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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少年

2015-11-18龚静染

西部 2015年1期
关键词:院子

龚静染

六十年后,詹宁能找到包家院子,这本身就是件神奇的事情。

那天早上,天才蒙蒙亮,詹宁就起床了,但他从窗户往外看去,还没有出来锻炼的人。一看时间,才五点,这比他平时早了一个小时。詹宁想,怎么就早起了一个小时呢?他的睡眠一直都比较有规律,生物钟甚至比墙上的钟都准。但不可能回去再睡,他把冰箱里的牛奶拿出来,烧上水,蒸上头天买好的包子、馒头,然后坐在沙发上发愣。这时,詹宁突然觉得时间对于他这样年龄的人来说,好像还有富裕的部分,而这些莫名多出来的时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也就在那一刻,他就想起了包家院子。准确地说,他决定去一次桥镇。

第二天,詹宁同老伴就坐飞机去了成都。空中两个小时,然后进了市区,再转乘大巴到桥镇。在去桥镇之前,詹宁总觉得是个复杂的事情,但上了飞机才知道非常简单,他所花的时间总共加起来也不过半天。这让他非常感慨,好像七十年时间只隔着几个小时,相当于是转了回商场,顺便再去影院看了场电影。

说起去桥镇其实并不难,但以前工作忙碌,总是时间不凑巧,到了退休的时候,他终于有时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有成行。人有时候真怪,你越是想做的事情越是做不成,这一拖又过了很多年。过去,詹宁夫妇的女儿并不支持他们远行,觉得他们年事已高,怕单独旅行出岔子。但这回她没有阻拦,主要是她妈告诉她说:“我们想回你爸小时候待过的地方去看看。”一听这话她就同意了。临行前,女儿又叮咛说一定得带上速效救心丸,她知道父亲的老毛病,她弟弟就大大咧咧,对父母的事从来就没有上过心。说起来还是女儿体贴入微。

从大巴上下车已临近黄昏,詹宁夫妇准备先在桥镇的一家宾馆住下来。詹先生之前跟老伴已经商量好了,先别急着去看,他们要慢慢去找过去的痕迹。因为他宁知道七十年的时间早把一个地方变得面目全非了。说实话,就在他们进入桥镇的过程中,一路上的景色,让詹宁感到了巨大的变化,可以说是完全对不上号了,他就像只纪念馆玻璃罩里生锈的古董,望着外面陌生的世界。

那天,是一辆三轮车把他们拉到宾馆的。蹬车的师傅是个健壮的本地人,车跑得很快,詹宁说:“师傅,能不能慢点?”其实詹宁是想看看桥镇。这期间他们就随便交谈起来,这师傅人倒热情,带着浓厚的本地口音,让詹宁感受到一些久远的东西慢慢浮了出来。

师傅问:“大爷,你们从哪里来?”

詹宁说:“山东,去过没有?”

“没去过。”师傅呵呵一笑。隔了会儿他又随口问道,“大爷,你们是第一次到我们这里的吧?”

“年轻人,我七十年前就到过桥镇。”

三轮师傅转过头来望了望这个老头子,转回去的时候伸了伸舌头。

詹宁说:“你就到四望关附近吧。对了,还有四望关这个地名吗?”

“有啊,我老婆每天在那里摆摊卖水果。”

过去,四望关是桥镇最有名的地方,但詹宁怕老地名都被改了,解放后很多地名都改了,实在是不足为奇。这个地名居然还在,他心里一阵兴奋。

师傅很快就把他们拉到了附近的一个宾馆里。宾馆外面的灯箱闪闪烁烁,人力三轮车穿梭其间,虽然是黄昏,但行人还不少,马路对面有群大妈在跳广场舞,宋祖英唱的《好日子》穿过街道飘进了宾馆大厅。办好住宿手续,天已经麻麻黑了,他们随便在旁边的小餐馆里吃了点东西便回到了房间。老伴在收拾东西,詹宁打开电视,他有看新闻联播的习惯,但显然时间已经错过了,他拿着遥控板搜到了地方台,正好在播桥镇新闻,内容是县上召开什么会议,然后是领导检查工作之类。主持人也像中央电视台主播的样子正襟危坐。电视里间隔着也播些广告,房地产、商品促销之类,大红大绿、制作粗糙,然后是电视连续剧。美女英雄、明眸皓齿、衣裙飘飘,但下面滚动着专治胃病、肛肠、风湿和性病的字幕……

看了一阵儿,老伴说:“今天也累了,早点睡吧。”她进去洗澡的时候发现水龙头有些漏,一开下面就冒水,淌了一地。叫服务员来,说是修理工不在,只有明天来修了。老伴说:“那就给我们换个房间吧。”服务员回答:“对不起,房间已经住满了。”詹宁有些无奈:“算了算了,一晚上不洗能凑合。”他们心里多少有些不爽。

临睡前,詹宁夫妇的女儿又打来了电话,这是一天中她打来的第三个电话。她问他们情况怎么样,路途是否顺利,宾馆条件如何,她总是这样,好像父母倒成了小孩。幸好她打来电话,同她妈呱啦呱啦说了一阵,老伴的心情好了不少。

突然就来到了桥镇,这多少让詹宁有些不适应,好像一件想了很久的东西,突然就到了手里,多少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这一夜詹宁有些失眠。

其实,那一晚他也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梦。

那是在1938年初冬的一天,船舱里却有些闷热。詹昌炽对他的儿子说:“阿宁,你背首诗给我听听。”

从重庆坐船到桥镇要四天时间,可能是坐船坐得太久了,船上所有人都觉得很无聊,这时詹昌炽就突然想起了让儿子背唐诗。当时,詹宁站在詹昌炽的面前,吸了吸鼻子,开始背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这时,就听见大通铺里有人笑了起来:“宁娃子,你把诗都背到下游去了!”

船舱里的气氛瞬间舒缓了不少。

当年,詹昌炽是盐务总局的职员,他这一辈子都跟盐打交道,直到退休。他一生几乎都跟着盐务机构辗转奔波,这从他的几个孩子的名字中就能看得出来。

大女儿詹桐,是在安徽桐城生的,那是詹昌炽当年考入桐城盐务稽核所工作的地方。后来,袁世凯的借款到期,洋人不再把持盐税的征收,各地的盐务稽核所解散,詹昌炽又进了在南京的盐务总局,他的儿子就是在南京生的,所以名字叫詹宁。抗战败退,盐务总局被迫迁到重庆,詹宁的弟弟是在辗转去重庆的路上生的,取名詹渝。后来日本人炸得厉害,盐务总局只好再迁,这一次,它直接迁到了川西的桥镇。当时詹昌炽的老婆李凤妹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他们一到桥镇不久,就生了个女儿,取名叫乔乔。

那一年,在詹宁的记忆中,他们是在船上摇了三天三夜才到了桥镇。詹宁和在重庆小学里的那些伙伴们都来不及告别就分开了,因为是暑假,学生们都回了家。但詹宁说过要送他们烟盒纸的,那些漂亮的烟盒纸是从盐局办公地的竹篓里捡来的,他捡了好多。但这一切都不存在了,詹宁茫然地望着江水,酱黄色的水里飘浮着小漩涡,倏忽而过,很快就无影无踪了。

但在船上的时候,詹昌炽却是意外地有些喜悦,见着人就打招呼,好像他们将要去的是一个世外桃源。他在栏杆旁站了很长时间,不时同人抽烟、说话,烟雾里仿佛都沾了喜气。李凤妹受不了长途坐船,一坐船就要晕天呕地,詹昌炽就安慰她说:“我同王处长已经说好了,到了桥镇,小桐就有事情做了,每月能挣二十块呢!”

詹昌炽是戊等职员,每月的薪酬稀薄,但一家人靠他吃饭。如果不到桥镇,继续留在重庆,虽然可以拿到一笔遣散费,可以后一家人保不住就得流落街头。所以詹昌炽选择了去桥镇,他知道老婆怀这孩子一路折腾很辛苦,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其实,詹昌炽是舍不得离开盐务这个饭碗,当年他父亲也是个老盐务,曾在珲春县盐务局当差,据说挣了一些钱财后回老家添置房产。詹昌炽一生都觉得干盐务是个可靠的职业。

詹昌炽对去桥镇是充满期待的。虽然那个满满当当载着盐局职员家眷的大船上没有几个人是高兴的,大家焦眉愁眼,深感前途未卜,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心情。船在熄了灯后,詹昌炽的脸上还挂着点不易被看出的笑,甚至詹宁在半夜里还听见了他父亲说了句断断续续的梦话,那梦话吓了詹宁一大跳:

“轻舟……已过……万重山……”

詹昌炽一家到了桥镇后,租住在包家院子里。

包家院子在半山坡上,就独独一家,上街要走一条窄窄的山路。院子的主人是当地的一个熬盐的灶户,院子不算大,前后两个院子,前院是熬盐的烧房,后院才住人。当然,堂屋和正房是包家自己住,两边的厢房后来都租给了外来人家。詹昌炽一家就住在东厢房靠着包家的一间里。屋子隔成了两间,大人住在里间,孩子住外间,詹宁和弟弟詹渝睡一铺,姐姐詹桐单独搭了个竹篾巴床。

包家院子的四周是茂密的山林,院子的背后有条小溪,哗哗地流着。如果在山下,从树林中就能隐隐约约地看到包家大院旁边的那个高高耸立的井架。通往包家院子的山路上行人很少,一般的情形是只有几个挑盐的挑夫慢慢搬运,或者是在歇脚,他们挑的都是包家的盐,去江边上船。

院子的门口有个高高的石坎。詹宁数过,一共三十七梯。这个数字詹宁记得特别清楚,因为从那以后,詹宁每天都得从这个数字上走下来、爬上去,不管是晴天丽日还是刮风下雨。不仅如此,每一块石梯子的样子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哪块缺了角、哪块凹得更深、哪块纹路如何……石梯子上面有挑运时漏下的盐渣子,扫也扫不干净,像地上打了薄霜一样,而石坎上却常常坐着一个冒着热气的人,那就是颜伯。

颜伯头上包了个白帕,是个很和蔼的中年人。歇息时他一般是在石坎上裹叶子烟,然后翘着根烟杆吧嗒吧嗒地吸,叶子烟味辣巴辣巴的,吸几口他就流口水。詹宁刚开始很讨厌他脏兮兮的动作,但以后却慢慢喜欢看他这个样子,嘴里总是糊着口水线线,就像狗嘴一样。

颜伯没有老婆,是个鳏夫。他喜欢小孩,詹宁一经过他身边,他就喊到:“宁娃子,送你个东西!”他送的东西都是当地叫做“油啄母”、“嗯啊子”、“丁丁猫”之类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捉来的。每次他都把他们放在口袋里,然后蒙在手里让詹宁猜是什么东西,要是猜不出来,他会笑得很开心,觉得自己胜利了一样。他笑的时候,就会露出那脏兮兮的烟熏牙齿来,詹宁就常常有个奇怪的想法,他想用磨石好好给颜伯磨回牙齿。

在包家院子安顿下来后,詹宁很快去了当地的一个小学插班念书。

上学的第一天,詹宁起得很早。姐姐詹桐去灶房里蒸了粑,然后塞了块在他的手里,但这好像也没能暖开他心中的失落。每一次转学都让詹宁不愉快,他已经厌倦转学,他已经转过很多次学了。只是进了校长办公室时,这种情绪才有了好转,因为他看见玻璃窗外面挤满了小脑袋,在偷偷地望他,那些小脑袋们看起来并不让人讨厌。

那天到了课间,有个高大的男生主动把詹宁拉到一边问他是从哪里来的,然后自我介绍说他叫大海。大海,山沟里还有叫大海的名字。这名字让詹宁有些惊奇,大海分明是没有见过大海,敢说他的父母也没有见过大海,但那个男生真的就叫大海。大海很友好,他从口袋里摸出个橘子给詹宁,他不像是吝啬的人。后来,大海经常会拿橘子给他吃,詹宁想他家里一定有棵大橘子树,橘子们密密匝匝地吊在树枝上,让人想入非非。

没过多久,詹宁就对一切熟悉了起来。因为见多识广,詹宁成了他们的小先生,连老师抽问的时候都会点着他说:“詹宁,你来回答这个问题。”下课的时候,同学总会围着詹宁问这问那。于是詹宁就开始讲了,他得讲点他们没有见过的,比如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是怎么回事,美国大兵什么样,防空洞是啥样,跑警报是怎么回事……只要詹宁一讲,他们准听得津津有味儿。其实詹宁讲的就像故事一样,但他讲的都是真的事情。他还说盐务总局在重庆两路口的时候,修了个豪华的防空洞,洞体宽敞,两边是靠背椅,里面安了灯,灯一亮,四壁雪白。这时大海就问:

“防空洞比你家还漂亮?”

