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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前明月光

2015-11-18远人

西部 2015年5期
关键词:男朋友爱国猴子

远人

小说天下

床前明月光

远人

东方红小学面积不大,其主要构成也就是一个篮球场和三幢教学楼。教学楼建在篮球场周围,有四层,三年级乙班的教室在其中一幢教学楼的第二层,我们就坐在那个教室里接受语文江老师、算术陶老师的教育。我们还有其他教美术、体育和音乐的老师,但他们的课一个星期加起来也上不了几节,所以对我们来说,江老师和陶老师才是最重要的老师。

我们几个都不喜欢陶老师。陶老师的脸色总是紧绷绷的,还喜欢在上课时对不听讲的学生点名批评。猴子是被他点名点得最多的,我挨的批评也不少,所以我们根本不喜欢他。后来猴子对我说,陶老师是因为至今还没有女朋友,所以就对我们特别严厉。尽管我们那时还小,对女朋友的含义也模糊得不着边际,但猴子说出时,我们都自以为懂得。陶老师对我们越严厉,我们就越希望他找不到女朋友,最好是一辈子都找不到。

但对江老师我们就不同了。我们都喜欢江老师,不仅是因为她十分漂亮,也不仅是因为她有两根非常长的辫子,胸前搭一条,背后垂一条,还因为她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江小雁。就在我们学校后面的那条江上,我们都看见过早上的燕子。尽管江老师名字中是“雁”而不是“燕”,但那幅燕子在早上飞过江水的画面我们都非常喜欢。

因为江老师,我们当然就喜欢上语文课。我记得江老师用普通话带我们集体朗诵李白的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这首诗在我上学之前妈妈就教我背过,但直到江老师朗诵这首诗时,我才发现这首诗真的很美。江老师朗诵时不站在讲台上,而是站在第一组和第二组中间的狭窄过道上。她左手拿着打开的课本,右手在空中缓缓比划,特别是念第三句“举头望明月”时,她那只手就缓缓升起,好像月亮就要被她用手掌托起来似的。我多么希望这首诗不是四句,而是四十句甚至四百句,那样我就可以继续看江老师又慢又迷人的手势了。我还发现,江老师也特别喜欢这首诗,她布置给我们的作业有好几次就是抄写这首诗,而且那个学期的语文段考,她也在默写题目中要求我们把这首诗默写出来。

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我们的老师都没有变过,我们喜欢江老师和不喜欢陶老师的感觉也没有变过。从这点来看,东方红小学也就没什么事情可出。但有一天我们去学校时,发现学校的篮球场有了点变化。

在篮球场的三面,也就是在三幢教学楼的前面,种了一圈梧桐树。那天我和猴子去学校时,发现在我们教室前面的两棵梧桐树上,横着牵出一面红绸子横幅,上面用大头针别着美术老师用白纸剪出的十六个仿宋字。

进校园的每个学生都看见了,还有不少人念了出来:

“热烈欢迎丁爱国同志来我校传经送宝。”

丁爱国是谁?

我问猴子,猴子不知道。他居然还反问我一句,我当然也不知道。

我们进了教室,第一节是江老师的课。在课堂上,江老师为我们解开了谜题。她有点激动地告诉我们,今天上午的第三节算术课不上了,全校师生要在大操场集合,听丁爱国给我们作报告。她说,丁爱国刚刚被评为全市模范青年标兵,希望我们在听报告时要严肃认真,不许开小差。

听说可以不上算术课,我们极为高兴。再听说那个被“热烈欢迎”的丁爱国居然是全市模范标兵后,我们不由在心中涌上一股敬佩之情。什么是模范?江老师早就告诉过我们,模范就是把事情做得最好的,因此也是最值得我们学习的。那天,我居然第一次在江老师的语文课上走神了。我不知不觉地就开始想象那个模范标兵丁爱国的样子。他一定是非常和蔼的,一定是非常喜欢微笑的,也一定是非常喜欢我们这些小学生的。

丁爱国,这是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啊!我在还没见到丁爱国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他了。

按课表连着上了两节语文课后,江老师就指挥我们将各自的板凳搬到操场上去。一听到命令,我就赶紧起身,将刚才坐着的板凳提起来。我们走出教室,只见每个班出来的学生手上都提着板凳。我们在楼梯间挤成一团,好在还不乱,因为我们方向一致。

操场上,已经被体育老师画好了石灰格,并注明哪个班在哪个划出的石灰格里。所以,整个篮球场虽然人满为患,但秩序还是井井有条的。在江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很快就找到了标有“三·乙”粉笔记号的石灰格。江老师迅速指挥我们坐下。那个脸色紧绷绷的陶老师也在一旁给江老师提供帮助。我们看得出——实际上,我们也很习惯,虽然陶老师对我们脸色紧绷绷的,对江老师可不是这样,特别在这个时候,他的帮助既必不可少,又有很明显的效果,毕竟我们都有点怕他。只要他手一指,刚才还转头和我说话的猴子就立刻不说话了。

利用这课间十分钟,全校师生都各就各位了。我们班坐在靠后的位置,前面是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每个班前面都站着班主任,不知什么时候,我看见站在我们班前面的只有陶老师了。江老师呢?我左右看了看,没看见。

很快,操场上安静下来。在我们面对的最前方,也就是那条横幅之下,已经摆好了四张课桌拼成的长长的主席台。主席台后面坐着学校领导,正中间的是我们的校长。我们其实已经很安静了,校长还是对着话筒要我们安静,直到鸦雀无声后,他才又清清嗓子,面带微笑,以平时很难听见的热情洋溢的声音说:“老师们!同学们!咳!我们东方红小学今天请来了全市模范丁爱国同志来给我们上课。丁爱国同志,咳!他是我们市里最普通的一名掏粪工人。但是,咳!就在这个平凡的岗位上,丁爱国同志作出了不平凡的业绩!……老师们!同学们!咳!我们谁也不要小看一名掏粪工人,我们的少奇主席就对全国劳模、掏粪工人时传祥同志说过:‘我当国家主席是为人民服务,你当掏粪工人也是为人民服务,我们性质一样,只是分工不同。’所以……咳!不管在什么样的位置上,我们只要牢记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就一定能做出不平凡的业绩!上个星期五的报纸我不知道同学们是不是看过?但我想老师们一定是看过了,咳!整版的篇幅都在介绍我们的全市模范丁爱国同志!……咳!教育局也下发了通知,每个学校都要请丁爱国同志来传经送宝,而我们学校是丁爱国同志作报告的第一站!咳!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现在,咳!就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丁爱国同志作精彩的报告!大家欢迎!”

