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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豹的眼睛

2015-11-18邓朝晖

西部 2015年5期
关键词:孩子

邓朝晖

小豹的眼睛

邓朝晖

小豹,小豹,小渔常常这样唤她的儿子。

我和小渔同年,十几岁时就认识了。高中时,班上漂亮的女生很多,我和她都不在其中,但相同的是,我们都曾暗恋过一个漂亮的男生。我属牛的,特别拗,喜欢上一个人非但不表白,还故意疏远他,装作很高傲的样子。她倒是愿意接近他,经常和他的一群哥们儿一起回家,没过多久,她倒是被那个男生的一个哥们儿追上了,还稀里糊涂地好了一年。多年之后,我问她,你明明喜欢的是他,怎么和他的哥们儿好了呢?她听了一脸茫然,眼睛一眯,似乎要回到十八岁去寻找答案。

正如她的婚姻一样,我记得那是个闷沉沉的夏天中午,我睡了一个很长的午觉,总感觉醒不来,其实大脑已经在苏醒了,眼睛却老睁不开,好像被谁捆住了一样。这时电话响了,我挣扎了几次才爬起来,头昏沉沉地撞向客厅的沙发,一拿起电话,那头的声音像个溺水者:王静,我要死了,你快来吧……是小渔的声音,我知道她死不了,每当她遇到烦心事的时候,总是以这句话开头。

我无精打采地问她,什么事呀?被单位领导批了?跟老公吵架了?

她在那头一字一句地说,我离婚了。

离婚?开什么玩笑?小渔,你摊上什么事我都不奇怪,问题是你从来都没摊上过什么事,你别闹好不好,我今天午觉睡得太长了,心情也不好。

真的,静,我刚从民政局出来。

我这才真正苏醒,问她,你现在在哪?

台北咖啡。

“台北咖啡”是我们常去的地方,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那里算是我们小城里比较时髦的地方了,适合情侣们以及像我们这些有点小资情调的闺蜜们。

我赶到那里时,小渔正坐在吧台前面的一个角落里,背部朝我,头向前低着,露出空空的一截脖子,像一段空寂的沙滩,这个样子令我心疼。

她还是那样目光迷离,说不明白怎么回事。孩子满三岁不久,季军就提出和她离婚,理由是结婚时就不爱她,为了孩子才等了三年。

毕业这么多年,我们还真的很少谈起季军。高中毕业后,我们都没有上大学,早早地参加了工作。她先是招工到酒厂,后来到一家百货公司当会计。我则接替父亲的工作到了邮电局。我们常常在一起逛街,买打折衣服,在街边小摊吃吃喝喝,最过瘾的,莫过于谈论我们共同暗恋的男生。我们都私下里认为,那个男生更偏爱自己一些,总是拿一些细节来证明给对方看,比如他关心过我感冒,她则固执地认为那个男生叫上他哥们儿一起送她回家,是有意于她,结果让那个哥们儿占了先机。争来争去,我们都沉默了,互相轻蔑地看着对方,或者其中一个人会拂袖而去,不过,几天以后,我们又若无其事地通了电话。

我仔细想了想,有一段时间,季军占据了我们的话题内容。那段时间,他经常守在百货公司门口等小渔下班,手上不是抱着鲜花就是带着礼盒,让小渔风光了一阵子。他俩的感情没什么起伏,顺理成章地在几个月后结婚了。也许,小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结婚。

几年来,我们的生活平平淡淡。我们很少走出过小城,偶尔过春节时几个上了大学的同学回来,算是我们的节日,带给我们一些外面的消息。他们在外头的生活其实也不易,我们这些胸无大志的人,听他们说说就当是长长见识,一起海吃海喝狂欢几日之后,照样处变不惊,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冲动。

