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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和他的朋友们

2015-11-18叶舟

西部 2015年1期
关键词:修文诗稿坡地

叶舟

风随着意思吹,吹到了元丰三年(1080)的初春。

两个小僧不敢上前,一直站在离茅亭七尺之外的地方,哈着手,跳着脚,目光焊在苏夫子的身上。两个小僧,一个叫修文,一个叫叶子,来了许多日了,却和苏夫子没搭上话。初春时节,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倒春寒来了,穿着白衣裳,在黄州一带徘徊。据说百姓们焚了纸符,求告上天,有几座寺里还公开作法,念了驱寒经,但都无济于事。白天还好,可一到了夜里,倒春寒的脾气就大了,打开口袋,把巴掌大的雪片吹到了田舍和旷野中。那几天,黄州不黄,反倒有点儿白。

葱白的白,石灰的白,天鹅的白。

这不,修文的脸上生了冻疮,十根指头像透明的红萝卜。叶子也好不到哪儿去,鼻涕冻成了一坨冰,哈出的气息像一匹白练,胡子眉毛一把抓,弄花了脸。离开禅寺有些日子了,晚上借宿在信众家,一大早起身就跑来这一片坡地,但苏夫子依旧躺在茅亭里,一动不动。——怎么说呢,他好像有些涅般木的味道吧。

叶子问:“恐怕不妙呀,会不会灭寂了?”

闻听此话,修文在叶子的脑门儿上弹了一个钵儿,不悦道:“乌鸦嘴,趁早闭起。要是苏夫子……怎么说你,像你乌鸦嘴聒噪的那样,咱俩就回不了禅寺,做不了上佛的弟子了。”一念若此,修文竟有些性西惶起来。

叶子说:“我这一世就是来供养上佛的,我不想被方丈逐出门。”

修文附和道:“我也是。”

叶子凄凉地说:“可方丈是一位说一不二的尊者,他派你我二人来这里求告苏夫子,要是带不回诗稿和墨宝,尊者准定发火,和尚这一碗饭你我就吃不得了。”

这时,修文指了指茅亭,灿烂地说:“喏,苏夫子醒了。”

茅亭内,苏夫子果真撅了撅屁股,伸了个懒腰。两个小僧喜悦极了,忙移步上前,欲搀扶他起来。可世上的喜悦一般都会幻灭,这次也不例外。眨眼间,苏夫子换了个姿势,又睡着了,鼾声大作。风吹过了这一片坡地,裹挟着雪的味道,煞是清冽。这时,修文蹙起鼻子,嗅见了一种宿醉的气息。叶子也发现,苏夫子身上的那一件棉袍上,布满了一块一块的酒渍,诉说着夜宴欢歌的余韵。

修文忙合十,罪过地说:“酒是魔鬼哟。”

叶子亦道:“酒呀,真是不要脸的水。”

修文说:“这魔鬼害得你我苦等了好几天,我诅咒它。”

叶子啐了一口唾沫,轻蔑地说:“这不要脸的水,我一辈子也不碰它。”

于是乎,只有耐下性子等了。——茅亭在这一片坡地的中央,大约有十亩左右。苏夫子的家在山顶上,屋瓦上挂着一根炊烟,像坏了的墨笔,把天空都画脏了。站在茅亭往下俯看,那里就是有名的雪堂,据说是苏夫子天天晚上和友人们烂醉如泥、吟诗作画的去处。

茅亭不大,四根柱子支起了顶子,一尺厚的茅草趴在上面,好似戴了一块肮脏的方巾。风拂过,草茎上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羽毛在飘,仿佛仙鹤在这里做过窝,如今飞到天外去了,杳无音讯。每根柱子上都有一幅画,这让两个小僧开了眼了。

修文说:“听方丈讲,这个《水上渔翁》是苏夫子画的,这《雪中寒林》也是。”

叶子道:“但这个《枯枝寒鸦》不是。”

修文究问说:“怎见得?”