校长话音一落,整个操场就响起一片经久不息的掌声。在掌声里,最前排坐着的一个陌生青年站了起来。他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我不知道,毕竟学生人多,刚才有点杂乱。谁也不用介绍,我知道他一定就是模范标兵丁爱国。

丁爱国一站起来,刚刚要熄灭的掌声又非常自觉地再次响遍操场。

虽然隔得有些远,但我还是一边鼓掌,一边仔细地看他,激动地看他。

丁爱国穿得异常朴素,一件浅蓝色中山装,衣服的颜色已经褪了不少,蓝色已经发白了,但很干净。丁爱国的脸像是晒多了太阳,十分黝黑,但他的眼睛明亮,眉毛也浓。他站起来后,我感到他有点不好意思,对着我们弯腰鞠了一躬,算是回答我们给他的掌声。然后,丁爱国就转身走向校长所在的主席台,因为他必须到那个话筒后面,但拼在一起的主席台挡住了他。校长旁边的教导主任赶紧将一张拼拢的课桌斜移,折出一条过道。丁爱国就穿过那条过道,几步走到校长身边。

校长在丁爱国过来时就已经起身了,他伸出双手和丁爱国握了握,然后示意丁爱国坐在他身边的空位上。丁爱国坐下了,全校师生的眼睛都望着他。我感到丁爱国有些拘束,但很快,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衣兜里掏出几张信纸,摆在自己面前,一张张抹平,然后像校长那样清清嗓子,眼看着信纸,嘴对着话筒就说开了。

我不可能重复丁爱国说的每一句话,只记得他很紧张,说得时断时续,校长和教导主任分别坐在他旁边,听得非常认真,还时不时点点头,像是赞同丁爱国说的话。在我们班级前面站着的陶老师似乎也听得很认真,但他还是会冷不防地扭头看我们一眼,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忽然就发现了某个同学的小动作。这时他就对做小动作的同学狠狠地瞪一眼,那个同学立刻就坐直了,陶老师才又继续看向讲台后面的丁爱国。

丁爱国所讲的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三点:第一点,他热爱他的本职工作。是的,他的工作是掏粪。很多人都不愿意干,但是他愿意,因为无论什么工作都得有人去干,如果没有掏粪工人,那这个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他非常知道自己工作的重要性;其次,在这份工作里,他可以帮助很多人。他举了很多例子,最突出的就是有人在蹲厕所时不慎将手表和皮带掉进了粪坑,这时候只有掏粪工人可以给他们提供最实在的帮助。据不完全统计,他在三年的掏粪工作中,从粪坑里捡出了十六块手表和十八根皮带。当然了,他从粪坑里捡出的又何止手表和皮带?还有不少孩子们的玩具,甚至还有一些现金;第三,他掏粪已经三年了,在这三年中,他最初也有过思想波动,因为有很多人看不起掏粪工人,甚至连他的亲戚也不理解,一个年纪轻轻的人为什么就不去做一些别的工作呢?但是,丁爱国说到这里提高了声音,他强调说,每天他拖着的粪车非常重,这样的事情难道要一个老年人去干吗?我们不要忘了,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尊老爱幼的国家里。什么是尊老?最起码一点,就是不能让老年人去干这样的体力活。所以,对那些不理解他的人,他就耐心说服。现在,他不是有了收获吗?党和人民给了他极大的信任,给了他极大的荣誉,他得到的不止是奖状,还有一些很实在的奖品,譬如上星期有关部门就奖励了他一台红灯牌收音机——说到这里时,全校学生都不约而同地惊叹了一声。丁爱国继续说,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掏粪工作继续干下去。是的,刚才校长都说了,当掏粪工人和当国家主席其实一样,都是在为人民服务,所以他要继续为人民服务,做一名合格而又光荣的掏粪工人。

丁爱国的话讲完了,在校长和教导主任的起身带领下,全场再一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眼看掌声要停了,校长又及时拿过话筒,对我们继续热情洋溢地说了句:“下面,我们请丁爱国同志接受东方红小学赠送的红领巾!大家欢迎!”在一片再次热烈的掌声中,校长以铿锵有力的音调补充道:“请三乙班班主任江小雁老师给丁爱国同志系上红领巾!”

听到校长这句话,我不禁更加激动,原来江老师没站在我们班级前面是有如此重要的任务。我真的很想站起来,就稍稍从板凳上抬起屁股。果然,江老师容光焕发地从横幅右边的梧桐树后走出来,她手里托着一条崭新的红领巾。她一边走,一边微笑地看着丁爱国。

丁爱国也站起来了,他的样子像比刚才说话时更加紧张。他的脸本来就黝黑,这时显得更黑了。

操场上的掌声本就没停,这时响得更加厉害了。江老师就在掌声中走到丁爱国面前。丁爱国侧过身面对江老师,连话也不会说了。江老师倒是和平常一样,微笑着,将手中的红领巾系到丁爱国的脖子上。丁爱国的脖子像是有点僵硬。我记得我加入少先队时,也是江老师给我系的红领巾,但江老师给我系时,我是低着头的。丁爱国虽然也低着头,但低得不够,因为他本来就比江老师高一些,所以江老师就只能踮起脚跟给丁爱国系上。两人的脸挨得很近。江老师很快系完,然后在越来越响的掌声中回到了我们班级前面。

系着红领巾的丁爱国站在讲台后面,浑身像是被什么绑住了一样地不自在,仿佛他脖子上围着的不是红领巾,而是一根要取人性命的麻绳。他的脸黑得像连环画里的张飞,这倒使他那双眼睛变得格外明亮起来。

看着江老师走过来,我不明白江老师的脸为什么有点发红。她将搭在胸前的辫子一下子甩到身后,这是她很少做的动作。陶老师看着江老师过来,脸色却像是在看我们,紧绷绷的,然后又转过头,对班上的某个同学瞪起眼,严厉地指了指。

连续几天,我和猴子他们几个同学都会偶尔讨论一下丁爱国。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一个上了报纸的劳动模范标兵,所以我对丁爱国有种不自觉的喜欢,但猴子对丁爱国却有点不屑一顾。“我的天!”他几乎像在惊叹,“等我长大了,死活都不会去掏粪!”

我虽然没有回答,但猴子的话让我隐隐觉得,如果我长大了,掏粪的活儿也肯定是不会去干的,因为厕所太脏了。我还记得,当这个想法涌起来时,我有点害怕别人知道,甚至猴子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暗自想,我和丁爱国的差距太大了,因为我没有一颗为人民服务的红心,这个念头要是被江老师知道了,不知道她会怎么看我,说不定她会狠狠地批评我。还有校长,那天他对丁爱国是多么地热情,那他一定觉得掏粪也是非常光荣的事。对一件光荣的事,我怎么就觉得自己不会去做呢?

那么我喜欢什么?

