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君毅谈读书与学问
2015-11-18
唐君毅谈读书与学问
刘成敏
唐君毅谈读书与学问,有两个重要的维度:在理念上,特别讲求一个“活”字,读书、学问要“活”;在精神境界上,砥砺后学立天下公义的宏大志愿,要有超凡入圣的胸怀,成就德性的人生。细绎其言,可见很多主张与儒家的思想深有关联,也是他作为新儒家关于历史文化和人生意义思考的重要表达。
唐君毅读书“活”立志
唐君毅先生(1909-1978)生于四川宜宾,1932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哲学系,是现代著名学者,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生前著述宏富,撰有《道德自我之建立》《文化意识与道德理性》《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中国哲学原论》《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等书。唐先生幼承庭训,一生受书教育,又教书育人,通过教书、著书、讲学等方式为中华文化和学界留存了宝贵的精神遗产。作为新儒家代表,唐君毅思想始终是学界关注的焦点。上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从哲学、教育、儒学、人文精神、中西文化精神比较、美学和宗教等多个方面就唐先生思想作了较为丰富的探讨[1]。但至今鲜有文章专门谈及唐先生关于读书论学的思想。唐先生学问的养成、学术地位的成就,与他自己读书论学的理念与追求是分不开的。其中有很多睿智的思想在今天仍然有着深刻的启发意义。
1 “活”字当先
唐先生谈读书与学问,在理念上特别讲求一个“活”字。
1.1 读书“活”
在急遽变化的社会环境中,大多数人注重实际,对读书往往不屑,“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的风气甚嚣尘上。唐先生一贯强调读书的重要,但对“死”读书同样持批评的态度。他说,人的心灵是小镜子,书籍是大镜子,读书是“把我们的小镜子,面对书籍之大镜子,而重去反映古往今来无数聪明智慧的心灵,所已照见之世界中之事物与真理,于我们之小镜子中”[2]8。读书是通过古往今来的他人思想,增加我们思想的深度。单是凭借自己的聪明智慧去思想和判断一切,不免肤浅,“这样虽未必死,但也是不能真活的。必须要以自己之活的聪明智慧,与书中人聪明智慧合起来”,做到“书活了,我自己也才真活了”[2]10。所以,读书不能“死”读,“死”读的结果必然是读“死”。
在增进学问的方式上,阅读和听讲都十分重要。不过,唐先生认为,听讲习于流走,不易使人专注;阅读能够使我们精神专一,一个人真正走上学问的道路,阅读的功夫必须逐渐超过听讲。阅读的发生作用,就在于“反复的看,以把握著者所言之始终本末。由此把握而凝固于死的书中之义理等,在我自己之心灵中复活起来”[2]12。唯有如此,才达到了书“读”我的境界,才是“活”的读书。唐先生强调读书“活”,其实是强调理解、融通书中的义理,将自己活的智慧同书中的智慧相互观照,与书进行对话,在理解中内化知识来丰富和改善自己的心灵,创造发明我们自己的思想。
1.2 学问“活”
读书“活”与否,关乎学问的生与死。在《说学问之生死关》中,唐先生提出学问有生与死的区别。学问“活”的生机,在于“去探求更高、更远、更深之问题与义理之一念”[2]33。这里说的是“念”,不是具体的结果或者问题的结论,这种不断开拓、探索更高、更远、更深的精神是学问保有活力的根本。可见,在唐先生而言,学问事实上并不仅仅指有关历史、文学、哲学等的具体知识①唐先生读书治学的目标,始终有不断充实、完善人生的自觉。他早年便说过:“我本来造学问的意思并不只重在知识,生活的充实,人格的完成,一向是我为学究竟的目标。”见黄克剑编《唐君毅集》,北京:群言出版社1993年版,第59页。,更重要的是持之以恒探索知识的过程。其间,善疑是很可贵的品质。我们不能只会“读死书,听死话”而去做“人形字典,人形辞书”这种“记问之学”,“这样治学问,永不会有自己的思想,至多只能记得他人的话或书中之文字而已”,不经“疑”者,学问必无进步;相反,在读书为学中,“愈能大疑者,而感大烦闷者,愈是大器之徵”[2]25-26。
