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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悬

2015-11-18王鸣久

海燕 2015年1期
关键词:血性诗性人性

□王鸣久

诗悬

□王鸣久

1

诗应是灵魂的声音。人在这个世界上,肉体是第一种存在形态,灵魂是第二种存在形态。而灵魂之于肉体,就像雏鸡于蛋壳一样,总是企图从中挣脱出来,蹒跚于物质尘土之上,伫立于精神篱笆之巅。想想一只湿漉漉鸡雏,它于混浊中将生命苏醒,那啄壳的声音是多么急切、有力、尖锐以至惊心动魄。而我们在俯首倾听这声音时,常常是有一种做父亲般的心之颤动、耳之喜悦和眼之湿润呢。

从物质的“我”中超脱,在精神的“我”中超拔,于艺术的“我”中超越,这是人所以为万物灵长的必然本命和独异宿命,但这一切,又都必得以肉体为根。

如果把肉体比作一个星体,那么,正是这星体孕育了诗的生命之初,而诗又只有冲破这枚“蛋壳”,它才会有独立的生命之光和自由飞翔的声音。这声音无论是歌出来,吟出来,喊出来,抑或是杜鹃啼血般啼出来,都是一颗灵魂心有所感、情有所动、神有所追的不可遏制的震荡与回响。它的语言必得是个性的,这样才能吸引倾听;而它的情怀,又必得是共性的,这样才能唤起共鸣。惟此独特性发声,共鸣性表达,才能像千里大平原那朦胧春晓一样,一鸡啼起,百鸡回应,啼声如潮中使天下为之一白,太阳为之一跃,大家荷锄抱罐,去种自己的庄稼了。

既根于存在,又超越存在,这样的心灵共振,是衡量诗能否成为灵魂之声的唯一证明,而它最终成就了人的第三种存在形态:艺术,以及它的生命。

2

劳动是朴素的,创造也是朴素的,为此,我们对两种人无法不深怀敬意:一是物质财富的创造者,一是精神财富的创造者,他们都是用生命的朴素与勤劳,创造文明、繁盛与美的人。

朴素来自虔诚。尊重生命万物,尊重天道人道,尊重土地、语言和水,在俯仰之间具有强烈的圣徒意识,劳动者和创造者温柔而细致地浇灌着自己的所爱,怀着幸福或忧伤看它们一节节成长,最终,他们会将手中所有的收成都看成是上苍的恩

赐,并理应为全体所享用。

朴素来自通达。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一滴汗水一粒果实,劳动容不得“藏奸”,土地拒绝“撒谎”, 劳动者和创造者知道,只有将脚踏实地视为内心法则,朴素才会像一方泥土、一川静水、一首民谣那样,在在呈现着哲人的安详、童真的纯净与孕妇的饱满。

朴素是一种境界,它显现着人性的本真,也是通向真理的方式。

而诗与真理有相若之处,它们都以内在的精神力量诉诸人的心智和情怀,并与外部世界相共振,从而促进人与人、人与万物、人自身的健康与和谐。所以,以真为本,拒绝伪饰;以诚向人,拒绝虚妄;将任何华而不实、哗众取宠、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拒绝于三尺之外,便是诗之所以为诗的最宝贵的内在品质了。

世相万千,大朴素是智慧之王。

当一位诗人,他周身洋溢着丰富而透明的人性精神,怀抱人道主义的深邃、谦逊和体恤站在万物面前,使自己终于懂得:艺术本身是平凡的,是微不足道的。使它和人一起伟大的,是浸透在艺术里的朴素精神,唯这种精神,能使人超越时空、思维和价值观念的界限与障碍,达到一种共通、宽容和永恒,不再迷茫于社会,也不再自我迷茫。

3

诗本善良。诗人应是善良之人,诗应是善良之物。我们所以为的善良,是指诗和诗人对世界的一腔大爱,它包含对生与死的悲悯,对真与美的珍摄,对苦难与不幸的深切关怀,对暴虐与罪恶的拒绝和仇视,以及对山水鸟兽草虫的两情相悦和两情相融。有了这深沉而真挚的爱,诗人的诗才能出于内心而入于内心。

