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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2015-11-18王重旭

海燕 2015年5期
关键词:上京辽国董仲舒

□王重旭

内蒙古巴林左旗的旗所在地林东镇,有一条新建的大道,叫契丹大道,向南出城不远,便来到辽上京遗址。

正是炎热的八月,虽然还是早晨,但天已经很热了,一下车,便马上有一种被阳光灼烤的感觉。

这是一座建在辽阔而又平坦的草原上的皇城,大概有五六平方公里的面积吧。经过千年风雨,如今,这里几乎一无所有了,尽管天空仍然有白云飘过,可那已经不是1000年前的云了;尽管这里依然有卷起尘沙的风吹过,可那也不是1000年前的风了;尽管这里依然有车马匆匆而过,可那也不是1000年前的人了。若不是路边的一块石碑,刻写着“辽上京遗址”几个大字, 你很难想象这里曾是剑鸣马啸,皇家威仪,臣民踊跃,商贾云集,名噪天下,繁荣一时的辽代都城。

我们说到历史,几乎不假思索,便是“唐宋元明清”,对辽似乎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大多数人只是从《杨家将》的故事里,对辽略知一二。其实,辽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了不起的辉煌,无论国土面积还是军事实力,都远远超过了大宋王朝。当时的“世界中心”不是大宋,而是大辽,因为当时的宋、金、西夏诸国,都老老实实地向辽称臣纳贡。

辽国是由生活在辽河上游的契丹民族所建,这个民族骁勇善战,其国土面积最大时,东起鸭绿江,西抵阿尔泰山,北到贝加尔湖,南至河北、山西北部一带,达440多万平方公里,差不多是我国现在国土面积的一半。辽建有五京,上京为五京之首,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所建,开始的时候叫“皇都”,后来经过一番扩建,改称上京。

上京遗址的城墙是土筑的,不算高,登上去,可以看清整个皇城的大致轮廓,它由两部分组成,如一个“日”字。北面部分是皇城,主要居住的是皇室、官衙、庙宇等,南面部分是汉城,主要居住的是汉、回鹘等族。

辽上京作为辽国的都城,有着204年的辉煌。如今,这里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连同那个烜赫的朝代,连同那些巍峨的宫室,连同那顶耀眼的王冠,甚至连同那个一匹骏马,一柄弯刀,所向披靡的英雄民族,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历史就是这样无情,无论怎样强悍,无论怎样中兴,甚至无论怎样挣扎,“江山永固”和“万寿无疆”都只是一厢情愿的梦想。难怪当年杜牧面对赤壁下面的滔滔江水,要连连感慨“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了。

辽朝自太祖耶律阿保机称帝,至天祚帝耶律延禧,共历九代,历时210年。这个大辽之国是怎样地由盛至衰,以至最后消亡了呢?

应该说,辽国的九代皇帝中,前两代因为深知创业难,守业更难,所以他们励精图治,不敢有半点的松懈。可是到了后面的皇帝,因为坐享其成,不知天下得来不易,贪图享乐,奢侈浮华,荒淫无道,嗜杀成性,于是他们治下的国家,便一步步开始走向政治腐败,奸邪当道,争权夺势,相互杀戮的怪圈。他们的荒淫无耻何止殃及池鱼,连他们自己都性命难保。辽国的第三任皇帝世宗耶律阮在睡觉的时候,被他所信任的佞臣耶律察割所杀。辽国的第四代皇帝穆宗耶律…,常常通宵达旦饮酒作乐,就在他烂醉如泥的时候,被近侍和厨子所杀。

先辈们打下的江山差点毁在这帮不肖子孙的手里,好在后来大辽出了一个萧太后。这个女人非比寻常,她辅佐辽圣宗,励精图治,重用汉臣,整顿吏治,减轻赋税,又和宋朝达成澶渊之盟,使得辽国有了一点点复兴的希望。但是,好景不长,后面三位败家的皇帝,一步一步,终于把辽国彻底葬送。

其中尤数最后一个皇帝天祚帝,这个人更是残暴昏庸,尽管当时邻国大金已渐渐崛起,灭辽之野心日渐膨胀,可是这位天祚帝却没有丝毫的危机感,觉得皇天佑我,他人可奈我何?

