壮观;冬春河水小,便露出河床,人瘦了一般,筋骨凸显,河底布满了石头,大大小小,有的似拳头,有的斗大,有的怪如狗鸡巴,奇如传说龙,越奇越怪视为难得;还有大的,大到如卧了一头牛,一匹大象,搬动起来,得用吊车;往细里说,这些石头,经多年河水的打磨,吸天地精气,托日月造化,经岁月打磨,早已是形状各异,各有成色,有像鸟的、有像猪的、有像牛羊的、也有去了表层现出人物头像的;有人就在河底捡到过毛主席头像和鲁迅头像,上岸后稍一打磨上蜡配上座,便轰动一时,传出了到手不菲的人民币;一夜暴富后,在城里买了豪车豪宅,闲时开车回桥镇到河滩上仍捡石头,倒成了爱好和娱乐,从容幸福得羡煞桥镇人!这样的传奇多了,桥镇便形成了爱好石头的圈儿,找石头卖石头逐渐形成了一项民间产业。以前,只有春冬河底水小了,人才能下去找石头,现在上游建了水电站,有大坝拦着,一蓄水,水也小了,一年四季都能下河里找石头,河里便热闹起来。桥镇周边靠石头致富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瓦刀有一辆150的摩托车。瓦刀爱车,特别喜欢小汽车,后来无奈到厂里煤台上开了装载机推煤,也算是过了车瘾;在单位过了车瘾,下班出门没车就苦恼,看别人开小汽车,羡慕也是自寻烦恼,就花八千多买了一辆摩托车,两轮也是车,出门也算有车,解了爱车的心焦。

引芳嫁给瓦刀,瓦刀幸福过后,发誓要让引芳过上好日子。但一个工人的工资,除了温饱,好一点儿的衣服也不敢买。引芳的哥哥买了车,开着来过;引芳的妹妹也买了车,开着来过。引芳的妈老曹虽然嘴上不说,但有意无意流露出了对引芳不听老人言造成今天一穷二白悲催后果的怨愤。怨愤归怨愤,但老曹见面抱着引芳闺女一声肉儿一声地叫过哭过,看引芳日子过得艰难,其他的子女都过得好,老两口的退休工资没少贴补引芳。说娘老子偏心,偏心的也是那弱小的孩子,天下父母大抵如此吧。

老曹不放心引芳家的日子,就经常到桥镇来,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一来指导姑娘女婿怎样生活,二来给女儿女婿普及些经济知识、致富窍门,顺便数落开导瓦刀怎样在当今社会开动脑筋出人头地,别糟践了自己耽误了引芳。

丈母娘不说,瓦刀也在努力。只有让引芳逐步过上好日子,心里的愧疚才会少些。

星期天,瓦刀说,引芳,咱也听妈的话,别闲着,别人拣石头发了财,咱也拣去吧,说不定拣个美国总统头像,卖给美国人,弄几捆美元回来,咱也来个一夜暴富,小车洋楼高档服装不都有了!

引芳心里明白,瓦刀虽长得不招人待见,但的确是个老实人,说到做到,知道疼老婆,说话直,两人还能说到一起。引芳对找石头不感兴趣,说那天提买车的事只是随便说说开玩笑,你好好上班吧,争取上进,进步一下,多挣钱就行;等宝宝上了幼儿园,我就可以出去找活干了,别听那些一夜暴富的神话。

到底是念书时间长些,说出的话让瓦刀感动、佩服。感动后的瓦刀,就暂时不再胡思乱想。

十三、瓦刀要进步想当班长

瓦刀的班组一共有二十三个人,除了班长和副班长,其他的都是开装载机、推煤机及卡车的司机。司机有的是转行来的,比如以前给领导开小车,不小心驴踢了脑袋,没眼色,拍马屁拍蹄子上了,没整明白,一蹄子就踢这儿来了;还有在计划经济年代就开车的老司机,当时车少,司机感觉比科长都牛逼,以前的时代走路的人多,让开车的重要惯了,开着单位的车给私人拉个什么东西送送人情,讨点回报,也就吃吃喝喝一路过来了,没想到各种车辆说普及就普及了,连卖菜的收垃圾的都开车工作,专职司机就除了老婆没人尿他了,老同志没人搭理不习惯,又调整不下来平常心,养成了爱喝两杯的毛病,没人给,整天骂骂咧咧满腹牢骚浑身戾气,看谁都不顺眼,阴声怪调儿。再就是这些司机跑惯了,见多识广,心眼儿多,八面玲珑的有,日鬼捣棒槌的更多,干了坏事脸不红心不跳还能当面给别人扣屎盆子的面儿上却写满正义,有这些老同志,一个小集体,坑小王八多,不乌烟瘴气都难!

瓦刀在这司机班,算是最老实的职工。不但按时上下班,班长指哪儿干哪儿,也从不请假旷工,很能团结同志很能听领导的话。按说,瓦刀评个先进或劳模不为过,但班里每年一个名额,瓦刀上了十几年班了,可一次也没轮上。瓦刀以前觉得无所谓,但现在有了引芳和儿子,就有所谓了,因为那是待遇和人民币,是孩子的奶粉钱和老婆的衣服钱;但有所谓了,并不是他想就能得到的。

老婆不让找奇石发财,意思他是明白的,就是让他在工作上努力奋斗靠正经工作才能长远,旁门左道只是暂时的。想了几天,瓦刀有了个进步计划,为了老婆孩子,就是要努力进步,只有进步才能提高收入。瓦刀现在拿三十三个薪点,一个月工资奖金加起来两千左右;班长拿五十六个薪点,一年的总收入就比瓦刀多两万有余;班长还不用干重活,动动嘴皮子安排安排工作就行了。

所以,瓦刀的第一个计划——目标是当班长。怎样当班长呢?这是个问题,得动脑子。

现在的班长老徐才四十七岁,到五十五岁退休还有八年,等是等不及的,那就得想办法。想什么办法呢?自己的态度和表现没说的,那就要靠关系了,即便当个班长,关系也很重要的。

说起关系,在单位里,在偏远的桥镇,其复杂程度一点儿也不比祖国的其他地方简单。瓦刀要找关系,有三种办法能让他当上班长:一是老徐被提拔,让瓦刀接班长;二是调走老徐,瓦刀当班长;三是瓦刀调别的部门当个班长。反正能升官多挣钱就行。

无论什么事情,一经意一走心,记住了操心了,就会总想,走路想睡觉想,总会惦记着,也就能琢磨出门道来。不是有句俗话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吗?瓦刀惦记上了班长位子,班长老徐不知道,但瓦刀已有了变化。

首先,瓦刀起床比原来早了,夏天五点多就起来了。瓦刀起床后顺着大通河走,空气清新,也便于低头想事情,想当班长的事情。想着想着就有了路道。首先,瓦刀把自己的亲戚朋友邻居滤了一遍,发现没一个当大官的或是当大款的,倒是有一个邻居当科长,可是和单位八竿子打不着。想来想去,当老板的倒是有一个,是嫂嫂,在市场批发蔬菜,挣不了多少钱,也帮不上忙啊!引芳娘家那边也是一样,也帮不上忙。

唯一一条路,就是走单位领导这条路线直接些;但怎么走呢?这就像一个村长想见县长市长一样,随便哪个都隔着好几层好几级,想见一下一时还真摸不着门道。

十四、爱好

瓦刀算了一下,要想实现当班长的梦想,最直接的路子就是找他的部门经理老马,用谁当一个班长,在老马那儿就似他当年插队时在村里送粪,是套驴拉车或是套牛拉车一样简单,是一转念的事;但老马管着几百号人,老马几乎不认识瓦刀,这事就难办了,即便缺人,也很难轮上瓦刀当班长。除了老马,上面的副总经理说话也管用,比方瓦刀若和哪位副总经理有亲朋关系,那这事就不是个事儿,随便给部门经理老马打个招呼,不出半月,保准瓦刀能当上班长。再就是更大的官儿——总经理了,如果瓦刀的爹当年和老总的朋友一个战壕打过炮或是扛过枪同过窗,拐弯抹角的一个电话打来,那就不叫个事儿;老总给部门经理打个招呼,那是看得起他,可以想像得到老马会像孙子似地点头,嘴里连说行行行,不出三天,瓦刀保准能当上班长。但是,这是空想,这些关系他都没有。没有关系,就要创造关系。

第一步,找老马。

老马的办公室在生产楼的三楼,离瓦刀的班组有一里多地,隔着多座厂房。瓦刀不常到那儿去,没事的话一年也不上那楼一次;那楼上上班的都是管理人员,瓦刀在那儿没朋友,不认识当官的。现在瓦刀有事了,就必须往那儿跑。

上了那楼,瓦刀心里有些紧张。心想见了老马该咋说呢?虽是为当班长这事儿来的,但见了面想想还真不好说出口。要官,能要的话全国人民都跑到国务院要去了,凭什么呀?何德何能呀?见面一开口就向人家要个班长当当,这就似见了一富豪伸手要几十万花花一样,人家凭什么给你钱呢?不给一大嘴巴子算是好的!但瓦刀又想,即便不说出口要班长,也要先接近老马,也让老马先认识自己,了解自己的长处。自己有什么长处呢?瓦刀一时愣了,好像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特别之处可以炫耀的啊!能吃肉喝酒,喝醉了能睡三天,性功能强些或是睡觉打呼噜什么的,想来想去这又不是招办公室主任,是的话倒也可以发挥发挥。

万事开头难,但必须要见老马沟通一下,让老马先认识自己。找老马也得先有个台阶,瓦刀想到了请假,请带薪休假时班长签完字经理或是管行政的副经理还要签字。用签字来接近老马,是个台阶。

那天瓦刀换了一件引芳刚给他洗过的工作服,折叠得有棱有角,衣服带了香味干净又有形,穿身上一跺脚,镜子前转三圈儿,仿佛长了精神。瓦刀笔挺着身子上了生产楼,在楼道里徘徊又徘徊,在经理室门口站了几次,耳朵贴门上听了听,也听不出里面有没有人。本想敲门,忽然感觉尿没尿净,又进了厕所。在厕所镜前正了正衣冠,想尿,可滴不出尿来。就在这时,进来一人撒尿,先是哗哗的,再是淅沥,貌似前列腺有毛病,瓦刀判断这是老马。瓦刀盯着老马看,看得久了,老马瞥了瓦刀一眼,瓦刀笑了,说:马经理,你也尿啊?