与“疑”伴随的,“问题”是学问“活”的关键。如果没有问题或者有问题而畏难不能去开拓,又或安于已有学问而自限其中、不能去探索更高、更远、更深的问题和义理,都会令学问“死”而不“活”。唐先生也指出了方法,可以概括为:能够见微知著,见出一问题所潜藏的问题,知晓一义理所据的根本义理,探究一事物所含的更隐微的事物,便可“极深”;能够高屋建瓴,区分一般的不同观点各自所据的义理,并综合地呈示出来,便可“登高”;能够举一反三,引申某义理并推证或“烛见”其他义理,见因知果或由果溯因,便可“知远”[2]34。
不过,具备上述三点,学问虽也能“活”,却又不尽然。唐先生的论说又更进一层:即使做到极深、登高、知远,也不见得一定保证学问活而永生。他说,学问一直向深处、高处、远处求索,“一直往而不返,学问也会死的”;自我孤行独往,“自家学问与人不能相喻,与人不能交谈”,终究还是死的。唐先生识见的高明,在于他认识到“要使学问不死,便须再能由高至低,由深至浅,由远至近,由大至小。以近喻远,以浅喻深,以低喻高,以小见大。善歌者使人能继其声;善教者使人能继其志。而后学问方如源头活水,奔流不舍昼夜,可运行于人间,以得永生”[2]34-35。高深的学问能够归于简约,令世人周知通晓,这堪称是一种大道至简的境界。
青年在这一层尚不着急,却不能没有这样的意识。所以,唐先生建议读书用力“都要向难处去,深处去,高处去,远处去,大处去。先看分量重,而不大看易懂的书,先想不易想得通的问题,以及先求把握不能全部把握的义理”[2]35,这与一些学者主张先从简易入手是显然不同的。平实而论,很多艰深难懂的书所关注的都是高深宏大的对象和根本的问题。读这些书而能融通消化,那么读其他书和看相关的问题,自然能够以简驭繁,驾轻就熟,这确可说是唐先生谈读书论学问的识见之处。
2 《说读书之难与易》中的读书主张
《说读书之难与易》是唐先生谈读书学问文字中饶有趣味的短章[2]18-23。每一节易、难对举,以递进方式谈读书过程中的甘与苦,行文“似流走,也有类游戏”。但在流走、游戏之中却寄寓了思想,特别是其中论读书之难的文字,颇能见出唐先生关于读书、治学的思考和主张。全文共十节,这里总结其要点,列述如次:
(1)炼就毅力,无论社会太平、荒乱或环境静、动,无时无处不能读书。
(2)发掘言外之意,平易处见深刻,无字处见有字。读书前后贯通义理,“综合融化为我自己之思想”,且能化繁为简,深入浅出。
(3)如实了解持论不同的一类书,见出各自异同及其理据;举事实材料,评判各自是非、得失、矛盾之处;又能左右采获、兼取诸书所说,相互补足;更可另创新说,包涵旧说之长,且令其于新说中各得其所。
(4)治学先有问题在心,以超流俗眼光选书;能选未经公认的有价值的书读;更能不震慑于流俗标准与传统偏见,自知某书有价值,深研之有益于我。
(5)读第一流书受益,更能读第二流、第三四流以下甚至坏书而始终自觉开卷有益,从中知晓好书之所好,坏书之所坏,且努力著作第一、二流好书。
(6)读书不畏难,善读难读书。耽于自悟,惯读难读书而能身轻如燕,得抽象义理于繁文之中,仿如登山如履平地;又能于平易书用力精深而不轻心随意,更能于平易书中见道理,有如行于平阔疏朗的道路而随处有所得。
(7)读书而能著书,以著书求自身学问的进步,以便更能读懂古今好书;不务求名,不矜自夸,自觉努力著书有益于世;谦虚谨慎,正视错误,好学不厌,以启迪后学为己任,望其能补自己之不足。
(8)读书能致用,且不失乐趣;能变化气质,化学者书卷气为圣贤之气,“渐渐胸中无一字”;更能返本于天地,视平生著书事业为人间公物,胸怀豁然。
这些谈读书治学甘苦、难易的文字,不仅是对读书、学问应当“活”的精神的发挥,同时寄寓了道德人格和人生价值的理想,展示了唐先生关于读书的思想和主张,也是对青年后学的指导。唐先生主张持之以恒、谦虚、客观、通达等的态度和在选书、读书上炼就卓识、不同于流俗眼光的精神,始终贯注于其谈书论学的诸篇文字之中,今天读来仍不无教益。
3 生也有涯,“志”当无涯