天祚帝有一个妃子,小名瑟瑟,因诗词写得好,被封为文妃。辽国的女人名字起得都挺有特色,比如那个强悍的萧太后,大名萧绰,小名燕燕,很有女人味。文妃瑟瑟从小就长得漂亮,有一次天祚帝临幸国舅耶律挞葛家,见到瑟瑟,喜欢得不得了,于是强带回宫,藏了起来,好几个月都不让人家回家。后来有大臣看不过去,就劝天祚帝说:“你喜欢可以,可是不能这样没个名分,多让天下人笑话呀,还是以礼选纳为好。”天祚帝一想也是,便正式娶了她。

瑟瑟进宫后,看到皇帝不问政事,打猎游玩,远贤臣,近小人,听信谗言,残害忠良,对百姓毫不体恤,而且此时,外敌作乱,边关危急,国势岌岌可危。于是瑟瑟忍不住作了两首诗:

“勿嗟塞上兮暗红尘,勿伤多难兮畏夷人;不如塞奸邪之路兮选取贤臣。直须卧薪尝胆兮,激壮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云。”

“丞相来朝兮剑佩鸣,千宫侧目兮寂无声。养成外患兮嗟何及,祸尽忠臣兮罚不明。亲戚并居兮藩屏位,私门潜蓄兮爪牙兵。可怜往代兮秦天子,犹向宫中兮望太平。”

这两首诗,即便我们今天读起来,也会深感这位文妃瑟瑟,其言之善,其心之忠,其情之切,你会感动得流泪。可是昏聩的天祚帝读完此诗,却怒不可遏,认为文妃在讽刺自己,污蔑自己。堂堂一国之君,神圣不可侵犯,岂容一小女子,“谣诼谓余以善淫”?真是胆肥了,一怒之下,全不念文妃之好,下令赐死。

其实文妃并没有讽刺他,也没有造谣污蔑他,只不过是好心对他进行了规劝,把当下的危险如实地告诉他,希望他能有所警醒,这是真正的爱君,更是真正的爱国。

一般说来,上天要一国灭亡,所用的办法,通常都是让国君听不进真话,分不清忠良,于是必然众叛亲离,怨声载道,接下来便是国破家亡。

果然,大辽日趋衰败,终于在公元1120年,上京被金所破,1125年天祚皇帝被金所俘。不久,金人不仅杀了他,还驱赶马群,把他的尸体踏成肉泥。

像这样的君,老百姓还会有丧君之哀吗?像这样的国,老百姓还会有亡国之痛吗?

元代宰相、史学家脱脱在《辽史》的结尾处,不无感慨地说:“辽起朔野,兵甲之盛,鼓行皞外,席卷河朔,树晋植汉,何其壮欤?…… 降臻天祚,既丁末运,又觖人望,崇信奸回,自椓国本,群下离心。金兵一集,内难先作,废立之谋,叛亡之迹,相继蜂起。驯致土崩瓦解,不可复支,良可哀也!”

脱脱的话,既是总结辽国的历史教训,也是想通过这种总结,让元朝的皇帝看看,别再重蹈覆辙。但是,历史总是如此相像,总是循环往复,改朝换代已成常态。

当年汉武帝曾向董仲舒请教过一个政权的合法性问题,董仲舒告诉汉武帝:放心好了,你的帝位是合法。因为君权神授,你是上天的儿子,所以称为天子,和老百姓没关系,他们就应该听命于你,“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这话让汉武帝很高兴。

但是,董仲舒又把话拉了回来,他说,虽然和老百姓没有关系,但是和上天却有关系,你不是至高无上的,你可以不听老百姓的话,但你得遵从上天的旨意,天意不可违,你不能为所欲为。如果你不遵从上天的意愿,就会被上天抛弃,上天就会降天灾人祸与你,最后让你国破家亡,死无葬身之地。这叫“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义也”。

这里,董仲舒总结了历代王朝兴衰的历史教训,就是皇帝不能独断专行。一个国家若想长治久安,必须对皇帝的权力加以限制。但是,谁来限制?老百姓还是大臣,他们做不到啊。怎么办?那就只能靠天,靠上苍。既然君权神授,如果你不和上天保持一致,上天就会把你的君权收回来。这样,皇帝就会有所畏惧,就不敢为所欲为,做事就会三思,就会想想怎么做才会让上苍满意。这样,君权被限制了,就会问计于大臣,就会广纳众言,就会减少天灾人祸,于是就会政治廉洁,就会勤政爱民,就会政通人和。

所以,董仲舒说:“故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四方正,远近莫敢不壹于正,而亡有邪气奸其间者。是以阴阳调而风雨时,群生和而万物殖,五谷熟而草木茂,天地之间被润泽而大丰美,四海之内闻盛德而皆徕臣。诸福之物,可致之祥,毕至,而王道终矣。”如此,能不天下太平吗?