这个答案我早就有了,那就是像江老师一样去朗诵诗歌。“床前明月光”,这是多么迷人的诗歌啊!谁都喜欢明月,谁也不会喜欢粪坑。而且,自从我喜欢上这首诗后,每天晚上都会去看我的床前是不是有月光。但我从来没见到过,因为家里到晚上就开灯了。等我做完作业出去和猴子他们玩了之后,再回家就是睡觉了。我睡觉时,妈妈是一定要给我关窗子的,即使外面有月光,也一定不会到我床前来。

说到睡觉,有件事就需要交代了,每天早上起来,我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我们街上有一个公共厕所,街上的男女老少都在那个公共厕所拉屎拉尿。以前我从来没留意,整条街的人都在这里拉屎拉尿,怎么就没见那个粪坑被填满过?听了丁爱国的报告后我知道了,我们这个厕所就是被丁爱国清理的。只是,我不会整天在厕所里,所以也从来没有在厕所里看见过丁爱国。我记得有时在街道上遇见拉粪车的人,那时我们赶忙闪开,很怕被粪车撞上了。我们从来没去看那个拉粪车的人长什么样子。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如果再在正南街上遇见拉粪车的,那个人一定就是丁爱国了。

在丁爱国“传经送宝”后的第四天,我果然在街上遇见丁爱国了。那天中午,我吃过饭后和猴子在街上抽陀螺玩,忽然看见一个人拉着粪车过来,我和猴子都赶紧闪到街边上去。当粪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后,猴子说:“小军你看见没?那个人是丁爱国。”

我“嗯”了一声。拉粪车的丁爱国没有穿中山装了,而是穿一身草绿色的外衣罩裤,那套衣裤很脏,像是溅有不少粪迹。我看见他拉车时头低得很低,不像那天江老师给他系红领巾时,好像总低不下来。这时他低头了,低得特别低,好像不低头就使不上劲一样。他说过,他拉的粪车非常重。拉的东西越重,就越需要低头,我们在学校集体劳动时就体会过了。

意外的是,也就是这几眼,我突然发现,我不那么喜欢丁爱国了,不管他是不是模范,他身上实在是太脏了。

我没有想到的是,当天下午,我居然又看见了他。

因为作业没做好,我被江老师留校,当江老师终于放我回家的时候,我已是最后一个离校的学生了。我一出校门就看见学校门外的树下站着一个人。我已经快走过去了,但又觉得刚才无意间瞟过那一眼时,是看见了认识的人。我于是回头去看。这个人不是丁爱国吗?只是现在,他穿的不是中午拉粪车时的那套衣裤,而是换成那天在我们学校作报告时穿的浅蓝色中山装了。

我觉得奇怪,他站在我们学校外面干什么?

我很想知道丁爱国站在这里的目的,于是我赶紧躲在紧靠校门的墙角后面,偷偷去看他。

他忽然笑了起来,人就往学校大门方向走,同时我听见他说:“江老师!”

江老师的声音像是有点意外:“你是……”

丁爱国赶紧提醒说:“江老师,我是丁爱国,前几天在你们学校作过报告的。你还记得吗?”

“哦,”显然,江老师想起来了,她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丁爱国像是猝不及防,回答说,“我、我刚刚下班,正好路过这里。江老师……真是……巧啊。”

我愣了一愣,因为他在对江老师撒谎嘛,我明明看见他一直等在学校外面的,难道他是在等江老师?他等江老师干什么?

“哦哦,”江老师一连“哦”了两声,又说,“那是巧。我还要赶紧回家批改作业。不打扰你了,再见啊。”

“江老师……”丁爱国又说话了,声音有点犹豫。

“怎么?”江老师收住脚步问。

“啊,我……没什么、没什么,江老师……再见。”丁爱国说。

然后我看见江老师过去了。我再偷偷瞄一眼,只见丁爱国在看江老师的背影。我缩回头,赶紧走开了。

回家做完作业后,我亟不可待地去找猴子。

“猴子,”我一见面就说,“我今天看见丁爱国到我们学校了。”

猴子也觉得意外,就问我他去学校干什么。我就把我看见和听见的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猴子忽然狡黠地说:“我知道了!那个丁爱国喜欢江老师了!”

我一蒙,马上就觉得很像。

我想了一下,问道:“那你说,江老师喜不喜欢丁爱国?”

“这个我怎么知道?”猴子说,“我们留点神,其实你发现没?陶老师也喜欢江老师。”

我头一摇,说:“我没发现。我不喜欢陶老师。”

“那你喜欢丁爱国?”猴子接着问。

“我……”我很犹豫,不禁把陶老师和丁爱国比较了一下,然后说,“也不喜欢。”

猴子又问我:“小军,你觉得江老师喜欢丁爱国吗?”

我说:“我怎么知道?”

“我们都不知道,”猴子说,“说不定丁爱国明天还会来找江老师,我们躲起来看看就知道了。”

第二天放学后,我和猴子一起出校门。果然,丁爱国站在学校门口,和昨天不同的是,他手里多了个蓝布包裹。从包裹的形状来看,里面是一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我和猴子躲到墙角,想看看丁爱国是不是真的在等江老师。

等学生差不多都离校了,江老师出来了。不过,江老师是和我们的音乐女老师一起出来的。丁爱国显然没想到,不过江老师和音乐老师都看见丁爱国了。大概是他们的目光撞到了一起,丁爱国还是走上两步,说道:“江老师!”他又看看音乐老师,神情有点忸怩地说道:“老师你好!”

音乐老师看看丁爱国,笑了一下,又对江老师一笑,说:“江老师,有人在等你啊,那我就先走了。”

“哎哎!”江老师赶紧对音乐老师说,“别走,他不是等我。”

音乐老师转头对江老师很诡秘地笑道:“我要赶紧回家给小孩做饭呢,江老师你们聊。”说完,音乐老师就转身走了。

我们看得出,江老师非常不想音乐老师离开,但音乐老师走得太快,江老师被一种尴尬钳在了原地。

丁爱国赶紧走到江老师面前。这次,他比昨天胆大了些,将手中那个蓝布包裹向江老师递过去,说:“江老师,我送你的。”

江老师有点意外,赶紧抬头,但不是去接,而是想挡开,她说:“这是什么?”

“是奖给我的收音机,”丁爱国又补充一句,“是红灯牌的,你喜欢吗?”

江老师退了一步,说:“我不要,我也用不着。”

“江老师,”丁爱国有点固执,想把收音机塞到江老师手上,说,“收音机很好的,你中午可以听刘兰芳的评书……呃,你喜欢听刘兰芳的评书吗?”