善是全人类的宗教,它既是人对他人他物的最大体恤,也是人对自身的最高的人性肯定。因而,好诗一定要具有“人文温度”。具有了人文温度,便具有了最能切入灵魂的生命因子。太尖冷,太阴郁,太狭隘,太乖张都是诗之大忌。即使是怒发冲冠式的嫉恶如仇、金刚怒目式的愤世嫉俗,也应有满腔炽热之血和忧患之情做底色,即所谓有大爱方有大恨,有大恨方更显见诗和诗人的慈悲情怀。

善以热爱生命、善待生命为出发点,并将全体生命的自由、美丽、和谐作为文明的最终目的。因而,好诗还要具有“淑世精神”。淑世精神就是居于浊滔,不舍清流;就是以美化人,使之向善;就是诗在感化世界也教化自我时,它的“将心比心”和“以心换心”;它的“苦口婆心”和“刀子嘴豆腐心”。

所有的尖锐都源自内心的柔软,所有的博大都来自内心的温情,所有的血泪歌哭都发自内心的真挚真诚与沉沉大爱。这一份农家婆婆式的以德载物,以情化人,一方面,我们只有用它才能抗拒社会与人性的恶化;另一方面,我们也唯有用它,才能防止自己的麻木不仁。

诗可丢掉一切,但决不可丢掉善良。

4

诗是血性男儿。诗人应有一颗啼血之心,他是用一腔热血煮字的人。诗人冷血,见到美的不激动,见到丑的不愤怒,身处斯时斯世而无忧患,面对万物万象而无诘问,那他必定是伪诗人、假诗人,是无法担当起“诗人”这个高贵名字的,充其量,他只能是一个会用足趾押韵的四脚虫类。

诗的血性,就是直面世界,直面人生,铁肩担道义,肝胆照人寰;就是视人性为圭臬,以良知为天职,不平则鸣,拍案而起,嫉恶如仇。诗的血性以人道主义为内核,既

有对民众的大关爱对生命的大悲悯,也有对权力不公、暴力不义、强力不仁的大愤怒和大憎恶,更有对人类兽性未泯、人间苦难难除、人生牵挂不解的大忧郁、大怨愤;以及那永远不会冷却,不会死去的对真善美世界的大期待与大追求。

血性诗人,多见于苦难年代离乱春秋和黑暗统治之下。也算恶性时势造血性诗人吧。然而,即使太平盛世,社会不公、人性堕落、权力犯罪、艰厄贫穷,又何曾彻底消声匿迹?借着物质的喧嚣和欲望的膨胀,有时反而更加惊心触目呢。因而,居身其间而一腔冷血,耳闻目睹而发不出带血的声音,那就是不可自我饶恕的麻木不仁和极端的自利自私了。

鲁迅先生曾有一言:“诗是血的蒸气。”诗无血性,难免苍白;诗少血性,必然无力。不能以血换血打动人心,其生命也必然难以持久。

而今日诗坛,血性之诗血性之人又有多少呢?血性稀薄,导致大气稀薄;血性孱弱,导致大声孱弱;血性匮乏,导致大作匮乏。空前的雄性萎缩,造就了很多不男不女的“两性人”,以至我们不得不对自己大声呼喊:从最后一滴开始,必须制止血的退化!

5

水是鱼的载体,火是光的载体。

而语言,是诗的载体。

汉语之光从几千年的时间隧道延伸而来,至今未曾熄灭,这说明它有绵亘不绝的时空传递和很好的导电性能。中华人一代代繁衍迁延,思想靠它聚合,情感靠它抒发,记忆靠它承载,那一路灯盏或明或暗,或大或小,或高或低,都是文化生命和诗性精神的持久燃烧。

书是心灵自足,诗是精神不满。汉语的嬗变,既需要特质之“光” 的稳定,又需要输入新的“电能”,唯此,我们才能于纵的历史间纵向凝视,于横的地域间横向倾听,以保持一种血液充沛的明亮。

传统和现代,像两根需要对接的线头,之间站着我们这无法缺少的一环。

谁敢说自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谁能叫全体不要孩子?