老马忙甩了甩提裤子走人,顺便对瓦刀哼了一声。瓦刀本来要追上去说想找他签字,但老马尿完尿没进办公室,下楼朝厂部方向去了。

下午,瓦刀不死心,觉得老马也是普通人,也拉屎尿尿,就又去找老马。瓦刀去得早,午休刚过,楼道里也静,他就到老马办公室门前。老马的办公室门虚掩着,天热,老马穿一大背心趴在电脑前认真地看;瓦刀仔细听,电脑里有小声哼唧、撩人的笑。瓦刀怕敲门打扰了领导,不知不觉走了进去,老马正被电脑上的日本AV女优表演吸引,嘴角嘟噜着口水。瓦刀不想搅了领导的兴致,站在身后陪着一起看,看到要紧喷血处,瓦刀一下子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忘了这是在哪儿,以为在和老婆共赏呢,感叹道:狗日的小日本弄的这玩意儿看着真他娘的过瘾,哈哈!

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午后如同猛扎扎炸了个地雷。老马一个激灵,赶忙关了电脑,脸涨得通红,惊愣地瞪着瓦刀问:你谁呀?大中午的莫名其妙不哼不哈跑我办公室!

瓦刀笑了,一下子不紧张了,因为经理老马也看这东西,对上了,和自己有共同爱好,就一下子和他拉近了距离。实际上马经理的事他早有耳闻,马经理一向的爱好是到夜总会卡厅里和年轻女性交朋友,有时还开着单位的车跑远地方玩儿。据说有一次去了个野店,猛了些,玩得通宵忘乎所以,出来时和一伙伴醉得晕晕乎乎两腿发软把开车这事儿忘了,是打出租回来的。等到第二天清醒后想起来去找车,车丢了。这事最后虽按公务出差丢车处理,但知道实情的百姓还是骂个不休。上面的领导心里不悦,多少也影响到了老马的官运,不久调整干部,老马由开发办主任调到了下面的二级公司当经理,一天领着一帮工人一个接一个完任务,基本没时间也没精力和机会出去跑了。也是无奈,痴情的老马就似瓦刀爱车一样,瓦刀骑摩托开装载机过瘾,老马只好在电脑上看看鬼妹的片儿,聊慰骚动的心。天热,大中午没关门,没想到这事被瓦刀撞见了!

瓦刀说:马经理,你也看这个啊?日本的那个叫什么苍井空的片子看起来真他娘的过瘾!我给你弄几个盘吧……

老马镇静了下来,脸拉长了,像茄子,嘴角哆嗦,说:你有什么事?快说,我忙着呢!

瓦刀本来写了个请假条当借口来接近老马,感觉有共同爱好和老马近了,也就没把请假条拿出来,他想直接和老马拉家常,再把自己想当班长的想法说出来。瓦刀说,马经理,您可能对我不熟悉,我是推煤机班的小瓦啊!一直想找个机会和您沟通一下,让您了解了解我。

老马显出了不耐烦,为了掩饰不自然,打枪一样地说,去去去,少鸡巴没事找事,就是有事也得等到以后开民主生活会了再说,我两点钟还有个视频会呢,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想法先告诉你们班长老徐,让他解决。

瓦刀的意图还没说明白,就被老马下了逐客令。看来,人不熟,还真难说上话。

十五、捡垃圾的丈母娘

瓦刀那天郁闷着进家属院,好像血压高了,头脑发胀,见一卷毛狗乜着眼恨他,就很生气,他妈的,真是狗眼看人低!上去用自行车前轮撞了狗一下,狗汪的一声,吱儿吱儿吱儿扭着头跑了;狗痛苦的叫,聊慰了瓦刀的心。前方不由让他眼前一亮,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就能和老马攀上关系。

这人是经理老马的丈母娘老牛。老牛正在小区里的垃圾桶里翻找有用的垃圾,旁边放一大麻筋袋子,鼓鼓囊囊,报纸烂鞋废纸板,收获不少。老马的丈母娘老牛,养有一儿四女,四个女儿四枝花呀,都在国企上班,有的还是中层干部,他们都反对老牛这样干,说,亲娘,你这是丢儿女们的脸呀!

说到丢脸,老牛挺生气,老牛生气时爱瞪眼,一瞪眼说话就不讲分寸,能把祖宗的裤裆翻八遍;儿女不让捡破烂还说丢他们的人,老牛就生气,老牛说,丢他娘那逼,老娘不偷不抢不卖逼,靠劳动挣钱勤劳致富又响应号召搞环保丢谁的脸了?

老牛捡垃圾是幌子,实际上是为了监视人。

住在桥镇,不像城里人接触面广,五荤八素什么人都有,生活多姿多彩,桥镇的人大都比较孤单。就有混混们喝高了发牢骚说,这鬼地方,狼不拉屎,好个啥!想泡妞没好的,见了老婆没兴趣,玩别的又没有,能憋死个人啊!仅有的这家国企,身旁的大通河从北向南流,一座桥架通了东西两岸,西岸是工业区和厂房,东岸是一片家属院。几千号人住在这一处院子里的楼上。有的祖孙三代都各分了房子,在一个院子里走动。院子里过着像城市里的生活,灯红酒绿;院子外便是世居着山民的村庄,炊烟绕林。实际上,这家属院也就是一个村庄,都是一个单位的,赵钱孙李王二麻子,貌似近亲繁殖,关系盘根错节,只是不种庄稼而已。

老马的丈母娘老牛,除了儿子在省城工作,四个女儿全都在这厂里工作成家。女婿老马的风流韵事,传得沸沸扬扬,老牛早有耳闻,只是嘴上不说不骂,瞪大眼睛盯着。

老牛的闺女上倒班,这就给人不年轻心不老的老马提供了不轨的机会。老牛就操心闺女的家庭,她捡垃圾,就爱到闺女家住的那栋楼下的垃圾桶里扒拉,扒拉着扒拉着尝到了甜头;开始捡垃圾不为卖钱,为监视人,慢慢地成了习惯,发现捡垃圾卖钱还不少,一个月能卖一两千,老两口吃喝有余,就收不住手了。重要的是不但拣了垃圾管住了吃喝,而且促进了儿女们的家庭稳定,管住了几颗骚动寂寞的心。比如老马,不是不明白丈母娘起早贪黑地忙乎的目的。以前老马在家里还跟老婆吵个架,老婆上班去了跑出去喝个小酒,喝高了带个小妞回家烂漫一下,现在就慢慢地隐蔽了不少。小地方的人忍耐寂寞的能力有限,近几年有不少闹离婚的,老牛的女儿们不但不闹离婚,还很和睦,单位评模范夫妻,出了两对,老牛认为,这就是她的功劳,也是垃圾的功劳,捡垃圾是一举两得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老牛住的家属楼是老楼,正好和瓦刀住同一单元,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还打个招呼。在瓦刀没什么想法的时候,老牛也就是个捡垃圾的老婆子,雕塑一样,风雨无阻捡垃圾的邻居而已;一旦瓦刀有了想法,见了这老婆子就想到了经理老马,这老婆子就不寻常了,是风雨中的彩虹,是希望;这老牛就关系到了瓦刀的前途,关系到了老婆引芳和孩子的幸福,关系到了家庭的和谐,是他的菩萨奶奶。

所以,今天瓦刀见了老牛,格外亲切,脸早拧成了一朵花儿,叫得一个亲,大妈——声音比叫亲妈还甜,白兰瓜一样,含糖量不低。瓦刀下了自行车,指着麻筋袋子说:大妈,还干呢?歇歇吧!你看这都满了,我帮您老拖回去吧大妈!

老牛手不停,也回一脸的笑,嗓门大,说:刀儿啊,那狗可是派出所所长老苟家的,狗随人样,看人就那样儿,你可别招惹,你也知道老苟的脾气,惹急了敢拔枪!下班快回去歇着吧,刚我还见引芳出来买菜了呢,饭可能早熟了,这儿不用你管,我再拣会儿,你快回吧!

瓦刀以前没这样和老牛打过招呼,挺木讷的一个人,为了个事儿,突然变得不但不木讷了反而有些油嘴滑舌,看来真是时势造英雄呢!

