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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瘸腿的男人

2015-11-18张旗

西部 2015年1期
关键词:村长鸭子

张旗

每个周末,我通常都会开车去一趟吴厝村,买些农家鸡蛋和鸭子。在吴厝,我只跟柯志森一家打交道。我要说的就是他的故事。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没什么手艺,农闲时靠摩托车载客挣点小钱。三年前,他的腿被人打瘸了,之后他就在家里帮着老婆养些鸡鸭。

情况是这样的:一天晚上,大约九点多,他从一个亲戚家回来,经过镇政府附近的菜市场时,碰到两帮小年轻正在打架。他的摩托车被人拦截,当时他脑子有点晕,或许是酒喝多了,也或许是被那几把明晃晃的砍刀吓懵了,当有人要借他的车时,他拒绝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腿上就被砍了一刀,接着又有人用镀锌管狠狠地砸在他的小腿上。医生看了拍摄的X片后,告诉他:“左小腿有两处粉碎性骨折。”

柯志森认定自己的不幸遭遇不是偶然的,而是村长一手策划的。他对我说:“除了他,还能有谁?”因为之前他曾举报过村长的贪污腐化问题。显然,这也符合逻辑。他妻子骂他傻,干吗要去举报人家呢?他贪污的又不是你家的钱,他睡的女人又不是你老婆,对吧?

为了治他的伤腿,家里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还欠下了几万元债。家庭一时陷入困境,这增加了他的仇恨,扬言要以牙还牙报仇雪恨。村长似乎听到了风声,提了些水果和补品来看望他,并解释说,他绝不会因举报的事而进行这样卑鄙的打击报复。村长说:“我怎么会怕你举报呢?如果告得倒我,我早完蛋了。而且,我相信,村里不只你一个人说我坏话。”村长的话像柳条,句句都打在柯志森的伤腿上。临走前,村长还撂下一句:“我今天来也不是怕你,求你原谅。我只希望你别再干蠢事了。”

村长的话我相信,也许真不是他干的,也许他真的什么都不怕。

不知何故,警察一直没能抓到那些小流氓。所以,柯志森既无法了解到真相,也无法拿到医疗赔偿费。

就此,我写了一个故事,为了避免对号入座,我用我自己的名字替换柯志森:张旗举报村长贪污腐化,被村长派人打断了左腿。这个瘸腿的男人每天倚着拐杖思想复仇的事儿。他试图以他一人之力对村长进行最残酷的报复。但凭他一个瘸腿之人显然无法完成这项任务。他想到投毒,或者半夜三更时烧一把火,或者手持菜刀直接跑过去砍杀。这些办法都不好,更有效的最好是枪。能弄到枪的途径通常有两条:一是加入黑社会,二是参军入伍。张旗考虑再三,动员他儿子去当兵。他想,也许有朝一日,可以堂而皇之地将对方枪决掉。

“你有病呀!”

我老婆看了,狠狠地骂我。她的意思是随便起个名字都可以,干吗摊上自己呢?且不说这个故事多么的老套、无趣。我有点灰溜溜的感觉。天下女人都这样:总希望倒霉的是别人。

我把这个故事拿给柯志森看。他读后笑得很开心,很诡异。当着我的面,他不客气地说:“张旗是张旗,柯志森是柯志森;我柯志森今生不可能变成你张旗,你张旗也绝不会像我柯志森这么没用,我们命不同,是不是这个理?再说,我做事不想拖累子女,要报仇靠我一个人就足够了。现在,我的儿子在给老板开车,他有他的生活,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什么意思?忍气吞声,等待时机?我听不懂他的话。

之后,我把人物改为陈九,把故事的结尾改为:他儿子给一名夜总会老板当司机,但老板逐渐把他培养成一名杀手。在他儿子的精心策划下,终于杀死了仇人。

柯志森看了后,禁不住哈哈大笑,似乎这个结尾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他复仇的欲望。“接下来,这个陈九整天提心吊胆,直到有一天他儿子作为杀人犯被警察抓走?”他反问我,像是自嘲,又像是对我的嘲讽。什么意思?