江老师脸色有点沉了,说:“我不听评书,这个东西我不能要,你带回去吧,还有,以后你不要在学校门口等我了。再见。”说完,江老师就很急地从丁爱国身边走过去。丁爱国想挽留,但手里拿着收音机,有点手忙脚乱,他追上几步,又说:“江老师,你拿着吧。”

江老师脚步不停,挥手说:“我不要。”

当天晚上,我和猴子聊了很久。我们的看法非常一致,那就是丁爱国肯定是喜欢江老师的,但江老师不喜欢丁爱国。我们觉得奇怪的是,丁爱国那个红灯牌收音机可是非常高级的啊,很多人都买不起,现在丁爱国想送给江老师,江老师怎么就不要呢?而且,江老师说她不喜欢听评书,我们觉得江老师在撒谎,因为除了诗歌,江老师还是很喜欢看书的,她喜欢看书,也一定会喜欢听评书。我还忽然想起,有次我在江老师办公室接受作业批改,旁边有几个老师说起中午十二点的评书时,江老师还对他们感叹过一句,说她要是有台收音机就好了,刘兰芳的《岳飞传》她只在同事家偶尔听过几次,真是精彩。但是她没有收音机,她在攒钱,想到春节时给自己买一台。现在有人要送给她,她居然不要,真是怪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对丁爱国和江老师的故事特别感兴趣,决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当然了,那个丁爱国我们真的谈不上喜欢,即使他是全市的模范,我们还是隐隐约约地感到,江老师会找到一个比丁爱国更好的。

那个更好的会是谁呢?第二天我们就得到了答案。

和我们预料的一样,丁爱国还是在我们放学时就已在学校外面等候了。丁爱国的等候其实不止是我和猴子的预料,我们感觉,那也是江老师的预料。对江老师来说,这个预料的后果让她感到心烦。我之所以能这么说,是因为这天上语文课时,江老师又在教我们一首李白的诗歌。这次,江老师没有在第一组和第二组的过道里给我们朗诵,而是站在讲台上随意地给我们读。我还记得,那首诗是《独坐敬亭山》。如果是以往,我可以肯定,江老师会带领我们朗诵得声情并茂,但那天她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江老师在读到“相看两不厌”时,表情却像是有点厌倦。我们不知道她在读诗时想到了什么,总之她像是很不喜欢这首诗。

放学后,我和猴子飞快地跑到墙角,丁爱国当然在校门外面。

江老师出来了,丁爱国满脸笑容地迎上去。

江老师有点不耐烦了,丁爱国刚叫一句“江老师”,江老师就说:“你怎么又在这里?我昨天不是说了吗?不要在学校门外等我。”

“但是……”丁爱国的脸一下子变得更黑了,他嗫嗫嚅嚅地说,“江老师,我……我晚上请你看电影好吗?”他看着江老师,补充说:“我……我已经买了两张电影票。”

“谢谢!”江老师说这两个字的口气压根儿不像真的在谢谢,她说,“我男朋友已经约了我。”

“你有男朋友了?”丁爱国像是受到了致命一击,他的黑脸居然变白了,然后他又说,“不,你说谎,我已经打听过了,你还没有男朋友。”

江老师的脸色忽然很不好看,说:“你打听了?喂,你什么意思?你去打听我?我有没有男朋友难道要向全世界宣布?”

“那……”丁爱国就问,“你男朋友是谁?”

“咦?”江老师说,“我男朋友是谁要告诉你吗?你是我什么人?”

江老师刚刚说到这里,陶老师正巧从学校里出来。他一眼就看见江老师和丁爱国站在一起,脸色顿时绷紧了。我们都没想到,江老师忽然做了个意外的举动,她走到陶老师身边,伸手将陶老师的胳膊挽住,对丁爱国说:“他就是我男朋友。你看见了吧?以后不要来这里了。”

江老师的主动让我们惊诧万分,也至少让陶老师不知所措了一秒。但陶老师立刻就挺起了胸脯,他对丁爱国恶狠狠地说:“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以为你评了全市模范就可以随意来学校骚扰秩序吗?我警告你,别在这里捣乱!”

丁爱国的脸色又由白变黑了。

他嚅动一下嘴巴,低着头说:“那好吧……江老师,再见。”

说完,他背过身走了,只是他走得很慢。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难受。当然,令我诧异万分的是,怎么陶老师是江老师的男朋友?我有点不敢相信,那个陶老师多么可恶,江老师又多么漂亮!但我亲眼看见,也亲耳听见了。江老师说陶老师是她男朋友,还主动挽住了陶老师的手臂。陶老师义正辞严地驱走了丁爱国,而且,江老师挽住陶老师手臂的动作好像也出乎陶老师的意料。我和猴子从来没见陶老师那样受宠若惊地笑过。他对江老师说:“江老师,我送你回去。”

江老师将手臂从陶老师的臂弯抽出。她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脸发红了,声音很轻地说道:“不用了,真的,我就住这附近。陶老师,我先走了啊。”说完,她不等陶老师再说别的,就赶紧走开了。

我一直记得陶老师那天目送江老师离开时的样子。他一直看到江老师转过弯,才慢慢地走上另一条路,而且他脸上带着微笑。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陶老师笑。

江老师的男朋友的问题水落石出了。我还是觉得奇怪,江老师怎么会愿意做陶老师的女朋友呢?因为我实在是不喜欢陶老师。如果她选丁爱国做男朋友呢?我也不愿意接受。只是,江老师毕竟是大人,陶老师和丁爱国也是大人,大人之间的事我是不明白的。再说了,我也只是在学校里看见江老师,江老师的其他情况我是不知道的,那些情况我也没什么兴趣。

没想到,猴子对江老师的其他情况很感兴趣。猴子本来就不喜欢读书,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打架。每天放学回家,我都是先做作业,然后再去找猴子他们玩。但猴子是不做作业的,他每天的作业都是第二天早上到学校抄我的。我也习惯了猴子抄我的作业,所以我们作业的对错总是一样。就因为这个,有一天陶老师把我和猴子叫到了办公室。

陶老师和江老师在同一个办公室。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三位老师。陶老师要我们说清楚作业的情况。我们都不说话。猴子一脸无所谓地看着办公室的窗外。我有点紧张,甚至不敢去看陶老师。他生气时显得特别可怕。陶老师对我们的态度非常不满,就把教鞭拿到手上,往桌子上敲了敲,他要猴子先回答,但猴子不做声。陶老师又要我回答,我看了猴子一眼,也不敢做声。

江老师的办公桌在另外一边,我们进去时就看见江老师的后背。我记得非常奇怪的是,平时发生这样的情况,江老师也会过来询问,但那天却没有。我们进去后,江老师始终背对着我们,好像这件事让陶老师一个人处理就够了。

想不到的是,陶老师见我们都不说话,就忽然说:“江老师,你看看这三乙班的学生,是什么样子!”

江老师这时才转身,她先冷冷地看了陶老师一眼,然后说:“陶老师,对待孩子们,老师的态度还是要好一点儿。”

陶老师似乎没想到江老师会这么说,脸上一沉,说:“那你是不是说,我对他们的态度不好?我是不是不能批评他们的错误?抄作业这可是很严重的事情!”

江老师没回答,要我和猴子过去。

我和猴子就站到了江老师旁边,江老师果然和陶老师不同,说话语速很慢。她说她也注意到了,我和猴子的作业对错总是一模一样。见我们还是不回答,江老师就开始说你们父母把你们送到学校读书,是希望你们好好念书,不是来打发日子的,而且,一个人小时候就要树立正确的读书观念,以后才能对社会有所贡献,等我们对社会的贡献大了,说不定就会成为模范标兵了。江老师说到这里时,我们都听见了,陶老师发出了一声冷笑,江老师好像没听见,继续对我们劝说。

事后,猴子对我说,当他听到陶老师的冷笑时,就觉得江老师还是不喜欢陶老师。我觉得纳闷,怎么听到陶老师冷笑就能说明江老师不喜欢陶老师?那么江老师喜欢谁?猴子说他觉得江老师喜欢丁爱国,因为她不是在鼓励我们成为模范嘛。丁爱国是模范,成为模范,也就是成为丁爱国那样的人。丁爱国是掏粪工人,难道江老师希望我们长大以后去掏粪?