这事瓦刀放在了心里,晚上,和引芳合计了半宿。

十六、拉关系是门学问

第二天瓦刀回了窑镇,回来时自行车车把上挂了几只土鸡,嘎嘎嘎的伸着脖子叫进了家属院。进门,老牛仍在翻垃圾箱,头伸进去勾箱底的一块纸板子,吭哧着,脚尖点地屁股撅得老高。

瓦刀停了下来,又是一个亲热,说大妈,忙着呢?老牛一惊,差点儿栽进去,忙急抓着立直了身子,用衣袖擦汗,说:是刀儿啊,你个龟孙,我当谁呢,吓我一跳!瓦刀现了一脸苦相,皱着眉说:大妈,求您个事,您老可别推辞,给帮个忙!老牛一脸狐疑,摸不着头脑,转而严肃,想是邻里乡亲,又表现出了对瓦刀有忙必帮的大义凛然,说:哈,刀儿啊,啥事呀?你说,邻里邻居的,只要大妈能帮的绝不说个二字。瓦刀的脸一下子展刮了,说:大妈,您看看,您看亲戚家的鸡,矿上的亲戚,他们举家要进省城跟儿子生活呢!鸡没地方去,又是土鸡,卖了又舍不得,叫我们一帮亲戚帮忙处理,你看给我分了一堆,我家冰箱小,也吃不完,大妈您是好人,帮帮忙吧!说完,瓦刀放下两只便走,走远了,老牛才愣过神来,想这都是什么事啊,有这么帮忙的吗?她冲瓦刀喊:刀儿啊,多少钱啊?我把钱给你!

瓦刀远远地回道,大妈,您要是给钱,就随手丢垃圾桶吧!这可是我孝敬您老的啊!

老牛提着鸡回到家还是纳闷,和老伴嘀咕了半天,说吃个土鸡也叫帮忙?鸡也是活蹦乱跳的,又没毒,真是怪了事了!直到把鸡褪毛开膛,老两口也没明白平时节俭得抠屁股眼儿嗦指头的瓦刀这小子突然间如此大方为哪般。炖出来的汤的确鲜美,喝了几碗,老牛确定是土鸡,找着了几十年前老家吃鸡的感觉。老牛说,管他娘的脚,不值几个钱,撕着吃了再说!

人老了,两只鸡一时吃不完,另一只老牛就提给了闺女女婿让炖汤喝。经理老马喝着老婆炖的鸡汤,说地道,是土鸡。老马只知道鸡是丈母娘提来的,不知是瓦刀挖空心思从山里买来的。

又过了几天,瓦刀又弄了个铁丝笼子,到桥镇的西山上抓野兔逮野鸡。早年,这儿猎枪多,物质匮乏的年代上山打猎的人多。猎枪被严格管控了以后,猎物增多,便出现了铁丝做的笼子里面放些诱饵逮野鸡野兔的情形。桥镇西山是祁连山余脉,正是这些猎物出现的地方,瓦刀骑摩托车沿山路上去,半天下来,便有不错的收获。

又是进家属院大门,瓦刀一副猎人打扮,老牛见了,也是吃了瓦刀土鸡的缘故,刀儿刀儿叫得格外亲热。瓦刀便顺手提起两只野兔撂在了老牛跟前,老牛又是措手不及。瓦刀说:拿回去吃吧大妈,这可是山里逮的,纯天然,野性大,养不活,拿回去和五花肉红烧了吃香得很哩!

老牛提着兔子回家,老伴老王戴着眼睛正给鱼缸里那只老乌龟洗澡。见了兔子问,又是瓦刀那小子给的?老牛一愣,说你咋知道?老王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王说完,感觉不妥,奸不大可能,盗也盗不了什么。又说,这小子肯定有啥事求咱,不信走着看,错了我王子倒着写。

老牛说,管他娘拉个逼,咱先把兔子炖了再说。你一个退休老工人,我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婆,求咱啥?想坐火箭上天咱也没那么大的药性!

说归说,再见了瓦刀,老牛开始注意了,不再随便要瓦刀看似不经意送的大葱啦羊肉啦牛肚啦什么的。老盯着瓦刀的嘴,真想听一听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但一个多月了,瓦刀就是不说,见了老牛仍是大妈大妈地叫,殷勤不断。老牛就忘不了他送的那些吃的。越忘不了,就越想知道这小子图了个啥,学雷锋,也不能冲她一个人学啊!

快到八月十五了,瓦刀又送给老牛两只野鸡,带着长花翎子,煞是漂亮!老牛觉得野味就是好吃,不想随便接住,但还是犹犹豫豫地接了。

不便当面问瓦刀,当天下午,老牛见引芳在外面带孩子晒太阳,提着垃圾袋,和引芳边逗孩子边聊,说到了这事儿上。引芳早知道瓦刀的用心,别看一副蠢相,为了办事,鬼着呢!

引芳从这件事上,想到了自己和瓦刀在歌厅里的第一次,想想瓦刀也不算坏人,今天做这事也是为了她娘儿俩好,进步一下奔个好日子过,也是难为他了。引芳不由得冲老牛扑哧一笑,露出小米牙,说:大妈,您不说瓦刀还真不好意思对您讲出口呢,他还说孝敬您是应该的,她敬佩您的精神哩。他也想进步,可找不着门路,这不,听说您女婿老马是他们的经理,就想让您说句话,看能不能弄个班长当当。大妈,您为难的话就当我没说。瓦刀也不想让说哩……

老牛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就这事?弄得她心神不宁,还以为这小子憋着什么坏呢!老牛作为农村进城的老家属,基本上没被人巴结或求着办过什么事,没想到因女婿的原因有人求了,感觉还不错。一个老婆子,一下子感觉到了自己的重要性,感觉到了养儿育女的重要性,看来,过日子不光是为了监视人和捡垃圾,现在还能利用关系给人办事,没办事前还能受人些恩惠,不错。老牛问引芳,班长是多大的官儿?

引芳说,不是官儿,也就是引着一帮工人干活的。

老牛说,有农村里的生产队长大吗?

引芳也不敢确定,说,没队长大吧,一个班长才管十几二十号人。

老牛嗨了一声,一拍胸脯说,我当是多大个官儿呢,让瓦刀又是送鸡又是送兔的,见外了不是?说半天也就是当个农村里领工的组长,出力不讨好,有什么难的?告诉你家瓦刀,我今晚就去给他说去,翻个嘴皮子的事,有多难?再说,有人抢着领着人给俺女婿干活还不是好事儿吗?

十七、瓦刀差点儿当上班长

那天中午,老马看日本女优让瓦刀撞见了。瓦刀走后,老马心里很是气恼,开会时一下午脑子里都是这人,侧面打听,回忆了半天,想起来了,这人就住在丈人家的楼上。虽是部门里的工人,老马脸熟,却叫不上名字。

过了几天,瓦刀没再出现,慢慢的老马也就把这事儿给淡忘了。无聊看激情大片时,偶尔会想起瓦刀,便有意地起身把门反锁上,条件反射一般。

下午刚下班,丈母娘来了,提着一只野鸡。说别人从山上逮的,我收拾好了,新鲜着呢,赶快弄些五花肉配些大料炖了吧,味道真是不赖!老婆休班在家,老马接过野鸡进厨房上锅,老牛和女儿扯闲话,野鸡和五花肉在高压锅里嗞嗞飘香时,老牛还在客厅里高声大嗓地闲扯,看来要留这儿吃饭了。这情况比较少见,一般情况下,老牛到女儿家有事说事,没事不会超半小时就自动走人,她大多时间是在楼下的垃圾桶边待着,不是翻找,就是和人说闲话;老牛虽不识字,但自觉,意思是能少打扰就少打扰孩子们的生活。虽知道暗中没少受监视,但老马觉得老人这点还是有分寸的。今天比较反常,老牛肯定有事。

果不其然,饭吃到一半,老马弄明白了,丈母娘为的是瓦刀想当班长的事。丈母娘提起瓦刀,老马立即想到那天看日本AV女优被瓦刀撞到的事,由女优又引出别的女人,由别的女人又想起了这几年的风流和遭受的监视。这时,一块野鸡肉刚进了老马的嘴,一愣,停了咀嚼,如鲠在喉,立马失了滋味。老马心里说,这瓦刀,他妈可真不是东西啊!跑后院玩儿来了!