叶子眉飞色舞地说:“临来前,方丈对我说,这《枯枝寒鸦》是一个叫米芾的人画的。他是少年才俊,苏夫子赏识他,竟和他喝了半个月的不要脸的水。我发誓是真的,当时你去了茅房,你没这个福气听。”

修文说:“现在也不迟嘛。”

这时,茅亭外出现了一个滑雪少年,一溜烟儿,从山顶上滑了下来,身后漾起了一片白烟。见了两个小僧时,这少年身子一拧,停在了眼前。修文和叶子自小在禅寺里长大,没见过如此奇异的器械,惊得目瞪口呆的,还以为天外来人呢,忙往他的脚上瞧。原来,这少年的脚上各绑了一条竹片,竹片极薄,上面擦了猪油,所以能一路挣脱雪的束缚,把肉身变成一只鸟那样擦着地面飞。

滑雪少年问完了情况,诡谲一笑,悄声说:“别上他的当,他压根儿没睡觉。”

小僧们惊呆了:“没睡觉?”

少年说:“他呀,他在听今年的春苗长出来了没有。”

小僧们问:“你咋知道?”

少年身子一矬,被一团风给卷跑了,往山下滑去,丢下一句话说:“他是我爹呗。”

此时,茅亭里的苏夫子腾地坐了起来,嘟嘟囔囔的,吓得两个小僧忙藏在了柱子后边,慢慢偷窥。苏夫子抬起胳臂,绕过颈子,从脊背里扪出了两粒虱子。虱子站在他的指尖上,像两个光屁股的孽障鬼,一下子被严寒拿住了,动弹不得。苏夫子盯着指尖,不快地说:“哎哟,人家在听今年的春苗,耳根需要清静才是,可你们两个小鬼一直在絮叨,絮叨了好几天了,刚才还吵了架,一个比一个的嗓门大,我不能不过问哟。”苏夫子哈了哈气,虱子们暖和了,低眉顺眼的,承认了错误。这时,苏夫子又绕过颈子,将虱子们送回了家,叮咛说:“乖点儿,下不为例哟。”

顿时,两个小僧扑了出来,跪在苏夫子的面前,磕头祷告说:“谢谢夫子,谢谢给我们当面证法,开示我们。”

苏夫子撇嘴道:“我没证法,我也没开示,千万别抬举我哟。”

修文说:“此乃佛本生的故事。”

叶子亦道:“我念了那么多的经,不如夫子刚才的一次证法。我,我有点儿开悟了。”

苏夫子打了哈欠,斜坐在了石几上,翘起二郎腿,百无聊赖地说:“承天寺来的,还是定惠院的?”

修文合十说:“果如寺的。”

孰料,苏夫子听了这句话,像针扎了一下,忙跳下石几,敛起衣袍欲跑。两个小僧早有防备,一左一右地奔了上去,各自抱住了苏夫子的一条腿,将他请回到了石几上。苏夫子哀叹道:“一听果如寺的人来,我的头就大了。”

叶子趁机说:“师父法体欠安,不能亲来。前几日奉了师父的指派,我们是来向夫子讨要诗稿的。一个冬天过去了,夫子没给果如寺施舍过诗稿,信众们天天都来打问,滞留在寺里不走,连印经堂里的刻板都干裂了。”

修文亦道:“信众们盼着读夫子的诗篇来证法,眼睛都盼出了血。”

苏夫子被困在石几上,抓耳挠腮地说:“问题是,我整个冬天都没写了,囊中羞涩。”

叶子说:“那你违约了。”

修文也说:“按着你和师父的约定,违约一篇,就要追罚一篇,给两篇。”

苏夫子摇头晃脑,喟叹说:“苦也。”