不过,猴子的话让我忽然想到,自那天江老师说陶老师是她男朋友后,丁爱国果然就没到学校门外来了。我们还是能在街上偶然见到他,每次他都是那副低头拖粪车的样子,穿的也始终是绿衣绿裤和解放鞋。虽然丁爱国很脏,但我们学校的宣传栏里还是贴有丁爱国那天作报告时的照片。在照片上方,还有美术老师写的“开展向模范标兵丁爱国同志学习高潮”的字样。有时候,我们还能听到丁爱国又到其他学校作报告的消息,但是因为粪池每天都在上涨,所以他还是不能因此放弃他的本职工作。

另外一个说法倒是在我们学校传开了,那就是江老师是陶老师的女朋友。

说法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我们都不知道,只是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倒不觉得意外,因为我亲眼看见也亲耳听见江老师说陶老师是她的男朋友。既然江老师自己都这么说了,那这个说法一定就是准确的。另外,我们学校对江老师有男朋友之事乐于宣传,是因为江老师是我们学校年龄最小的老师,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也是最漂亮的老师,还有更突出的,就是她还是最喜欢读书的老师。所有这一切,都使江老师身上有一层特别不一样的光环。这层光环使她在学校所有老师中显得鹤立鸡群。但江老师自己好像没看见这层大家都看见了的光环,她总是一个样子,两条辫子一前一后地搭着,手里总是同时拿着几本书,里面有课本,也有其他书籍。反正,江老师的所有样子都令人喜欢,所以,谁会成为江老师的男朋友,一直就是学校的话题。很多年后我才慢慢有所体会,那时对学校的女老师来说,江老师是她们忌妒的对象,对好几个男老师来说,则是他们暗中垂涎的对象——有哪个男人看见江老师会不喜欢呢?只是,江老师温文尔雅的态度化解了不少对她的忌妒,至于那些垂涎,江老师也有办法对付。

她家离学校不远,但不在我们这条街上。除了上课,她一般都深居简出。据好多人说,江老师家里的灯光总是很晚才熄,因为她在认真读书。她读书的目的倒是令我们暗生失望,因为有传闻说,江老师从师专毕业分到我们学校后,还想继续深造,所以她每天都在勤奋地读书。

难道江老师不喜欢教书吗?这个问题我们从来就没有答案。听说江老师有离开学校的打算后,我的确有些失落。因为我喜欢江老师,我希望在我的小学里,一直是江老师教我们语文,教我们去读更多的诗歌,因为只有江老师朗诵,我们才能体会到那些诗歌的美丽。

陶老师是江老师男朋友的传闻出现之后,我们明显地发现,陶老师上课时的态度有所好转,不再是一直紧绷着脸了。江老师上课时的态度也同样有所变化,就是她不再像从前那样全神贯注了,至少在朗读诗歌时,再也没有一边读一边做手势的样子。我特别记得,那时候快放暑假了,期末考试临近,江老师在给我们上总复习课时,又一次带领我们朗诵李白的《静夜思》。读到“举头望明月”时,江老师原来的那个手势不见了。事实上,她朗诵诗歌时的情绪从根本上就异于从前,只是我说不出现在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我有种感觉,她像是不喜欢李白和他的诗歌了。

原因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后面我看见的事。

因为天热,我和猴子喜欢去河里游泳。那天我们约好晚饭后去河里游泳。

我们到河边时,河里的人已经不少。天还将黑未黑,我们都看得清彼此。等我们游累了上来休息时,我看见了一个意外的场景:河边的一条石凳子上,居然坐着江老师和陶老师。我赶紧示意猴子,猴子也发现了。“他们在谈爱!”猴子说。“谈爱”一事,对我们都有非常大的刺激。不仅在我们这里,在任何地方估计也是一样,河边是“谈爱”最好的地方。我们以前就经常在河边看见坐在一起谈爱的男女,但今天看见的居然是江老师和陶老师,可就不一样了。我们立刻偷偷绕到那条石凳子右边的树后,想听听他们是怎样谈爱的。

我们听见的竟然是如下谈话。

“陶老师,”江老师说,“你不要来找我了,你知道,那天我是没有办法。”

“什么叫没有办法?”陶老师说,“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你这不是伤害我的感情吗?”

江老师回答说:“陶老师,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任何人的感情,但你知道,那个丁爱国每天到学校来纠缠,我实在是没办法摆脱。”

“所以,”陶老师的口气冷冷的,“你就把我当作挡箭牌?但你知不知道,现在全校都知道我是你男朋友,你现在不承认,要我在学校里怎么做人?”

“陶老师,”江老师的语气始终是温和的,“学校怎么会有人到处说你是我男朋友的?这个你知道得最清楚。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到处说,不好做人的是我,不是你。”

“怪了!”陶老师否认说,“我没有到处说你是我女朋友,但说我是你男朋友的人不恰恰就是你吗?你挽住我的胳膊,说我是你男朋友,难道你是在演戏?”

“我不是说了吗?”江老师说,“我是为了摆脱丁爱国才不得不这么做,如果你觉得我伤害到你了,我向你道歉,但你没资格在学校到处说我是你女朋友。”

“但是,”陶老师的语气软了下去,他继续说下去时连称呼也改了,“小雁,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是不是觉得我配你不上?”陶老师一边说一边伸手过去,企图去握江老师的手。

江老师不让陶老师握,立刻站了起来,说:“陶老师,男女之间,要彼此喜欢才行。你这样做,只会让我对你印象不好。”

“这么说,”陶老师的语气又冷了下去,“你对我印象一直不好?你坐下来,我不碰你。”

江老师犹豫了一下,坐下了,把双手交叉抱在怀里,说:“我现在不想找男朋友。”

“不想?”陶老师忽然冷笑一声,说道,“我知道,你其实是喜欢那个丁爱国的,对不对?”

“陶老师你不要胡说。”

“我胡说?”陶老师有点激动了,“那天你不是还劝告小军他们以后要当模范吗?”

“那根本就是两回事!”江老师的口气也像是有点不耐烦了。

“好,”陶老师说,又很奇怪地把称呼改了回来,“江老师,你再说一次,不愿做我的女朋友。”

“不是不愿的问题,”江老师说,“是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你的女朋友。”

陶老师咬住嘴唇,过了一会儿,狠声说道:“我知道,其实说来说去,你喜欢的还是那个掏粪的!”

“陶老师,”江老师的口吻不悦,“说话还是不要这么难听。”

“难听?”陶老师说,“难道他不是个掏粪的?难道我说错了?”

没等江老师回答,陶老师又立刻补充:“你是喜欢他的,对吧?”