老马面儿上变化不大,但没了胃口,随便扒拉了几口,放了碗。老婆说,瓦刀是妈楼下住的邻居,妈也就是抹不开脸面,随便说说,可别影响了你的胃口。老牛见女婿放了碗,一时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像做错了事,小声道:我想,也就是个生产队的领工组长,又在你手下干,那人老实,想着能帮你领人干活,当时就答应了,要不……

老马是明白人,在外人面前可以拖着、装着、掖着和稀泥遇事不表态,但在老婆和丈母娘面前,得干脆利索。不干脆利索,过后就得领教女人的厉害。也不完全是怕女人,感觉能为自己最近的人办点儿不伤大雅的事,在亲戚圈儿里长长精神、提提气,也能抵销些由那些风流事带来的对他人品的质疑,提升些正能量。老马说,你看你们想的,妈说得对,也就是个农村的领工组长,多大个事啊,又不是提拔总经理,再说提拔总经理咱也没那么大本事!妈难得关心一下我的工作,这是好事,这点小事,又是别人托妈的面子,我办了我得多有面子啊,我巴不得呢!今晚上还要加班呢,我先去休息一会儿。

看老马不像是应付,老牛母女皆大欢喜。

睡觉前,喜讯传到了瓦刀那儿,瓦刀兴奋,抱着引芳一晚没睡着觉。

对一个经理来说,提拔个手下的班长,就似水地里拔葱,真不是个大事。只要这人不傻,有点儿头脑,会写字,能领着人干活,二五一点都没关系。通过这事,老马又深一步了解了瓦刀,感觉这人貌似忠厚,心思却有点儿不似他的外表。长着个笨头猪脑的外表,为当个班长,可是没少动花花肠子想歪点子,走捷径还走得个准,看来有些不简单。可话又说回来,如今这世道,若不想办法,比如瓦刀,默默无闻干下去,可能到退休老马都不认得他是谁,更别说当班长了。

但话说回来,真动个班长,若不是赶上调整的机会,也真还是有些麻烦的。首先,新的提上来,老的得给个地方,还得让人家满意。推煤机班的班长老徐五十不到,离退休尚早,人家干得正欢,也不是说换就换的事儿。提拔老徐,到哪儿呢?进办公室,他年龄大了,再往上提拔,老马又没这权力。为个瓦刀当班长,想来想去,理论上拔葱一样不难,实际倒还真把老马难住了。

老马不想惹麻烦时是这么想的,但想惹麻烦,找他茬儿,那就是欲加其罪何患无词,随便找个理由就能换班长的,这些老马还是明白的。盯上班长老徐,老马想到半个月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就牵扯到老徐班上。匿名信上说老徐班上的司机趁夜班偷柴油卖。这事,有人关注了是大事,弄不好还连累一串儿人或烧到自己头上。当时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马就把这事儿压住了。现在管不了许多,要动老徐,这就是个借口。

动老徐,并不是说大张旗鼓地把事情刨根问底,首先要找老徐谈谈,把事情说明,让他弄明白问题的严重性,撤他班长是他的错,且让他觉得还不亏,他也就心服口服,哑巴吃黄连,不乱说。第二要汇报给分管生产的副总经理,简要汇报一下撤老徐的原因,一般部门的底层人事变动,领导只是点头签字,不插手,基本是部门领导说了算。

这样下来,按老马的设想,事情基本就能搞定。

老马先找老徐谈心。

在办公室里,老马绕了半天弯子,老徐听出话头不对,脖子一梗,脑袋一晃,说,马经理,有话就直说吧,头掉了不就是碗大个疤嘛!

老马把匿名信拿了出来,念给老徐听:几月几日几点,夜黑风急,推煤机班班长徐东方偷放18号装载机里的柴油一大塑料桶,约五十公斤,然后从后院墙……

念到这儿,老徐的脸色开始变了,似桥头饭馆里的酱肘子。

老徐没了刚才的豪气,也不再提头掉了碗大个疤的话,声音变小了,有点儿颤音,说:马经理,没有啊,这可能是诬告啊!

老马看老徐的眼神,就知这事儿是真的。要拿掉老徐,老马也不再客气,变了脸色,说:老徐,不承认也行,不能冤枉你,不然就把这封信交给纪委让查查,还你个清白?

老徐平常是个大大咧咧满身戾气貌似刚强的人,这时,被老马的几句话击垮了一般,不知说什么好,几十岁的人,平时刚强使横的人,说着说着眼泪打起了转转,感觉到了什么,有了自知之明,说:马经理,我年龄大了,我也不想多操心了。我听您的,请您别把这事儿再往上捅,我回去想想,给您写检查,听候您的处理!

说完,老徐告辞,走时,在老马办公桌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这在以往,在一个捣蛋成性的班长那儿,是很难做到的。看来,再猛的人,也怕被抓了七寸。

没想到,老徐这么快就被搞定,老马有些成就感,感到了权力的威力。

更没想到,没到天黑,副总经理来了个电话,无由地一顿抽头乱骂,生产上全是事儿,不是这儿不对就是那儿出错,还挑得是地方,这个月光给老马部门罚款都破万了。

老马感到蹊跷,连锁反应,摸不着头脑。

想不通,晚上约几个好友喝酒解闷,喝到二八杆上,老马说了这事儿。哥几个分析来分析去,翻来覆去把关系理顺当了,也弄明白了,老徐是那副总经理的表弟。

老马喝了一大口酒,咔地呛了一下,说,我靠啊!

老马骂的是瓦刀,老马想,差点儿把老子架火炉上烤!

老徐的班长不但没撤,老马还当面安抚说了些好话,一个月后,找机会给涨了几个薪点的工资。

十八、霸道能出好班长

班长老徐,在工人堆里,人送外号徐麻拐和徐砍蛋。一人两个外号,足见牛逼程度,这两个外号让人背后轮换着叫,字面最直接的理解,就是这人不好打交道和对人刻薄。但话说回来,在生产一线当班长,若想当个老好人,谁都不得罪,是会乱套的。因为惰性使然,工人堆里,大多都以多拿钱少干活为荣,以此来判断混得清楚不清楚,就争着不想吃亏当傻瓜;嘴皮子耍好还会比别人吃得饱,此风一旦蔓延,工作很是难搞。所以,不是上面逼着,不是为了完成眼前任务,大都瞪着自己眼前的那点儿利益,撤蒙儿的偷懒耍滑头,大有人在。

一个好的班长,一要会巴结好上司。这样遇事有人出面撑腰。否则,谁心里不服气到上面告状,女人哭哭啼啼,男人满嘴冤屈,领导若烦恼,来个不问青红皂白,一生气,当班长的还会有好果子吃吗?二要敢管敢干还要有个好身体。敢管人就是不怕得罪人,还要有霸道不讲理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劲儿,要有动不动爱给人挑刺儿的勇气和耐心,挑得人知道不讲理的来了就老怕着你、畏惧着你就好管理了。这样,霸道挑刺儿时若有人不服来打架,好身体就派上了用场,单挑时不至于先被打趴下,若不趴下,袭击领导是要罪加一等的,对方也是没好果子吃的。

几场架打下来,若能扛住,考验了心理素质是其一,重要的是恶名远扬,只要上司支持,接下来就安心当班长,就放心挑别人的刺儿,看谁不顺眼就没事找事儿恶心谁,扣他奖金。这时,几十号人也就基本上捋顺了毛儿,不但能一言九鼎,遇到干活不再推诿扯皮,分配给谁个重要的活干他反倒引以为荣,当成是对他的信任,撒着欢儿表现。这时,周围的人会讨好班长,行小恩小惠的有,孔雀开屏展示美丽的有。一个班长当到这个份儿上,才是一个合格的好班长,利厂利民利家。特殊环境下,有时武力就是解决一切的手段。班长中,不缺出色的管理者。

老徐当了十八年班长,开始总结了几年,历练诸多沟坎,善总结,慢慢也练就了这秉性,就做到了好班长的标准。瓦刀正是看到了老徐的滋润,呼风唤雨,才有心篡逆,奔个前程,给老婆孩子个好日子。

瓦刀有这样的想法,但没表现出他有老徐的霸道和战斗力,各个方面的素质都没超过老徐的迹象。这点儿上,经理老马就想简单了,一个班长,并不是他想的只要这人不傻、有点儿头脑、会写字、能领着人干活就能当的。老马调过来的时间不长,官僚了!

老徐偷油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就似他有个表弟是总公司的副总一样,都不是什么秘密,但经理老马就不知道,这就是他的不对了,本职工作不够深入,开展不好不说,还容易给自己带来麻烦。

那天在老马办公室,老徐还真被老马的认真劲儿唬住了,事情平定,看老马的蔫儿样,老徐心里就有些低看老马,心想,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天偷鸡摸狗男盗女娼,搞女人都敢丢公家的车,自己都一身黄毛羽,还敢说别人是妖精!

班长老徐低看经理老马,也就是心里那样想,表面上因副总表弟的存在,两人倒看似亲近了不少。这都不多说。但让老徐耿耿于怀的是那封告状信,不揪出这人,老徐鲠着根刺,心里不甘,也不踏实。老徐曾经问老马要过那封信,老马打哈哈说老徐小心眼儿了,想打击报复?那可不成,信件早一根火柴烧了。

没要到告状信,老徐凭直觉也能感觉到那人是谁,因一个班上就二三十号人,秃子的头,藏不住虱子的。虽藏不住虱子,但没确凿的证据,老徐虽磨刀霍霍,但也不想轻易下手,怕万一冤枉了谁。但问题还是来了。

以前出去吃饭,经理老马也带班长,都是自己看着顺眼的、觉得铁的,那时没有老徐;现在再出去吃饭,就离不开老徐了,关系铁不铁,他俩心里知道,外人感觉是不错的,那副总表弟也觉得他们不错,不然吃不到一块儿。问题出在一次老马喝多了,拉着老徐说知心话,大着舌头把瓦刀怎样费劲巴力钻营想取代他当班长的事说了,还说瓦刀给丈母娘送鸡送兔的,因为鸡和兔,答应了丈母娘这点儿小事,没办成,把老马也弄得在丈母娘和老婆那儿抬不起头!说着说着,就把瓦刀写告状信的事儿说了。老徐听了,挺高兴,觉得自己的直觉判断没错。心里手起刀落,咔嚓一下,捏紧了拳头,想,狗日的,这次不会冤枉你了!

有些人,没喝酒人品不怎样坏,喝了酒,另说,比如老马。没办成事,也不能因了讨好老徐或老徐的表弟把可怜的瓦刀几句酒话就给卖了!