一周之后,我把修改的结尾又拿给他看:陈九虽然腿被打折了,但上访的意志更加坚定了。他先是向市政府上访,但没有任何结果。接着他又坐长途汽车去省城,仍然没有结果;无论是市里还是省里,他还没走进政府大门就被穿制服的保安拦在外面。他像别的上访户那样大声嚷嚷,却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所有的制服人员都很严肃,充满了警惕性。在路边,他向每一辆开入政府大院的小车递状子,但没有一辆车会慢下来,或摇下车窗。在他决定要回家之前,他把手中的状子送了一份给一个看起来最年轻最老实的保安,希望那是最后一根“稻草”,但他刚要转身就发现他的状子被那小伙子悄无声息地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之后,他决定进京。他相信,只要天安门城楼上还挂着敬爱的毛主席像,那么这个时代就还有希望。于是,他坐上火车去了首都。最后,在国家领导人的关怀和帮助下,他的事情圆满解决了,法律严惩了不法分子,他在村子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柯志森读完后,反问我一句:“你看我今年多大了?”

“1958年出生,我没记错吧?”

“那你看我弱智不?”

我沉默。我冲他抱歉地笑了笑。

其实,我也觉得这个结尾太理想化了,像一个童话。可是,上访成功的案例有时也会见诸报端呀,不见得弱者的天空永远暗无天日。“是的,是这个理。”柯志森部分同意我的话,他接下来又说,“其实,你不了解上访户,他们的想法跟你们不一样。你去问问那些老上访户,他们会告诉你:上访归上访,成败归成败,这是两码事。等到有一天连这个游戏都玩不成了,他们就变成了所谓的恐怖分子。”

我点头表示赞同:投诉无门,必然会泄愤于社会。

我递给他烟,帮他点上。他继续说:“以前,我从报纸上读到一个十八岁的学生用铁棒把一个医生活活打死,就会幻想自己也用铁棒狂揍仇人;我听说一个女的在电梯里被人割喉,就会幻想自己突然从背后搂住仇人,用刀子割他的咽喉。”他顿了顿,又接着说,“这个世道,值得割喉的人太多了。实话告诉你,我一想到这些就很紧张,浑身颤栗,整个心脏都膨胀起来,好像要爆炸似的。”

这我相信。有些人确实可恶,人模狗样。

他接着说:“有一阵子,我经常做梦,梦见自己杀人,但奇怪的是梦中杀的人却不是我仇家。之后,我为了躲避警察不断逃亡,我在遥远的地方重新娶妻生子,过着平静的生活。我梦见各种各样的城市和街道,我甚至梦见自己从新疆越境进入阿富汗。在梦里我杀了很多人。”

这我相信。我自己也做这样的梦,最后要么被打死,要么被捕,而后从梦中惊醒过来,虚惊一场。

谈到这些梦,他告诉我:“每次在梦中大喊大叫,把我老婆吵醒了,她总会骂我——猪!猪!”

我能理解。他对我掏心窝时,我总表示理解。我知道,我越是这样,他就会掏得越干净。

有时我来吴厝,不纯粹是为了买鸡蛋。我觉得我有必要像老朋友那样听他倾诉,哪怕说来说去都是老一套,但每一次的感觉都会不同,有时轻些,有时重些,有时他说的像是别人的不幸。我说我老婆有时也会骂我是头猪,有时仅仅是因为我把脏袜子和内衣内裤一起丢进洗衣机里。说到此处,我们相视一笑。我没有取笑他的意思,只是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安慰一个人才算得体。

据说有一次村长和他在路上相遇了,不知是谁先吐了口痰,后来两个人就扭打在一起。当然瘸腿的人处于弱势。有时,我就想:到底是谁害了他呢?真是村长吗?还是他自己?为了一件小事,付出如此高的代价,难道他就没有后悔过?如果从日常生活判断,他整天帮着老婆养鸡养鸭,那完全是一副忍气吞声的懦夫样。可是,谁有资格来劝他像一名勇士那样去战斗呢?