董仲舒成为帝王师,受人仰慕,于是历代效法者不绝如缕。其实他们不知道,董仲舒是幸运的,因为他所阐述的道理,是汉武帝主动向他请教的,这才有了光耀春秋的“天人三策”。如果皇帝比你还聪明,并不需要向你请教,那你怎么办?于是就有人主动向掌权者提起这样的话头来,以示自己乃治国之能人。

有一位叫黄炎培的民主人士,曾于抗战胜利前夕来到延安,他对历史很有研究,他看到历史上无论哪一个朝代,初起之时,都是从万死之中求得一生,因此就聚精会神,生气勃勃,气象一新。但是渐渐地,环境好转,精神也就松懈下来,于是惰性发作,日趋下坡,政怠宦成,人亡政息。于是他对毛泽东说:“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跳不出这个周期率的支配力,共产党怎么能找出一条新路避免?”毛泽东笑答:“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毛泽东的回答,让黄炎培非常满意,于是他放心地离开了延安。

之所以共产党能找到“人人起来负责,不会人亡政息”的新路,因为他是一个代表人民的党。可是,中国自夏朝以降,历尽无数王朝,没有一个能跳出这个周期率的,于是那些亡国之君的下场就十分悲戚,或被俘于宫廷,或被杀于他乡,或自焚于火海,或葬身于鱼腹,或亡命于天涯,或垂泪于宫娥……

可是,从夏桀到溥仪,他们不知反省自己王朝衰败的真正原因,反倒不是天不佑我,就是诸臣误我,甚至怨恨自己不该生于帝王之家。

南北朝时宋帝刘准被逼逊位,饱尝做皇帝的辛酸,他哭着说:“愿生生世世,再不生帝王家。”不久被杀。

梁朝皇帝萧方智本来就没想过做皇帝,是陈王陈霸先逼着他当上皇帝的,后来又被陈霸先夺了皇位。陈霸先并未就此罢手,派人去杀萧方智,萧方智吓得绕床而跑,边跑边哭喊:“我不愿当皇帝,是你陈霸先非让我当皇帝,现在又要杀我!”这是为什么?他不能理解。

明朝末年,李自成起义军攻破北京城,崇祯皇帝命儿子易装出逃,逼皇后贵妃自缢,然后召来年仅15岁的长平公主,流着泪说:“你为何生我帝王之家啊!”说罢手起剑落,砍杀爱女,然后自己也于景山自缢身亡。

《明史》中这样评价崇祯:“呜呼!庄烈非亡国之君,而当亡国之运,又乏救亡之术,徒见其焦劳瞀乱,孑立于上十有七年。而帷幄不闻良、平之谋,行间未睹李、郭之将,卒致宗社颠覆,徒以身殉,悲夫!”

这段话虽然深刻,却把崇祯的责任抹得一干二净,皇帝还是好皇帝,只是身边没有像样的谋士,前线也没有能打仗的将军,独木难支,真是天不佑我,“生于末世运偏销”啊。

其实“江山代有才人出”,无论什么时代,都不乏能人,关键看你怎么用。生性多疑,刚愎自用又心性残忍的崇祯皇帝,频频诛杀大臣,哪里还有可用之人啊,最后只能成为孤家寡人。

其实这些总结都没有唐代诗人杜牧来得深刻,他在总结秦朝灭亡的历史教训时说:“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

一个王朝的兴衰,关键是看你对天下百姓如何,秦如果爱惜百姓,汉岂能取而代之?同样,如果战国时的六国也能各自爱惜各自的百姓,秦又怎么能取而代之呢?老百姓是应该爱你的国,可是当你不爱他的时候,他就会转而去爱别的皇帝了。虽然原来的王朝灭亡,心里难免有些亡国之辱,可是过了不久,一切都会忘掉,他又成了新的王朝的子民了。虽然不会对新的皇帝发自内心地欢呼,也不会对消逝的王朝有发自内心的感伤。他们虽然从旧的王朝走来,却是新王朝的子民,不管开始的时候有些人戚戚然不太舒服,可是过一阵子就习惯了。正如元人张养浩的《潼关怀古》所写的那样:“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既然无论兴亡,老百姓都不能改变他们受苦受难的命运,那谁做皇帝,与他又有何干呢?随他去吧。

赤峰数日,所到之处,不是荒野,就是大田,再就是渺无人迹的山顶,只有一块块石碑可以昭示着这里的曾经。虽然我们千里来寻,已经看不到往昔的繁华,却从这太多的寂寞成殇中,看到了王朝的兴替,不过如此而已。

站在辽上京残留的土城墙上,看着青草覆盖的残垣,看着化为泥土的宫殿,我不由得想起辛弃疾的那首《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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