十九、瓦刀成了偷油贼

班长老徐偷推煤机油箱里的油,有人告了,到了经理老马那儿压住了,没事。瓦刀心里虽紧张了一阵子,担心报复,但一段时间也没什么后果,就感觉老徐还摸不着头脑,不知是谁黑了他,渐渐也就没往心上去。但心里还是不服,见了老马的丈母娘——捡垃圾的老牛,脸上笑着没二样,心里十分憋屈。憋屈不单是费尽心力没当上班长,也不是老徐偷油的告状信没扳倒老徐,憋屈的原因是掐断了他的梦想。他的梦想是给老婆引芳和儿子提供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和买辆小汽车,当不上班长,提高不了收入,何谈梦想!

想当班长以前,瓦刀知道同事偷油,觉得下三滥,不光彩。当不上班长了,来点儿外快补贴家用是最直接的办法,还只有这偷油来得快,因为工作时脚底下天天踩着油箱。瓦刀想,他娘的,Q哥说得好,尼姑和尚摸得,老子也能摸得。就有了第一次,紧张、刺激、实惠。看着儿子喝上了灌装鲜奶、引芳有了新衣服的高兴劲儿,瓦刀眼眶都湿了,觉得值。为心爱的人做事,慢慢会不记凶险和后果的。

别人偷油没事,瓦刀却出大事了。

老徐整瓦刀,不是担心抢了自己的生意,而是担心他不来抢生意,担心瓦刀不偷油。瓦刀以前不偷油,老徐简直痛苦,得知瓦刀也干上了,老徐约着和几个哥们出去大醉了一场,得出结论:猫不吃腥,不是装逼,就是没饿急。

在一个月夜,是后夜班,瓦刀下班时,一个人从煤堆里扒出了油桶,挺重,吭哧着翻墙躲在庄稼地里,等天亮找农民销赃去,被老徐带着几个人一脚踢翻,逮了个正着,人赃俱获。

匿名信告老徐,没人赃俱获,老徐不承认,也没理由非办了老徐不可。现在,瓦刀被老徐当贼逮着了,老徐说:瓦刀,辛苦了,上夜班,还忘不了干偷盗国家财产这事儿。

瓦刀满脸的黑煤,像戴了个壳,僵住了,痴呆了一般,惊恐地看着老徐几个,想说什么,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嘴唇哆嗦:班长,班……泪都出来了。

老徐说:瓦刀,人家是坏事不干,好事不说,你是反过来了,好事不干,坏事不说。我看你貌似忠厚的一个人,咋就不干好事呢!怪不得老丢油,原来都让你驴日的偷了呀!

听老徐说他不干好事,瓦刀觉得有些委屈,想想自己除偷了几次油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呀,这冤枉人的事,现在有口也说不清了。想想引芳和孩子知道了这事时的反应,心里一软,鼻子一酸,哭出了声,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哀求老徐放了他:班长,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也不干了,以后我听你的,放了我吧,不能让我老婆孩子知道这事啊!

老徐脸面硬,一点儿眼泪几声干嚎根本打动不了他,现出的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没有了同事之间的容让和关照,说:那可不行,放了你,一年丢那么多油,找谁要去?那匿名信,找谁说清楚去?走,到保卫科去!

瓦刀傻了,呆了。

被人押着,黑脸白牙,刚从煤堆里扒出来一般,正赶上上班的人群,有迷惑不解的,以为出了安全事故,刚救出来,但又被几个人反剪手押着,感觉不像;有眼光似刀的,咧着嘴冷笑,喷出来的是冷冰冰的石头,瓦刀就有种被扒光皮的感觉,满身是不易触动的痛;瓦刀感受到了世界末日的来临。

到了保卫科,进了审讯室,老徐他们强调了事情的严重性,大功告成,甩头喝酒去了。保卫科里的人都认识,医生一样,见惯了生死,这点事是小病,没刻意难为瓦刀,让交代情况,瓦刀说什么他们记什么,还给了瓦刀一支烟。科长老刁得过面瘫,无表情,说话爱哆嗦重复,重复时爱摊手,道:瓦刀,看看,球大个事,得罪人了吧?看看,看看看,干坏事一点儿都不长心眼儿,出事儿了吧?

科里有一个从窑镇来的老乡小胡,只是嘿嘿嘿地笑,让瓦刀在水龙头上洗了把脸,交代罢,送瓦刀出门。不洗还好,洗净了脸的瓦刀羞得真想找地缝钻进去。熬了一夜,腹内空虚,出门被冷风一吹,浑身哆嗦不已,冬日的太阳下有些睁不开眼,可已是泪流满面。

小胡说:瓦哥,先回吧,等候处理吧。不过作为老乡我给你说,你那班长这是故意整你,他才不是个好东西!实际上没多大个事,是他故意整大的。不过别怕,不是有句顺口溜嘛:十个煤矿工人九个贼,一个不是贼还要下班偷块煤呢!还有句话说:国企司机不偷油是跟钱有仇吗?所以,瓦哥,你这心理素质不行,以后少干这事,这次你算倒霉了,背一堆人的黑锅,处理得不会轻的!但你也放宽心,枪毙不了!就是通报批评,在岗待岗,罚款。回去有个思想准备吧。

小胡送出瓦刀好远,麻木的瓦刀最后都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也不知双腿怎么迈进家门的。

二十、石头唱歌不容易

春天来了,河面覆盖的冰层开始融化,咔喳咔喳响了个把星期,便露了河面和石头。冰下原是空的,水显得也极瘦小。桥镇靠石头发财的人多了,覆冰没化干净,便有三三两两来找石头的人,低头在河岸上摸鳖一样慢慢地移动、琢磨、找光阴。

瓦刀有梦想,从小就想拥有一辆汽车,后来觉得不切合实际,没敢多想。娶了引芳,觉得委屈了引芳。引芳的哥哥妹妹都有了私家车,引芳羡慕,嘴上不说,心底里是和瓦刀一样的爱车、爱排场。

实际上,瓦刀一直在努力改变现状。努力想当班长,没成;也随大流偷油,认为别人偷没事他偷也应该没事,却让人逮了个正着;工作虽保住了,但一宣扬,成了偷油贼,把先人都丢光了。不光丢了先人,老乡小胡说的没错,处理决定下来了,让他在岗待岗一年,罚款五千元。所谓在岗待岗,就是干同样的活,没了岗位工资,光领个生活费。你看,犯了错没人照应,就似案板上的羊,人家就想割肉割肉想摘蛋摘蛋,有的是办法收拾你。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有老婆孩子在,瓦刀就得顶着,再大的羞辱和屎盆子扣来也得面对。到了极限,不就是个不要脸吗?不要这脸,坚决不要脸了,想想人生也就那么回事,无所谓的啦!顶着个偷油贼的帽子上班、下班,虽反复地安慰自己要不要脸无所谓地面对杂言碎语和犀利眼神,但时不时地一放松仍触景生情,心底还是痛的。

好在,时间最公平,艰难的时光显得慢长些,顺心的时光不经意过人就老了;无论艰难与欢乐,无论困苦与荣华,都会在分分秒秒的流失中淡去或结茧。瓦刀在不想痛苦的痛楚中随日子往前走着,过一段距离回头看,当时那般难熬困顿,不也过来了吗?所以,在大通河畔,瓦刀为那些想不开而投河弃世的人感到惋惜。走过来才会明白,时间和流水会把一切苦痛带走,一切都会过去。

现在,瓦刀不想为那些事再去咀嚼,给自己找别扭。瓦刀还要奔自己的目标而去,为了老婆孩子。

周末,窗外飘来温暖的气息,太阳暖融融的。丈母娘前天来了,来指导引芳一家的生活。在家里闷,容易生闲气,瓦刀和引芳商量到河边找石头,说钳工车间的王老六上星期在河边拣了块带纹理的石头,回来一磨,是一堆大便的形状,挂到网上卖给非主流的小年轻们,有搞行为艺术的出十万人民币他都不肯出手。引芳笑笑,露出了小米牙,瓦刀见了,心里欢喜,感觉引芳越来越好。引芳也不想在家里听妈唠叨,跟妈说去捡石头。一听是为了挣钱,老曹高兴,说去吧,我看家做饭,早去早回!

一辆摩托车,前面油箱上趴着三岁的儿子,后面带着引芳。引芳拦着他的腰,瓦刀骑得不快,迎着饱含山花味儿的春风,溯河而上。在路上,一家人感受到了一体相拥血脉相连的亲润。瓦刀感受到了幸福。引芳因激动而话多,指指点点路两边的森林、白牦牛、羊群、草地、怒放的油菜花,不停地深呼吸,说,瓦刀,没事出来走走真好啊!