有一次,我在他家碰见了他儿子柯春生。我们聊了一些夜总会的事儿。妓女。毒品。酒。暴力。城市生活离不开这些,全世界都这样。我问他如何看待自己老爸的事。他考虑了片刻,低声说:“我老爸啊,也许是村长打的,也许不是,但不管是谁打的他,都不重要。天地那么宽,大家都忙着捞钱,他还整天瞅着村里一些芝麻大的破事。我觉得他是一个提前被时代淘汰掉的人。”

我感到惊诧。他老爸还活着,却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这是他儿子的判决,还是现实的判决?有时候,我也会有这样的感受:不合时宜,落伍,多余。

我不同意他儿子的话,但我不跟他争辩。我心里明白,他儿子要甩开老爸加在他身上的包袱了,他从城市生活中找到了不承担的借口。好吧,姑且算他得救了吧。

受他启发,我写了第二个故事:聪明绝顶的人类在基因实验上取得巨大胜利,通过基因解构重组的原理制造出一种药丸,人吃了就会变成他想变成的那种人,动物吃了就可以变成另一种动物。这个消息最先被一只毛驴听到了,它禁不住好奇,偷吃了一粒这奇异的药丸,变成了一只老虎。接着,它让自己的孩子也吃这药丸,结果变成了狮子和花豹。于是,一只传一只,几乎所有的毛驴都变成别的动物:老虎、狮子、秃鹰、鳄鱼、狼、狐狸……最后,整个大地只剩下一只年迈的毛驴。动物们聚在一起,讨论如何处置这只不愿变种的蠢驴。“分食了它!分食了它!”大家都叫嚷着。只有熊猫反对:“不!弟兄们,吃了它也填不饱我们的肚子。放聪明点,看看人类如何保护濒临灭绝的物种。它的存在不会对大家构成威胁,对吧?怕什么呢!再说,它死后,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都会忘记我们原来的模样,忘记我们来自哪里。它是我们的最后一面镜子。让我们把它当宝贝供起来吧。”

这个故事发表在晚报副刊上。我拿给柯志森读。“我就是那只蠢驴。”他说,语气很轻松。我本以为他会叹气、激动或愤怒。

“我没这个意思。”我解释道。

“我明白,”柯志森说,“就是你说了,我也不会生气。如果真有这种药丸,我也不会去吃。”

他的话似乎表明他已经释怀了。显然,时间悄悄地抚平了他的创伤。我很高兴看到他慢慢脱离了仇恨,变得开朗起来。有一天,我在超市购物,顺便买了一副不锈钢拐杖送他。他也送了我一只公鸡。当他把公鸡放进我汽车后备箱时,突然问了一句:

“你真是作家?”

“有什么问题吗?”我感到不解。

“哦,我不过随便问问。”

他顿了顿,突然夸奖我一句:“作家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好像我真是那么一回事。

接下来,轮到村长遇到倒霉事。一天晚上,村长的儿子柯虎跟几个朋友在城里喝酒,突然听到楼上吵架的声音。柯虎好奇,打开包厢的门去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刚好楼上冲下来几个人,他被堵在楼道上,躲闪不及,脸上被揍了一拳,眉骨断裂,差点儿废了左眼。

没想到村长猜忌了。事发第二天,他就来到柯志森家里,拉了一只椅子,坐在柯志森对面。

“柯虎昨天被人打了。”村长说。

柯志森不说话。

“如果有什么意见,冲我来。”村长注视着他。但他也不回避他的目光。

“我听说了。如果我出手,不会这么便宜。”柯志森淡淡地说。

“放聪明点,别干傻事。”村长说完,站起来,扬长而去。

我很欣赏柯志森的话:不失弱者的尊严。我们喝茶时聊到报应。柯志森说:“这还不算什么。恶人必有恶报。我相信天谴!”他回忆起往事,举了他祖父那代人的例子:有人做海盗,有人贩卖枪支,有人睡别人的老婆,最终都没有好下场。