“还是不说下去了吧,”江老师终于不耐烦了,说,“反正我已经跟你说明白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到我家里来找我,而且,你也不要再到处说我是你女朋友之类的话,这只会让我更加反感你。我走了。”说完,江老师就起身了,转身便走。

陶老师见江老师要走,立刻站起来,反手捉住江老师的胳膊,说:“江老师!你不想再考虑考虑吗?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已经跟你说明白了。”江老师说,“你松开。”

“你不喜欢我,居然会喜欢一个掏粪的!”陶老师的声音有点咬牙切齿了。

天色在黑下去。

江老师用力去甩陶老师的手,但没甩开。

“你一定要这样是吧?”江老师说,“你到处胡说八道,已经影响到我的教学了。你到底想怎么样?松开!”

陶老师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松,从他的动作来看,不仅没松,反而抓得更紧了。

“小雁,”他的话已经有点乱了,所以称呼又变了,“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掏粪的?!”

“你松开!”听得出江老师已经有点发火了,我们从来没见江老师发过火,“不松是吧?那我告诉你,我就是喜欢他!我不喜欢你!”

“他比我好在哪里?”陶老师的声音几乎气急败坏,“每天掏着粪池,从头到脚都脏得令人看不想多看一眼,那样的人你也愿意要?”

“我愿意!”江老师说,“你松开!”

“我哪点比不上他?”陶老师的声音有点绝望,像从一个爬不出的粪坑里传上来。

“你哪点都比不上!”江老师的声音也提高了,“他比你诚恳,比你踏实,也比你懂得尊重人。够了吧?你松开!……你再不松开我要叫人了!”

听到江老师要叫人的威胁,陶老师总算是把手松开了。

“那天你为什么要对他说我是你男朋友?”陶老师似乎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肯罢休地又问一句。

“我不想和你说了。”江老师说完,转身就走。

这次,陶老师没再伸手去拉住江老师胳膊。他站在石凳子边,右手握拳,往左掌心狠狠捶了一下。

天色终于黑了下去。

原来江老师喜欢丁爱国!

我和猴子听到这个秘密时,几乎都不敢相信。

那晚,我和猴子一直被这个消息刺激着。

第二天,事情的后果我和猴子都有了体会。

江老师来给我们上课时,情绪不再像前几天那么心不在焉了,她在恢复,但毕竟是在恢复期,所以不能说她立刻就变得和从前一模一样,只不过江老师在朗诵诗歌时,已经有了变化。从“床前明月光”开始,江老师的声音明显是在朗诵而不是在干巴巴地读了。

至于陶老师,他上课时也有了变化,那就是变得比从前更加严厉了。那天算术课上,当他发现猴子在习惯性地做小动作时,陶老师的教鞭像闪电一样,又快又准地落在了猴子头上。猴子被激怒了,对一个以打架为主要喜好的男生来说,是未必会把老师放在眼里的。以前,陶老师喜欢批评猴子,也仅限于口头上的语气严厉,现在居然动手了,猴子也不客气,反手就夺下陶老师的教鞭,厉声说:“你敢打我?”陶老师也被猴子的举动激怒了,只见他飞快地从猴子手里夺回教鞭,对着猴子又是一鞭,还一边说:“打你这个没出息的!”

猴子有了准备,挥臂挡开落下的教鞭说道:“你才没出息!追江老师都追不到!”

不敢揣测这句话对全班同学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我听了却感到惊骇。猴子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这么秘密的事他居然在全班同学面前说了出来。果然,陶老师的脸色阴晴不定地闪烁,看得出这句话对他的打击相当严重,他手里的教鞭一抖,似乎又想抽猴子,但猴子已经说话了:“你敢再打我,信不信我爸爸去教育局告你?”

学生威胁老师,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但它产生了效果,只见陶老师将教鞭在猴子桌上一敲,对猴子厉声说:“你出去!到我办公室去!今天留校。”他又侧头看着我,说:“你放学后去通知他家长来学校领人!”

说完这几句,陶老师怒气不息地走回讲台。猴子冷笑一下,起身从座位上站起,出教室去了。

当晚,猴子的爸爸将猴子从学校领回。一回来,猴子就来找我了。

“小军,”猴子说,“要不我们把陶老师追不到江老师的事到学校里到处讲?”

我没想到猴子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就说:“你今天不是在班上讲了吗?”

“那不算,”猴子说,“我要到老师们那里去讲。我们是亲眼看见的。他敢打我,我要他好看!”

我赶紧劝猴子。我劝他,倒不是因为我有多么识大体,而是我隐隐觉得,这件事若是传开,江老师会不会不高兴?

但除了功课,在其他事上,猴子向来是不会采取我的意见的,因此事情果真就像猴子决定的那样。在体育课上,猴子对体育老师说:“你晓得不?陶老师追江老师没追上。”体育老师愣了愣,扬手在猴子头上敲了一下,说:“小屁孩懂什么?”

体育老师不信吗?猴子决不放弃,在美术课上跟美术老师说,上音乐课时又跟音乐老师说。“陶老师追江老师没追上。”我都有点听不下去了。我总觉得,那些大人的事,跟我们这些学生是没关系的,但猴子却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陶老师敢在全班同学面前用教鞭抽他,那简直是非报不可的仇。

至于是不是因为猴子的话而让全校师生知道江老师和陶老师的故事不好确定,事实却是,江老师对陶老师的拒绝很快就在全校传开了。陶老师上课时的态度变得越来越恶劣了,动不动就用教鞭打学生,只是他没再打猴子,大概他也觉得猴子这号喜欢称王称霸的人还是不惹为妙。

但另外的人,陶老师却主动去惹了。

那天中午,我又和猴子在街上抽陀螺。猴子一鞭抽过去,那只在地上飞快旋转的陀螺立刻腾空而起,我和猴子都抬头去看,只见陀螺飞去的地方,恰好丁爱国拖着粪车从那边过来。

眼看一个陀螺对自己飞来,丁爱国赶紧拉着粪车一转。陀螺没砸中他,砸中了粪车。

我有种闯了祸的感觉,赶紧对丁爱国笑笑。

我以为丁爱国会发火,不料,丁爱国倒是对我们笑了笑,继续走,还说了句:“小心点啊。”

猴子赶紧跑过去捡陀螺,我就原地站着。我看着丁爱国,想知道他是不是认识我,但看得出他不认识我。在我们见面的场合,他是众星捧月的模范,我只是一个人堆里的小学生。只见丁爱国径自拖着粪车到了公共厕所门口,他停下车,先取下粪车上面那根一米多长的粪勺,靠墙放好,再把粪车盖板打开,又弯腰将厕所外面的化粪池盖板揭开,然后拿过粪勺,将粪池内的粪便舀出,一勺勺倒进粪车。

我感觉有些日子没遇见过丁爱国了,就忍不住向他多看了几眼。

猴子把陀螺捡了回来,我们又继续玩起来。

我一鞭子将陀螺抽到厕所附近后,惊讶地看见陶老师居然站在丁爱国身边。谁也没看见陶老师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陶老师脸上有点惊慌,我听见他对丁爱国说:“这位师傅,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刚才蹲厕所时不小心将手表掉粪坑了,你能不能帮我捡出来?”