“是呀!”

大海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真的是想象不出那防空洞是什么模样。铃声却突然就响了,他们又回到了座位上,但詹宁还没有讲完呢。本来詹宁还要讲盐局在重庆的那个防空洞里不仅安装了电灯,还有长排椅子,夏天时里面还有电风扇呢……

桥镇的早晨清凉潮湿。早上起来,老伴已经悄悄出去晨走了一圈回来了。但詹宁这天一点也没有察觉,可能是临到下半夜才入睡的原因,她不愿打扰他,倒是街上的吵闹声把他惊醒了。老伴一回来就说:“老头子,你经常给我说的叶儿粑外面就有卖。”詹宁很惊喜:“真的?快去买几个!”她笑眯眯地从背后把一个塑料袋提了出来说:“我已经买来了,趁热尝尝吧!”

在詹宁的记忆中,叶儿粑的馅是用芽菜同碎肉炒焦后包在粽叶里面,咬一口,油就顺着嘴角流了出来,那种香一辈子都记得。当他撕开粽叶咬了一口时,觉得还是七十年前的味道。这个早晨又回到了七十年前,就像普鲁斯特童年的一块甜饼,让他追忆似水年华。其实詹宁并不懂文学,搞了一辈子地质研究,跟文学一点都不沾边,这都是他女儿告诉他的。女儿在山东一所大学里教书,教的是西方文学。有次她说人的记忆是很奇特的,也就说到了那个叫普鲁斯特的人通过一块甜饼引发了回忆。这个叶儿粑就有点像那块甜饼。当然,这是詹宁自己私下想的,要是他给老伴说起这件事,她一定认为他是老得有些迷糊了。

出了宾馆,詹宁夫妇沿着马路往河边走,他给老伴说好了先别去问路,他们得慢慢去找。其实詹宁是想看看他对桥镇的记忆还有多少还留在现实中。很快他就看到了河,它有个很美的名字:茫溪。詹宁对茫溪太熟悉了,哪里有湾哪里是拐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当年他曾同童年的伙伴赵文熙一起划着木筏游过这条江,他们边划边看,既惊奇又有些害怕,对河里的情况一无所知,落下去可能就会要命。詹宁还清楚地记得,赵文熙吓得打哆嗦,根本不敢站着,只好蹲在摇晃的木筏上,一点都不敢动弹。

那是一次奇特的经历。当时不知谁拴了条木筏在岸边,他们正好路过那里,看四下无人,便悄悄爬上了木筏。赵文熙是旱鸭子,见水就慌,但经不住詹宁游说也上了木筏。其实詹宁过去只凫过两次水,那是在嘉陵江边,扑腾了半天,先浮起的还是屁股。大人说头不能先出水,就不算会凫水。当时不知道詹宁从哪里冒出的勇气来,要是只有他一个人,他可能根本就不敢这样做,可能是他看见赵文熙惊恐万状的样子,突然就不害怕了,身上有了种英雄气概。

那次在茫溪里撑木筏,他们先是摇摇晃晃地撑出了好几百米,后来就不怕了,也敢欣赏周边的景色了。但就在放松的过程中,一条盐船驶了过来,那是条半头船,船身有二十多米长。他们看到庞然大物一下就慌了,好像竿也不会撑了。这时船已经开了过来,而他们的木筏却不听使唤了,往大船那边快速梭去。就在木筏要撞到大船的时候,有个声音传了过来:“妈的,怎么划的?!”他们抬头一看,上面站着个赤裸着上身的大汉。詹宁想,木筏肯定要被撞得粉身碎骨了,但这个声音之后,木筏却没有撞到大船上。怎么回事?不待他想,声音又传了过来:“死娃子,快滚!”这时,大船已经过去了。幸好没有撞到,就差一厘,要是撞到了,可能就没有今天了。詹宁每当想起这件事不免有些自豪,因为那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经历之一,他甚至在回忆后来的人生中一些经历时,都会联想到这件事。

河上没有船。这不是过去茫溪的景象。是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视觉有故障?詹宁慢慢地搜寻,后来他终于明白,这条河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首先是沿岸的建筑变了,当年岸边的吊脚楼不是被拆了,就是修成了钢筋水泥的高大房子,而建筑朝向河的那一面大多被刷上了大幅广告,巨大的广告字倒映在水中。过去是什么样的呢?水中倒映的是高高的井架和大榕树,有种隐约和潋滟的美;吊脚楼整个是木质的,悬在半空中的柱子是结实的粗壮木头,洪水来了都冲不垮;河中有很多船,盐船、米船、粪船,来来往往,穿梭不息,一派繁忙景象;岸边有捣衣汲水的,有淘米洗菜的,有垂钓撒网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桥镇的生活其实就是水的生活,但现在居然看不到船,河边也见不到人。那些船到哪里去了?岸边的人又到哪里去了呢?

真正的变化是河里的水。詹宁到岸边去掬了口水,要在过去,这水能直接喝下去,且绝对不会闹肚子痛,但现在他简直不敢看它,水实在太脏了!詹宁一眼望去,河面飘浮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准确说是灰中带着绿,那种颜色很可怕,让人心紧,敢说连画家都调不出那样的颜色来。除了这,河面上还飘着些枯叶、烂菜叶、塑料袋、玻璃瓶和认不出的脏物;细细看还会发现小猫小狗的尸体,也不知是谁扔到水里的,它们在水中一动不动,河水也跟着它们死了一样。

那天早上,詹宁差点把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川南的冬天阴冷潮湿,过了白露,院子四周的树枝都掉成了光叉叉。这天,包老爷子双手拱着个炭炉子,在前院巡看他的盐灶,却突然撞进来了两个人。

那天詹宁正趴在窗户下的小桌子上做作业,突然就听到外面闹嚷嚷的。詹宁趁父亲不在,跑到门缝里往外看,只见天井的中间站着两个光鲜的男女,旁边堆着几只大皮箱。那男的三十多岁,比较清瘦,戴着眼镜,梳着大背头,打了亮光光的发油;女的只有二十来岁模样,穿着合身的旗袍,外面套了件貂皮大衣,虽然是冬季,但她仍然穿着高跟鞋,跟季节的寒意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包老爷子见到了佃家,满脸堆笑。但那两人好像并不太满意,眼光挑剔。

“这里住了些什么人?”男的问。

包老爷子尽力介绍了一番。

男的扶了扶眼镜:“房子有大间的吗?”

“有,有,西厢房的那间朝阳,一直空着。”

男的先跨了进去看了阵儿,出来后便开始讨价还价。包老爷子显然是想促成这笔交易的,不断解释、陪笑。但两方说了一阵儿,就有些说不拢。男的最后是站在了天井里,弯身去提手提箱,起身准备另找地方。詹宁当时也想,这对讲究的男女怎么可能住在咱们这个院子里?这时,太阳正落在了天井里,几缕阳光像银丝一般亮晃晃地飘在空中,阳光的那头是几朵白云。男的斜着脸望去,居然有些出神。

这时,那人就放下了手提箱。

房子就定了下来。

男的叫薛鉴之,是盐务局的医生。他们一来,人一多,院子里也热闹了不少。川南的冬天很少见到太阳天,人缩在屋子里准会起冬瓜灰,一到出太阳的日子,天井里便晾满了衣服。詹家的人多,自然晾的衣服也多,但破破烂烂没几件像样的。薛鉴之一家却特别讲究,晒的都是高档布料,这无形中就形成了个贫富对比的景观。詹昌炽同李凤妹就悄悄议论对门的薛家,猜测对方的家境和来历。后来才知道,薛家在南京是大户人家,据说有半条街都是他家的,家里有戏台。薛鉴之的夫人秋姨过去是唱戏的,唱了几回,就嫁给了薛鉴之。

平日里,薛鉴之两口子跟院子里的其他人有些挨不拢。詹昌炽虽然与薛鉴之同在盐局工作,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来往,见面只是点头而已。秋姨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女人,来了不久就请了个丫头,每天帮着洗衣服和做饭菜,她自己总是抱着手在一旁监督,不时要责备几句。薛家的生活很讲究,不久就在门前种了几盆花草,又在屋檐下弄了个火炉子,砂锅里总是炖着鸡鸭,那些香味混合着黄豆和红枣的气味在院子里飘散,惹得猫狗都在炉子边转。说来也怪,后来渔夫也寻到了这里,他们只要打到了甲鱼、河鲟之类的鲜物就会直接送上门来。那情景是秋姨一边收货,一边伸出白皙的手臂,用拇指和食指拈着银元,然后丁丁地落下去。

对于薛鉴之夫妇的到来,詹昌炽好像没有什么好印象。一是秋姨经常要咿咿呀呀地唱几段,间或要停下来清清嗓子,搅得人心神不定;二是薛鉴之每次走过前厅的时候闻不惯盐卤浓烈的气味,总是用手帕蒙着鼻子。这些都让詹昌炽不满,所以每次秋姨从外面回来,詹昌炽一看见就会低声对他老婆李凤妹说:“你看,高跟鞋走得当当响,就不怕崴了脚?”詹昌炽也不是没有一点心气儿,当年在税务学堂,他还是优等生呢。

这天,颜伯又坐在石坎上抽叶子烟。

詹宁正放学回来,他一看到詹宁就说:“宁娃子,快过来,送你个东西。”颜伯这人脸色红润,成天笑嘻嘻的,像个笑脸罗汉。果然,颜伯从衣服里抓出个虫子来,那个虫子的一只腿上被插了根细细的竹签,只要一摇竹签,虫子就呜呜地飞转起来。“给我,给我。”詹宁伸手去拿。“我再扇扇,我还没有凉快呢。”颜伯故意逗詹宁,他用拿叶子烟杆的那只手把詹宁挡住,另一只手仍然在摇那虫子。呜呜呜……虫子贴着他的脸,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啥子了不起,不要了!”詹宁就生气了。

“好嘛,不要就算了,我自己慢慢享用。”

“哼,吝啬鬼!”詹宁转身就走。

“狗屁虫,给你!”他一把拉住詹宁,哈哈大笑起来。

当地人把这种虫子叫笋子虫,是竹林里生的,黑褐色的壳,长着根长长的坚硬的鼻子,据说专门吃竹子,把鼻子钻进去吃。詹宁接过虫子,使劲摇,虫子就使劲地飞。它一停他就摇,翅膀扑地打开,呜呜呜,小电吹风似的。

“颜伯,再送我颗。”詹宁盯着颜伯的口袋。

“你娃安逸得很呢,那么容易逮吗?要碰巧了才逮得到呢。”他吧嗒了两口烟,吐出烟雾的时候又说,“给哪个嘛?”

“我弟弟。”

“他?对了,他不是傻子吗……”

“胡说!他不是傻子,你才是!”

詹宁一下就跟他急了起来。他弟弟詹渝只是不说话,但他不是傻子,詹宁敢肯向老天保证。他把虫子扔给了颜伯,转身就往里面的天井跑去。

这时,就听见了颜伯气急败坏的声音:“嘿,回来!老子专门给你逮的,不要了是不是?狗屁虫……”

自从这件事后,詹宁就有些不喜欢颜伯了,每次看见颜伯坐在石坎上抽烟,詹宁就故意绕过去不理他。有一次,颜伯还是坐在那里,手里有只小麻雀,詹宁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故意咳了一声,但詹宁还是没有理他。后来他编了个竹笼,把鸟放在里面,然后挂在屋檐下,他以为这样就能吊詹宁的胃口。但詹宁不吃他那一套,偷偷用石子去打那个鸟笼,把鸟笼打得翻来荡去,鸟一阵乱扑腾,气得颜伯脸发青。

有一天,放学后詹宁回到包家大院,远远一看,颜伯没在石坎上坐着。詹宁想,这下好了,走过他经常坐的地方时,他朝那里连吐了三泡口水。吐完口水,詹宁的心里有点坏坏地兴奋。他正了正斜跨的书包,进入大院门,就看见热气腾腾的几口盐锅,有两三个盐工正赤身在那里忙碌。詹宁正准备往里走,突然就看见颜伯闯了出来,急匆匆的样子。詹宁以为颜伯发现他刚才的行为,要来收拾他,便想往一边躲,却听见颜伯大声喊道:

“宁娃子,还不快进去,你妈生了!”