一个月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村长去城里嫖娼,通常这种事在包厢里的小隔间里的沙发上就能完成,如果想更舒服一点儿,可以找客房部要一个钟点房,但那天晚上村长偏偏跟随那女人去了她的住处。两人在床上做爱,被人逮了个正着。那人自称是她老公,拍了村长不少的裸照,敲了他一笔钱,还切掉他一节小指头,并警告他别动报警的念头。之后,那对男女就在本城消失了。

这事发生在周三。周六我又开车来到吴厝。柯志森看到我来了,停下手中的活,烧了一壶水,陪我喝茶。蕃薯切细了,和着菜叶、麦糠和晒干碾碎后的鱼粉,这样的饲料喂养出来的鸭子最让人放心了。但鸭子在圈里嘎嘎地叫着,似乎饿得发疯,不断地呼唤主人。柯志森忐忑不安地跟我聊起了这事。他说,村长前两天出事了。我说我听说了。他静默了片刻,说真是祸不单行。我说恶有恶报,你该庆幸才对。

“我这腿,也许真的不是他叫人打的?”他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我吓了一跳。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说呢?他却缄默不语。这是明摆的事情,为什么要怀疑呢?你不让我活,我就让你死,这是生存的原则之一。意外可以制造,巧合也可以设计,对吧?

“他不会赖到我头上吧?”他问我。这是他最大的疑虑。这一回小人物的卑微展露无遗。怕什么呢?腿都被打折了,怕什么呢?不是你干的就不是你干的,怕什么呢?要我说呀,大不了草鞋换皮鞋呗。

“事实就是事实,怎么能赖你呢?”我说。

他缄默了一会儿,伸手把两旁的拐杖拿起来,叠放在两条大腿上,并下意识地抚摸着,好像它是一只温顺的小猫。也许,他该养一只小猫,或者一只小狗,陪着他,填补他瘸腿所带来的孤寂和遗憾。

他喃喃自语道:“要是我真的干了,也许不会这么害怕,说不定,我还会有一丝报复的快意;坏就坏在我没干,却被人怀疑。”

“你多虑了,老柯。”我说,“误会不了,人家都长着眼睛。”

“我不放心,昨天晚上给春生打了电话。我担心他犯傻。从小到大,他没对我撒过一次谎,我相信他的话,他说没有就是没有。他有他自己的路要走,他的脑子比他老爸老妈都要灵活……”柯志森絮絮叨叨地谈起他儿子。他儿子真的不错。跟老板当司机,可以学到很多学校里学不到东西。如果他老爸是只绵羊的话,他可不是小羊羔,最起码他已经披了一张狼皮,血管里还输入了一点点狼血。他算是得救了,对吧?

我记得我们有一次在城里相遇。四月的一天。阳光假日大酒店。他在楼下等他老板。我也在等一个女人。我请他喝咖啡。那小子几个月不见,变化蛮大的,打扮得很光鲜,白衬衫,黑西装,鸡冠头染着黄红色,右耳挂着一圈白环。我问他怎么这样打扮?他说他老板喜欢。我说我曾经也这样疯疯癫癫过,留过披肩发,也剃过光头。我注意到他不喜欢我用“疯疯癫癫”一词。他用异样的眼神瞪了我一眼。这眼神,我是熟悉的。一次在公交车上,几个低年级的小学生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着学校里的事,到站了上来一个穿黑丝网袜的丰满少妇,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小男生说:“哇,真性感!”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车上的人都能听见。旁边一个老头觉得好玩,问他什么叫性感,那小男生不客气地回答:“老土,性感都不知道!”此刻,春生的眼神就是小男生瞅老头子的眼神。

后来,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我们隔着大玻璃墙,默默地看着她下了车,优雅地走过大厅进入电梯。

“她是我老板的女人。”他说。

“相好?”

