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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喻

2015-11-18昌耀

西部 2015年5期

昌耀

西部头题·散文诗

告喻

昌耀

1991年残稿

重新开始我的旅行。我天性是一个活泼的人,但又本质抑郁。我曾在不为人知的广漠原野耕耘,胸中突然的冲动会让我辍耕,而将某种启示的含义速刻在犁杖。我曾是亚热带阳光火炉下的一个孩子,在庙宇的荫庇里同母亲一起仰慕神初氏。我崇尚现实精神,我让理性的光芒照彻我的角膜,但我在经验世界中并不一概排拒彼岸世界的超验感知。悖论式的生存实际,于我永远具有现代性。我理解书法家张旭何以乘醉举笔呼喊狂走。我也理解书法家怀素酒酣兴发为何将所目遇之门墙器皿衣物尽数挥毫泼墨无一幸免,因之龙蛇夭矫、雷鸣电掣。心有浩然之气啊。是的,我应当深解咏作《天问》的楚国诗人何必一气向苍天发出一百几十种诘难了。重新开始我的旅行吧。我重新开始的旅行仍当是家园的寻找。很久以来,每天破晓,总有同一只鸟儿飞来河边,以悦耳的啼鸣向着幽冥中一只沉默的鸟儿呼唤,我当作是对我的呼唤。但我并不沉默。灵魂的渴求只有溺水者的感受可为比拟。我知道我寻找着的那个家园即便小如雀巢,那也是我的雀巢。

一种嗥叫

夤夜,一个梦游人——灵魂的受难者沿着街边的阴影踯躅、蹒跚。他憋闷极了,于是,无视后果地耸起双肩,老狼似地对着空疏的长街嗥叫一声:“嚎——”这声音拖得极长极长,这声音拖得极惨极惨,正是灵魂在命运的磨石上蘸着血水磨砺时发出的那种痛苦的声息。

对着深夜的大街嗥叫,较之站立荒原对着群山嗥叫有何不同呢?

如果你有一双望穿金石的眼睛,此刻,你会发现街屋不过是钢筋编织的众多立方箱笼。而奇迹发生了,那些自我禁闭在格子笼里的人形动物听到了那声嗥叫忽有了顷刻的苏醒,倒卧的身子稍作蠕动而侧转头去,谛听,感觉到了灵魂的召唤。

灵魂的受难者是在天地的牢笼游荡。他的对着昏睡的街道施行的嗥叫,较之于对着关闭在岩峰的山魂又有何不同呢?

囚禁在天地之牢笼,较之于囚禁在颅腔、棺木又有何不同呢?嗥叫啊……

火柴的多米诺骨牌游戏

一次,送罢友人独自心情沉重地往回走。时近子夜,街边小餐馆在清扫厅堂准备打烊,只有相邻几家出售烟酒的小店尚守着空夜苦苦煎熬。出于爱的痛苦与无奈,我背手强打精神恹恹地(也许还是恨恨地)向着夜的深处步履艰涩地踏去。一个推着自行车的大汉从桥栏高架灯柱底座背后闪身而出,朝我逼近。

“有火柴吗?”他似已等候良久。

我既不感惊怖,也无心答语,只腾出手来朝他强劲地摆了摆,示意别再干扰,仍旧背手向着夜的深处步履艰涩地踏去。

“噢,你没有火柴。”与之擦身而过时听他恶狠狠地咕哝了一句。我囫囵的思绪似乎受到一击,透出一丝亮隙:火柴?我没有?……

已然是旬日之后的中午,我在市中心邮政大楼投寄一份快件。购好邮票,倚着无人值守的一段柜台用自备胶水粘贴函件。此时,一个打扮入时的青年女子确然朝我走来。我当作是与我商借胶水了,她却问道:“火柴有吗?”望着她美丽的面孔,一个女子,我看不透这种必要。没有。我确然发出信息。但她决不妥协地(或竟是十分优雅地)竖起食指轻声示意:“嘘!只要一根。一根。”