詹乔乔是早产,按正产应该还有两个多月。那天早上的时候李凤妹正在缝制衣服,突然就感到下身被打湿了,她预感可能是羊水破了,这才大声叫人,但家里没有人,幸好外面的盐工听见了,便飞跑进来。乔乔是薛医生接的产,那天他正好休息。乔乔总算平安出生了,但薛医生后来说,他从来没有接过生,他是外科医生,不是妇产科医生,那次是赶鸭子上架。这件事情后,詹昌炽对薛医生的看法好像有了些好转。后来他买了包麻糖和两包香烟去感谢薛鉴之,但被薛鉴之婉拒了。那天,詹昌炽就站在薛鉴之的门口,两人推来推去,结果是礼没有送成,薛鉴之也没有请人进屋坐的意思,两人僵在那里有些尴尬。后来詹昌炽把糖给了那些盐工吃,烟让詹桐给了她的顶头上司王处长,但他还是觉得跟薛鉴之挨不拢边儿。

赵文熙家是第三户住进包家院子的人家。

赵家只有三口人,姐姐叫赵馥,姐夫朱佩章在盐务局上班,他们是盐局第二批疏散到桥镇的人员。赵家住包家西厢房中的一间,在詹家的斜对面。搬来那天,院子里的人都在一旁围观,赵馥见詹昌炽也是盐务职员,便热情地同他交谈;朱佩章倒是显得很内向,性情不温不火。院子里只听见赵馥一个人咋咋呼呼。

他们一来,包家院子就热闹了起来。那天,包老爷子还上前摸了摸赵文熙身上的毛衣,口中发出啧啧的感叹:“穿这么少……不冷吗?”赵文熙摇摇头。包老爷子好像有些不相信,又去摸了摸他的毛衣。“老爷子,这可是羊毛的,比棉袄暖和多了。”赵馥在一旁说道。

“哦哟,肯定很值钱的吧?”

“那是。但自从这仗一打后,哪里还买得到西洋货?”

赵馥这样一说,包老爷子就更是觉得稀罕了,他孙子穿的是当地的粗布,颜色是靛蓝染过的,一洗就会褪色,看起来白一块蓝一块的。

赵文熙长得白白净净,有几分腼腆。这时,赵馥走到詹宁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小家伙,多大了?”

“十岁。”

“嘴巴张开,让我看看。”

詹宁把头扭在了一边,心想这女人才怪,又不是马嘴还要看牙口。

“牙齿真好!文熙,你看看人家,你都是吃糖给吃坏的……”

赵文熙赶紧闭了嘴巴,站在原地打量着詹宁。

赵文熙也插班到了桥镇小学,詹宁多了个伙伴。

他们很快就熟了,上学放学就有了不少玩的东西。有一回放学,詹宁同赵文熙走在路上,他就建议一起来打草官司。但赵文熙从来没有玩过,詹宁便教他如何找草、结草。不一会儿,他们俩便开始分头找草,后来赵文熙找到一根草,看起来很粗壮,他很兴奋,想马上摆开架势开战。他们就把草根绞在指头上,只要一用劲,就会听到啪的一声脆响,断的一根算输。但詹宁刚一喊开始,还没有完全使劲,只是轻轻一扯,草就从赵文熙的手里滑了出来,只看到他那又细又白的手上迅速裂出一道口子,流血的手指头像一个红辣椒。

赵文熙哇地哭了出来,这倒把詹宁吓住了,他没有想到赵文熙那么娇气。本来这事敷点药就解决问题的,但回到包家院子,赵馥一见就生气了,开始骂赵文熙:“只知道疯玩,这下好了,看你怎么写字!”过了会儿,赵馥把赵文熙的手指包扎好后,还在骂骂咧咧的。詹宁早也逃回了自己的家中,关起门来假装做作业,但赵馥的声音仍然高高低低地传了过来。她说赵文熙长到这么大还没有流过一滴血,这回可好,流那么多血,吃一百个鸡蛋都补不起来!詹宁当时就想,我妈坐月子还没有吃上一百个鸡蛋呢。

这件事后,詹宁就不怎么喜欢赵文熙了,他觉得赵文熙不但娇气,还胆小,一个人不敢走山路,每天得跟他同伴才行。詹宁常常对赵文熙爱理不理的,但赵文熙好像离不开詹宁,这让詹宁产生了一些恶作剧的想法。比如爬上一个小山坡,然后一口气从山坡上跑下来,赵文熙很胆怯,怕摔跤,站在原地不敢动,这时詹宁已经跑得很远了。有时詹宁会突然从树背后钻出来,学着狗叫或者各种怪模怪样的声音吓唬赵文熙。当然,赵文熙有时也鼓起勇气学着像詹宁一样跑下山坡,但常常会被摔得人仰马翻,衣服破了,手脚也磨伤了,书包里的课本飞撒在山坡上……

大概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詹宁曾经寻找过同在包家院子的伙伴赵文熙。

这已是离开桥镇后十多年了,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天各一方。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见到了赵文熙在重庆青木关时的同学冯凭栏。那时詹宁已从地质学院毕业,分配到了水文地质大队,工作繁忙不说,且常年在野外作业。那次詹宁到上海去开一个会议,他坐了整整一天的火车,刚到上海,肚子开始隐隐作痛,还没有到招待所,他就去了医院。一检查,阑尾炎,需马上切除。

给他做手术的医生就是冯凭栏。也就是那次手术,他从冯凭栏口中知道赵文熙已经去了台湾,跟着他姐姐、姐夫去的。冯凭栏告诉詹宁,他同赵文熙不仅是青木关时的同学,后来回到南京,他们还是高中时期的同学,但他只读了一年多就走了。当时天下局势已定,该走的走,该留的留,赵文熙的姐夫押送盐局档案去了台南,他也就跟着去了。其实,赵文熙的父母去世得早,从小就跟着姐姐生活,也没有其他亲戚可以投,只能跟着姐姐、姐夫去了那边,从此音信全无。

詹宁住了三天院。出院的时候,冯凭栏来送詹宁,他告诉詹宁:“你告诉我这件事情后,这两天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可能她知道赵文熙的下落,你不妨找找她。”原来,赵文熙还有个表姐在安徽,冯凭栏估计赵文熙同她还有联系。

詹宁回到山东后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其实,詹宁的心里也有些顾忌,只好作罢。詹宁后来认为还是人比较年轻,对很多事情看得轻,而工作也确实很忙,充其量在闲暇的时候会偶尔想起童年的一些事情,但这样的时候也极少。詹宁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他的生活从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自然也就不会去想那段已经过去的经历了。

詹宁在农场劳动的时候曾经有一回又想起过赵文熙来,但只是想想而已。他甚至想这事有些荒唐,他还暗自庆幸没有联系上,要是联系上了,再扣一顶里通台湾的帽子,他可能去的不是干部农场,而是不知道哪个遥远的监狱了。那天,是在下工之后,他刚刚把养的牛归栏,坐在山坡上歇息时,他庞大的记忆中就有一缕旁逸斜出的思绪飘了出来。是的,这个山坡太像当年包家院子前的那个山坡了。他想起了包家院子,想起了赵文熙,也顺理成章地想起了上海的那次阑尾手术……但是,这样的思绪也是应该被割掉的!他迅速站起身,他怕在那样的思绪中沉浸下去,他得想想晚上的学习发言,这是每天都要过关的。很快,那缕思绪就缩进了棉花一样的云朵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以后的三十年中,詹宁再也没有去想过寻找赵文熙——那个后来跟他的命运截然不同的小伙伴。

乔乔的到来让詹家成了一锅沸水。

詹昌炽的头发凌乱了,过去他会把头梳得一丝不苟,皮鞋也会擦得亮光光的,夹着个公文包,走在街上也是体体面面。但现在好像什么都顾不过来了,不仅头发乱,连胡茬都来不及打理,眼里还充满了血丝。

詹桐已经到盐局里去做庶务员,白天她是照顾不到妹妹了,詹昌炽嘱咐她要认真工作,毕竟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但晚上詹桐也要洗尿片、熬米糊,在竹篮边帮着摇妹妹入睡。一家人挤在窄小的屋子里,乔乔随时都会哭闹,她的声音常常会撕碎宁静的夜晚。

满月那天,詹昌炽的朋友方履冰先生来了,他给乔乔送了把银锁,詹昌炽就留他在家里喝酒。方履冰与詹昌炽既是同乡也是同事,来到桥镇自然多了些照应。像詹昌炽这样的人平时本身也没有几个朋友,能够谈上知心话的更是寥寥无几。

方履冰个子很高,看起来很清瘦,穿大布衫,说话带着浓重的浙江腔。那天,他同詹昌炽多喝了两杯,脸红彤彤的,就对詹宁说:“宁娃子,哪天带你钓鱼吃,我做鱼的手艺可好呢,红烧鳜鱼……可惜这里见不到鳜鱼,不过鲫鱼也行呀。”

方履冰的家人没有到桥镇来,他们仍然留在浙江老家,只他一人在这里,也不知道兵荒马乱他是否放心得下。过了会儿,方履冰问詹昌炽:“听说盐局办了托儿园,把哑巴子送去了没有?”他说的哑巴子就是詹宁的弟弟,大家都这样叫他。詹渝跟一般的孩子不一样,从小就不说话,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做自己的事情,从不理会别人。詹昌炽没有回答方履冰的话,只是闷着头又喝了一杯。

“我看还是送去好,孩子们一起总得有玩的,玩着玩着不就开口了。”方履冰说。

那天晚上,詹宁同弟弟詹渝睡在一张床上,詹宁又好奇地望着弟弟。弟弟怎么一直都不说话呢?他当真能玩着玩着就开口了?詹宁有点不敢想。詹渝正玩着一只黑绒布兔子,那是他奶奶缝制的,但詹宁一点都不喜欢那只兔子,他甚至觉得把它放在枕头边容易做噩梦。詹宁这样想的时候,弟弟已经沉沉入梦了。

周日一大早,詹宁就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

起来一看,原来是他姐詹桐在杀鸡。她正捏着鸡的翅窝,只见鸡的两腿在空中狂乱抓腾,吓得她把刀都扔了好远。鸡自然从她的手里跑了。詹昌炽在天井里扑来扑去地抓,嘴里还不停地埋怨:“连只鸡都逮不住,连只鸡都逮不住……”

詹宁在一旁笑弯了腰。他想,姐姐怎么可能去杀鸡呢?那锋利的刀要生生地切开鸡的喉管,一股血飞溅而出,非吓得她半死不可。

詹宁也迅速加入了抓鸡的行列。院子里的人都被吵醒了,包老爷子也把门打开了,半披着件薄衫,丧着脸,花白胡子蹙成了一团。倒是他的孙子很兴奋,冲出来帮着撵鸡。那鸡很瘦,瘦得像鸟一样在院子里飞来飞去。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战场一片狼藉,连准备接血的碗都被踩烂了。詹昌炽有些歉意地对包老爷苦笑:“哎,扰到大家了……”

“坐月子是要喝鸡汤的,等会去灶房里拿点盐巴。”这会儿包老爷子才把那半披着的衣服理了个正。

詹昌炽杀鸡倒是麻利,一刀下去,血就哗哗流进了碗里,等最后一滴流尽,他用食指在碗里搅了搅,然后才把鸡脖子反绞在翅膀下面扔在了地上,鸡扑腾了几下咽了气。这时,詹桐把滚烫的开水倒进木盆里,鸡又动了一下,吓得她惊叫了一声。詹昌炽回过头,责怪了她一眼。拔毛的时候,包老爷子的孙子也帮着扯,他好像对这样的事情很好奇。这孩子爱逗猫狗,詹宁就看见过他没事的时候去扯猫的胡子,那猫本来在阳光下睡觉,结果被扯得哇哇乱叫,他的手上被抓了几道血痕。