如果你不想改变命运,命运就来改变你。这话在小渔身上应验了。她的儿子小豹长得虎头虎脑,她从小带得多,自然要争取抚养权,季军没怎么坚持就同意了,这也是令她伤心之处。八十平米的房子归了她,季军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带上心爱的电脑,辞了工作,一个人跑到省城去了。这意味着,这个男人在离婚后不想与娘俩儿有更多的联系,如果小渔还想用孩子或者财产来挽回的话,可能性已经很小。小渔没觉得这三年的婚姻生活有什么不对劲,季军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回到家里对着电脑,对于小渔和小豹提出的要求也尽量满足。这个长得还算帅气的男人,从追她开始就没有让她患得患失过,因此,他突然地绝情离去,让她像挨了一闷棍。

日子像脚底下的蒙江,每天都在无情地带走回忆,无论是痛苦的还是幸福的,我和小渔仍然在咖啡馆、服装店、沿江大道边碰头。有时,我们带上各自的孩子,把他们放在肯德基的儿童游乐区里,两人坐在一旁打开了话匣。我们之间有聊不完的话题,十几年了还没有聊够,这让我的丈夫很不理解,说你们到一起就粘着分不开,有那么多聊的吗?女儿有一次说,妈妈我知道你把我和小豹放在一起就是为了跟渔妈妈聊天!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我开始发动同学、朋友替小渔找对象,除了我,她的亲戚、同事们也开始为她张罗。我发现大多数人都有媒婆情结,尤其是女人,安排相亲令她们兴奋不已。那段时间,小渔穿梭般地出入各种相亲场合,看电影,上公园、茶楼、饭店,甚至到媒婆家里做客。男人们的职业有教师、公务员、医生、警察……隔几天,她就要向我报告一下相亲的情况。她几乎是以嘲讽的口吻谈起那些男人的:太矮,说话太酸,秃顶,小气……我听了随她哈哈大笑,妈的,那些好男人哪去了?

她在灯影里叹了口气,都在别的女人手里。

我们面前有一盏带玻璃灯罩的台灯,灯罩正好遮住了她的面部,只看见她的眼睛低垂,淡蓝色的眼影蒙住了一切。我觉得她的情绪有些异样,忍不住问道,有什么事吗?

她抬起头来,静,我们这个年龄还可不可以相信爱情?那种一见倾心的爱?

这个问题呛得我一口水喝下去咳了好一阵儿。我和她不一样,在我丈夫之前,是有过一个初恋男友的。我们一见面就彼此动心了,他是个歌手,在舞厅夜总会唱歌,我们的相爱遭到家里所有人的反对,分手几年后我才从爱情的泥潭里拔出来,与家人都认可的丈夫结了婚。她这句话戳到了我的痛处,一见倾心的爱,我能够相信吗?

小渔不等我回答,自言自语地说开了。我们是在朋友家里认识的,那天是一个朋友的生日,吃完饭,本来我打算走了,他们说要打牌,三缺一,一定让我留下。没办法,上桌的时候我才发现对面坐了个帅哥。刚开始我没在意,眼睛只盯在桌上,我手上正洗着牌,突然有什么预感似的,抬头一看,发现他正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当时心里一阵惊慌,估计脸都红了。

这就是他们的开始,牌桌上的一见钟情。小渔不要命了似地爱上了一个别的女人手中的男人。这个深渊,我是看着她掉下去的,却没有拉她一把的力量。当她无比幸福地把他介绍给我时,我不得不佩服乔影先生哄女人的本事。那天,他请我们吃饭、喝茶,陪我们走回家。话很少,却行动敏捷,倒水,买单,听到我们说要喝什么饮料马上默默地跑出去买。那天他在小渔面前撑足了面子,无可厚非地赢得了我这个死党最重要的一票。