我们是文化“个性”的,我们又是人类“共性”的,由此,我们必须拒绝任何一种绝缘。既要以恢宏视野,与时俯仰;又要用发散思维,万取一收。一手传承,接过传统的张力;一手更新,荷载时代的聚变,只有将万千光线独创性地聚于指端,才会有宽阔的空间展开和无限远的未来。

现代意识为其核,汉语诗风为其形,当我们用两只一同工作的手,把这两根导线轻轻连接起来,那一盏属于今日的诗之灯,将倏然一闪,放射出满眼光华。

它是汉语的,也是世界的。

它是自照的,也是照人的。

6

“简单的物质,宁静的精神”。

在世界深处,把自己作这样的安置。当你坐在自己对面,淡淡注视着另一个“我”,并把这个“我”绵延成日常状态,那么,虽然不曾是哈姆雷特,但你分明知悉了,人在选择前是何其的艰难,选择后又是多么的简单。

简单的物质,即是能保持生存尊严的物质,能自足、自安的物质,能不被其所累、所陷、所奴役的物质。无关奢侈,亦不是无物质、乏物质。

“过体面的生活”----这是天赋人生之必需,“过华丽的生活”----则非人人之必要。

物质消费带来物质消耗,物质消耗带来物质消亡。如果无限的物欲,带来的是对世

界无尽的毁坏与透支,那么,为什么不可先自收手,或松手放生呢?

另一种快乐在等着你,你应该看见。

比如笛卡尔:我思故我在。

比如孔门弟子:莫春者,春服即成,冠者五六人,童子五六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比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物质简单了,身体就轻快了,灵性就轻盈了,精神就宁静了。而宁静可使思幽,沉潜生命根部,体悟人性细微;宁静可使气高,搭乘思维翅膀,探觅宇宙玄奥;宁静可使心明,透视人间烟云,洞察其美丑善恶与真假,并淡定了自己的秉持。

最为可人的是,静极思动,动可致诗。当那一路响亮的诗行和摇曳生姿的诗句从寂然的纸面沛然而来,那便是你独有的丰富与繁华了。

子非“我”,不知“我”之乐。“我”非鱼,却知鱼之乐----是游悠在自家水中,那自由的快乐。

7

静水流深。就生命特质而言,诗是主静的艺术。

这种静,主要体现在诗的孕育过程。恰如海蚌在深水下养珠,天鹅在无人处孵蛋,蚯蚓在肥沃的土壤里慢慢穿行,诗人在与尘嚣的隔离中即时地安放下自己,用绵密意绪布置一间小小的产房,致虚极,守静笃,迎接一个宁馨儿的来临。

静可致远。奔忙与躁动,是思想者的天敌。诗人只有在安静和宁静中,才能摆脱俗世的纷扰与纠缠,使灵魂逸出身体,伸出万千触角,蔓延于时空的高远。那一刻,灵之眸在博大与精微间观照自然,灵之耳在宽阔和繁密里聆听宇宙,灵之思在精神的浩瀚中徐徐展开思想的扇面,体悟着另一面的人生,也涵泳着丰盈文气。诗人静中向远,终于走出了人的逼窄。

静可致深。身体宁静,灵魂才能高蹈;心灵沉静,思维方可深邃。

诗人在大寂静里感知生命的潮汐、世事的冷暖,在大肃静中梳理人生困境、时代迷局,在大清静下不断地下潜着精神的吃水线,丝丝缕缕,万千思量;点点滴滴,俱在心头,最后在入骨三分中,接近了真知。诗人以静抵深,那是一种大喜悦。