这时,鸡已经被拔得个精光,詹昌炽把鸡屁股后面翘着的几根毛放在一边,说要给孩子们做个鸡毛毽子。为了邻里好相处,詹昌炽把那碗鸡血端给了包家。

很快就入了春,乔乔长大了一些。天气很好,李凤妹把乔乔的摇篮放在天井里,乔乔嚼着指头自顾自地玩耍。

这天,秋姨突然走了过来,她逗了逗乔乔,好像喜欢得不得了。不一会儿她又回到房里端了碗樱桃来,说是树上刚摘的。那樱桃红得玲珑剔透,让人垂涎欲滴。她们就边吃边聊起了天。这天乔乔也出奇的乖,不闹也不哭,对她拍拍手,她还笑个不停。两个女人居然摆得很尽兴,秋姨甚至还向李凤妹讨教泡菜的做法,凤妹也很热情认真地介绍了一番,告诉她到河里去捡几块鹅卵石放在缸底,这样泡出的泡菜才够凉脆。秋姨居然兴高采烈地照着她的方法办了,据说泡出的泡菜果然不凡。那日吃晚饭的时候,李凤妹便颇为得意地把这件事情告诉了詹昌炽,她甚至有些感叹:“这小秋真是有福气,那双手哦真是白净、富态得很!”说完,她伸出自己的手看了一番。

过了两天,秋姨又出现在了詹家的门口,她端了碗鸡汤来。她站在詹家门口,翘着纤纤细指,两只手端碗的姿势根本不像是在端碗,而是端着什么玉器。可能是事情太过隆重了,反倒让詹昌炽一家人僵在了那里。秋姨把碗放到了桌上,转身就出去了。李凤妹追出门道:“小秋,你坐会儿!”她跟着到了薛家门口就止了步,她看见薛鉴之正躺在躺椅上抽烟,只晃了她一眼,就把头转了过去。

薛鉴之留过洋,回来后在南京的一家医院里当过医生,后来才到了盐务局的医务所。詹宁对薛鉴之的印象有些怪怪的,他从不主动接近孩子,身上总有种傲气,但他又接生了妹妹,对他们詹家算是有恩。可詹宁对薛鉴之没有亲近感,看见他就躲得远远的。

有一次詹宁发烧,李凤妹就带他去医务所去看病,薛医生穿着白大褂,蒙着口罩,说是要在屁股上打一针,回去睡一觉就会好。那也是詹宁一生中第一次打针,打的时候他紧张到了极点。看到薛医生把药剂瓶用金属钳轻轻地打碎,然后把药剂吸进了针管里,在将空气推出的时候,针尖头上飚了几滴液体出来,詹宁就感到大腿开始抽筋。薛医生说:“蚂蚁咬一口会痛吗?”这时,他已经用碘酒在詹宁的屁股上抹了个圈,凉凉的,詹宁赶紧闭上了眼睛。还没有感受到蚂蚁咬,薛医生就说:“可以把裤子拉起来了。”其实,对于这次看病,詹宁并没有特别的记忆,但他觉得薛医生与薛鉴之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寻找包家院子让詹宁有种无名的兴奋。

那天简单收拾后,詹宁夫妇出了宾馆,踏上了去寻找包家院子的路。找到包家院子并不容易。詹宁在路上的时候,就很怀疑包家院子是否还存在,七十年的岁月完全可以把它全部抹去,一个破旧的老房子实在很难在当今大拆迁大修建的形势下独善其身。

实际上詹宁开始在桥镇寻找它的时候,桥镇的巨大变化已经让他感到震惊,用天翻地覆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因为过去的桥镇几乎不存在了。在他眼前,八十年代起修建的房屋几乎已经遍布整个城市,要找到过去的老东西可不容易,所以詹宁夫妇转了几圈后居然失去了方向。他们感到茫然,决定向当地的相关部门求助。

他们去了桥镇县政府,但刚想进去,就被门卫拦住了。詹宁说明了来因,那个门卫就让他们到旅游局问问。到了旅游局,办公室里空空荡荡,人都出去了,只剩一位年轻女子,显然只是个普通办事人员。她说:“我们只知道景点,普通民居就搞不清楚了,你们不如去问问街道办。”她说完就迅速把头转向了电脑屏幕。

他们出来后只好去了街道办,得到的回答是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包家院子在什么位置上?哪个街道?有无门牌号?但詹宁告诉他们,七十年前那里还是山林,四周没有任何可参照的东西,哪有什么街道、门牌,只知道那座山叫菩提山,其余的就不清楚了。街道办的人说,那么大座山,哪里去找一个七十年前的老宅子?何况如今的菩提山不仅修了多条道路,还陆续修建了不下千间房屋,没有准确的方位,连找新修的房子都难。

一无所获。詹宁夫妇从街道办出来,感到很迷茫,他们不知道去哪里。正要走的时候,街道办的一个人突然从屋子出来,追上他们说:“老同志,要找过去的历史,去县志办问问,说不定他们知道得多一些。”

方履冰的个头高,坐在窗户下一眼就看得到,这天他背对着窗户坐,就看得见他有些微秃的头顶。

方履冰到詹家一般不会打空手,这也是詹宁喜欢他的原因。这回他带了包姜糖来,放在桌子上,詹宁乘母亲没有看到,抓了把藏到了裤兜里。詹昌炽在屋檐下请方履冰喝酒,一碟花生米和几根泡菜下酒。喝到后来,方履冰明显有些醉意,走路偏偏倒倒的。他回去的时候对詹昌炽说:“老詹,明天咱们去河边,不是吹牛,当年我在秦淮河里没少钓过鱼呢。”又转过身来对詹宁、詹渝说:“宁娃子一起来,我给你们做鱼吃,打回牙祭!”

詹渝根本没有理会他的话,自个儿玩着一把木头枪,那是詹宁给他削的。只喝了半瓶酒,方履冰就有些醉了。可能是他有心事,有心事就容易醉,他在同詹昌炽喝酒的时候提起了他的孩子,詹宁隐隐约约听他说有三个月没有收到家里的信了。

第二天是礼拜日,学校放假,詹宁想睡懒觉,詹昌炽早早就把他给叫醒了,原来他们真的要到方履冰那里汇合。詹昌炽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鱼竿和鱼篓。当然,詹昌炽让詹宁去,主要是让他提鱼篓,这样的事情詹昌炽总会叫他。詹宁背着鱼篓兴高采烈地走在前面,詹昌炽戴了顶草帽,他在想着如果能钓到哪怕三两条小窜窜鱼,也可以给小女儿乔乔补给下营养。

很快就到了河边。方履冰已经等在那里了,那天的日头很大,太阳亮晃晃地照在水面,他们钓了大半天也没有什么收获。詹宁看到他父亲拿着竿都打瞌睡了。最后钓到黄昏也只钓了几根细细的白条和河虾,看起来瘦巴巴的,方履冰就说:“玉米粑钓鱼不受吃,下次要去挖些蚯蚓来钓才行。”分手的时候有些尴尬,方履冰摸了摸詹宁的头,他可能是觉得自己在孩子面前说了大话。那天詹宁提着空落落的鱼篓,父子俩一路回了包家院子。路上,詹昌炽告诉詹宁一件事,说方履冰有个女儿跟差他不多大,曾经说起过两家打娃娃亲,但他婉言谢绝了。詹昌炽一讲,詹宁就在想他父亲为什么要说起这件事?方伯伯那个在沦陷区的女儿长得啥样?

白天里,包家院子的天井里也会听得见山后树叶哗哗翻动的声音。只要外面的熬盐作坊不拉卤,男人们都外出了,小孩去上学,院子里才有些清静。李凤妹同秋姨熟络起来后,乔乔在摇篮里睡着的时候,两个女人就经常在屋檐下晒太阳、聊闲话。

这件事情詹宁一直很纳闷,这俩人好像是完全不搭界的人,突然却站到了一起。事实上秋姨也闲得无事可做,偶尔会去找人聊聊天,帮帮李凤妹,逗逗乔乔。而李凤妹开始教她打打毛线。那时已经到了夏天,她们的友谊好像更进了一步,来往也更频繁。李凤妹便把冬天的旧毛衣拆了又织,织了又拆,秋姨也跟着李凤妹打毛线。据说女人一旦爱上打毛线,就可以什么都不要了。院子里就常常看见她们在绕线圈、裹线团,她们边打边聊天,好像里面有无尽的乐趣。打毛线的时候可能是太投入,也会出现异常情况,一会儿乔乔睡醒哭了,一会儿炉子上的粥糊了,秋姨也会上去帮忙,只是她总是弄不好带孩子这样的事情。也怪,乔乔一让她抱上就哭得更厉害。李凤妹赶紧把乔乔抱回来说:“还是我来吧。”有回乔乔真把一泡尿尿到了秋姨的身上,花费了她不少香水。

后来有一次,李凤妹突然对秋姨说:“你也生个嘛,我们一块带。”

“我倒想,但老薛这人最怕麻烦,老说再等等。”一提这事,秋姨也有些哀怨,“哎,他家有五六个弟兄,传宗接代的事轮不到他。他是闲散惯了,什么事情都上不了心。”

“带孩子是很麻烦,但哪家的孩子不是拖大的?女人还是早点要好,趁现在精力好,我看这事你得好好跟薛医生讲讲。”李凤妹说得语重心长。

过了几天,秋姨同李凤妹又在天井里聊天,突然,秋姨带着喜色对李凤妹说:“喂,嫂子,告诉你个好消息。”

“有了?”李凤妹快人快语。

“什么有了没了。”

“嗨,到底是啥事?”李凤妹满脸迷惑。

“今天大礼堂有戏,你陪我去看……”

大礼堂是盐务局开会、聚会、演出的地方。

晚上,大礼堂里经常唱戏。盐务局里有不少票友,有个票友社,一到傍晚,那里就聚集了很多人在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詹桐高兴的时候,就会悄悄把嘴巴凑在詹宁的耳朵边上说:“告诉你,今天晚上要演戏呢!”这消息对詹宁来说比什么都来劲。詹宁趁他父亲不在,经常偷偷去看戏,当然也挨过几次打屁股,但他一点都不怕,可能是看戏的吸引力太大了。

票友社有个老头子,吹得一把好笛子,每次他都在,稳稳地坐在中间,仿佛只有他在,才像宴席中摆好了筷子和酒杯一样。人们都喊他魏公,都是毕恭毕敬的。魏公吹笛子的时候,眼睛是微闭着的,花白的胡子显得有几分飘逸。票友社很热闹,盐务局的职员只要是喜欢戏的都来了,就连那些平时高高在上的官员也乐意参加进去,他们带着太太小姐一起来,有时也唱上两段。都说桥镇没有什么娱乐,要打发那些枯寂的夜晚还真得找件事情来做,所以票友社里其乐融融,有人甚至说在南京也难见这番景象。

盐务局有个人事处长叫王景生,这个人个头不高,面皮光光的,眉目间透着和气,隔三差五都会来票友社捧场。王处长在南京的时候那可是戏院、高档馆子的常客,据说巴结他的人多了去了,所以他一来众人马上就迎了上去。但他外表和蔼谦逊,跟他伴乐、配戏的人也客客气气。他一到首先会主动热情打招呼:“魏公,是我,小王。”魏公则轻轻颔首:“哦,是景生呀。”

这天,王景生是带着他的夫人来的,夫人刻意化了妆,穿着蓝色凤纹旗袍,头发是新烫的大波浪,散发出浓浓的发膏味。他一来,钹鼓正式开打,魏公便说:“景生,你来起个头。”王景生也不推脱:“承魏公抬举,我就先抛砖引玉了。”

他还真有几下,唱老生,《捉放曹》一段,众人鼓掌。他唱完,又介绍他夫人唱,也唱老生,《秦琼卖马》,还没唱完下面的人就纷纷叫好,魏公也有些吃惊:“景生,夫人的唱腔完全是正宗的谭派嘛……”

王景生不无得意,嘴上却在谦虚:“丽娟她就是闹着玩的,请魏公多多指点!”

魏公捋了捋胡须:“景生,我觉得你和秋小姐两人不妨合作唱一段试试,她唱得不错,你们俩说不定是珠联璧合呢。”

秋姨正坐在下面不远处听他们唱戏,经魏公一指,王景生就朝她打量过去。这一看,不免让王处长有些心旌荡漾,没想到盐局里居然还藏着这样的美妇人。但王景生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说道:“好啊,谢谢魏公的美意,下次一定请秋小姐赏光。”

那一段时间,詹宁突然好像迷上了看戏。只要詹桐一下班回家,詹宁就会缠着她问:“大礼堂里可有演出?”有一天,詹宁正在同他姐姐一起踢鸡毛毽,毽子就是上次詹昌炽用鸡毛做的。詹桐对踢鸡毛毽兴致很高,能踢一百多个,但詹宁老是踢不好,也就越踢越懒心无肠。

那天,姐弟俩又在一起踢,赵馥把赵文熙也叫了过来,天井里一阵热闹。但赵文熙也踢不好,三两个就踢飞了,常常是站在一边看,只有詹桐越踢兴趣越高,毽子就像粘住了一般,头上的汗水都出来了。那天詹宁帮姐姐数数,数着数着的时候,就冒出了一句话来:“姐,今天有没有戏看?”殊不知他刚一说,就被他父亲听到了,詹昌炽从窗子里伸出头来斥道:“做功课要像看戏一样来劲就好了!”