不光是我,乔影还把小渔的家人也哄开心了。她的父亲早逝,母亲是一个慈祥可亲的人,对小渔的话言听计从,并不像其他的家长那样觉得女儿找一个有妇之夫很丢人,对于她的婚姻也好爱情也好,她母亲从来都觉得女儿的选择是对的,何况这个“准女婿”又会哄老太太开心,帮着做饭、收拾屋子换灯泡水管什么的,都不在话下。逢年过节,他提着厚礼给老太太拜年拜节,更让老太太觉得很有面子。我们都感叹,小渔也算是找到一个好的归宿了。

那是他们相识后的第二个春节,大年初三,我因为惦记一个电视剧,在公婆家吃过午饭后早早地退场,一个人先回到自己家里。刚到家,小渔的电话来了,王静,在干吗呢?我说,你机会真好,我一个人在家。她说,可以出来吗?我也是一个人,我们在百货公司门口见。

她没等我说话就撂下了电话。看来这电视剧是看不成了,我感觉到了一丝不妙,大过年的,她怎么这么落寞?

她和我坐上20路公交车,这路车我没有坐到过终点,因为它的终点是小城的郊区,一个兵工厂。那个厂子是外省搬迁过来的,以前读书的时候,我随一个同学到她家去过,那时小城还没有开通那么远的公交,我们转了一趟中巴才到,感觉那一趟出门已经是远行了。现在公交方便多了,四五十分钟就到了,也感觉没以前那么远了。我们下了车,向右是大路去往兵工厂的,向左则有一条小路,我从来没去过,感觉那里应该通往一片森林。

小渔带着我往森林走去。这是条刚修好的水泥路,中间划的黄线还很新。两边是密密麻麻的水杉,南方最常见的树种。这让我想起我的童年,我家门口就是一大片水杉林,每天我们在那里抓知了,掏鸟窝,捉迷藏,在大人们的呼喊声中回家,度过了一段无知而温暖的岁月。走着走着我的心柔软起来。这么好的地方,谁带你来的?

小渔斜着眼睛看着我,你说呢?

我明白过来,乔影可真会找地方啊。小渔说,不急,我们慢慢走,还没到呢。走了一段小路之后,她带我往右拐,进入一条更窄的路。这已经是土路了,幸好这两天没下雨,要不然得弄上一脚的泥。走了一会儿,我停下来,呆住了。面前是一条铺满落叶的路,树种显然已不是水杉,而是高大的乔木,树上仍有绿叶。在冬天,我们那里的树只有两种,要么叶子全部落光,光秃秃的,要么是常青树,像这样一边落叶一边绿着的树还是第一次遇到。我问小渔,这是什么树?

它叫木荷。

在我有限的视野里,我见得最多的是香樟、玉兰、柳树、水杉、梧桐以及一些果树,木荷还是第一次听说。成片的木荷林,栽种在一条不为人知的小路上,在冬天,它一边丰厚一边落叶满地。

小渔,告诉我,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带我上这儿来。

王静,你没有尝过当小三的滋味。你不知道当你与他的妻子狭路相逢时你是该迎上去还是躲开?当孩子夜里生病时他能来帮帮你吗?他可以随叫随到吗?对,我们有很多快乐、激情,他对我也很体贴,但是,过年的时候,大年三十,他的合法妻子、他的宝贝女儿、他的亲生父母,才是他的一切。我永远只能躲在暗处,见不得人。

一番话说得我心酸,看着对面的她,面容憔悴,有很重的黑眼圈。我心疼地捋捋她的头发,小渔,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我们劝不动你,拉不回你。你开始后悔了?那就撤吧,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他是不会离婚的。

他让我等,等到他女儿上大学。我叹了口气,你信吗?还有几年,你算过吗?你是一棵树上吊死了,这几年你的大好光阴全部耗在他身上,等到那一天,你年龄也大了,万一他不离呢?你想去找一个老头过完下半生吗?