“不。是第二任。”

“哦。”

这我不奇怪。现在的富豪,谁身边没有一两个美女,奢靡的生活总离不开女人。但接着,我听到他说:“我老板叫人用车撞死了自己的前妻,制造了一场车祸。”

我没有跟柯志森聊起这些。我不知道社会这个大染缸已经把他的孩子染成什么颜色,但可以肯定,他混得会比他老爸好。

过一会儿,柯志森的老婆回来了。他问她一大早去了哪里,鸭子都饿得嘎嘎叫。她回答说:“我提了些鸡蛋去看他了。”

“看谁?”柯志森说,“你看他去了?一大早,你就去他们家了?”

“你受伤时,人家也提了东西过来。”

“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为什么?”柯志森有点火。

“你别忘了,你受伤后,还是他照顾我们,给了我一份清洁工做。”他女人也大声地顶他。

“那是村委会的决定,不是他给的。”

“村委会就是他,他就是村委会。你白痴呀?”

他女人火起来真不含糊。她转而向我投诉:“你看我们家老柯,没本事,又要面子,村里要给个低保,他也不要。那低保是国家的政策,不要白不要,再说我们家也够条件,干吗打肿脸充胖子?我们拿国家的钱,又没拿村长的钱,你说是不是?可他就是一根筋,一辈子要跟人家斗。有什么好处呢?我这一辈子就毁在他手上了。当初我看他老实本分,可怜他……”他女人越说越气,声调变了,沙哑了,躲进厨房,估计是擦眼泪去了。

你知道,我很烦女人哭泣。我很烦听人家夫妻吵架。我不是法官。我他妈的讨厌法官!我本来可以立刻起身离去,慢慢把车子开回家。但我当时却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好像屁股被粘在椅子上了,好像我是他们家的一分子,一起陷入这个泥潭里。而且,我很失望,对老柯这个人。一个有勇气举报别人的人,却不知不觉地退化成一个胆小怕事的懦夫!他现在的状态,用一个什么词来形容呢?软蛋。对,他现在就像一个软蛋。他怕人家对他进行清算呢,还是担心自己的清白被玷污?

我真的非常失望。

大家都静默着。我只听到一片鸭子的嘎嘎叫声。主人暂时把它们忘记了。它们的饥饿算得了什么?我的目光在四处搜寻,希望能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四壁破旧,坑坑洼洼,布满了灰尘。角落里还有一辆摩托车锈迹斑斑,成了一堆破烂。墙上挂着一对相框,那两位老人一定是柯志森的父母。他们神情安详,目光和善,都是安分守己的人。但是,细察之下,我发现他们的嘴角微微冷笑着。冷笑什么呢?冷笑这世道,还是冷笑他们的孩子?

这时候,有一只鸭子飞出了鸭圈,摇摇摆摆地迈步过来。它是过来觅食的,也许它太饿了,也许它是最有勇气越出圈子的一只,但它不应在这关头翘起屁股拉出一泡屎来。它不应该犯这个错误。“畜生!”柯志森突然抡起拐杖,猛地扫过它的脑袋。猝不及防,鸭子一个踉跄歪倒在地,痛苦地抽搐着双脚。片刻之后,它安静了,死了,瞪着不解的双眼。

顿时,我对这个拄拐杖的男人感到无比的厌恶。鸭子无辜。他在发泄自己的情绪,却无端地结束了一条生命。他可以说是一时失手,但他出手的那一刻,显然魔鬼吞噬了他的灵魂。

我把车子慢慢地开回家。离开吴厝时,我绕了一下,经过村长家的大院。那是一栋豪华的乡村别墅,五层高,欧式风格,外墙涂着红色涂料,红得刺眼。车子缓缓地滑过他家前面的花坛,院子里突然传出了一阵凶恶的吠叫。拐了几道弯之后,车子驰离了村子。经过一座桥时,我心里突然感到空荡荡的,这空荡荡中有种莫名的轻快感,仿佛刚刚卸下一个重负。我打开车上的音响,车厢里激荡起杰克逊的《夏天的感觉》。我轻声地说道:“再见了,我亲爱的吴厝。再见了!”