詹宁赶紧捂住了嘴巴,等着詹昌炽出来叱骂一番,意外的是,詹昌炽只是叹了口气。詹宁用眼睛去瞄他父亲,詹昌炽突然说道:“今天放你个假,把弟弟一块带去看吧。”

“真的?”詹宁有些大喜过望。

“盐局来了头头,大礼堂要演好戏呢。”姐姐在一旁说。

詹昌炽又叮嘱道:“看完就回家,一定要把弟弟带好!”

那天,票友社搞了个比较正式的演出,演员都是认真化妆上台,据说有个大人物去赏光,所以演出自然跟平时不一样。大礼堂外面只贴了张小小的戏目预告,就涌来了不少的人,詹宁跟弟弟只好挤在窗边看。那天也怪,那个盐局的头头迟迟不来,过去一般演戏是魏公说话算数,但今天轮不到他,礼堂内便有些乌烟瘴气,抽烟的、吐痰的、招呼的搅在一起。天早就黑了,不知等了多久,突然门口急匆匆地进了几个人,中间的那个是个大背头,穿黑色中山装,衣襟扣得严严的。场子里马上清静了下来,他们径直就坐在了台下最醒目的位置上。他们一到,台上幕布自然拉开,戏便开始了。

刚一开场,就闹了个笑话。

事情是这样的:戏是《李陵碑》,先是杨老令公出场,前面是四个老军打着刀出场开道。开戏前,这几个跑龙套的人分别画了妆在后台候场,可能是等得太久了,有的把胡须挂在下巴上,露出嘴巴抽烟,等前台通知上场了,几个人把香烟一扔,扛着大刀就去了,完全不知胡须挂仍然挂在下巴上,样子非常滑稽。而演杨老令公的演员被吓了一跳,愣在台上不知所措。

这一幕太突然,众人哄堂大笑。只是魏公有些尴尬,他排练了不少时间,却出了这么大的笑话。戏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人们也慢慢沉浸在了戏里,詹宁也仿佛忘了周围的一切,专心致志地看戏。过了不知多久,詹宁发现弟弟不见了,大惊。他想自己是一直牵着弟弟的,什么时候手就放开了呢?他吓了身冷汗,赶紧四处找詹渝,但在人群里找了半天都没有找到。弟弟会不会跑到外面去了?詹宁知道他对戏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对自己世界里的事情感兴趣,在看戏的时候他还一直不停地玩着那把木头手枪。但现在,弟弟丢了,詹宁急得心都快飞出胸口,迅速冲出了大礼堂。

外面一片漆黑。

“弟弟,詹渝……”

詹宁大声喊,焦急万分,但没有任何回应。

“詹渝,你在哪儿……”

声音消融在空旷的四周,他都急得快哭了。

礼堂里仍然锣鼓喧天,一片热闹,叫好的声音不时传来。詹宁感到害怕,弟弟会到哪里去呢?这么黑的天到哪里找他去?就在这时,詹宁突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地上找不到他,他会不会爬到树上去了?弟弟跟一般孩子不一样,他喜欢树,常常抱着树转来转去,他不对人说话,但对着树会喃喃自语。詹宁想,弟弟一定觉得树是他的朋友。

四下里树木影影绰绰,那些直直的树干高高地伸向黑暗之中。詹宁想,不远处正有棵大黄葛树,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但沿着根茎却很容易爬上去,他会不会爬到那棵树上去了呢?

詹宁站在了树下大声喊道:“詹渝,詹渝……”

“呜,呜,呜……”

“弟弟,是你吗?”

“呜,呜,呜……”

一定是弟弟的声音。他只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詹宁迅速爬上树,发现弟弟紧紧地抱着个大树杈一动不动,一直在自言自语。詹宁在树上看见了一只猫头鹰,扑地飞到了另一个枝头上,把他吓了一跳。

下树的时候很费了些劲,詹渝不想下树,有些恋恋不舍。詹渝的行为异于常人,他为什么要爬到树上来?或者说是什么东西诱惑他上树?詹宁根本无法想通。但这件事情让詹宁感到后怕,万一弟弟从树上掉下来了怎么办?他父亲不把他打死才怪。

那天晚上,詹渝睡着后紧紧地抱着詹宁的腰,就像在树上抱着那根树杈一样,那只黑绒布兔子被他扔在了一边。

乔乔的到来让詹家发生了些变化,詹昌炽虽然累,但他明显比过去的笑容多了些,乔乔是詹家新的希望。乔乔是早产儿,母奶没有吃到一个月就没有了,只有靠熬米糊来补给,所以她长得很不好,经常爱生病。也因为这,詹昌炽只要有时间就会到河边去钓鱼,如果有些收获,他便把鱼熬汤来给乔乔增加点营养。

方履冰也会去钓鱼,但钓的鱼自己不吃,都是拿到詹家去,他对这件事好像有些乐此不疲。但每次人没有进屋就会扯着嗓子喊:“宁娃子,拿盆来装鱼呀罗!”其实有时他的笆篓里就几条小得可怜的白条,但被他这样一喊,好像把鱼香都喊出来了。

那天,方履冰仍然穿着大布衫,肩上扛着一杆鱼竿,站在门外。

李凤妹热情地招呼:“老方呀,进来进来!”

方履冰仍然站在门边没有进去:“哎,今天运气不好,没有钓到什么东西。”

正是吃饭的时候,照例要多摆上双筷子,詹宁便把他父亲的两个小酒杯拿出来。詹昌炽说:“正好还有两个咸鸭蛋,切上端来。”这两个蛋够他们下酒摆上一阵子的了。有时他们尽兴了,詹昌炽又到酸菜坛子里捞几根泡菜起来下酒,碰巧还有一碟炒干豌豆,那就太丰盛了,他们就会在屋檐下漫无目的地聊天。如果正好是月牙如钩,又有些细风吹来,两人就不免有些沉湎,酒也很快见了底。或许这时,薛鉴之的家里就传来了几句京剧唱腔,间或薛鉴之同秋姨的说笑声也飘了出来。这天,方履冰好像有不少话,他凑近詹昌炽的耳朵说了句什么,詹昌炽的眼睛也就望着对面的那扇浸着红光的窗子,两人嘀嘀咕咕议论一番。

那天,詹宁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方履冰的一句话:“那个王处长我看也有花花肠子……”

这句话让詹宁惊了一跳。他的耳朵尖了起来,接下来他又听到他们的几句话:

“不会吧,我女儿的工作都是他帮忙找的……”詹昌炽说。

“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没有真凭实据最好别乱传。”

“这可不是我在造谣,都是票友社内部的人讲的,其实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

“那是。这薛鉴之吧,说来也是有能耐的人,你说他跑到桥镇来又是为何?”

“谁知道呀,带着个如花美眷,不是添乱吗?”

“人家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们也管不了,大家都是在苟全性命,老方,你说是不是?”

詹宁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议论什么,但他可以肯定的是方履冰对那个王处长的印象好像不大好。

詹宁夫妇找到桥镇县志办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大开,却没有看到人,四周静悄悄的。

他们想,既然门是开的,说明人外出办事去了,等会儿就会回来,他们干脆在办公室里长椅上坐了下来。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詹宁有些坐不住了,他们正要走,却看到一个人闯了进来。

“你们找谁?”对方问。进来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他边说边把一袋蔬菜放在门边。

“我们找县志办的同志。”詹宁老伴说。

“哦,我就是。”他打量了詹宁夫妇一番,又说,“县志办就我一人,我姓余。二老请坐,你们叫我小余吧。”

詹宁夫妇重又坐了下来。他们把来的目的告诉了小余,但这次詹宁没有说找包家院子,他说找当年盐务总局的旧址。他想包家院子只是个民居,没有多少人知道,像小余这个年龄的人更不知道。盐务总局毕竟是一个庞大的机构,县志办的人应该是知道这段历史的。

“您说的盐务总局,不就是现在的盐厂新村吗?”小余说。

“它还在?”

“在啊。”

对方的话让詹宁感到兴奋。原来小余的父母就是桥镇盐厂的工人,他的家过去就在盐厂新村里面。

“里面有个唱戏的地方,现在还在吗?”詹宁有几分激动地问。

“唱戏的地方?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这一说,小余才隐约感觉到面前的两个老人原来是来寻旧的,而他作为县志办的文史研究人员是不能敷衍这份特殊情感的,便说:“这样,我带你们去看看,给你们当个向导。”

一路上,小余就给詹宁夫妇不停地介绍解放后的一些情况。桥镇盐厂是国营单位,是解放后上百家井灶公私合营的结果,它的总部其实就设在当年盐务总局的旧址上。那些西式建筑大都是当年盐务总局时期修的,唯一的变化就是那些房子被分给了很多人家,被隔成了很多小间,往往是每家人又利用边角余料搭了些棚子和砖墙出来,年头一久,那些建筑就显得破落不堪,像是补满疤的旧西装。

小余就是那些被隔成了很多小间的房子里长大的孩子。当年他上学的时候老师就曾经对他们说,你们没有见过资本家,但你们住的就是资本家的房子。在小余的记忆中,桥镇只有一家大单位,那就是桥镇盐厂,占了半壁江山。也可以说盐厂就是桥镇,桥镇就是盐厂。小余告诉詹宁夫妇,在他的记忆里,也就是在七八十年代的时候,盐厂虽然还保留了部分原始的采盐工艺,井架还有不少,井架高高地矗立在江边、山坡、树林间,远远近近,层层叠叠,那可是桥镇一道非常壮观的景致,而输送盐卤的枧管仍然像小城的经络一样四通八达,随处可见。

当年,小余的父亲是盐厂的检修工,就是专门修枧管的。枧管是用粗竹筒拼接而成的。把竹子剖开,将中间的节打通,然后再合拢,用麻线缠紧,涂上一层桐油,这样盐卤流过就不会渗漏。但实际的情况是枧管经常破裂,天气的原因也会造成枧管爆裂喷溅。修枧管是个古老的工艺,那是古法制盐中的一道工序。小余的父亲从小就进了井灶,一辈子都干这么一件事,直到退休。

他们说说停停,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这时他们走到了一个建筑的面前,詹宁停了下来。这是一幢大房子,房子的外面贴了一些彩色瓷砖,画面是儿童画,房子里面是幼儿园。这时,詹宁突然说道:“这就是过去唱戏的地方,对,就是这里!”

“就是你经常说的大礼堂?”詹宁老伴在一旁问。

“是呀,就是这个地方,没错,肯定没错!”

“这里面有不少故事吧?”小余好奇地问。

“太多故事了!”

“好啊,詹老师,您给我讲讲这里面的故事。目前我们正在到处收集历史资料,明年就要重新编撰县志,说不定对我们的工作有很大的帮助呢。”

“呵呵,小余同志,那些故事可能上不了你们的县志,不过闲聊还可以。”

“詹老师,说实在的,咱们桥镇在民国历史这段简直就是个空白。我们现在正在努力收集整理补充史实。”

“我当时还是个小孩子,只记得自己经历过的一些事情,可能对你们的工作帮助不大。”话说到这里,詹宁突然一转,“小余,包家院子你知道吗?”

