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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通道

2015-11-18王自亮

西部 2015年8期
关键词:那拉提成吉思汗草原

王自亮

我以往所见不过是土地、河流和世界的图像罢了。而我这里看到的则是这一切本身。

——里尔克

1

天亮之前的草原并没有给人以辽阔无边的感觉,它熔铸了天空、马匹和土地,暗影交织着暗影。东方渐渐从铁青色转为柠檬黄,恍如一场大梦的衔接之处,它确凿存在着,又难以捉摸。而天之骄子成吉思汗却凭着风吹拂在衣襟上带来的气息判断他的疆域究竟有多大。这时他的那匹青豹花马开始趔趄不前了,回头望着主人。绝望中的成吉思汗已经预感到这片开阔地拯救了他,打手势让随从们勒马。他噙着泪珠跳了下来,抛开箭和套索,跪在草原上亲吻泥土。他被敌手追击着,几乎走投无路。

现在好了。又一阵疾风掠过他的面颊,挟带着寒意,成吉思汗知道,就要进入冬季了,他该把目光转向南方温暖的土地:西南方是伊塞克湖,偏东一些就是黄河流域。在成吉思汗心目中,前方的那条地平线是草原的尽头和耕地的开始,他又得动身。为着感恩,他把这片起伏不已的草原命名为“那拉提”,据说是“日出之地”的意思。

寻找这片草原并非易事,沿着阿吾拉勒山得走上几天,几经周折,会看到那拉提的一角,再翻越一片积雪的山峰,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那就是一望无际的那拉提草原了。“那拉提,那拉提……”世代的牧人和流浪者都这样念叨着走向它。

往西方就是著名的昭苏草原和察布查尔草原,南方是巴音郭楞,然而那拉提草原自有它特别诱人之处,群山环抱,辽阔、肥沃、温润,策马而至的征服者来到这片草原上的时候,总是眼前一亮。阳光打在金黄色的草叶上,就像无数匹豹子步出丛林时分额头上一阵令人心碎的闪耀,而远处的雪峰在瓦蓝的天际颤动。在多变的天气中整个草原隐现,缓坡连绵,望过去偶尔有几棵大树挡住视线,而毡房就搭在那些峰回路转的浅凹处。

当年成吉思汗的心目中,草原上发生的轻微搏动,都不可避免地引起母亲的关注和警觉。在那拉提草原,他也许想起过去在母亲庇护下的日子,正如《蒙古秘史》(第74节,中华书局,1956年版)上吟的:

生而俊美的月仑母亲,

手持木构棍子,

来往于斡难河滨,

采集野韭、野葱,

抚育着有福的儿子们。

此刻坐在那拉提一带的山坡上,只见远处奔涌的群山在眼前像喘息缓行的马匹,在夕阳中坦然而立。当年大汗和众多部族首领践踏过千百次的不屈草原,如今宁静万分,只有耳畔的风声和远处传来的牧羊犬的叫声,显示着它的永久存在。多少年来,那拉提草原的图景,是到处作季节性迁徙的篷车,潜行觅食的动物,游牧者和骑兵,他们之间的追逐、挑逗和诱杀,给人们的印象是扭曲、旋转和模糊的。除了谣曲,没有多少文字留下来,一部编年史是湮灭的:那拉提,众多草原上的一个缩影而已。

几乎整个亚洲大陆被一条纵向的草原带覆盖着,草原上冬季万物休眠,夏季万物枯萎。草原为游牧民族提供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一条由无数条道组成的无边无际的路,各个部落为争夺肥沃的牧场彼此吞并,游牧者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进行无休止的迁徙。在某些情况下,由于迁徙的路途非常遥远,往返迁徙一次有时需要几个世纪才能完成:从鄂尔浑河畔到伊犁,直至更为遥远的吉尔吉斯草原和俄罗斯草原。

此刻,我坐在那拉提的土坡上,却忘记了这部历史,眼前只不过是草叶、阳光和马匹,伞状的树冠,援辔而行的哈萨克牧人,以及追随其后的妇孺。我心中没有历史,脑子里没有疾速,没有逃避,只有胜利者的耐心,在这具有万箭穿心之美感的草原——那拉提。