到家后,我老婆问我今天去了哪里。我说我去了一个朋友家。“玩得开心吗?”她问。我觉得她一定是发现我与以往不同了。哪里不一样了?我特地去卫生间照镜子:脸还是那张脸,鼻子还是那个鼻子,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是有点兴奋罢了。我想把今天的事儿告诉她,跟她分享一下。看她正捧着一本《红楼梦》神情专注地读着,于是,我改变了主意。我倚着门框,说:“今天我碰上了一件奇怪的事。我那朋友要杀一只鸭子,平常这种事都是他老婆来做,但他老婆今天刚好回娘家了,我那朋友又不敢杀生,便叫我帮忙。其实我也不敢,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杀过一只鸡鸭。说来你也许不信,小时候我连死的小鸟都不敢碰。但是今天,我试了一下,结果没事。菜刀慢慢割开鸭脖子,看着血慢慢流淌出来,我竟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奇怪的是,当我放手时,那只鸭子竟然还没死,歪着脑袋,一口气跑出十几米远。我从没见过这场面,怪吓人的。”

她从书本上抬起头来,透过眼镜,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了看我,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又低头读她的书。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的故事说完了。我退到茶几旁边,一个人静静地品着铁观音。

接下来,我要说说自己的故事。九月的一天,天气晴朗,我开车去河边钓鱼。我那纯粹是消磨时间。我钓上一条,帮它脱去鱼钩,又把它抛回河里。如果你想知道那些虚惊一场的鱼儿是什么样子的,一定要学会钓鱼,学会很有耐心地坐在岸边等它上钩。钓多钓少无所谓,但人一定要在状态中。这是垂钓的快乐,清静又自在。如果不是这些,来到这地方做什么呢?这条河里曾经溺死过不少游泳的人,而且有时还会有动物的尸体从上游漂下来,怪恶心的。

那一天,河边钓鱼的人只有我一个。我喜欢这种清静。但后来来了一辆车,从车里下来两个年轻人,听口音应该是外地的。他们走下斜坡,一左一右,坐在我身旁。因为鱼儿快上钩了,所以我冲他们“嘘”了一声。这条鱼很狡猾,试探性地碰了几下诱饵,又游走了。

“今天天气不错。”左边的一个说。

“这儿的风景也不错。”右边的一个说。

我没应声。这俩人不是来钓鱼的,因为他们连钓鱼杆都没有。鱼儿没上钩,也许是陌生人惊动了它们。我转头打量了一下他们:平头,衣冠楚楚,斯斯斯文文的,像是富家子弟开车出来兜风的。不过,我注意到他们的脖子没被衣领遮住的地方有一小块刺青。

“这儿的鱼能吃吗?水这么脏。”左边的说。

“能吃。前面有一家鱼头馆,用的都是这河里的鱼。”我说。

他表示惊讶:“真的能吃?”他动了一下我的水桶,发现里面没有一条鱼。“今天运气似乎不大好,一条鱼也没钓上。”

今天运气确实不佳,碰上这两个倒霉蛋。

右边的突然神经错乱般地惊叫道:“嗨,老兄,鱼什么时候睡觉?它睡觉时,眼睛是睁开的还是闭着的?”

白痴。这两个白痴。

我沉默着,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我试图告诉他们,鱼不需要睡觉,因为鱼一生下来就拒绝睡觉,即使死了,也是睁着眼睛的。但我憋住了。不说。

“鱼没有脚,真是可惜。”左边的说。

可惜什么呢?鱼有脚,能怎样?我们人类有脚,又能怎样?这些道理,要不要我说给他们听?白痴!如果我给他们讲鱼的故事,讲这条河的故事,他们有耐心听吗?我不想跟白痴扯淡。而且,我最烦别人在我专心钓鱼的时候唠叨个不停。

记住,我最烦别人在我专心钓鱼的时候唠叨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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