“包家院子?嗯,好像没听说过。”

其实,詹宁这时在想,从他们站的地方出去,过去有条小路是通往包家院子的。

七十年前的一天,天色阴暗,云层低低的。詹宁仍像往日一样放学回家,突然间,就听见山道上有吹吹打打的声音。这样的声音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清幽的山路上传来这样的声音显得那样不协调,空气中顿时有种不祥的气息。声音越来越近,很快,一队人马出现在了詹宁的面前,原来是在送丧。只见几个人抬着口小黑漆棺材,后面跟着一群哭哭啼啼的人,棺材上站着只大红鸡公。回到包家院子,熬盐的工匠正在议论,说死的是个小男孩,是在河里淹死的,就埋在后面的棺山上。

这天晚上詹宁就做起了噩梦,几次从梦中吓醒。其中一次就是他跟赵文熙在茫溪中撑木筏,撑着撑着赵文熙突然就掉进了水里,他马上跳进了江中去救他。两人都不识水性,在江中扑腾,眼看就要落到水底。岸上有人迅速跳进了水里,不一会儿,他们被救上了岸,詹宁呛了几口水,但终于被救了过来,这时,他看见旁边早已围了一大群人,赵馥在那里哭天抢地,赵文熙被水淹死了。后来的情景就是人们给赵文熙做了口小棺材,棺材上站着只大红鸡公,人们吹吹打打正在去棺山的途中……

从那以后,梦里的事情一直在詹宁的心里有个阴影,他一想到那口小小的棺材就感到恐惧。他也不再欺负赵文熙了,赵文熙在他的梦里已经死过几回了,每天看到真实的赵文熙,他才好过一点,而两人搭伴一同上学心里要踏实不少。当然,詹宁也希望每天都能看到颜伯了,远远地望见颜伯在石坎上坐着,抽着他的叶子烟,烟雾袅袅中有种温暖。

有一回,颜伯坐在石梯上抽叶子烟。詹宁问他:“颜伯,您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害怕吗?”颜伯哈哈大笑:“我怕什么?”

“这山里有鬼吗?”詹宁又问。

“有啊。”

“在哪里?”

“在棺山那边。”

“颜伯,您怕不怕鬼?”

“不怕。”

“您遇到过鬼吗?”

“这个呀,得让我想想……”

“说呀,到底遇见过没有嘛?”

“嗯,遇到过。”

“真的?长什么样?”

“有鼻子,有眼睛,还有嘴巴……”

“是什么鬼?”

“哈哈,就是你这个小鬼。”

詹宁知道颜伯在故意逗他,就气咻咻地往院子里走。颜伯在后面喊:“宁娃子,怕鬼了吧?信不信,我去摘根草来就能把鬼拴住!”

这句话还真灵,詹宁居然相信了草能拴鬼。后来颜伯真的带詹宁去摘草,颜伯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个猎人,跑得跟风一样快,他知道野兔最喜欢吃什么草,草丛里那些一闪而过的兔子逃不过他的眼睛。不仅如此,乔乔有回闹痢疾,什么药都治不好,颜伯到山上抓了把马齿苋给她熬水,乔乔一喝病就神奇地好了。从此以后,詹宁觉得草是世界上最神奇的东西,只要一放学詹宁就埋进了草里,他一直在琢磨草能拴鬼这件事情。他甚至想,弟弟就是因为着了鬼魔才不跟人说话,只要用草把他心里的鬼拴住,弟弟就会好转。所以,有几天晚上,詹宁悄悄把詹渝的手上拴了根草,看着弟弟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快入夏的时候,包家院子里又来了户人家。

这家人姓王,家里只有两个男人,说是堂兄弟俩。王氏兄弟是山里做竹子生意的山客,专门收购竹子。一般来说,砍竹、放竹都有季节,在山里出入,租房子都是在夏天来临前。薛鉴之好像很看不起那些小生意人,每日劳碌奔命,还经常带着一群陌生人到院子里来,闹闹嚷嚷的,让他感到非常不爽。

王家年龄小的兄弟叫王英明,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人热情,也挺精明能干的,而他的堂哥则很老成稳重,不苟言笑。那天,王英明在天井里磨砍刀,磨了整整一下午的刀。

王英明磨刀的时候,秋姨正在吊嗓子,可能是尖利的磨刀声打断了几次秋姨绵绵悠悠的唱腔,就听见薛鉴之走出来又走进去,想上前去打招呼,但可能又碍于委身求助,只得把门关得砰砰响,骂了声“什么事”。詹昌炽本来也有点烦躁的,但一看这种情况就对李凤妹说:“小秋这段时间也不来陪你织毛线了?”

“人家要演出,得抓紧练练,你不是听到了吗?”

“哦。”詹昌炽若有所思,隔了会儿又说,“那个王处长好像也爱唱戏,据说是每次必到,他们两人好像爱在一起唱,有人说他们是台上的鸳鸯。”

“咦,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

“你还没听明白吗?”

“昌炽,这事可别瞎说,要是人家薛医生听见了怎么想?”

这时,詹宁和赵文熙正守在王英明的旁边看他磨刀,他们好像一点都没有厌倦这件事情。这一天王英明磨了好几把刀,直到把那些刀磨得闪闪发亮。后来王英明也磨得有些累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你们两个还没有看够?敢不敢也来试试?”詹宁便自告奋勇地磨起了一把刀,而赵文熙则说了声肚子痛就跑开了。王英明就有些喜欢詹宁了,他觉得詹宁可能要勇敢一些,像个小男子汉。磨了一阵儿,詹宁就浑身出汗,但刀渐渐光亮起来。王英明把詹宁磨的刀用手指拭了拭,又把刀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满意地笑了。作为奖赏,王英明对詹宁说:“河里快涨水了,哪天我带你去山上砍竹子,可好玩了。”每年的农历七月中旬是砍竹子的季节,砍了好放滩,都要抢着这个时候。要是水枯了,竹子运不出去。

詹宁想的可不是这些,他只关心好玩的事情,就问:“王大哥,林子里竹子虫多不多?”王英明当时就拍了拍詹宁的肩膀说:“多,竹子一长,虫子就到处飞,伸手都能捉到。”詹宁就想,颜伯每次逮一两颗虫子就得意得不得了,原来那么简单。到时他要去多捉一些,用竹签插在它们的腿上,让它们全部打开小翅膀,使劲地吹呀吹,把夏天的热气全吹走,那才叫凉爽呢。

王英明没有忘记他对詹宁说过的话。过了大概一个多月,有一天王英明突然对詹宁说:“宁娃子,敢不敢跟我上山?”其实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埋头扎一根绳子。詹宁正站在一边看他忙活,连想都没想就回答:“敢!”

这时王英明才慢慢抬起头来说道:“山上有鬼呢。”

“我才不怕,我可以用草把鬼拴起来!”詹宁挺了挺胸。

王英明嘿嘿笑了起来:“真的敢?”

“真的。”

“好,明天一早跟我上山!”

其实,王英明只不过是逗着玩的,他想一觉起来,詹宁早已把这事忘了。詹宁得到这个喜讯后,整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其实,他也很忐忑,这件事到底告不告诉他父母呢?要是告诉了,肯定去不成;要是不告诉,他父亲一定很生气,但最多挨几个巴掌,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看戏也挨过打呢。詹宁想了很久,最后他给自己做好了安排,一早起来给姐姐詹桐说这件事,这样父母也不会很担心。半夜的时候,他父亲起床撒尿,詹宁听见了木桶里唰唰唰的声音,突然感到口渴,他想喝水。下半夜他一直在想着喝水,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王英明兄弟俩就动身走了。等詹宁起来已是大天亮,他穿上衣服去敲王家的门,里面没有一点声音,才知道人早已经走了。詹宁使劲擂王家的门,他觉得王英明骗了他,便冲出院子,站在那个高高的石坎上哭了起来。

这时候,颜伯出现在了詹宁的面前,他坐在石坎上吧嗒着叶子烟,然后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来:“宁娃子,吃吧。”原来是颜伯在滚烫的卤水里煮熟的鸡蛋。吃完鸡蛋,詹宁的心里才好受了一些。

詹宁再见到王英明是在一个月后。

那天,詹宁在学校里听校长说这几天桥镇不太平,军警要抓人,要学生务必注意安全。但到底发生了什么,校长也不知道。下课的时候,一些同学在议论校长说的事,有的说是山里出土匪打死了人,也有人说是盐场商会的人内讧干了起来,还有人说是地下党在桥镇活动频繁。众人在说这些的时候,唯有大海一个人很落寞,他既不想说话,也不想搭理人。

快放学的时候,大海叫住了詹宁,他说有件事情要告诉他。他们很快到了吊铜钟的大槐树下,那是他们经常玩的地方。大海讲的事让詹宁很震惊,大海准备休学,因为家里不让他继续读书了。詹宁问大海以后怎么办,大海回答只有一辈子种地了。大海还告诉詹宁,说他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过两年就得成亲,现在他就得学会成为一个能养家糊口的人,读书对他而言没有什么用处。詹宁心里很难过,他望着头顶上的那个铜钟,想大海以后可能再也听不到打钟的声音了。

回到家里,詹宁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母。詹昌炽沉默寡言,只是李凤妹在一旁不住地告诫詹宁要珍惜读书的机会。第二天起来,詹昌炽把一本书递给詹宁,让他送给大海。那本书是詹昌炽平时没事就拿来翻的《三国演义》,他说:“既然不上学堂念书了,在家里读读《三国》也好。”

也就在那天,王英明回到了包家院子。他给詹宁和赵文熙逮回了穿脚的竹子虫,两人拿着竹子虫玩得欢天喜地。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王英明又说这虫子可以烤来吃,那味道真香。詹宁一听就想试试,他在天井里点起了一堆火,结果把一只虫子烧得焦糊,根本无法吃。詹宁看到没有成功,就说赵文熙你也拿一颗来烤。赵文熙好像有点于心不忍,他说要是把它们烤了,就没有风了。他可能觉得竹子虫翅膀下的那点风更让人着迷,他要把风留下。

王英明黑了不少,他一回来,詹宁就感到院子里热闹了不少。这天,包老爷子也同王英明聊天,他问王英明今年的竹子销售如何,王英明回答井灶都不景气,竹子买卖难做,竹厂收的货大不如往年。当时包老爷子就很感慨:“是啊,盐卖不出价,桥镇上不少盐商都快歇灶了!”王英明也说:“这买卖做下去,明年恐怕只有转行了。”

王家兄弟租住在包家院子,把这里当成一个驿站,竹子从山上砍下后先要运到桥镇,堆得像座山,再从桥镇运到外面。王英明回到包家院子后应该更忙了,不管是装船还是扎筏,都得赶到冬天枯水前运走。但过了好几天,包老爷子却发现王英明这个山客有些奇怪,天天在院子里深居简出,偶尔也有人来找他,但很快就去了,显得有些神神秘秘。

詹宁也发现,王英明的堂哥并没有同他一起回来。

入秋后,天气渐渐凉了下来。

詹家搬到包家院子已有一年的时间,乔乔已牙牙学语。詹渝仍然不会说话,状况不仅没有一点好转,而且越来越麻烦,因为他在渐渐长大,身体里的能量正在积聚。李凤妹同詹昌炽商量过几次,想去找当地的巫师给跳一回大神,但詹昌炽是相信“赛先生”的,终究说不服自己,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秋天一来,雨也跟着来,这些天桥镇连续下雨,人的心情也不见爽朗。这也是包家院子的多事之秋,阴云仿佛笼罩着包家院子,不好的消息一桩接着一桩,而这些事最先是从赵文熙生病开始的。

有天深夜,包家院子里一阵喧闹,原来是赵文熙突然打起了摆子,又吐又泄,弄得赵馥去敲薛医生的门,把邻居们都惊醒了。薛鉴之一摸赵文熙的头,烫得跟热水壶似的,连忙让赵馥两口子背着他下山去打针。一路上道路湿滑难行,照明又暗,薛鉴之不小心摔了一跤,把眼镜都摔碎了。第二天,詹宁看见薛医生一瘸一拐的,脸上还挂着伤痕。

那一阵,桥镇上正闹一种奇怪的病,得病的人浑身发软,手脚无力,又吐又泄,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人们担心赵文熙得的就是这种病,要是他真得了这个病,那包家院子的人难免也会被传染,任何人惹上了瘟疫那都得完蛋。但经过薛医生的认真诊断后,排除了赵文熙得那种病的可能,他的病还是感冒引起的。包家院子的人虚惊一场,人们在庆幸中还得感谢平日里那个心气甚高的薛鉴之,是他的医术抚平了慌乱的人心。

赵文熙那几天没有去上学,詹宁独自一个人来回。

有天放学刚走出学校,就看见了大海。大海远远地招呼他。原来大海是专门在那里等詹宁的。大海黑了不少,他跟着一个年老的男人扛着根粗木头去集市上卖,但不知为什么没有卖掉,所以还得扛回去。这时,大海从衣服兜里摸出个橘子来递给詹宁说:“吃吧。”

“你不吃?”詹宁问。

“我吃过了。”

“大海,你现在咋样?”

“还好,有点想学校了,就顺便来看看你们。”

“干活累不累?”

“嘿。”

“到底累不累嘛?”

“不累。没有读书累。”

“对了,那本《三国》看了没有?”