这时,日头出来了,银子一般的光芒泼洒过来,照在了这一片坡地上。坡地在黄州城外的东边,距最近的城门有三分之一里的脚程。黄州的百姓们喜欢叫这一片旷野为东坡,往年间长满了蒿草和杂树,现在被雪这么一覆盖,洁净无比,法相庄重。苏夫子眯起眼,抬头凝视着亭子上的茅草,若有所思。两个小僧生怕错过又一次的开示,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草茎上,雪融化了,一颗水珠牵着另一颗水珠,攀援其上,身材修长地迎风挂着,仿佛佛陀用过的一串水晶念珠。问题是,这样的念珠太多了,挂满了茅亭四周,铮铮作响。先是有一颗珠子挂不住了,啪地跳下来,落在地上。紧接着,另外的珠子们也纷纷跃下来,荡漾成了一块块水洼,反着光。

苏夫子讶异地说:“峨眉雪水呀,真可惜喽。”

修文悄声道:“开始了,夫子开始作诗了。”

叶子也说:“真仙人也。”

岂料,苏夫子拍了拍大腿,沮丧地说:“你们来迟了。去年秋天我倒是写了一卷诗稿,可你们果如寺没派人来取,我就另作他用了。”

叶子慌了,忙合十说:“用在了哪里?”

此时,苏夫子的脸上飘过了一丝狡黠。他抬起身子,指点着茅亭之外的坡地说:“这山腰上的一片地,我都种了麦苗,我听见它们安然无恙,现在开始发芽了。苦恼的是山脚下的那一片,我去年种了不少的诗,到现在也没什么动静。”

修文狐疑了,究问说:“种了诗?”

苏夫子点头,笃定地说:“是呀。你们果如寺的人没来取诗,再者,我也怕你们拿回去劳苦,点灯熬油地在樱桃木板上雕刻,还要印成一页页诗页,给信众们散发,所以呢,我就种在地里了。我寻思,等到了秋上,这些诗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了,信众们出了城,随便摘下一叶,就可以读诗参悟,大家一起证法了。”

修文伏下了身子说:“夫子,你真是悲深愿重呀。”

叶子也称颂道:“夫子佛雨洒布,广拔众苦啊。”

苏夫子会心一笑,却道:“可惜喽,我苏轼一介农夫,却看不见今年的收成了。这些诗有没有发芽,慧根若何,我真是揪心死了,所以才趴在这个茅亭里听消息。”

叶子说:“那我俩去挖吧,挖开看看。”

修文也道:“有道理!人荒地一时,地荒人一年,不能误了时节,现在就挖。”

那一段天气晴好,日光如炭,坡地上的雪都融化了,漫山遍野的。

山脚下,一片洼地已经被挖开了,雪水灌了进去,几乎淹成了一座池塘。两个小僧仿佛泥人,一个举镐,一个执锹,站在水坑里挖掘不辍。偶尔,修文和叶子直起身子时,看见茅亭以上的麦田里青翠一片,苗子足足有一拭乍长了。坡地上的菜蔬和杂树们也是鹅黄浅绿地开满了花朵,蜂飞蝶乱,一片妖娆。可惟独脚下的这一方薄地,砾石翻滚,寸草不生,更别说掘出什么诗稿来。

却又不敢去打问。

因为,这些天来,苏夫子家里来了不少的客人,有潘酒监、郭药师、庞大夫什么的,更要命的是一个叫陈季常的家伙,带了老婆来。他老婆麻脸,颊上有芝麻斑,老公一端杯,她就举起蒲扇大的巴掌,抽老公的脸。最最要命的,这婆娘动辄就要吼上一嗓子,和母狮子大叫一般,令人短暂失聪,恨不得一头钻进十八层地狱里躲一躲。他老婆还有一句口头禅,说村酒虽好,可不要贪杯啊。

苏夫子是东家,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在茅亭里设宴款待,自然不便发火。但修文观察了一下,说苏夫子之所以昼夜狂饮,喝得人事不省,只为了把耳朵关上门,不听狮子吼。叶子也说,我闻见墨汁的味道了,说不定呀,苏夫子在构思,在怀胎,在孕育诗稿呢。——这么一想,两个小僧便释然了,继续弯下腰去,埋头朝地球深处挖掘。

叶子问:“诗真的能破土发芽,自己长出来吗?”