我闻言一愣。陶老师刚才蹲这里的厕所了吗?

丁爱国停下粪勺,说道:“好,你刚才蹲的是第几个坑?我这就去。”说完就将粪勺往粪车上一搁,进厕所了。

这时陶老师看见我了,他脸上刚刚浮起的得意神色立刻变了,满脸严肃起来,对我手一挥,说:“一边玩去!”

我看见老师总是有点紧张,赶紧拾起陀螺跑开了。

走到猴子身边时,猴子也已经看见陶老师了。猴子对陶老师非常不屑,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也不叫他,就和我继续玩起来。

我们将陀螺抽远了,我才告诉猴子,说陶老师说他的手表掉粪坑了,要丁爱国去给他捡出来。

猴子又是一鞭将陀螺抽远,说:“我要是丁爱国,就不给陶老师捡!”

我们继续玩,但很快,厕所那边传来了争吵声,我和猴子都被吸引了,就走过去。

我们过去时,厕所那边已经有四五个人了。可以料想,如果争吵地不是在厕所和一辆粪车旁边,过来的人会多得多。

我们听见陶老师对丁爱国说:“没有?怎么会没有?我好好的一块梅花牌手表掉了下去,怎么你没有看见吗?是不是你不想还给我?想私吞了?”

丁爱国被陶老师几句话噎住了。

“没有。”丁爱国脸色涨得更黑,但还是说话了,“我怎么会要你的手表?那是你的东西,不是我的。别人的东西我怎么会要?”

“你怎么就不会要?”陶老师冷笑说,“你知道梅花牌手表要多少钱一块?”

“我不知道。”丁爱国居然这样回答。

“我告诉你!”陶老师说,“你拖一年的粪也买不起一块!怎么?现在见有人掉表在粪坑了,你就偷偷藏起来,你还是模范吗?”

“可是我真的没有藏你的手表。我翻遍了,我都是用手去翻的,确实没看见。”

“我看你还是自己交出来得好!”陶老师冷冷说道,“不要等警察来搜查你!”

“我真的没看见,”丁爱国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粪便往衣服上抹抹,“我到你蹲的那个坑里翻遍了,真的没有,你是不是记错了坑位?”

“我刚才蹲的是左边过去的第二个。”陶老师说。

“第二个?”丁爱国一愣,说,“但你开始告诉我是第三个。”

“那是你听错了,”陶老师说,“我刚才蹲的是第二个。”

“那……”丁爱国说,“我再去找找。”

说完,丁爱国又进去了。

这时旁边的人开始议论了。有人说:“咦?这个人不是报纸上登过的模范标兵吗?果然是好人啊。”有人说:“他人可真脏,我都受不了了。”

我这才注意到,所有的人,包括陶老师在内,全都捏住了鼻子。

那辆粪车没盖,的确臭气熏天。

丁爱国重新进入厕所后,其他人就走开了,陶老师还站在那里,他看见我和猴子,又是手一挥,说:“你们在这干什么?一边玩去!”

猴子对陶老师非常不屑,说道:“我们在这里玩关你屁事!”

陶老师被猴子激怒了,对猴子扬起了手。

“你敢!”猴子说,“信不信我抽你?”猴子把抽陀螺的鞭子举了起来。

陶老师把手放了下去,说:“你等着!”

猴子冷笑道:“我就等着。”

我觉得猴子还是不该和老师吵嘴,就拉着他走开了。

但我们没走多远便看见丁爱国出来了,他浑身都是粪便,但还是没找到手表。

“我的手表明明掉在那里,你却说没找到?”陶老师口气不善。

丁爱国实在太臭,陶老师捏住鼻子退了几步。

“我真的没找到。”

“好!”陶老师说,“我今天不和你争了,你会交出来的。”

丁爱国刚想回答,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说道:“你……你是江老师的男朋友?”

“你还记得就好!”陶老师说,“我要到你们单位告发你,捡了别人的手表却私自藏起来。你知道我不能搜你的身,是吧?我也不想搜,看你这脏样子,真是恶心!”

说完,陶老师就转身走了。

“喂!”丁爱国在他后面叫道,“我没有藏你的手表,那粪坑里根本就没有手表!”

陶老师不理他了,很快就转弯不见了。

丁爱国还在发怔,猴子远远地对丁爱国说道:“模范!我告诉你,他不是江老师的男朋友,江老师说她的男朋友是你!我亲耳听见的!小军可以作证。对不对小军?”

我们都没想到,这句话让丁爱国浑身一震,他转头看着我们,口吃着说:“你们、你们说什么?”

大概是觉得丁爱国身上太脏,猴子没走过去,所以说话像喊:“江老师亲口说的,说她的男朋友是你!”

丁爱国像个桩子一样被钉在原地。

猴子继续喊,“江老师说你诚恳、踏实,还……”他语塞了,转头问我,“还有什么?”

我来不及回答,猴子已经想了起来,于是他继续对丁爱国大声喊道:“江老师说你懂得尊重人!所以,江老师说你才是她男朋友。江老师根本就不喜欢陶老师!”

丁爱国眼睛瞪得很大,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

“还有,”猴子不无得意地说,“江老师是喜欢听刘兰芳的评书的。”

事情终于急转直下,也造成了它的最终结局。

丁爱国又鬼使神差地出现在我们学校门口。当然,他出现时又穿着那套中山装,他在学校门口又一次等到了江老师。但这次江老师对他没有客气。我记得那天正好是期末考试结束,没有作业,我和猴子还有几个同学就留在学校打篮球。不少女同学在围看。我们忽然发现学校门口出现了异常情况,于是抓着篮球就往校门口跑。

只见丁爱国又拿着那个蓝布包站在学校门口,我和猴子心照不宣地对看一眼,知道包着的肯定是那个红灯牌收音机。他想送给江老师,但江老师拒绝得非常坚决。我走过去时,听到江老师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说过不要了。”

“但是……”丁爱国见围上来不少学生,说话变得吞吞吐吐,脸也涨得更黑,“我知道你喜欢的,我知道的。”

“我不喜欢!”江老师有点发怒了,“谁告诉你我喜欢?全是瞎讲!”

“是……是你学生讲的,”丁爱国用眼睛来找我们,猴子及时躲在一个同学身后,丁爱国的眼睛又看向江老师了,“你既然喜欢听,就拿着吧。”

“我说了我不要!”江老师真的发怒了,说道,“以后别让我看见你!我不想看见你!”说完,江老师推开身边的学生想走。

没料到,江老师还没有突围,陶老师就分开学生走了过来,咬牙说道:“好呀!你捡了我的手表不还,还想到这里来勾引女老师?我告诉你!我已经给你们上级部门打过电话了,你会受到审查的!”

看见陶老师,丁爱国就忍不住说:“我捡了你的手表?你不要乱说!”