唐先生谈读书人读书治学,应当不断开拓精神空间,首先在于立志:“学问之始点,在人所立志之志愿。志愿开拓人之精神的空间,使学问之进行为可能”[2]36。在常人而言,所谓立志在于职业的成就,实现名利、物质的丰盈。唐先生并不反对这样的志愿,“好名心与求在社会有一地位,也是人情所不能免,并且也不一定是坏的”;不过,他认为“如果你之造学问,努力读书,而你之目的只在谋一个职业,解决你之生活问题,找出一点小名,找一些恭维你拥护你的人”[2]48,如此只为职业谋生和名利而读书,便与禽兽差不多。这在今人而言略显偏激的态度,却深涵了他对读书人的期望,也是他的自我勉励。
在《说青年之人生》一文中,唐先生勉励青年要“继天德以立人德”[2]3。读书是不断完善人德的重要方式,而读书人的志愿要有超越私志的自觉。按照儒家的看法,就是读书人所立志愿应当有公义之心。在《新春与青年谈立志》中,他又重申人与禽兽的区别,“人之异于禽兽,在有一涵具悱恻之意的客观心情”,这种客观心情是人人所同有而自然流露的,“也即一客观的好真善美,好有价值的人格与历史文化,而恶彼伤害之者的不忍之心……(青年朋友们)要立志依此类悱恻之意,依此不忍之心以造学问,不要只依求职业地位之心以造学问”[2]48-49。
孟子言“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孟子·告子上》),作为新儒学大家,唐先生在这里发挥的正是孟子大义。他说“人只要能常由反省而自觉其自然流露的此类心情,加以保持扩充,即所以立高远之志之道路,也即人之超凡入圣之道路”[2]49,砥砺后学当有人类公义之心。“只有此不忍之心,才使我们要发心立志,去促进人类文化之进步,解除人类世界之罪孽与苦难;同时要我们去维护人类自古及今,在罪孽与苦难中,所创造而留传在下之历史与文化,去敬礼在罪孽与苦难中奋斗的、古往今来之圣贤豪杰与无数的人们的人格。只有此不忍之心,才使我们必须反对那加深人类的罪孽苦难,破坏人类历史文化中有价值的部分,侮辱人格,戕贼人性之思想与行动,而立天下之公义”[2]50,立超凡入圣的宏大志愿,而不是仅仅满足于一己私情,这是何等浩然的胸怀与气魄。
古代的学问教人为贤成圣,要“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志,成己成物之志,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志”[2]38,这在任何个人而言毕其一生都恐难实现。所以,在务实家眼中这些是不切实际、疏阔的“大话”。唐先生则勉励青年首先不要有畏难心理,只要将立天下公义之心、不忍之心始终自觉地保持之、扩大之,然后“去造学问、做人,在社会上做事;做一分,算一分,无论成败利钝,总向此方向去。则人无论做事之大或小,多或少,都是同样的伟大,同可顶天立地而无愧”[2]51。这便将志愿现实化、具体化了。立志并不难,孔子讲“我欲仁斯仁至矣”,关键在于坚毅立定。面对青年的困惑,他说人在学问或事业上的志愿越大,也就越难实现,但不要误将宏大的志愿与欲望等同起来,“从志愿之实现上说,孔子、释迦、耶稣之志愿,都是直到今天尚未实现的。……一切圣贤豪杰与学者之实际所能实现之志愿,也只能是有限的。但是人生的庄严,事业的庄严,学问的庄严,却尽在人之志愿之无限,与其实际实现者之有限之中。……只要志愿无限,人之胸襟度量,人之精神的空间,便已当下体证无限了。体证无限而承担有限,是为至大之庄严”[2]44-45。读书人读书为学要对“大话”有亲切的体认,有此觉悟,进而不断开拓精神的空间,树立更大的人生格局。
唐先生勉励青年要有立天下公义的自觉,并将这份自觉和志愿落实在生活、工作中,这是知行合一的精神,由此高远的志愿并非虚无缥缈。固然生也有涯,但是“志”当无涯。以有限的人生追求无限的宏愿,人的伟大正寄寓在这种精进的生命历程中。最终成就德性的人生、人文的人生,这是读书为学的起点,同时也是归宿。
4 余论
读书要“活”与立“志”,是唐先生谈读书与学问思想中最为核心、带有纲领性的内容,诸多主张大抵围绕这两方面阐发。至于读书为学的具体方法,往往见仁见智,并无定法。《学问之方法》一文更是提醒后学不能中方法的“毒”:不是先有方法然后才能读书做学问,学问的方法尤其以心传心的方法实则是不必讲也没法讲的;根本地,仍在于青年立志,培养为学的志趣,方法自在学问中,然后慢慢地开悟[2]58。唐先生很早就立定志于学问的志向,这些主张跟其成长经历和所受的传统教育密不可分。读书不畏难、学思结合、弘毅精神,立天下公义宏愿等等,与传统的儒家教育深有关联,深涵古代儒家士人“斯文在兹”、以道济世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这是对儒学思想的撷取和发挥,又强调知行合一,将学问、志愿落实于日常生活、工作中,特别注重人格境界的养成。