静可致动。静,是动的前奏,也是动的隐形。它是地底岩浆,随时等待破壳;它是冰下激流,一出即行涌荡;它是无名神鸟,当诗在主体与客体的审美对坐中完成了思绪与情绪的集结,一个指令,它便于文字的天空展开了灵性舞蹈。语言的编队携风带雨,意象的翅膀波动有声,精神气流在字词的剪裁联缀和音韵的起承转合中进行着心灵叙事和深度抒情,予人以无尽的动感图画。

这静中的诞生,是诗人一次次的自我完成。

8

都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但世界上,确有太多相似的叶子。作为一个诗人,你必须和别的诗人区别开来。区别越鲜明,越是鲜明的你;区别越独特,越是独特的你。要达至这种鲜明和独特,不外乎这样几种个性:

自成一脸,眉目生动。诗的“脸”,便是诗的风格。丰神俊逸也好,棱角分明也好,宽额阔鼻也好,清秀端庄也好,好要好在五官清晰,自成一格。且万万不可是一张呆脸、死脸,情态的充盈,语意的顾盼,韵致的流动,都要极尽自家神采,尽显独家本色。

与其跟风,不如补白。诗是个体“手工艺”, 必得有独家法门。它最怕从众,从众

则难免丧失自己;最怕趋同,趋同则势必淹没自己。所以,避开众人的大路,去走自己的小路,甚至于无路处开路,最后成就的,才可能是一片未曾有过的迥异风景。

剥皮见骨,直打人心。诗是发自心灵也指向心灵的艺术,撬动了人心,人才可一见如故;波动了人心,人才能久久注目;震颤了人心,人才可记忆刻骨;击疼了人心,人才能永生难忘。因而,忌虚假,戒虚浮,去虚饰,是诗可众里夺人的第一要端。

得真谛者,辛苦在别处。

想要成为“这一个”, 而非“那一个”,诗人必须要拒绝成为随帮唱影的人、人云亦云的人、不痛不痒的人。你既要在“意料之外”,又要在“情理之中”;既要是“人人心头有”,又要是“人人眼中无”,这才是诗的个性价值所在,也是精神创造的意义所在。

9

不断在兽性中挣脱,又不断在物性中沉陷,这是人性巨大而恒久的困局。惯性在左边,吸力在右边,上帝的眼睛饱含悲悯和忧郁,但他一双神性之手高举其间,似乎常常无能为力。

在时间荒原上,我们是远未长大的毛孩儿,但倏然转身,已是一副纨绔模样。

怎么办?

理性之光的照耀,诗性之泉的浇灌,这也许是人性生长中二者不可缺一的关键,是自我救赎的唯一路径。

理性抑制愚、恶、贪。它试着给野蛮戴上笼头,给狂悖打造樊篱,为荒谬设置路障,给矛盾冲突设置缓冲阀,它消解“硬”的部分,并不断演化成“硬件”的形式,来匡正人性的扭曲和世界的纷争。

而诗性,则是人性的“软件”,它呵护“软”的部分,给悲悯以雨露,给博爱以阳光,给温情以充足水分,给和平以文明营养,它精心养育的,是爱,是善,是美。

人性之所以为“人性”,是因为这人性是含有大量“诗性”元素的。诗的高贵纯洁滋润也过滤着人性,诗的血水奶水浇灌也洗礼着人性,诗的人道情怀、终极精神净化也提升着人性。拒绝“诗性”的浸淫,人性难免干瘪;缺少“诗性”的营养,人性势必失调;而社会生活中“诗性”的普遍衰减,便常常是人性向兽性退化或向物性畸曲的先兆。

神之灯在上,人之灯在前。漫漫长路中,我们见多了人格的毒化,人性的恶化,人心的硬化和人品的丑化。失望与希望之间,坚守一盏理性的光芒,坚守一丛诗性的绿意,或许就是守住了一个人性的再生缘,一株人性的还魂草呢。

责任编辑 李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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