半个小时,离家有十几公里,有一开阔河岸,裸石很多,激起白白浪花。瓦刀停车,说就在这儿找吧,风景也美,两岸有山有水有森林草地,就这儿吧。

停好车,引芳和儿子在河岸上跑着玩儿,瓦刀从摩托后备箱里拿出了土豆,岸边有现成的孔洞,干树枝子填满,一把明火息过,烧热了鹅卵石,合着木炭,放入土豆,覆上黄土,半小时后,便是香润软甜的烧土豆。瓦刀说,先找石头去,找饿了扒出来趁热吃。

河水不大,和近几年上游建水电站有关。水被拦了,河里特有的狗鱼子不是很多,沿岸的这种美味便显得珍贵。十年前,几乎没电站,到了汛期,水大,山民成筐地抬着这种无鳞刺少模样像鳝鱼的狗鱼子到单位家属院来卖。山民厚道,几块钱,论堆给;这鱼干炸炖汤红烧清蒸都是一绝,因仅这条河里有。这鱼传出了名气,省城里的人常到这儿找着买,还得看运气、钱多。如今这鱼想见着也稀罕了。

瓦刀一手拿着个铲刀,一手拿着个瓶盖上钻了小孔的饮料瓶。有些石头面上干,有粘附物,用铲刀清理干净,喷了瓶里的水才能看清上面的纹理图案。在桥镇时间久了,找石头的人多,耳濡目染,瓦刀多少知道些寻找奇石的门道。

引芳开心,不怎么关心奇石和烧洋芋什么的,领着三岁的儿子壮壮,像出笼的小鸟,伸着白脸细颈,啊啊地欢叫,惊飞了岸边草窝子里的山鸡。

引芳发现在水窝里有小小的狗鱼子出现,狗鱼子旁边还有一块裹了泥巴的石头,像颗心,引芳喜欢,拿在手里,叫喊正专心找奇石的瓦刀。瓦刀看了,觉得奇了,水窝子里有狗鱼子!分析说,鱼儿溯流往上找妈妈的吧?有了大坝,上不去了,不多的几条狗鱼子才集聚到这儿,这突然的一关水闸,水流走了,鱼便留在了小坑里。又见引芳抱着个拳头大的有砂礓涂层的心形石爱不释手,瓦刀说,扔了吧,这河里比这好的心形石头半天能找一筐,不稀罕,白菜一样,多了就不值钱,且都还是酱红色石头天然造化所成;你这石头,砂礓石,包谷面窝窝一样,粗糙,碰重些就碎,没价值!引芳嘟嘟嘴,说就是喜欢,放在了摩托后备箱里,和壮壮抓了小鱼儿放在小红桶里玩。

欢乐的时间忘了危险。看到了水闸关闸,没想到开闸,不过,也算他们命大。

大坝突遇上游来水必须开闸时,太阳已偏西了,瓦刀没找到有价值的奇石,看来发财不是那么容易的。正打算收拾东西吃了洋芋回家,一家人赤脚趟在河里,还没上岸,突然就来水了,水淹了大腿,瓦刀拼了命地抱起儿子拉着引芳往岸边挣扎。引芳跌了一跤,呛了一口水,儿子壮壮浑身湿透。瓦刀始终没有松开引芳的手,拼了命地咬牙挣扎着连拉带抱把母子俩拖到了岸边。

看着突然而来的滚滚洪流,引芳哭了,真是万幸啊,一家人虽浑身湿透,但命还在。

二十一、迷信了就诡异

带老婆孩子看风景找石头,奇石没找到,弄了个全家湿透。当晚到家,引芳和儿子壮壮都发起了高烧,引芳吃了退烧药睡了,壮壮却高烧不退,还开始上吐下泻,稍一安稳睡着,会惊叫着哭醒,发癔症说梦话,说些听不懂的胡话。

丈母娘老曹看女儿和外孙成了这样,除埋怨外,恨不得上去咬瓦刀几口。老曹又开始了谩骂和牢骚,说日他祖宗,闺女不听话呀,嫁个三脚蹋不出个屁的穷工人,一个月拿点儿吊命的钱,还口口声声说要搞多多的钱,家里买车省城买房,让老婆孩子享福!这倒霉样儿,去河边找个石头还差点儿丢了小命,闺女跟着不毁了小命算是烧高香的啊!

和丈母娘送壮壮去医院的路上,瓦刀满是愧疚,不停地给丈母娘赔着不是。老曹当着人的面也骂声不绝,瓦刀比偷油被抓还难受,真想找着地缝儿钻进去得了,也省得这脸了!

吊了瓶拿了药,花了三百多,后半夜,壮壮的高烧退了。没敢住院,回家养着,孩子不时会在睡梦中惊醒,嘴里不停地喊叫,说的话语有点儿诡异。老曹仔细听了,大惊,脸色大变。见状,瓦刀也手足无措,说不行我就去借钱到县医院住院吧!瓦刀伸头抽手要抱孩子,挨了老曹一巴掌。老曹是气糊涂了,道:住院?住你娘拉个逼!我外孙的住院钱你没有我还有,可这不是住院的事儿。

瓦刀一惊,瞪着老曹愣住了,没想到老曹会出手。瓦刀很生气,但看看躺在床上的老婆孩子,都是自己的错,忍住了。

挨了一巴掌,老曹见瓦刀发愣症,觉得自己过分了,压了压火气,说:瓦刀,不是我生气,你领我闺女外孙去的地方不干净啊!这是带回来邪气了,赶快准备些纸钱和贡品给人家送送吧!别愣了,我的祖宗!

不敢怠慢,按老曹的指示,瓦刀在门口烧起了纸钱,老牛嘴里念念有词。

纸烧了,供品摆了。到了晚上,孩子还不见好,瓦刀急了,迷迷糊糊坐起来的引芳也急了。老曹嘴上起了泡,不停地在孩子身边祷告,恐吓着什么,巫婆跳大神一样,弄得人脊背发凉。

第二天晚上,十点多了,孩子仍不见好,吃药打针,仍胡言乱语,几岁的孩子说出的话瘆人。瓦刀和引芳相信了老曹的话,看来孩子还真是她说的那样,淹死鬼把孩子的魂儿捞住了。

看小两口手足无措,老曹急得噢的一声跑了出去,黑天半夜找到了物业公司,还真找来了搂草的竹耙子。老曹又找了件孩子的旧衣服,让瓦刀拿着去给孩子叫魂。魂丢哪儿了,就得到哪儿从淹死鬼那里叫回来。

晚上,伸手不见十指,瓦刀背着耙子和衣服持手电筒骑摩托车出发了。他怕黑,从小就怕黑,更别说半夜三更几十里外的河滩了。瓦刀头皮感到发麻,但想想孩子,什么也不怕了,就是让他去和恶鬼搏斗他也敢。

二十二、叫魂

那天,瓦刀领一家子去的地方叫响水潭。这地方有落差,水流彻夜地响,故名响水潭。响水潭上面建有水电站,下游河面开阔,水较深,仍存有大通河里的特产狗鱼子。

瓦刀当晚就来为儿子叫魂。虽是初夏天气,黑夜的山风仍是很硬,两岸浓密的树阴里不时传来哗哗啦啦的响动,猫头鹰在里面凄厉地喊叫。洪水早已退去,有水流击打石头的声响,手电一照,似翻白的鱼肚。

瓦刀把儿子的衣服蒙在耙子上,手拉着耙子在河边来回走。

瓦刀喊:壮——壮,跟爸回家吧!

伴着猫头鹰的厉叫,喊完第一声,瓦刀感到头皮麻酥酥的,浑身打冷战。

瓦刀又喊:儿子啊——跟爸回家吧!

这时,林间的猫头鹰传来嘀嘀嘎嘎的叫声,似是嘲笑。

瓦刀给自己壮胆,重重地咳了一声,手捋了一把头发,又啊哈哈哈啊的一声长喊,也是怪叫,这叫声在河边草滩林间回荡,盖过猫头鹰;又捋捋头发,意思是和鬼决战,鬼你有本事来把我这把头发数一数啊,老辈人说,大多鬼也讲道理也嫌泼烦,见了数头发会知难而退。瓦刀有和妖魔鬼怪拼了的意思,就不怎么怕了。

瓦刀又喊:壮——壮,跟爹回家吧……

壮——壮,快跟你爹回去吧!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回音,吓得瓦刀差点儿跌倒。

瓦刀想这肯定是错觉,人太紧张了,怕什么来什么,怕鬼来鬼。就又壮起胆子叫:壮——壮,跟爹回家吧!

声音刚落,瓦刀的心快吐出来了一般,他受不了了,他真的听到了幽幽的鬼叫,尖厉阴冷:壮——壮,跟你爹回家吧!

瓦刀跌倒了,心想,没办法了,跟着鬼混去得了,活着担惊受怕的累死个人!

手电光照了过来,有个黑影慢慢地靠近,不停地搜寻瓦刀的位置,传来哈哈的笑。

这人一副渔人打扮,上穿皮衣下套皮裤,皮裤又有背带直到胸部,黑衣黑脸,夜行侠一般。

这真是个渔民,是末代渔民,桥镇也很少见了。渔民叫老刁,和单位保卫科长一个姓,桥镇人。据说,老刁祖上几代在河上打鱼,现在鱼儿少了,不好打了,但老刁不放弃,老牛捡垃圾一样,打鱼慢慢成了他的乐趣。老刁白天在山里给老板打工炸石头,晚上在偏远的河段里下粘网,早晨收网,老刁说,有时打的鱼,送农家乐里卖了,比炸石头挣钱多。他通鱼性,别人抓不到狗鱼子,但他知道哪儿鱼多。鱼少难打了,对老刁来说不是件坏事,物以稀为贵,价格上去了,收入比鱼多时还好。别人打不到鱼,老刁能打到,老刁就感到幸福、有成就感,即便是深更半夜出来下网,也觉得精神百倍。

老刁在河中央下网时,听到了瓦刀的声音。开始,以为这人是趁夜黑来拉他的粘网偷鱼,便不吭声躲一边想抓个正着。瓦刀拉着耙子,耙子上蒙着衣服给儿子叫魂时,老刁笑了,心想现在还有人用这种古老的办法治病,看来真是病急乱投医啊!便捏着腔儿吓人,逗一逗他,没想到差点儿把瓦刀吓死。

老刁过来拉瓦刀,瓦刀的魂真吓跑了七分。给儿子叫魂,差点儿把自己的魂吓丢!老刁拍打了瓦刀半天,边叫他边解释说是开玩笑呐,瓦刀的魂才归了窍,听口音,明白是人不是鬼。唉!日子艰难,本无奈何跟鬼混去呢,确定眼前站的却是人,半惊半吓中才慢慢睁开眼。睁眼的一瞬间,瓦刀想抽自己一巴掌,真没出息啊,要真跟鬼走了,亲爱的老婆可爱的儿子谁养?没出息啊,瓦刀!

