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康路上
2015-11-19周滢劼
文/周滢劼
武康路上
文/周滢劼
这次路过上海,仅有一天时间,我专门避开了外滩,避开南京路、淮海路,选择探访静谧的武康路。常常觉得,外滩就像交际场上的佳丽,妖艳无比,风情万种,而武康路才更像是洋房别墅里的名门闺秀,静坐在那种有壁炉的客厅里弹琴品茗。看惯了前者的张扬,现在我更倾心后者的沉静。武康路,旧称福开森路,十九世纪末辟筑的法租界马路,一听就像旧时上海的路。武康路所潜藏的那些关于沪西的悠远回忆,或许可以让我在其中找到那时上海。
武康路的雍容与淡定是从武康大楼开始的。这栋具有法国文艺复兴式风格的大楼,以前确也有一个法兰西风味的名字——诺曼底公寓,或称东美特公寓。如同说“山就在那里”一样,几十年了,武康大楼矗立在那里,雄踞在淮海路与武康路的交界处。从外形上看,它没有什么变化,从当初郑君里、赵丹、秦怡、孙道临、王人美等人居住时就是那样,除了稍稍的陈旧,应该还是原来的那样。武康大楼乃上海第一座外廊式公寓大楼,以现在的眼光看它,也许不觉得有特别的惊艳,但在彼时彼地,它的底层骑楼样式,以及它在外观上独特的三阶段腰线设计所带来的丰富层次感,使这“第一”并非浪得虚名。
从武康大楼转角,正式步入武康路,路上极安静,适宜寻幽。进入路口不远处即开始有挂着牌子的名胜了,走过从前的北平研究院、意大利领事馆、黄兴旧居、密丹公寓、唐绍仪旧居、地中海式花园住宅,一直到路尾那美轮美奂的西班牙式花园住宅。都是面积不算太大但精致、有楼有庭院、别具意味的那种,似乱花,渐迷人眼。有时候,稍微走快了些,或是因为在路的这边,无暇顾及马路对面,错过了某个著名的门牌,再紧走两步倒回,看到是某位著名人物的故居,或是某栋知名的建筑物,心里会心一笑,然而,那屋子仍是立在那里,并不因为你的巴结或是忽略,它就在那里,平和、雍容。
黄兴的旧居是一幢黄色的建筑,新古典主义建筑样式及装饰艺术派的合璧。印象中的黄兴常年追随孙中山征战,是那个时期的陆军总长、讨袁总司令,英气勃勃,胡子满脸,似乎他更应该是一介武夫,适宜住在军营般的房舍中。而眼前这幢秀美的淡黄色小楼就像在帮着还原黄兴的真实,为我们所曲解的黄兴增添了一些文雅的色彩。
武康路113号,巴金故居,静卧在路的中段,房屋外表的颜色是深灰与墨绿的搭配,一点也不显山露水,符合巴老的淡泊。若不是靠门牌的指引,你几乎想不到小院里面藏着一个伟大的灵魂,而巴老在此居住了长达50年的时间。总共两层的小楼很是小巧,庭院不大但绿意盎然,来故居参观的人太多太多,川流不息的人们仿佛就要把这小楼踏破,真担心那些喧哗与脚步声会干扰巴老宁静的思路。近黄昏了,不舍地向故居告别。
在有着“福开森路”路牌的地方,一个旅行团队涌了过来,导游在那里卖力地介绍着上海“何为路?何为街?”,又为什么叫福开森路。噼里啪啦一通之后,游客们一副“长了知识”的满足样。导游肯定是尽职的,但我很想对他们说,在武康路(福开森路),原不必费这么大的气力的,用眼睛丈量就好,用内心去触摸就好。
这半天,我把自己交给武康路,武康路同样也在把她的秘密悄悄地说与我。说不定就会从哪栋别墅里走出一位有派头的老克勒,从另一座洋房里飘出千娇百媚的王琦瑶,然后二人双双演绎一段“长恨歌”。如果耐心一些,可能那些隐藏着的金枝玉叶、红尘逸事、风花雪月,都会散散漫漫地飘逸出来。武康路回报给我的还有不急不躁,人们的脚步不疾不徐,整洁的路面寂寂地在铺展在那里,挺拔的梧桐傲气地静立在那里,各种风格的建筑和平共处在那里,一切都透露着秩序、坦然与包容。恰如上海的血液与元气,它为自己、为上海绵延着底气。
这底气所注释的是不是一种叫做“文明”的东西呢?这倒让我想起了大概二十年前吧,在上海博物馆的卫生间,我因咳嗽,一时没能忍住,往地上轻轻吐了很小的一口痰,虽也内疚,但自以为无人知晓,也许可蒙混过关。但负责清洁的老太太居然发现了,对我不依不饶,那种认真与不苟且是发自肺腑的。我虽然与她顶了几句嘴,但也是从心眼里服气。那时上海人的衣着是光鲜讲究的,而上海公交车上的售票员却依然挎着全中国最老式、最土气的帆布挎包。不愧是全中国受工业文明熏陶最多的上海人,他们对生活与职业有着细致的划分,他们对工作状态的尊重,如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所阐释的,“一个人最热心、最有效率的、完全尽忠于他的职业的劳动”。那时上海的人们,已经自觉拥有了“规范、责任、节俭、勤奋”的意识。当时心里感佩,好文明的上海!