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我不是不想抽身,但我抽不出来,就跟人生病一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让我一下子离开他,不接他的电话,不和他见面,我真的做不到。

我无话可说,小渔陷得太深了。

果然,过完年后,小渔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节奏,她不找我的时候,一定是很忙并且心情也不错。日子一年年地过去,她和乔影似乎是一对夫妻了,出双入对,也不遮遮掩掩了,在我们的朋友圈里,早已认可了他们的关系。后来乔影还从家里搬了出来,与小渔母子生活在一起。小豹,那个乖巧的孩子,已经开始叫他“爸爸”了,这更加证实了小渔的幸福,修成正果的日子指日可待。

转眼过了七年,夫妻有七年之痒,小渔乔影也度过了他们的七年马拉松赛跑。可乔影的婚依然没有离掉,女儿眼看就要高考了,为了照顾女儿,乔影又搬回去了。我们嗅到这是他想撤回的信息,但小渔觉得在大事面前还是要替他着想,等他女儿高考结束,一切自然会水落石出。

可在这节骨眼上,小渔遇到事了。

她一大早跑到邮局来,把我拉到一边,让我陪她上医院去。我已经猜出大半,这也是我一直担心的事。这么多年了,即使保护得很好,也会有失足的时候。我问她,乔影知道吗?她说,还没告诉他,告诉他又能怎样呢?我暗暗对小渔刮目相看,这几年,她越来越坚强了,放到以前,这么大的事她能不告诉乔影吗?

在医院里,我想着想着心里愤慨起来,这件事为什么要让小渔一个人承担,即便乔影不能给她什么,也该来照顾她呀!我一气之下拨通了乔影的电话。乔影倒是立马跑来了,看得出他的慌张和不好意思。一会儿,小渔从手术室出来了,一脸苍白,乔影赶紧过去扶住她。都是女人,经历这种事,其中的痛只有自己知道。此刻我呆在这里有些多余,便借机溜走了。

但是事情没有这么顺,小渔那次手术之后,胎儿没有弄干净,不得不再次上了手术台。这一次医生求成心切,差点儿将她的子宫刮破,导致大出血,又急救输血,在医院呆了二十多天。

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小渔的身体彻底垮了,瘦了近二十斤,以前圆润的身体现在用“苗条”来形容都不合适了。我安慰她说,就当是减肥成功。她苦笑,这代价也太大了吧。乔影这段时间忙得不亦乐乎,又要给女儿做饭又要照顾她,我对乔影这段时间的表现很满意,打趣她说,看来患难见真情啊,乔影这个老公还是合格的。小渔不以为然,是吗?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差点儿搭上性命,照顾几天又算得了什么?你知道吗?他这些天从来不提家庭的事,我估计他被这些事弄得焦头烂额,不想折腾,想回去了。我也想分了,大家的缘分到头了吧。我想给她一点儿信心,小渔,如果乔影真的离了呢?不是他女儿就要高考了吗?小渔沉思了片刻,再说吧。

乔影的女儿终于高考了,成绩下来,考得不理想,乔影问我们同学能不能想点办法。我和小渔都帮他找了熟人,尤其是小渔,把乔影的女儿当成自己的女儿介绍给朋友,请他们帮忙,最终,上了个比较满意的“二本”。

有一天,乔影找到我,说有事请我帮忙。我很不愿意充当这样的角色,这么多年来,在他们中间忙来忙去,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帮了小渔还是害了她。乔影说他妻子最近查出得了抑郁症,要好好地看着她,离婚的事自然不能提了。但他知道小渔这么多年来等的就是这一天,他说不出口。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难道我就说得出口吗?我找到小渔,第一句话就是,你和他分了吧,再不要傻等了。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小渔清出了乔影所有的衣物,换了门锁,把家里进行了一次彻底大扫除,想洗掉所有关于乔影的痕迹。她开始全心全意地做一个好妈妈,这么多年来小豹怎么长大的她都有点糊涂,转眼间,他要上初中了。这个虎头虎脑的好孩子,在妈妈经历生离死别时悄悄地变了声,长出了小小的喉结。他并不像那些单亲家庭的孩子逆反,成绩糟糕,甚至和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他懂事,爱读书,不让妈操心,只要每天有地方吃饭,他就知足了。有时候,看到妈妈喝醉了回来,他一声不吭地替妈妈洗把脸,看她躺好睡着后,才安安心心地回到自己房间写作业。