老刁在林子深处有个窝棚,林子里阴冷,窝棚里生有炭火,炭火里烤着洋芋,散发着香气。瓦刀和老刁面熟,但没搭过话,几口黑茯茶下肚,暖了身子,吸着烟,两个男人在半夜的树林子里打开了话匣子。瓦刀说着自己的难肠,从娶引芳说起,说到儿子,说到丈母娘,说到汽车,说到想当班长,说到别人偷油他也偷油,又说到找奇石,儿子被河水打湿惊吓发高烧、高烧退了胡言乱语胡喊乱叫,说着说着瓦刀动了感情,说到老婆孩子,说到了心窝子的柔软处,瓦刀哭了。

瓦刀哭着,老刁在噗噗地吹着吃冒热气的洋芋。两个洋芋吃完,瓦刀也哭够了。

老刁用手抹了一把黑嘴说,靠,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谁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活得都不容易;我们桥镇的山民羡慕工人,没想到你们工人的泼烦事比我们的多,菜里油水大些麻达事也多!

瓦刀觉得和老刁有话说,吃着烤洋芋,在窝棚里说到天亮,两人好像把半辈子的话说了,人感觉轻松了。

瓦刀一夜没回,引芳打电话,山里信号不好,家里人都快急疯了,以为被河水冲跑了。引芳要进山找,被老曹死活拉住。熬了一夜,还好,瓦刀天亮回来了。丈母娘说,真灵!魂叫回来了,孩子的病好了!

二十三、进山

谝了几次,瓦刀认为老刁不简单,有见识。

说到挣钱的门路,老刁说,桥镇这地方有山有水有森林有矿产,河里可以找奇石,可以像我一样打鱼玩儿,地下可以像窑镇一样挖煤抽油。但还有一点,知道桥镇地下有别的宝贝的人还真不多,盗宝的人更少,我常走夜路,碰到过。碰到过什么?就是有人在河岸两边地势好风水好的大坪上挖古墓,也就是盗墓。古墓里有什么?有马家窑的彩陶。在大通河流域,人类在五六千年前就开始在这儿忙活折腾了。

瓦刀吃惊,表情复杂,说盗别人的墓他害怕,一是怕鬼,二是怕公家抓。

老刁还说,发了财的人都不吭声,公家还没重视这块儿,可能还不知道地下埋的有古董,等重视了,就轮不到你了。所以发财要赶早、赶巧、敢干,怕狼怕虎,就别往发财那地儿想,想也白想。上山挖个野菜还有被野牲口咬了的风险哩,你想让老婆孩子享福要是都像喝凉水一样简单,那天下就没屌丝二逼了,就没有冤孽诉讼了!

孩子和引芳的病一好,瓦刀的心情稳了。除了上个只拿生活费没岗位工资的班,身上无形地背着个偷油贼的名声,精神上屈辱时就告诫别把自己当人,不断地摇头,“嘁嘁”地出声,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不要脸吗,脸和老婆孩子谁重要?当然是老婆孩子。所以,想通了放开了就那么鸡巴回事儿!身边的混混们不要脸,不但没人敢惹,活得还有滋有味牛气冲天的。

瓦刀也没别的事干,开装载机时发呆,坐着也发呆,总想老刁挣钱的话。想想儿子要上幼儿园,引芳苗条的身材穿的还是刚结婚时的衣服,女人的衣着就是男人的脸面呵!不说衣服,最起码,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等最低生活费瓦刀都快挣不来了,这就大大地窝囊丢份儿了。

心里越想越憋屈,瓦刀拿起电话,联系老刁,还是想和老刁说说心里话,倒倒苦情。

打了半天电话,信号时有时无,终于联系上了老刁,老刁让他腾出些时间,约着一起进山去看油菜花和抓野兔,老刁说他准备了烧烤的孜然和辣椒面儿,烤野味儿一绝的。

因了一件烦恼的事,半夜里得到了老刁这样的一位渔民朋友,这人就似山里土生然后烤熟的洋芋,让人觉得面嘟嘟暖融融的,不俗不腻,不亢不卑,情暖而绵长。瓦刀就觉得老刁不错,直性、朴实,没工人堆里蜂窝煤一样多的心眼——自视偏高却不知自己是几斤几两的井底的癞蛤蟆,还是感觉和老刁在一起时踏实,还能为他排解忧愁,有说不完的话,暖了人心。

到了七月,从桥镇出发,溯大通河而上,就有如画般的风景。两岸有绵延进山的森林、草地,草地上有牛羊,羊是拖着个大尾巴的绵羊,大都食虫草喝山泉水长大,肉质鲜美滋补;牛是白牦牛,散漫着在草坡上或卧或立,警觉性高,老冲河岸边的公路看,见有动静会哞的一声长叫,惊飞草丛中的野鸡、鸟儿。白牦牛肉成了这地方的一大产业,滋阴壮阳,畅销国外;国内的大城市开始供不应求,价格日渐飙高。

溯流而上七十公里后,山林下、河岸边便有了开阔地,有的从岸边漫布到半山腰,耕种的是单一物种油菜。七月,绵延百万亩的油菜花开放了,满山遍野尽戴黄金甲,这里便成了花的海洋。置身其中,伴着花香,伴着蜜蜂的嘤嘤嗡嗡,却不觉吵闹,倒成了一曲美妙的交响乐曲,令人陶醉。

虽离桥镇不是太远,瓦刀却是第一次来这儿,抬头再看山顶腾起的雾气,说这是神仙出没的地方吗?老刁坐在他的摩托车后面,给瓦刀讲这儿的历史风情,讲祁连山和寺里的喇嘛。一路上,路过四所规模较大的喇嘛寺院,路过听禅口时老刁让瓦刀停车,他说:听禅口有个听禅村,听禅村后有个听禅寺,规模较大,平时里面有百十个喇嘛常住,晨昏暮鼓,青灯古佛,香火缭绕中,常有诵经声传来,村和寺便融在了一起,炊烟袅袅,一派宁静和谐,空气中也生了禅意。

老刁说,这几百人的村庄住了几个民族,以土族为主,还有藏、汉、回等民族。民族多,却和谐,村民似是一家人,个个活得洒脱大度,据说邻里没红过脸的,就和这寺院有关,和信仰有关。有了信仰,人心有了佛性,抵抗了迷惘、私念,才留住了从内心散发出来的纯朴善良。

老刁说,听禅村有他一个熟人,叫尕宝。尕宝是外乡人,这几年住在了听禅村,专收购周边出土的古董、陶罐等,听说发财了。老刁说瓦刀,你要想走捷径挣钱,从他那儿倒卖古董还是条路。听说,城里人从他那儿买了,然后到省城隍庙的古玩市场再倒卖,发财的也不少啊!反正你手里紧,缺钱也没胆量,也干不了挖墓的活儿。我这儿有尕宝的电话……

瓦刀的心动了,准备干一场。

瓦刀觉得老刁是山野中的高人,贵人。

二十四、老母猪咬住蛋了

这期间,老家还发生了一件事。

从山里游浪回来没多久,瓦刀考虑了老刁说的话,觉得可行,是发财门路也是养活一家老小的办法,就给住在听禅村的尕宝打了电话,尕宝约他过去看货。事情一简单,瓦刀心里倒没底了,■人就有些发怵,磨磨蹭蹭的下不了决心。干还是不干,没个主意,别人应是越穷越胆大,他却越穷越胆小,输不起时格外的优柔寡断。

那天刚下夜班,接到老家的一个电话,是堂哥打来的,高声大嗓的,说爹在老家被老母猪咬住蛋了。往透里说,爹退休后回了老家,家乡的空气好,水土养人,越活越精神,闲不住,看猪肉贵,别人养猪发财了,他也养猪;养了一头老母猪下了猪崽,他下猪圈里抓小猪崽打防疫针,老母猪护崽,一口朝裆里拱咬了下去,伤得不轻。养猪还没挣上钱,医院的住院押金要好几千块,老人一时拿不出,只好问瓦刀要了。

要多少钱?