当然上海的文明之中偶尔也掺一些杂质。比如地球人都知道上海人的根深蒂固的傲慢,我自己有两次也是被误认作日本或北京游客,才享受到恭敬与关爱。一时喟叹:好势利的上海!
童年时曾用过一方手帕,上面是外滩的海关大楼景色。每次展开手帕,仿佛听得见浦江汩汩流淌,还有海关钟声当当。因为喜欢上海,这方手帕直至用得要破了,也舍不得扔掉。那时的精神生活是看上海出版的杂志《儿童时代》,以及母亲的朋友每期从上海邮寄来的《上海少年报》,对上海那时的行政区划比对自己的家乡还要熟悉。
在我们的童年时期,上海是如明星一般耀武扬威的,甚至有些跋扈。后来,不断有出道的新人抢去她的风头,很多人说,这个鼎鼎的大明星已是明日黄花了,但我作为她的曾经的粉丝,暗暗在想:看着吧,她只是审时度势,半隐退,半蓄力,她还会出镜的。果然,若干年后,她复出了,有了另一种镜像魅力,演技更加娴熟老道,处事游刃有余,人们欢呼她为长青藤。即使年龄再老一些,她退到幕后当编导,同样也会华光四射的。
这就是上海骨子里所具有的气度了。文明也好,势利也好,上海始终是沉着稳健的,像这内敛的武康路,腹有经纶,气度自华。并不很宽的武康路,是上海的“永不拓宽”街道。在我们这个庞大的国度越过了改革开放奋力发展经济的初始期,在我们要逐步从混沌走向秩序与规范的今天,我们也如这武康路,除了眼界向“宽”,很多方面是不是该低调向“深”?上海的那些沉淀日久的稳健与气度,那气度中所包含的秩序、规范、效率的种种,又找着了赖以生根的土壤,或许,又该轮着上海领跑了。法兰西的孟德斯鸠先生在他的宏篇巨著《论法的精神》中,有好几处写到我们古老的“中华帝国”,他说“……中国人是世界上最狡黠的民族……但贸易却从未激发起中国人的诚信”,这个老孟,在表扬了中国人的优点后,居然在两百多年前也见到了我们的一个顽固的缺点。其实,我是想说,上海倒是一个例外,她确实有那么一些精明与狡黠,但同时她的气度里面却含着诚信与勤勉,说到最具契约精神的城市,她堪称全中国数一数二。上海毕竟是中国最早接受海风吹拂的地方,太平洋的海风总会裹挟着大洋彼岸簇新的东西而来,也把对岸的性格脾性融合过来。大洋那边,美利坚的本杰明·富兰克林所倡导的“尊重秩序、信实、勤勉、效率、真诚、确实和公正”,上海人民已经先于中国其它地方的人们学到了,并且,一步步内化为自己的性格、气质,所以,她有能力领跑。上海的位置也实在优越,长江之尾、太平洋之滨,进退自如。退一万步说,即使她与蓝色海洋切断了联系,也还有浩浩长江可以依托。她的起跑线,已经得天独厚地靠了前。
这次是颇费心机地选择了住在离武康路很近的一座宾馆,从位于18层的房间窗户望出去,近处是武康路、华山路、湖南路一带那些旧时花园别墅的屋顶,远处则是鳞次栉比的新建高楼。高低错落,新旧上海一起呈现,多么奇妙而完美的效果。
临去机场之前,又去了一趟武康路,虽然没有走完,也足够回味。因为有这样的房子,因为有这样的路,上海,终究是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