小渔的脸上恢复了红润,渐渐白了胖了。像所有家庭主妇一样,她上班下班,买菜做饭。小豹上初中之后,只有晚上在家里吃。她烧得一手好菜,常常在周末的时候,把我们几个叫到她家吃饭。看到她家里干净整洁,阳台上晾着洗净的衣服,还摆了几盆兰草,房间里也收拾得像模像样,再也不像以前穿过的衣服到处乱扔,我暗想,如果说这是平静和平庸生活带来的结果,那也是值得珍惜的,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我不敢再提给她张罗对象的事,但仍有热心人给她介绍。小渔先是不肯去,后来经不住他们的劝,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相亲了。有一阵儿还跟一个公务员交往了,当我们充满期待时,她告诉我们,没戏了。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挑出对方的毛病,还振振有词地说明自己为什么不跟他交往,我听了无话可说,这样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找得到一个满意的归宿!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对她说,小渔,我们已不是二十多岁的年龄了,谈恋爱,难道你还没谈够吗?现在我们要的是一个稳定的婚姻,而不是虚无的爱情,你醒醒好不好?别人给你介绍的对象,论条件都是与你相配的,你还没有好好看别人一眼就开始挑鼻子挑眼,结婚就是两人一起好好过日子,有那么难吗?

小渔被我呛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横着对我说,不是我看不上他们,是他们看不上我。

小渔,你这是跟自己过不去。要么,你不怕孤单,发狠心下半辈子一个人过。你能一个人过下去吗?你受得了孤单吗?

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一个我爱的人过一辈子?婚姻和爱情必须要分开的吗?

美满的爱情和婚姻可以同时出现,但是,那是百分之几的概率,小渔,咱们没那么好的运气,碰不上,行吗?

说到这里,我看看对面小渔那张苍白的脸,她已经有了法令纹,我心疼起来,拍拍她的脸。这么多年来,她一个人纠结于爱情与婚姻的旋涡,被它们搅得心力交瘁,我还毫不客气地点她的死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救她?

过了一段时间,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做生意的,比她大八岁,有两个孩子,大的已经二十多了,小的才六岁,分别是前后两任妻子留下的。我们感觉那男人没什么文化,和小渔不合适,但她却对他印象不错,觉得那男人身上有一股霸气,这是她所迷恋的。那男人有些钱,开着越野车,经常带她出去玩,出去几次之后,两人就热乎了。这是她的第二次爱情了,这一个不是别人的丈夫,两人相互喜欢,又都有结婚的愿望。

那男人叫关云风,大孩子已经工作了,这个小的刚开始跟奶奶住,后来奶奶把他送回父亲身边,和小渔、小豹生活在一起。日子一久,出问题了,小渔觉得那孩子爱撒谎,对她很不友好,不高兴了还骂她,老爱窜到小豹的房间乱动他的东西,就向关云风提出不能让这孩子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关云风不肯把他送回奶奶家,小渔就收拾起东西,母子俩又搬回到自己的小窝。

这天关云风约了小渔到城市郊外的“爱情谷”去,小渔把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叫上。车渐渐驶出城区,窗外飘来青草的味道,在城市里呆久了,看到郊外的野花、稻田、树林,心里一下子舒畅起来。大家说说笑笑,一个多小时,爱情谷就到了。