“这是什么?”陶老师一眼看见丁爱国手里的蓝布包,一把抢了过去,飞快地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台红灯牌收音机。

“你!”陶老师像是怒不可遏,喝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用这些东西来贿赂学校的老师!不!不是贿赂,是勾引!真不知你这样的人怎么就成为了模范?你模范在哪里?除了会勾引女老师外,你还会什么?”他话音一落,又指着江老师说:“你知不知道她是谁?上次江老师就告诉你了,她是我的女朋友,你居然敢来抢我的女朋友!你这个掏粪的!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哪个地方不是脏的?敢来抢我的女朋友!”

陶老师的话劈头盖脸,丁爱国一下子蒙了。

“等等!”江老师突然说话了,“陶老师,你说什么?你说丁爱国捡了你的手表?”

“是的!”陶老师说,他看见了我和猴子,就说,“小军他们当时也在,我的手表掉进了粪坑,这个模范正好也在,我就请他帮我捞出来,但他却私吞了!小军!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江老师的眼睛看向我了。

我对这个场景有点不知所措,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猴子倒是忽然冷笑一声,说道:“江老师,陶老师是要丁爱国去捡他的手表,但丁爱国没捡到。”

“是这样吗陶老师?”江老师冷冷地问。

“是他藏起来了。”

“我没有捡到,我没有藏起来。”丁爱国终于替自己说话了。

“怪了!”陶老师冷笑说,“你到这个学校作报告、那个学校作报告,都说你捡到过多少多少块手表,怎么偏偏就捡不到我掉下去的那块?”

“陶老师!”江老师忽然喊起来,“你不要撒谎!你那块手表明明在你的抽屉里!今天下午还看见你拿出过一次,我还奇怪,你这几天怎么不戴手表了?”

江老师话音一落,旁观的学生顿时像炸开了锅,“啊啊”声此起彼伏。

唯独丁爱国没有加入这惊诧声里。

“你怎么可以这样?”江老师对陶老师说,“你撒谎就撒谎,居然还去坑害人,你疯了是不是?”

陶老师一下子阵脚大乱,尤其他身边站着的都是他的学生,没想到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江老师戳穿谎言。

“江老师,”陶老师脸上肌肉一阵扭曲,像是费力地吞口水,然后说,“你不要和这个人往来,你看看,他一个掏粪的,我好歹也是个教师。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当着你的面,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我向你表白,我对你是真心的!”

“收回你的真心吧,”江老师看着陶老师的目光充满鄙夷,说道,“你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你!”陶老师脸色变得狰狞起来,喊道,“你真的喜欢这个掏粪的?”

“对!”江老师也激动起来,脸涨得通红,说道,“我就是喜欢他!”

说罢,江老师将手伸过去,一把将丁爱国的手臂挽住,说,“爱国,你不是买了电影票吗?今晚去看电影吧。”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包括丁爱国,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我……我还没……”

“我们走,”江老师不等他说完,挽着丁爱国就转身要走。

接下来的瞬间我终生难忘。

江老师也好,丁爱国也好,他们全都忘记了,丁爱国的那个红灯牌收音机还在陶老师手上。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收音机在陶老师手上扬起,然后,一道闪电样的弧线呈半圆状落在丁爱国头上。

那声巨大的“嘭”声激起在场所有人的惊呼。

把那组镜头分解一下吧。

丁爱国慢慢地转过身来,眼睛里是不相信的神情,然后他的手抬起来,捂住自己的后脑,从他的指缝中,一股浓得发黑的血陡然冒了出来。

江老师也在转头,她大喊了一声,然后双手紧紧捂到嘴上,她的脸苍白得像冬天的雪花突然落了上去。她弯腰想扶住丁爱国,但还是不敢,腰弯到一半,反而退了两步。在她的惨叫声中,丁爱国在她身前倒了下去,就倒在她脚前。

陶老师将那个收音机砸下去后,整个身子也在扭动,在他的扭动中,传递到收音机上的重量几乎就是能够传出去的全部重量了。那个收音机在接触到丁爱国的头部之后,好像是碰在一块岩石上面,收音机的整个机身发出“咔嚓”的断裂声,几块硬塑碎片像我抽起的陀螺一样飞起。它落地的声音很是沉闷,就掉在丁爱国的身边。

一旁的学生也在惊叫,因为女学生多些,所以那些惊叫声特别脆,也特别尖细,好像是那些硬塑碎片在尖叫。她们像是得到什么指令一样,同时往四周散开,而且,她们也像江老师一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但她们再捂,还是没把自己的尖叫声捂住。

我和猴子同样惊呆了。我看见几块碎片像子弹样朝我射来,我几乎是本能地朝一边地闪了闪,但还是有一块碎片从我左脸刮过。猴子没有被刮到,他也没有闪。猴子比所有人都熟悉打架的场面,但他再喜欢打架,也肯定没看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没有闪,是因为也被吓住了。

我忘不了那个小学三年级的暑假,天气特别炎热,但街上所有的人都还是喜欢聚集在一起,不断地谈论模范标兵丁爱国的死亡。在我们这条街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死亡事件。所有人都在谈论,好像所有人都是那次流血事件的目击证人。他们谈论得绘声绘色,似乎无所不知。当暑假结束时,他们还在继续谈论,谈论陶老师的被捕和判刑,谈论手铐,谈论报纸上的审判新闻。他们还谈论江老师的离开,谈论江老师终于考上了大学,她将有一个更好的前程,唯独没有人谈论新来的掏粪工人。那是一个年级颇大的中年人,他拖粪车的动作和丁爱国一样,都是低着头,因为那辆粪车实在太重,所以拖着粪车——拖着生活的人,都不得不低头。

终于有一天,这里没人再谈论这件事了。因为有些人搬走了,有些人搬来了,若干年后,有些房子也拆了,重建了一些宿舍。新宿舍的房子里开始有家庭卫生间了,那个公共厕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除了。再后来,那时的孩子长大了,那时的大人变老了,那条街道也在后来彻底拆除了。我怀疑没有人再记得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包括我自己。

去年,我在外地奔波多年后回来,到一片新开发的地段买了套商品房,前不久才拿到钥匙。我的房间很高,是这幢楼房的第二十三层。第一次进去后,我想享受一下新房间的感觉,所以没有开灯。我在阳台上久久眺望这个城市。登高望远,果然是令人心旷神怡的享受。当我转过身来,走进卧室时意外地看见,在我床边,居然有一片雪白的月光。人到中年了,这个诗意的场景还是让我心中一动。也就在这个瞬间,我忽然一下子进入了我记忆的底层,一个叫江小雁的老师在朗诵“床前明月光”时的情景浮现出来。我忽然就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天,想起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情。屈指一算,江老师也该到退休的年纪了。不知道她后来在大学怎么样?不知道她毕业后去了哪里?不知道她后来嫁给了谁?更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喜欢诗歌?毕竟我再也没看见过她,后来也几乎从未想起过她。也许她早也忘记了那个夏天所发生的一切。

遗忘是人最正常的一项本能,它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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