与同事兼好友钱穆的主张比较,两人有很多相同点。例如钱先生谈读书当“虚心”“有恒”“厚积薄发”[3]69,读书第一步“先要信任它,不要预存怀疑,若有问题,读久了,自然可发现,加以比较研究。若走来就存怀疑态度,便不能学”[4],在唐先生这里也深有共鸣。论虚心,唐先生说保有学问“活”之先,要有谦虚的态度,任何一种学问都是从前人精神和心灵活动走出来的,来之不易,青年不能轻易就以“不过如此”的眼光看待,应该相信“一切‘不过’之中,大有事在,大有我所不能过者,而后学问乃得生,人乃得入于学问之内”[2]31;谈读书治学的阶段,首先是要相信他人或书,然后才是善疑、开悟、乐道、知言,终至了解自己无知[2]24-30,两位先生在这些方面可谓同声相应。只是与钱老“主要注重的是对于中国古籍的阅读,而很少涉及国外经典著作”[3]70略不同,唐先生对国外经典著作也颇倾心用力,在他的日记中屡屡可见所阅的外国学人论著,甚至还涉及量子物理等其他学科的内容[5]。
有学者总结,钱先生将读书治学与修养德性熔于一炉、集时代性与永恒性于一身,读书最高境界在于“安身立命”[3]70。这样的特色移之于评价唐先生的读书论学思想也完全合宜。唐先生对钱先生十分敬重,其日记中唯有对钱穆自始至终以“先生”称呼而从不提名讳。无论是教育理念,还是致力于中华文化的复兴,两位好友志趣相投,引为同道。香港新亚书院当年的志趣充满理想色彩,重视通识教育,读书取法尚贯通,求学与做人统一等理念,正是二位先生携同仁一手塑造的结果。
就读书的风气而言,今天与唐、钱二老当时或许并无太大差别。大师呼吁读书、立志,以及关于读书论学的主张,在当下仍然不失指导意义。得之于鱼不如得之于渔,今天我们阅读大师,不仅是感受那份睿智的精神气度,也该自觉努力,身体力行。
[1]杨永明,牟华林.大陆唐君毅研究综述[J].宜宾学院学报,2011(4):12-17.
[2]唐君毅.青年与学问[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3]魏兆锋.钱穆论读书[J].新世纪图书馆,2014(10):68-71.
[4]严耕望.钱宾四先生与我[M]//治史三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238.
[5]吴兴文.唐君毅日记:下册[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13:281.
刘成敏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江苏南京,210023。
Tang Junyi’s Thoughts on Reading and Scholarship
Liu Chengmin
Tang Junyi’s thoughts on reading and scholarship have two important dimensions:on the idea,advocating particularly“active”reading and scholarship;on the spirit realm,encouraging the youth to set grand ambitions for the world, own the divine mind,achieve the virtue of life.All the thoughts are in relation with Confucianism;meanwhile,they’re Tang’s important thinking as the new Confucian on historical culture and life value.
Tang Junyi.Reading.“Active”.Set grand ambitions.
G236
2014-12-09编校: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