她转身失望地走了,眨眼间消失在匆匆人流。我陷入一种不知所措的傍徨:是的,没有,我们都没有。

我曾为之深感痛苦的友人当再次晤面,也终于如此问到我了:“告诉我:它有吗?”是的,是火柴,而且只是火柴。我们正被导入一种整体性的精神迷狂……痛苦是经常的事。

与蟒蛇对吻的小男孩

是一脖颈盘缠着大蟒的小男孩。那时,他从马戏班场地一侧供演员休息的幕帷走出,就这样踱着方步如同天之骄子拥着怀中的山林之神,从围观的闲众身边走过,径直来到街边,立定,让高原夏日有了几分南方的街景。

是一脖颈盘缠着大蟒的小男孩。

他双手交替地摩挲着大蟒悠缓滑动的头颈,鳞斑在其手感之下恍若发出华贵的金属的颤音。那蟒蛇圆睁双眼,口中不时抽动的信子电闪一般频频朝向孩子,仿佛是一种讨好乞怜,一种问询,一种近似阿谀的试探。

感觉到了那种呼唤。那孩子嘬起嘴唇与之对吻作无限之亲昵。他微微启开圆唇让对方头颈逐渐进入自己身体。人们看到是一种深刻而惊世骇俗的灵与肉的体验方式。片刻,那男孩因爱恋而光彩夺人的黑眸有了一种超然自足,并以睥睨一切俗物的姿容背转身去。

啊,少年萨克斯管演奏家的优美造像。

那时,我视这位与蟒蛇对吻的小男孩是立于街头的少年萨克斯管演奏家了。从这种方式,我感到圆转的天空因这种呼吸而有了萨克斯管超低音的奏鸣,充溢着生命活力,是人神之谐和、物我之化一、天地之共振,带着思维的美丽印痕扩散开去。

划过欲海的夜鸟

我被憨厚的一声鸟鸣唤醒。这是高远的夜天中一只独飞的夜鸟。我为这发现喜悦之极。如果描摹那声息,似可写作“嚯尔——嚯尔——”,有一种低音铜管乐器发出的亮丽。同时,让我感觉不无滑稽的是,在听的每一声啼鸣之后,必有地面某处棚户煞有介事的两声朝天的狗吠附丽,像是从善如流的对答。我品味着这鸟兽的歌吟。说实话,我一向敏于捕捉这纯然的天籁。在听腻了歇斯底里的人声喧嚣之后,这样充溢着天趣的音响,让人产生一种认同感。但是,我已隐隐感觉到凌晨早班车的胶轮正碾压过附近的街市,城市的局部正在重新启动。我同时惊异地发现凌飞于这片欲海之上的大鸟已正确感受到这种信息,悄然噤声,小心地远去了。而那狗吠也随之哑然。我闭拢双眼,追思划过欲海的夜鸟如此神异通灵好生奇怪,复又感受到袭来的倦意并意识到自己雷霆大作的鼾声,最终也未明白自己是否有过昏睡中的短暂苏醒。

一个青年朝觐鹰巢

对于大山倨傲的隐者、铁石心肠的修士、高天的王……我是一个不速之客。

当我于山光岚气中遥见洁白的一群种属在云与山石之间徜徉放步,初瞥之下,我误作牧人草原逃亡的羊只。

这是休闲踱步的鹰群:一派贤人、士子、学问家的清修儒雅。

然而高天的王者,这却属于浑身透射着金属和辛辣腋臭的雄性词语。这意味着居高临下展开的甲胄、折落的箭镞或羽毛之横张。而在这里,流寓人间的我,所见仅是匿处僻壤的野性联合体——山野自由公社的自由子民。我心怀向往。

我向山阿攀援着。对于我的出现它们初始佯装不知,既而,我从它们蠢蠢而动向着悬崖一侧开始的集结,感受到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对于世人的鄙弃与拒斥。但我自许是一名种属的超越者——且将证明我是种属的超越者。我已预期它们对我的接纳了,而以清越的啸叫频频遥致我的倾慕。我之所以选用这种原始方式是深感于人类软语的缺铁症岂止于表意的乏力与无效,更有着病入膏肓的拯救的无望。