先交押金,三千吧。

三千块钱,瓦刀真拿不出,说出来有人不信,一个工人能没这点儿钱?可瓦刀是真没有。瓦刀优柔寡断不去倒卖古董挣钱,根本原因还是他没本钱;穷人借钱难,借了怕不还;瓦刀手里攒了一千多,这点儿钱是不顶大用的,不但贩卖古董不够,给爹看病也是不够的。

引芳的心思在孩子身上,看着壮壮一天天成长,引芳贫穷且幸福快乐着;不时地还开导瓦刀,让瓦刀好好地上班,实诚人,也不是能靠折腾发家的料,等儿子三岁上了幼儿园,她就可以打工挣钱了。

瓦刀觉得惭愧,遇了难事,又不能不给引芳说。

瓦刀跑了半天没借到钱,最后还是犹犹豫豫吭吭哧哧地给引芳说了。

一个大男人,被生活的担子苦逼到这个份儿上,令引芳难过、心酸。午饭时,她把孩子放家里玩儿,自己去了窑镇。

去窑镇,引芳知道她也借不到钱。哥哥姐姐那儿不好开口,同学朋友那儿,你一个家庭妇女借个一二百可能有,还不还的人家不在乎,借多了也是自找不痛快。窑镇是矿区,人稠,设施齐全,有一家典当行,引芳把结婚时买的戒指项链当了。

瓦刀看到钱,吃惊得半张着大嘴,眼里表情复杂。引芳说,拿去先用吧,给爹治病要紧,是从朋友那儿借的,有了再还他们。

瓦刀接了钱,感激引芳,顺手抽了自己一嘴巴,脆响,就似几年前跪在引芳面前一样。引芳愣在那儿,目光凌厉地看着瓦刀。瓦刀说,引芳我没用不说,我爹也真是,你看猪咬蛋咬得也真不是时候!不能让你娘儿俩过好日子不说,还让你们跟着遭这罪。引芳,要不你扇我吧!

引芳叹了一口气,进了卧室。

二十五、牛肉的几种吃法

瓦刀去汇款。汇款前给老家打了个电话问情况,老家说,等不及,他爹已在医院里住着呢,都是借邻居的钱。

瓦刀放心了,就没把那三千块汇出去。瓦刀想,用这个本钱,进山里找古董贩子尕宝贩个彩陶罐罐,到省城隍庙一倒手,说不定就能解眼前的饥荒呢!

回家,引芳在哄孩子睡觉。瓦刀说要进一趟山,引芳没抬身,说你小心点儿,出门散散心也好。

心里有事,一路的风景瓦刀也就没细看,骑摩托车一口气骑出七十多公里,在一处长坡前停了下来。坡两旁长满了林木,有小溪蜿蜒着从山上的石缝里溢出,瓦刀找了个地方手捧着喝了几口山泉,冰凉甘洌,沁人心肺,精神一振,心倒有了浩气,想想尕宝的陶罐,看到了发财的希望。上了这三公里长坡,就是听禅寺,听禅寺后面就是古董贩子尕宝租住的听禅村了。

抹了把嘴,正要发动摩托车上坡,对面的树阴下有一口白牙在闪光,细看是一红脸面庞中等身材的喇嘛在冲他笑,瓦刀也笑。喇嘛的眼神纯净,三十几岁,却似一腼腆少年,绛红的僧袍略显得肥大,是喇嘛的身子偏瘦了,荡荡的袍子套在身上不是很合身。喇嘛的身旁放了一个蛇皮袋子,里面鼓鼓囊囊的,看他一头的汗,定是分量不轻。喇嘛开口了,说,施主……两个字出口,还是一脸灿烂的笑。瓦刀见了喇嘛的笑脸,心情有了难得的舒展、温润。

喇嘛刚从听禅口的街市上回来,袋子里是他买的牛肉,他最近在厨房里帮忙做饭,今天逛街,用自己攒的钱给大家买了些牛肉。一袋子牛肉基本上花光了他的积蓄。

喇嘛让瓦刀帮忙把牛肉捎到寺院里的厨房。瓦刀痛快,反正是路过,提起就把牛肉袋子放后座上,说,要不你也挤着坐上?

喇嘛笑着摆手,说,坡太长太陡,太重了摩托车受不了啊。

就这样,瓦刀骑车驮着牛肉爬坡,喇嘛在后面走,距离越拉越远。

土路,坡陡,二档上坡,时间长了摩托车哼哼叫着费劲。瓦刀想,这牛肉真是分量不轻,估计有五十斤左右。

不觉走出了几里路,瓦刀心里却在算账,一斤牛肉三十元,这可是一千多块啊!

一袋子一千多块的牛肉,喇嘛让过路的瓦刀带走了。开始瓦刀没多想,一想,心里抖了一下。

这喇嘛也太相信人了吧,就不怕人把牛肉驮上跑了?瓦刀知道,这条路走下去过了听禅村再下坡就是大路,把牛肉驮着跑了除了喇嘛没人会知道的。

新鲜的牛肉在桥镇有几种做法。第一种是酱牛肉,有几种调料加酱油和牛肉一起煮,特点是下酒尚可,适合酒客慢慢地品呷细嚼,吃起来有些柴、干,瓦刀不咋喜欢这吃法。桥镇人最常吃的是煮牛肉,一锅清水,新鲜牛肉洗净放锅里,加鲜姜、花椒、草果等调料煮,锅开后打完沫子炖两小时左右,到筷子轻松扎透为止,这样就可以有几种吃法,切片,加红油,可以凉拌了吃,若再备些蒜苗香菜,汤就可以加工了做成牛肉面或牛肉汤,是当地特色,老少皆宜,吃喝得人浑身直透汗……

瓦刀想着吃喝,走上了一段平路,摩托车五档前行;他似乎听到了喇嘛寺里诵经的声音,闻到了松脂和香火气息,抬头,不远处的确有依阳坡而建的一爿寺庙,乍看有些金碧辉煌的样子,这就是听禅寺了。

路好走一些,瓦刀又想起了牛肉的最好的一种吃法,这种做法来自中原的回民,应叫腌制五香牛肉,特点是新鲜牛肉一直到出锅,不上色素什么的,色泽不变,味道独特,酒客视为下酒妙物,夹大饼葱段或火烧吃,更是令人难忘,瓦刀口水泛滥。这牛肉的做法瓦刀跟一老乡学过:备好新鲜牛肉,不用水洗;再备花椒、鲜姜、精盐;把精牛肉按筋络切块,然后放瓷坛子里一层一层地加这几种调料码放,上面用石头压了,封口腌制半个月左右,启坛后连汤带肉倒入铁锅中,加入小包茯茶小火煮两个小时左右,捞出肉,汤弃用,足见肉质鲜红,横断切薄片,口感润烂,椒姜的香气经腌制烹煮后升腾,香出了独特,加一壶老酒,那是什么日子?神仙般的日子!这美味,也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平时不舍得如此讲究。

要是有这几十斤牛肉,十斤煮,十斤送丈母娘,三十斤腌制,引芳该多高兴啊!想到这儿,瓦刀心里一惊,意识到走下坡路,听禅寺已过去了一段。只顾着想牛肉的几种吃法,意识恍惚,嘴里吧唧,竟没看到前面转弯,又是转弯又是下坡。刹车时,路边蹿出了几头雪白的牦牛,挡了弯路!

瓦刀的车速很快,直冲着飞下了山坡,山坡上是金黄如海的油菜花。

二十六、结尾:狗头运

瓦刀醒过来时,他在医院里躺着,身边围着几位喇嘛,眼缝里也认出了托他带牛肉的那位腼腆似少年的喇嘛,身边坐的是他的师父。喇嘛不停地向师傅祷告着自己的罪过:一偷懒,就给施主酿成大祸。瓦刀闭上了眼睛,努力不想让自己醒过来。

引芳找到医院时,已是几天后。瓦刀仍不能坐起,主治大夫却说,当时摔蒙了,醒来了就无大碍,皮肉伤,就是疼些,先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丈夫无大碍,引芳拉住了瓦刀的手,扑哧笑了,又哭了!调皮了一般,喜着脸让瓦刀猜猜家里有了什么大好事。瓦刀努力想张嘴,怜爱地看着引芳,摇头,又无奈地笑笑,说,我都这样了,家里还会有什么好事啊?

引芳说,你再猜猜。

瓦刀捏紧引芳的手,笑得凄然,轻轻摇头。

引芳说,还记得我在河边捡的那块儿砂礓心形石吗?你说太普通,但我喜欢,我带回家就把它立在了客厅的架子上。说来也奇了,前天谁家的狗汪的叫了一声,它就无端地突然掉了下来,摔破了砂礓层,里面黄灿灿的。我就吃惊,叫来了我妈,我妈叫来了矿上的老银匠,老银匠说那是一块百年不遇的狗头金,能值很多很多的钱哩!

瓦刀不信,笑笑,眼睛雾茫茫的看着引芳,想这女人懂事,疼他、逗他,是在想办法宽他的心。

正说着,经理老马得信儿带着司机也赶来了,提了一大串营养补品,各样水果,说是代表单位来看望瓦刀,看需不需要组织派人陪护。老马坐下拉起闲话,说起了当前的反腐风暴,说班长老徐当副总的表弟也犯事了,正在接受组织调查。老徐想主动辞职,但公司纪委是不会放过他的,偷油太多!

老马又说,最近单位研究,要给瓦刀提前恢复岗位,结论是:好同志特殊时期也会犯错误,知错就改仍是好同志;不但要恢复岗位,最近单位要从基层聘请工人专家,副科待遇;经考量,瓦刀技术全面,经验丰富,踏实肯干,受聘的希望最大。

还有,老马说,你们可得快些回去个人,省电视台不知从哪儿得知你们家有狗头金的事,要采访报道;不过请放心,他们只是想做个节目,名字叫什么《世人都应有颗金子般的心》,除了你俩平凡的爱情故事,东西永远都是你们的,就像那颗心一样,大家说这是你们家祖传下来的宝贝。

老马夸夸其谈、咬文嚼字、嘴角起沫……瓦刀瞪大了眼睛,自己坐了起来,泪湿衣襟,和引芳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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