“看了,但好多字都不认识。”

“哦……”

“甜不甜?”大海望着詹宁吃橘子。

“甜。”

大海就笑了。

这时,詹宁突然问道:“大海,你家是不是有棵大橘子树?”

大海摇了摇头,然后就跟着那个男人扛着木头走了。

那天詹宁回到包家院子,远远地就听到院子那边有声音。他停下了脚步,耳朵里传来的声音更大了。詹宁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走近包家院子时,就看到外面的一棵槐树上绑了一个人,有不少过路的人正在围观。

颜伯仍然是坐在石坎上抽叶子烟,詹宁赶紧上去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颜伯开玩笑说:“这家伙差点把你的裤衩都偷走了。”詹宁当然不相信他的话,要偷也会偷包老爷子的钱财,怎么也轮不到他。但事情确实是颜伯他们逮住了这个小偷。

小偷挨了打,绑在树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詹宁问颜伯:“什么时候才放他?”颜伯回答:“放?想得安逸。”颜伯吐了口烟,烟在空中慢慢地散开。其实,詹宁看到那个人的样子,就有点可怜他,詹宁想的是既然已经打成这样,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偷了。

“不学好,就只有进班房!”颜伯仍愤愤然,又补充了一句。

詹宁回到家里,看到方履冰正在屋子里。方履冰一见到詹宁就高兴地说:“宁娃子,今天钓了大鱼,可以好好打回牙祭呀罗!”这一天,方履冰像遇到了什么喜事,鱼倒没有几条,只一条大一点,但他同詹昌炽喝了不少酒,大声地在谈论天下大事。方履冰的嘴就一直没有停过,他们的声音穿过了窗户,在天井里散落。詹宁在一边听他们高谈阔论,居然也有几分兴趣,方履冰说日本人已是强弩之末,到时美国人肯定会出手打日本,中国就可以收复失地,他也就可以还乡了。不知怎么就说起了他那个小女儿,詹宁就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跑到一边去了。是的,方履冰之前跟詹昌炽提起过很多次打亲家的事情,他看得起詹昌炽,两人的交情不一般。其实,这天是方履冰收到了家里的来信,他已经有断了好几个月的老婆孩子的消息了。

就在两个大人喝酒的时候,詹宁突然想起院子外的那个小偷。他悄悄地出门去看,天已是薄暮,那人还绑在树上,在低低地呻吟。围观的人早已散去,这时,詹宁突然想上去把他身上的绳子给松了。他坐在了颜伯爱坐的那个石坎上,远处有狗的叫声,整个山谷正在巨大的空洞中等待着黑暗的来临。被绑的小偷离詹宁只有二十米的距离,詹宁有些怕那个人,他不敢正面看那个人的脸相。但詹宁又很同情他,小偷已经得到了惩罚,剩下的只有可怜。正在犹豫之际,詹宁听见赵文熙的声音:“宁娃子,宁娃子……”原来是赵文熙在找他玩游戏。天一黑,赵文熙就会找他拍纸烟盒,他们在比谁的烟盒多。

方履冰不知是什么时候走的,第二天一早醒来,詹宁就听见院子外闹哄哄的。他出去一看,才知道昨天的那个小偷死了,用一床篾席盖着。

那天走在上学的路上,詹宁沮丧到了极点。他想要是昨夜把这个人放了,说不定他就会活下来,但他没有这样做,所以小偷死了。那天课堂上讲的,詹宁都没有听进去,他还在想那个小偷的事情,在他的脑袋里一直有个问题在纠缠着他:小偷到底是被埋进棺山了,还是被扔在荒地上让野狗啃了?

这件事影响了詹宁一生,甚至后来他去寻找赵文熙,从某种意义上都是因为这件事还一直缠绕在他的心底。詹宁曾经想,要是当时赵文熙不喊他,他说不定就真的把那个小偷给放了,但赵文熙恰恰在那个时候喊了他,不早不晚,这就是命运。

詹宁再次去寻找赵文熙是在九十年代初。

那时詹宁已经退休,他日常要做的事就是写写毛笔字、打打太极拳、带带孙子。事情说来也怪,有一天詹宁在家里看电视,居然看到了冯凭栏,也就是那个在上海的医院里工作、曾经给他做过阑尾手术的医生,现在的他已是全国医学界的权威,是带博士生的教授。当时冯凭栏正在接受记者的采访,电视的字幕里写着他所在单位的名字,也就是这一刻,詹宁想到了赵文熙。是的,通过冯凭栏去找到赵文熙。

詹宁很快就找到了冯凭栏,这一点不难,只是查询了电话号码。在电话那端,冯凭栏告诉詹宁,赵文熙去了台湾后又去了美国,那是1960年代。1979年时他曾经回过一次国,到上海同几个老同学见了面。但后来又有十年时间没有联系,如果要找赵文熙可以先跟他在安徽的表姐联系,他表姐的联系方式能找得到。

得到赵文熙表姐的联系方式后,詹宁给她去了一封信,目的就是想同赵文熙联系上。信去了后就杳无音讯,詹宁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过了大概半年后,詹宁差不多把这件事忘掉的时候,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安徽的信,是赵文熙表姐写来的,说她因为病重住了大半年院,等出院后才看到了詹宁的信。原来赵文熙是到台湾后读的高中,大学毕业后做了多年的土木工程师,1960年代初才去了美国。后来赵文熙热衷于政治,曾参加过在美的中国统一运动,办刊物、串联、播放大陆电影等等,搞得风风火火。改革开放初期,赵文熙被邀请到北京参加了建国三十周年大庆,也就是那年他同冯凭栏等几个同学在上海见了面。但赵文熙的表姐回忆说那是1979年秋天的事了,如今又隔了十多年,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情,联络很少。

读完信,詹宁不免有些感慨,他想不到这个从小有些胆小羸弱的小伙伴变化这么大,长大后居然投身到了政治热潮当中。后来按照赵文熙表姐提供的地址,他给美国去了一封信。詹宁想,赵文熙收到信后一定会非常意外和惊喜。信寄出后就石沉大海,半年过去也没有回音,这多少让詹宁有些失望。他想,都是高龄的人了,人说走就走不是稀罕事,说不定赵文熙已经不在人世了。

桥镇的秋雨一直在下。

颜伯曾对詹宁说:“峨山现,秋雨不断线。”桥镇的人都相信这一灵验的民谚,说只要看见了峨山,秋雨就会下个不断。其实谁也没有注意过是否看见了峨山,但那座山横亘在桥镇的正南方,只要天气好,站在包家院子的石坎上就能望到。而这时,颜伯一定是坐在石坎上,抽着他的叶子烟。

小偷死后几天,包家院子又出了事。

那天,平时一向清静的山道上突然来了很多人,他们荷枪实弹要抓人,而围捕的对象是王家兄弟,结果是王英明的堂哥被当场抓捕,而王英明却逃走了。

包老爷子被军警叫去训了一番,才知道他们的身份是地下党,王家兄弟根本不是真正的两兄弟,全是化名,他们以做竹子买卖做幌子,其实是在从事秘密联络工作。这件事让詹宁感到震惊之外,还有个问题一直没有想清楚,那就是王英明的堂哥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但一出现就被逮捕,而王英明一直在包家院子里,却侥幸逃脱。詹宁想,唯一的可能是院子房屋的背后有条很窄的缝隙,包家堆了柴火,从那里可以爬上山后的林子里,进了林子就难抓到人了。这个不被外人所知的通道其实是他跟赵文熙捉迷藏时发现的,王英明应该就是从这里逃走的,但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个秘密,詹宁一直都没有想明白。

颜伯对这件事有些沉默寡言,整天吧嗒着烟不说话;包老爷子在找他的孙子出气,拿着鸡毛掸子打人,把天井里搞得鸡飞狗跳的;赵馥把赵文熙关在屋子里,跟他神神秘秘地讲了一席话,连包家院子里都暗藏了地下党,这让赵家更加感到生存的不安;而詹昌炽让詹宁把王英明送给他的那把弹绷赶紧扔了,免得节外生枝。詹宁嘴上答应,却舍不得扔它,把它悄悄藏了起来。

嘉定被炸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桥镇。

嘉定离桥镇不过二十里地,嘉定被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因为嘉定离重庆有好几百里远,而这一带已近边夷。盐务总局迁到这里就是考虑了地理条件上的偏僻,他们想的是日本人不大可能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骚扰。但嘉定确确实实被炸了,有人说日本人的飞机还是从桥镇的头顶上飞过的呢。

那天方履冰又来到了詹家,他打着把破伞,大布衫都被雨淋湿了。詹昌炽给方履冰倒了半碗酒,为的是消除他身上的寒气,但两人神色凝重。他们说的就一件事:日机于当天轰炸了嘉定,死伤无数。方履冰说:“听说盐局也有人被炸死,是去办事的途中。”

“那太惨了!”

“老婆孩子才惨!”

“哎……”

“老詹,如果形势这样下去,盐局说不定还得迁。”

詹昌炽眉头紧皱:“还能往哪里迁?”

“只能再往大山里了。”

“大山?”

“是呀,你看看地图,还能往哪里迁?”

他们喝酒的时候,外面一直下着雨,断断续续地传来了秋姨的几句唱腔。詹昌炽突然问:“老方,你倒说说,我们跟着受苦也就罢了,票友社的那帮人心里会怎么想?”

“他们?”方履冰望了眼薛家的门说,“我看人家是该唱戏就唱戏,不是吗?日本人的飞机都炸到门口了,人家照样嗯嗯啊啊。”

“是呀,盐局里的人天天打麻将、唱戏,醉生梦死,他们只相信现实的哲学,才不管前方如何流血。”

“哈哈,我把老婆孩子押在了沦陷区,现在看来是对了?”方履冰惨淡一笑。

半碗酒就下了肚,两人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外面的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方履冰还想喝,但詹昌炽望了望天色说:“不喝了。”

“还有没有?再来点。”

“老方,天黑路滑,还是早点回吧。”

“哎,酒也没了。”方履冰有些伤感。

沿着盐务总局旧址,詹宁夫妇终于找到了去包家院子的道路。

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包家院子,但惊讶地发现,院子周边环境已经全变了。过去的包家院子在半山腰上,林木掩映,四周幽深,只有一条窄窄的山路同外界联系。而如今的包家院子在一条喧闹的大马路旁,山坡被削平了,树木不见了,那条山路更是不知在什么年代已经葬身在了推土机下。因为公路横贯而过,院子只留下了半个,前面的一半已经不存在了,当然,当年颜伯常坐的石坎也不见了。在公路的两旁已经建起了一些民房,如果稍不注意,这半个院子根本认不出来。当时詹宁就想,如果公路再修宽点,哪怕五米,包家院子就全完蛋了,残渣不剩。但就是那点残渣,它是詹宁童年记忆里永远的坐标。

留下来的包家院子只剩下后院的天井和房屋。

如今住在院子里的是一对老年夫妻,他们是从乡下搬到这里来的。这座残破的院子是他们的儿女买下的,儿女都在外面打工,目的就是让父母在城里过日子。这种老房子不值钱,买得很划算,才花三万块钱,而这对老夫妻还把多余的房间租给了一些小商贩。詹宁走进院子的时候看见天井被打上了水泥,一边的屋檐下堆着收来的塑料瓶,已经成捆地打好,准备运走。而另一个角落里则是堆得满满当当的竹器,一个篾匠正坐在地上很娴熟地编着竹椅。

那天,詹宁围着院子转了好几圈,每一个细节他都看得很仔细。他望着那残留的房屋、窗格、门柱,以及顶上依然高高翘起的屋檐和灰色的瓦,突然感到物是人非,过去和现在竟然已经模糊得无法进行对接。他感到了一种更深的失落,不仅是对时间的流失,也是对时间的深深恐惧。此时的他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证明是存在的,而面前的事物无言、黯淡、冷漠,纵然它们想说出什么,也因为默守着某种宇宙铁律而一言不发。

就在詹宁夫妇准备离开的时候,那个现在的房东老头子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对詹宁说:“老同志,您等等!”说完他就返身进了屋子,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小本子,翻了一阵说:“对了,前几年这个房子的原主人曾留了个电话,好像是跟政府在闹产权问题,可能就是包家的人,您不妨打打看。”

詹宁便按着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居然是通的。接电话的是个中年人,他的确是包家的后代,但具体是什么关系不是很清楚,关键是包家人终于找到了。这中间有个小插曲,当时对方显然没有搞清他们的身份,不是很乐意。但詹宁坚持说:“你把地址告诉我,我等会儿就过去拜访你。”