这是蒙水的上游,水比小城里的更加清澈,两岸的山不是连绵起伏的那种,而是一个个独立的小山丘,可以把它们想象成各种形状,比如玉女梳妆、金鸡报晓、大象汲水等等,尤其是形似大象的那座山丘,跟桂林的实在太像了,当地人称这里为“小桂林”。我们把车停好后,走了一段就到了码头。我们包了一条船,开始在船舱里坐,不一会儿,觉得舱里闷,有人发现可以爬到船顶上去,船顶旁边都有护栏,我和小渔率先爬上去,感觉舒服多了。是四月初,两岸的油菜花快要开到尽头,它们不是在凋零,而是尽自己最后的能量拼了命地开。除了油菜花,便是三三两两的人家,门口有几棵桃树梨花,还有用竹竿晾晒的红衣绿裤。河上的风很大,吹着有些凉意,我们不由裹了裹衣服。小渔突然对我说,你猜,我那天碰到谁了?我问谁。乔。我听了对她努努嘴,小声点。

她说,我那天走在街上,正低头看路,抬头的时候,发现他正站在街对面,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想走开,这时他已经穿过马路朝我走来了。他憔悴多了,眼睛里有血丝,胡子拉碴的,头发也像是好久没理过。他第一句就问我,你吃过饭没?我没吱声,他把我拉进路边一个小饭店,点了几个菜,我端起碗,看他埋头吃饭的样子,一口也吃不下去,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他抬起头,眼睛早就红了。

我说小渔,你心里还装着他吗?

我试图说服自己忘掉他,我知道云风比他要好很多,乔的爱是自私的,我总是将就他的感受,他的难处。云风不是,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在一起,不怕别人指指点点,我们最终可以走向婚姻,和乔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尽管如此,我还是忘不了他,特别是有时候梦见他之后,心里会更想。

你不是说和云风在一起很开心的吗?我看你这样子好像又恋爱了似的。

开心和爱是两回事,我和云风在一起没有和乔在一起那么痛苦过吧?我也从没患得患失过,不会害怕我有一天失去了他会怎样,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

这不是挺好吗?要那么多撕心裂肺干吗?

王静,如果乔有一个那样的孩子,我是不会嫌弃他的。但是在云风这里,我实在接受不了,一想到以后要和这个小孩生活在一起,忍受他的撒谎、恶作剧、说脏话,我就觉得头大。因为这个小孩,我真不知道和他能不能走下去。

小渔,你不能这么想,你不能再纠结下去了,好好地过日子吧,遇到云风这样一个人,已经不容易了。你以为你还能遇得上比云风更优秀的吗?别把他当块鸡肋。

话说到这里时,又有两个同学爬上船顶,船已过“大象汲水”,离爱情谷不远了。

原来,爱情谷就是一座山。山上有个道观,听说给人算姻缘很灵,不少善男信女奔这里而来,得到满意的启示之后,若有终成眷属者,定来山上感谢,然后在道观前的一棵树上结一根红丝带。

一路上铺了石阶,但山很陡峭,有的时候差不多九十度,我们一路爬得气喘吁吁,云风在前,小渔随后,把我们这些不爱锻炼的人拉得老远。快到山顶的时候,云风和小渔已经坐在道观门口恭候多时了,我们都怂恿他俩去抽一签,云风倒有些想去,但小渔坐在那里懒心懒意的。

我离开他们,绕着道观走到背面。山的阴面是一处绿色的草坡,新生的草绿得晃眼,三三两两的白山羊黑山羊分散在草坡上。这是春天的旺盛期,牛羊成群,水草肥美,没有谁有理由离开这个俗世,即使没有爱情,没有动人的生活。

小渔还是转不过来,不肯接受云风的孩子,他们没开始那样热乎了,云风和孩子在自己家住,有时到小渔家里来。云风答应给小渔买一套房子,付了首付之后,余下的三十万签的是十年期限,因为写的是小渔的名字,所以由小渔每月往账户里存款,以前云风每月给小渔五千,后来变得有一搭没一搭了,记起来就给,忘了小渔也不好意思伸手要,这房子的月供只好由她自己还。我要小渔每个月都去要,为什么不要呢,说好的。小渔说,不是自己的老公,真开不了口。

我感觉他们之间快要完了,这样子下去,会像一团没有续柴的火一样慢慢熄灭的。但他们之间的关系远比我想象得要强大,两三年过去,两人还是这个样子,既没有进展也没有分开,这在我的意料之外,他们准备就这样过下去吗?