我艰难地攀援着,并密切注视前方的动向,一种不安的预感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递增。终于那一直保持沉默的王者将我的激情与决心视作一种不可耐受、不可容忍的骚扰了,掉转身去,倦怠地拖曳起一双冗赘的羽翼,疾走数步,在临渊踏空的一瞬,打了一个趔趄似的,见它张扬的双翅已然向着穹苍雄俊骞翥。我长叹一声——是作为弃儿的一种苦闷了:拒绝即意味遗弃。自由公社的子民于是随其一一腾空,且罩着我头顶盘桓巡视,如同漂流空际载浮载沉的环形岛礁。

不可与群、不可与共、不可与沟通的永恒遗憾:君自此远矣。

当我坚持着走完了这段险径的最后一程,嗒然若丧站立云间基地,注意到巨岩上流年岁久积存的鹰的排泄物粘连脓血毛羽,五彩斑斓杂陈,又意外地体验了一种豪举暴施下次生的永劫的苍凉,我只余茫然的认同感,而茫然提起手杖作了一个上挺的姿式。钻石般的鹰眼一齐向我投射光芒。搏击的气流以刀削般的凌厉在我耳边折转。我自知有所未能,有所未及,有所未忍。默望着自由而豪强的它们远去。三十年了。饶舌是一件可厌的事。但事实本身悲怆的含蕴却有着噤口不言者的面色煞白——惨白

幽默大师死去

(一次蓦然袭来的心潮)

最后一个幽默大师已经死了,这世界再也不存在幽默。

一个本质痛苦的幽默大师,不屑于插科打诨,不屑于滑稽。他虽不等同于讽刺,但也不仅仅只是幽默。

一个本质痛苦的幽默大师,是庶民可引以为荣的自我存在,是庶民可借以获得的自我安慰,是庶民善作解语的另一个“自我”。

一个本质严肃的幽默大师已经死了,再不会有第二个为我们转世再生。在埃博拉病毒、疯牛病毒、艾滋病毒……走私人口、死囚……阴谋……等等相继威胁我们的苦闷中,不会有第二个幽默大师临世接受我们膜拜并替我们摸顶祈福。

但是,世上仍不乏冒名的僭越者、拙劣的效颦者及沽名钓誉赖以为生的小丑。

只剩下了所谓笑的制造行业。

因之,他是最后一个死去的幽默大师。

这世界失去了圣杯,也同时失去了宝剑。

干枯了的人类脐带不再分泌健脑的营养素。

醒来

醒来。不知何所来。不知何所之。甚而不知何所处。——人,一旦失去记忆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房间里还有些昏暗。听见院子里一部带铁斗的搬运车由着众人装载碎砖烂瓦而发出尖利的碰撞声。我疑心是此种存心捣乱的敲击声敲醒了我的睡眠。索性起身穿衣。当寻找脱去的衣帽,才发现自己昨夜原是和衣而卧。好生奇怪。但我没去多想。估计已临近破晓,设法拧亮灯具,发现钟表静止于十一点。究竟是哪个时段的十一点?我茫然。其时外面大街早就人声鼎沸,该有着车水马龙一般的景观。间有叫卖声。那悠扬高亢的一声“剔刀——磨——剪子喽”近在耳边,类似叫板,想必是借用了京剧演技,煞是好听。我复愕然:到底是哪个“十一点”?……肚皮也有了几分饥饿感。

那么,此刻到底是“今晨”抑或“昨夕”?是“子夜”还是“亭午”?

为什么又是和衣而卧?

到底是什么鬼把戏……

我说不明白。但觉出个中定有变故、蹊跷。显然只是人们习以为常。人们也总会习以为常。因为我想象不出当白日横空,大街停市,田野罢作,学校停学,人们只是忙于睡觉,谁会丝毫感觉得出此中行为之错乱、反常与有悖人情,更有谁会为之不寒而栗、恐怖?因此我们大家才安之若素成为夜间活动的动物,以夜间为白昼。

夜与昼自当引动着。设想的破晓仍晦暗莫辨(或许更幽深了)。听见人海里那个磨刀匠人唱偈似的吆喝声忽隐忽没在市嚣仍十分真切。院子内钝器的撞击仍响动如初。心想:我是继续躺下去,还是出外投入夜里的“白昼”运作?我记不清自己的前生,亦把握不准是继续和衣而卧,还是即刻起床梳洗盥沐。因之未来也暂处于停滞。人,一旦失去前生怕也未必只是一件憾事,当别有一种诗意的沉重。当然,只有“醒着”时才能作如是之想,可一旦醒来,我复归茫然。