对方的家址在桥镇的城边上,是当地面粉厂的职工宿舍。围墙里有两幢楼房,应该是那种七八十年代用预制板盖的,现在看来已经很陈旧了。詹宁夫妇上了其中一幢的二楼,一进房间就闻到股很呛人的煤气味,屋子里黑洞洞的。接电话的人是个下岗的中年人,他以前是这个面粉厂的工人,但如今面粉厂早就垮了,他失业在家,没有老婆,家里就他和他父亲。

一说起包家院子,中年男子就愤愤不平。包家院子在解放后成为了公房,后来包家的人为了要回私有产权去找过很多次政府,但都没有任何回音。这个男子说:“房子是我祖上的房子,凭什么政府来卖掉它?而我们一分钱都没有得到!”詹宁夫妇有些尴尬,他们知道解放后这样的事情并不只是他一家,那是个时代的特殊问题,谁也不想去翻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但中年男子越说越起劲,说得脸红筋涨。

进了里屋,里面很黑,没有一丝声息,但床上躺着一个人,要是没有人来,可能都以为他死了。在之后的问话中就可想而知,他几乎听不清楚,也无力回答,人显得很衰弱。屋子里有股更难闻的味道,药味和屎尿的臭味搅和在一起,詹宁夫妇把一兜刚买的橘子放在了他的床头,然后离去。不得不承认,这是一次糟糕的拜访,只是詹宁在想,那个人是不是当年包老爷子的孙儿?当时他比詹宁小几岁,爱玩狗,爱扯猫的胡子,还帮着詹家撵过鸡呢。

从包家院子里出来,詹宁夫妇有些失望。回去的路上,女儿又给他们打来电话,她问父亲的情况,詹宁的老伴接过电话说:“别担心,一切都挺顺利的,等我们回来后向你讲这次旅行的收获。”

说来也怪,平日里听惯了秋姨在院子里哼哼唱唱,连续几日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就有点不习惯,好像缺了点什么。包家院子里已好几天没有见到秋姨的身影,她到哪里去了呢?

那天晚上,詹宁听见他父母在床上低声说话,声音断断续续。大意是李凤妹担忧秋姨几天不见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按说秋姨也会告诉她的。詹昌炽说:“关心人家的老婆干啥?像秋姨这样的女人,要是真离了男人能活得下去?”他打了哈欠又说,“睡吧睡吧,我才懒得去想这样的事情。”

詹宁照常去上学,走在路上的时候,他看到路旁盛开的野蔷薇。他想,秋姨经常会摘一大把野蔷薇插在瓶子里,那瓶子就放在窗台上。那天国文课讲的是诗经里的《桃夭》,放学的时候,老师要求把这篇课文抄写三遍,并要完整背诵。回到包家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日光洒落在天井的花台上,花台上睡着一只猫。詹宁把板凳和小桌子搬到天井里做作业,然后开始大声背诵:“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正背了一半,就听见薛医生家的门“吱嘎”一声开了,门槛里先伸出一只秀腿来。詹宁盯着那扇门有些恍惚。

是的,秋姨又回到了包家院子。

其实,秋姨只是被邀请去自流井参加了一个京剧演出,同去的还有票友社的一大帮人。秋姨回来后,下了半月的雨居然停了,天气有些暖意,云朵也变得洁白而透明。那天,院子里的人都外出了,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院子里静悄悄的,秋姨又同李凤妹在一起聊天,顺带就说她这次外出演出的事情。秋姨讲起那场面还有些乐不自禁,她说魏公大展笛技,连树上的鸟儿都差点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又说杨畹侬演的《四郎探母》,就像隔壁住了梅兰芳;后来再说起汪剑耘反串的旦角,那扮相才叫美,自流井的盐商争相留他,银元都堆了一桌子……

“王景生也去了?”李凤妹突然插了句。

“你怎么提起他?”秋姨愣了一下。

“他不也喜欢唱戏。”

“哦……”秋姨立起了身子,突然喊起她请的小丫头来,“芳妹子,老爷快回家了,看看汤炖好了没有……”

很快就到了初冬。

这个时节,商家得赶着在腊月来临之前把过冬需要的菜盐和肉盐备足,准备卖个好价钱,按照往常的经验,井灶正是忙碌的时候。但今年的情况却有些变化,从包家院子挑盐的情况就知道生意不景气,从那石坎上上上下下的人数和次数都大大不如往年。

盐场一萧条,灶主就要辞工。不久,同颜伯一起的盐工走了两人,包老爷子给他们算了工钱,就把他们打发了,说是等井灶需要人手时再通知回来。颜伯在石坎上抽烟的时候更多了,只是他显得更加落寞。

包家院子变得有些冷冷清清。

也就在那么一天,已经冷清的包家院子突然热闹了起来。

原来王景生的老婆丽娟找上了门来,同秋姨大吵大闹,说秋姨勾引她的男人。这事还得从上次去自流井演出说起,实际上两人眉来眼去的事早就在传,只是没有证据,而去外地演出则有了单独相处的时间和地点,捕风捉影便有了现实的温床。

两个女人一见,就像火柴碰了擦皮似的,一碰就着了火。奇怪的是,院子里却突然静了下来,每家人的大门都是关着的,其他的声响都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尖着耳朵在听,他们都在等待着一场好戏开场。

两个女人最先是破口大骂,你一句我一句,声音越来越大,随后便听见砸东西的声音,然后两个女人就抓扯了起来。当时薛鉴之并不在家,王景生的老婆可能是故意选准这个时间上门闹事的。一抓扯起来,就完全乱了章法,李凤妹看情况不妙,先冲了出去劝架,然后所有的屋门都打开了,院子里的人都陆陆续续钻了出来。人们拉的拉,劝的劝,过了半晌才停了下来,但骂声仍然没有断,什么婊子、娼妇、烂婆娘之类的污言秽语在包家院子的上空回荡。两个平时温柔的女人已经完全撕破了面皮,像两只刁横且双双战败的斗鸡。詹宁偷偷站在大人的背后,看着这场荒唐的闹剧。詹昌炽发现他在一旁,马上训道:“关你啥事?回去背诗!”

吵架的事情发生后不久,薛鉴之很快辞去盐务总局医生的工作,同秋姨一起去了昆明,然后从西贡转道香港。在临走的前一天,秋姨把她在桥镇置办的锅碗瓢盆全部送给了詹家,特别是那只泡菜坛子,也留给了李凤妹,那是李凤妹教给她的手艺,里面泡了海椒、生姜、大蒜、萝卜一大坛,是地道的四川做法。秋姨对李凤妹说:“除了这味道,其他的都可以忘了。”李凤妹第一次看到秋姨白皙的脸上落下了一颗泪珠。

那天正是周日,薛鉴之两口子把装好的皮箱放在天井里,等待人来搬运。太阳正在慢慢升起,几缕阳光像银丝一般亮晃晃地飘在空中,阳光的那头依然是几朵白云。这个情景跟他们刚刚来到包家院子的情景居然非常相似,薛鉴之肯定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他斜着脸望去,有些出神。詹宁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的这个表情,只是这一瞬间多了些无奈,而薛鉴之那张平时颇有些傲气的脸上一片灰暗。

春节来的时候,包家院子里只剩下三家人。

詹宁记得去年的春节那是热闹非凡,一到年关,耍龙灯、舞狮子的就上了门。包老爷子会事先搭好供桌,摆上香炉和祭品,等那些人来热闹一番,顺带放几饼鞭炮,而他也会慷慨地打发那些人一些赏钱。在闹春的人当中,詹宁最喜欢的是蚌灯。蚌精是个美女,随着蚌壳一张一合,老渔翁摇着蒲葵扇,扭来扭去,做着各种可爱的动作……但今年包老爷子是没有了这份心思,把大门关得紧紧的,准备来闹春的人见没人理会,只好无趣地走了。

詹宁知道,过完这个春节他就得离开这里了。他们已经得到消息,盐局将再度迁往重庆。看来方履冰曾经说会迁到大山里的推断是错了,盐业是战时经济的核心,要抗战就不能躲在后方,但这让西迁桥镇的那段时光多少有些恍惚感。

大年三十这天,包家院子的三家人要合在一起过个年。

那天,方履冰来了,颜伯无处可去也留在了包家院子,所有人聚在一起共有十五六个。包家院子的大门上贴了春联,屋檐下挂了几只纸糊的灯笼,也有几分喜庆气氛。其实大家都知道,这顿饭与其说是团圆饭,不如说是散伙饭,在这个院子里相处了一段时间,所有人还是有份感情在。当日,天井里摆上了两桌,大伙忙活了半天,切肉的切肉、烧菜的烧菜、包饺子的包饺子,桌上很丰盛。这年夜饭确实是热热闹闹,为了助兴,有人就建议大家来唱几句。詹桐先开了个头,她唱的是《采槟榔》;接着是平时不爱说话的朱佩章唱,他是安徽人,唱了段安徽小调;方履冰也自告奋勇要表现一番,他唱的是浙江民歌《马灯调》。这时,大家的情绪都来了,就有人悄悄议论,说要是秋姨在,一定会来段昆曲。詹昌炽一听,就盯着詹宁和赵文熙:“你俩也看了不少戏,敢不敢唱两句?”刚开始两人还有些扭扭捏捏,后经一番鼓励才答应演一出《四郎探母》。其实,詹宁和赵文熙平时也经常在一起演戏玩,那是跟着人家票友社的人学的,虽然只唱得几段,但他们学得煞有介事。这天,他们把进门的布帘子当成大幕,将屋檐当成舞台,演的人先要从布帘子里走出来,方履冰和赵馥为他们伴奏,两个孩子开始做动作,走过场,并大着胆子放声唱了起来……

詹宁夫妇在桥镇共待了两天。他们拍了不少的照片,又在桥镇留了不少影,到后来才稍稍感到不虚此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桥镇前,桥镇县志办的小余来到宾馆找到他们,他带来了一套书,原来是当地编撰的文史资料《桥镇文史》,詹宁居然感到这些书很亲切,爱不释手,说回去后一定好好拜读。当然,小余来的目的也是想让詹宁写点回忆性的文字,毕竟知道那段历史的人不多,像詹宁这样的老人越来越少。刚送走小余后,詹宁女儿的电话就来了。她在电话中告诉父母一件事情,说家里来了封海外的信。一听这事,詹宁马上就让女儿把信拆了念给他听,有些迫不及待。是的,这是赵文熙从美国寄给詹宁的信,赵文熙还在,还活在人世。在信中,赵文熙告诉詹宁,他之所以晚回信是因为那段时间同儿子生活在一起,等回到自己的住处看到詹宁的信时已是大半年后了,但是他一接到詹宁的信就马上写了这封信,因为他太激动了,他说这是“一甲子的魂牵梦绕”。

当天,詹宁就在宾馆里找来了纸和笔,他要给赵文熙回封信,讲讲他这趟桥镇之行。是的,那个叫包家院子的地方是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也是两个少年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地方,所以他要讲的东西太多太多。在写信的过程中,詹宁兴奋而伤感,因为他知道这次来桥镇肯定是他最后一次来了,这样的感受不只是百感交集能够形容。老伴已早早地睡了,在台灯下,詹宁信马由缰地写着,不知不觉他就写了满满的十页,但他的思绪还在继续。詹宁想,此时的他就是再写上百页、千页也没有任何问题,他已经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因为此时的他就是从前的他,而从前的他还在桥镇,还在那个永远不能忘怀的年代……

离开桥镇前,詹宁一直想再见到大海,他其实是想到他家去看看那棵大橘子树。但是,大海没有再出现。过完大年,盐务总局已准备了八只大船靠在茫溪岸边,第一批要走的职员和家属全部陆陆续续把该搬的家当全部搬到了船上。当天做完这一切,已到了傍晚,所有的人要在船上过夜,等待明日一早起航。

那天晚上,忙完一切,人们都沉沉睡去。到了半夜,突然天空扯起了闪电,打起了几声干雷。詹宁悄悄爬到甲板上,透过低矮的船篷望着漆黑的河面,他听见赵文熙也爬到了甲板上,两人相互望了望,没有说话。这时,河面上下起了密密的细雨,听得见小浪推船的声音,桥镇也跟着轻轻地摇晃了起来。詹宁记得,在来桥镇的时候,也是在船上,父亲曾经让他背诗,背的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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