圣诞节就要来了。这几天北风呼呼地吹,前几天还是暖冬的迹象,突然间就降了温,天阴了好几天。

第二天早晨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下雪了。雪很大,一片一片飞下来,我接住一片,仔细看看,真的是六边形的雪花,这样的天气是个木头人也会感动。

快下班的时候小渔打来电话。我知道她会在这个时候找我,她跟乔是若干年前的这一天认识的,她说,是个下雪的圣诞。

我说,小渔我这会儿还有几个快递要寄,你等会儿,或者你直接说个地方,我们见面再说。

“台北咖啡”已经不在了。我和小渔不敢约在大的咖啡店,因为圣诞节不仅人多而且价格比平常要贵很多,她说了她家旁边一个小茶吧。

我冷得够呛,一进去就要了一杯巧克力热饮,她则拿个勺搅动着烧仙草里面的云豆,一边搅一边看,却不吃。我说,小渔,我今天就带了耳朵来,没打算发表什么感慨,你倾诉吧,我全部笑纳。

小渔说,我就不信你什么话都不会说。

我有心理准备,你要说什么我也知道,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今天就尽情地发泄,说完了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和云风领结婚证去。

小渔把身子往我面前一探,食指做了个勾引的姿势,我也配合她把脑袋往前伸了伸。她小声说,知道吗?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某人离婚了!

谁?姓乔的?

嗯。他今天跑到我上班的地方去,把那个本子给我看了。

想和你复合?你答应了?

你别把你朋友看得这么没骨气好不好?我能那么快答应他吗?

怎么回事?他怎么离的婚?

说起来与我无关,不是他要离的,是他老婆提出的,这些年她也受够了。所以我高兴不起来。

他也够老实的,对你说了实话。那你还爱他吗?还想和他生活在一起吗?

说实在的,以前做梦都想有这一天,但是这一天来得太晚了,而且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他现在就像一堆被人扔弃的垃圾,又想让我捡回去,我是不是太贱了?

乔在离婚之后向小渔发起了猛攻,逢节必送花,给小豹买衣服,给小渔妈妈送礼。他越是示好,小渔越是拿架子,她说这几个月在乔面前算是出足了恶气,以前一切都顺着他,缠着他,怕他离开,现在反过来了,是上天给她的补偿。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春去夏长,又该添置些新衣服了。这天我和小渔约好在一家我们常去的成衣店见面。快到成衣店的时候,我看到有一个个头高高的背影,样子像云风,他旁边有一个穿碎花裙的女人,正是小渔不久前才买的那条花裙。我急忙喊,小渔,小渔,等等!

奇怪,云风好像没有听见,和那个女人一下子消失在周末的人流中了。我拿出手机,给小渔打电话,喂,小渔,等等我行不行,我在你背后。

那边小渔说,我快到了,刚吃了早餐。

等我们见了面,我问她,刚才是不是和云风一起吃的早餐?小渔说,没有啊,和小豹吃的,他吃完回去了。

我不能把刚才的一幕告诉给小渔,本来也是捕风捉影的事,万一是我看错人了呢?