你啊,极为深邃的允诺

当我几近于绝望了的时候,听到楼舍窗外,孤零零,有夜雨声。夜雨声中,有角质蹄足以时缓时促的速率回环往复在同一片瓦砾场踏步。谛听有顷,以为那杂沓之声似一种灵感,意在向我灌输某种神秘的启示。我立刻意识到那一真实的动机。与之默契,我说道:好吧,我会向长空膜拜顶礼,但当死亡一旦成为审美事实,我本身已经属于广延不朽的宇宙……

而这时,你啊,如同每回已有过的感应,我及时听到了你能带给我走出危亡,给我信念与无穷幸福感的极为深邃的允诺。“请重复一次。再重复一次。”我恳请你。于是我重又听到了那一份美丽。我立刻安宁了。这意味着生命已突破停滞的十字状态而垂直地延续。而那横向的蹄足已完全消失。

告喻

一种告喻让我享用终身:仅有爱,还并不能够得到幸福。深邃的思维空间有无量的烛光掀动,那并不能成为吸引年轻人前去的赌场。我想起雨季泛滥的沼泽。怀着从未有过的清醒与自信,我终于信服于一种告喻:仅有爱还并不能够……幸福。

我已习惯准时站在黎明的操场静候天堂之门为我倾洒一片圣光。我已多次赞美灵魂洁净的赐与,那是你们孩童的无伴奏合唱。纯粹的童声,芳馨无比。

我已讲述击碎头壳的暴食。

我再讲述揭去齿冠后的牙腔朗如水晶杯。

暴饮吧,狂怒者,我愿将你竖立的怒发看作一炷烟燧。是观念的反叛。是灵魂的起义。

而仅仅有恨也并不能够……幸福。

权且作为悼辞的遗闻录

这是E,一个身感无妄之灾的妇人:她老是听到“水流”,就在她的颅腔,响着。那响声像呻吟,又像嘟囔,躲不掉,驱不散,抠不去,被其折磨。在E平静示人的外表下深埋着人所不知的伤痛。这样累人。生活是毫无意味可言的刑罚,只具残酷的本质。她因长期失眠而熬红的眼睛饱含着楚楚动人的忧郁。富于经验的人告诫她,世间本身就痼疾缠身,不可以理喻。过敏只会自讨苦吃。适者生存,应该学会麻木。要学会暗示自己:“恶声”只是人的“错觉”,久而久之也就听而不闻。这就是“健康”的定义。E并不掩饰自己小女人的惊愕,称此为“白马非马”式的诡辩:怎么可能是“想不想”的问题呢,想它也响着,不想它也仍响着。自我欺骗式的暗示又是怎样一种强加于生命的残酷。E终于意识到自己对这世界的蔑视。秉承这种认识,轻生在她看来不再只具被动的“牺牲品”意义,而是抗恶的“武器”。与其脑髓被无端啮食,不如在疯狂中自我引爆。然而,E仍旧作着无望的期待。有一天,E油然想起:——那“水流”会不会是出于自来水管“放水活门”的渗漏?……E就这样奇异地寻思着,脸庞甚至有了几分高兴神色。E从床上平静地爬起,想好了去“拧紧”厨房涮洗池上方的龙头,而事后被证实,E当时实施的行为却是打开了煤气罐的阀门。富有经验的人说,E是变傻了。E真傻。这也许是好事。E永远挣脱了这个围困、追捕她的“水流”。对此,修行者称之为“寂灭”,悟空者称之为“幻灭”,思想家称之为“理性悖乱的苦果”,先锋诗人称之为“后现代状态”,某神学院学子则借此发挥了一通所谓“来世末日万教归一”的神示。我不忍拒绝这份资料——在作家笔底,它肯定是一个长篇小说的雏形,在涉奇者眼里,兴许还会看作以多次造山成因被包孕在一块璞玉里的金刚石,可供剖取赏玩。但我只肯简略记述这一遗闻。我缺少那份“听候下回分解”的耐性:世事太冗赘,却又太相似,九九归原,终无一新鲜。亡灵地下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