修文回说:“苏夫子说能,那当然就能了。”

叶子又问:“出家人不打诳语,苏夫子他只是一位居士呀。”

修文不悦道:“不可妄语!师父说过的,这苏夫子是一位现世佛,俗眼人看不见,还当他是皇帝流放下来的罪人呢。”

叶子忙合十:“阿弥陀佛!”

像在验证这一句话。——突然间,从水面之下冒出来了一截竹筒,漂在了两个小僧的眼前。竹筒有握拳那么粗,有一个半肘那么长,小舟似的,在水面上晃来晃去的。叶子扑了过去,抓住了它。修文抱在怀里一瞧,竹筒是蜡封的,外壳上镌着一行字:

种诗得诗 元丰二年冬 轼

不由分说,两个小僧慌忙上了岸,洗净了腿上的泥浆,朝坡地上的茅亭里跑去。叶子大喊,找见了,找见诗稿了。修文也喊,夫子,完好无损呀,水没有渗进去,墨香犹在。这时,茅亭里的人们都听见了,纷纷起身,礼让再三,请两个小僧入了座。

石几上,酒肉早已撤去,香烟袅袅,正中央供了一尊佛龛。龛下是一枝枝春花,花香四溢,仿佛刚刚从天庭、从佛陀的花园里摘采下来的。

苏夫子亲手打开了竹筒,将一卷新鲜的诗稿交给了修文,喜悦道:“幸不辱使命,请你们捎给果如寺的信众吧,大家一起来参悟。”

叶子说:“夫子,这诗稿真是你种下的吗?”

孰料,苏夫子哈哈大笑,客人们也乐不可支,搞得两个小僧愣头愣脑的,不明所以。这时,苏夫子弯腰一揖,老练地说:“还得谢谢两位小僧哥呀。天一热,这漫山遍野的雪花融了可惜,流入江河里更可惜,所以我略施小计,劳苦你们,让你们替我挖了这一片湖,好让峨眉雪水停在黄州,解了我的乡愁之苦。”

修文不解道:“可,可这不是湖,是一个水坑呀,泥沙泛滥的。”

苏夫子拈须,目光精射,慨然说:“尘埃与悲苦总会消失的,泥沙也会,世间万物都会有澄净芳香的那一天。这个湖现在还小,可它着实是一片圣水,应了人的心愿,将来也会慢慢长大,一定会福泽黄州的百姓。”

叶子问:“那它该叫什么?”

苏夫子道:“这是上天的赏赐,也是上佛的爱所降示的。嗯,就叫遗爱湖吧。”

茅亭里,众人咂摸着这个名字,遗爱湖,遗爱湖,纷纷称许。

天色将晚,仙鹤还巢,就在两个小僧依依惜别,打算返回果如寺时,苏夫子将那一卷诗稿装进了竹筒里。——这一刹,修文眼尖,忙取出了诗稿,在众人面前依次展开,却发现苏夫子忘了署名。叶子机灵,忙去研了墨,告了笔,款款呈给了苏夫子。

小僧们道:“有请夫子!”

苏夫子环望了一番坡地上的春色,一缕晚霞落在了他的印堂上。茅亭外,湖光潋滟,青苗吟哦,大地渐渐地隐入了苍莽的暮色中。这时,那个滑雪少年也进来了,将一盏油灯拨亮,照在了诗稿上。苏夫子会心一乐,援管下笔,签下了四颗字。

叶子生疑地念道:“东坡?”

修文又念了后面的:“东坡居士!”

这一刻,苏夫子笃定道:“身在黄州,亦自有其乐耳。从今天起,我就脱胎换骨,躬耕陇亩,自号东坡居士吧。”

元丰三年,春。一个滚烫且崭新的名字落在了宣纸上:东坡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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