从成衣店出来,我忍不住问小渔,你想怎么做,是云风还是乔?应该有个决定了。

小渔的目光还是那样空洞、漫不经心。她说,能怎么样?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乔那里总有一天他会放弃你的,时间一长,他觉得没什么指望了,就不会再给你献花了。云风也是,他觉得这样下去如果没有结婚的可能,也终有一天会离开的,说不定会找好了小姑娘再通知你。

小渔的眉头一紧,那你叫我怎么办?他的那个儿子,我怎么接受?我都已经退一步了,我要他把孩子送到寄宿学校,每周回来一次,这总可以了吧。再折腾也只有两天,我都认了。他还是不肯,说孩子从小没有母亲带,要我像爱小豹一样爱他,把他当亲儿子,这怎么可能?从情感上我接受不了,他有小豹那么好吗?

那云风对小豹怎么样?

小豹不一样啊!他对谁,不管是乔还是云风都那么顺从,生怕惹他们生气,有时候我看见小豹对云风那种挤出来的笑,心里真不是滋味,他才多大就知道讨好人了。云风的儿子如果知道讨好我,我也会善待他的。

那乔怎么样?他没有孩子的拖累,女儿都上大学了,你们还有没有可能复合?

我对乔又算什么,我觉得他现在这么追我,只是为了挽回他的面子,他的妻子抛弃了他,如果我又不要他,在他们单位这是个多大的笑话!所以他要把我先追回来,至于以后,我真不敢说。

这一点我还真没有想到,小渔你怎么会这么想,再说你想那么多干吗?到手了就结婚呗,莫非他还想再离一次婚不成?

我觉得我现在挺享受这样的过程,这些男人,让他们去琢磨我的心思吧。

我为小渔的想法吃了一惊。小渔,你以为你这点心思男人看不透?他们说不定对你也是骑驴找驴,现在是两个男人围着你转,如果哪一天两个人都离开你了呢?

你别催婚了好不好?你比我妈还罗嗦,我现在是享受一天是一天,哪一天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不要我了,我还有小豹呢,我和他一起过。

我不再说什么了,也许是我杞人忧天,关注的总是一个结果,其实结了婚之后又怎么样呢?解决不了的矛盾永远也解决不了。享受现在的每一天,幸福的每一天,至少现在小渔是幸福的,比我要幸福。

这天我最后一个下班,把卷闸门拉下来后,准备到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去。突然,我看见一个穿蓝色校服的孩子正骑着自行车,他的背弓着,用力向前蹬,校服被迎面的风灌得满满的。我觉得那个孩子像小豹,就叫了几声。果然是,孩子在前面停下来了,往后张望着。我朝他挥挥手,他调转车头跑过来。他上高二了,一米七八的个头,眉毛和头发又浓又黑,额头上长满了小疙瘩,他叫我一声静妈妈,就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看着他心里高兴,不知不觉就长这么大了。他两三岁的时候,说话不利索,“晚上”说成“网上”,“上班”说成“上帮”,一说到有好吃的给他,他马上就流出口水来了。这些年,小渔和我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有他陪着,买衣服的时候他也不催我们,给他一点儿吃的,就老老实实坐在店里等。大一些了,他会自己带本书,我们在一旁聊我们的,他一个人捧着本书在一边看得入神。上初中之后,他的学习基本没让他妈操过心,稳稳当当就考上了我们这里最好的高中。哪像我女儿,像求她读书似的。

我问小豹,回家去啊?小豹说去外婆家,晚上这顿在外婆家吃。我叮嘱他,路上当心点。小豹说,哦。他有点欲言又止,停顿了一下才说,乔伯伯前几天问我,想不想他做我爸爸。我心里想,这个乔影,怎么把工作做到孩子身上去了。

我说,小豹你怎么想的?乔伯伯和关伯伯,你喜欢哪个?

小豹深黑色的眼睛望着我,在他的眼睛里我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我和背后纷繁杂乱的世界,连绵不断的公交车、私家车,放学的孩子,匆匆的人群,推车的小贩,路边的乞丐,站牌下一两个落寞的等车人……我不知道小豹在我眼里找到了什么,他会找到什么呢?

他深黑色的眸子望着我,那么清亮,让人心疼。

栏目责编: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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