2

天慢慢黑下来,我们围坐在一起。我还在想着那个业已消失的牧人背影。他上了点年纪,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马在草原上独自远去,马跑得并不快,先是被一棵大树遮蔽,再消失在四周合拢的暮色之中。他的体姿并不僵硬,只是略显前倾,看上去甚是硬朗,还给人以一种不服气的感觉。哈萨克人骑在马上比我们在地上走还稳当,他们从孩提时起就在马背上颠簸了,当你走进他们时,都能感受到他们傲视的目光和矫健的身手。一路上你会碰到一些哈萨克族女人,她们结实而刚毅,额头特别宽阔,浅绿色的眼睛像是草原的倒影。

晚上我们围坐在一起喝伊犁特曲,它还有一个响彻云霄的名字——“英雄本色”。手抓羊肉鲜美异常,朋友们教会我使用手指的动作,让我想起了先民。维吾尔族司机长得魁梧,前几天被车门碰破了头,贴着药膏,津津有味地用一把锋利的刀剔着羊骨,他早已进入忘情的境界。我们唱起了歌。

母语的魅力在歌声中被完整地保存着。面对一个异族或异乡朋友,听他用母语唱着你所不熟悉的事。那种曲调的转换,词的连缀,尤其是咏叹、回旋和反复,会让你顷刻之间就领略到他们这个民族的荣耀,体会着他们祖先曾有过的忧患和纷争。异族的歌阻挡你的惯性,又牵引你上路。在一个歌声回荡的环境里,哪怕一次短暂的间歇都能使你知晓他们这一脉来回迁徙的漫长路径,这个部落的背影和故事。

从那天晚上我们围坐着喝酒时起,我就有一种预感:歌唱是不可避免的了。这是草原上固有的生活仪式,此时其他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如风起时,如草叶拂动时,如羊归栏时,如日出山谷时,如少女待嫁手扶母亲的毡房门口时,如首领足踏马镫时,歌唱就这样开始。

轮到哈萨克朋友赛尔江唱了,他点点头不假思索地唱了起来。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哼,或者说是脱口而出,但绝对不是漫不经心。他这样的歌唱方式我一辈子不曾领受过:那么微弱的开头,就像你立意要去寻找一条河的源头之时,你站立的地方水已漫上脚背。

整支歌曲是低沉的、平缓的,却有一种无处不在的优美。在我听来,它是全世界一切动听的歌曲的起源,应该让那些行走在路上的人去唱它。这支歌介于讲述与歌唱之间,旋律起伏不大,使人想起缓坡和阴影,或是延绵的雪峰。听着听着你就出神了,想像冬季开始后,游牧民族边迁徙边打听的情景,一支浅灰色的流浪队伍在眼前晃动。赛尔江唱的是他自己部落的事,或许捎带说说他的新婚妻子,屋顶上的太阳,狂风和草屑,眼睛里的烛光。他是用一种语调启示全部的生活记忆,他使劲地弯腰翻土,引出源泉。

赛尔江不停地唱着,而我全无倦意,我的脉搏与他的歌声很快就互为激荡了。风吹草低出歌声,我要寻找的,正好是这种失去的节奏,追思的口气。宁静的漫游有时远比掠夺和战胜更为困难。我轻声问另一位朋友,赛尔江唱的是什么?他回答我说:唱的是对诱惑的不动声色,一辈子爱这草原和土地,还有宝贵的爱情,忠诚……

我知道,对哈萨克人来说,歌唱不需要去“学”,甚至用不着摹仿。歌是跟吃饭、骑马和放牧一样平常的经验,是环绕着、充盈着他们的毡房,与母亲的唠叨、父亲严厉的目光一样须臾不可缺的事物。我们围坐在一起,听每个人唱,用维吾尔语,用回语,用哈萨克语,用乌孜别克语,用汉语,轮流着唱起歌来。外面下着雨,我们全然不知。第二天起来时看到远处山峰覆盖着皑皑白雪,心里想着,这不都是歌吗?

那天晚上我流泪了,眼泪慢慢涌上来,又饱含在眼眶里。是他们用母语唱的歌直接地占据了我,记忆再一次被触动,心头最柔软的那一部分草地被掀开了。这种唱法我找不到,除非我生活在他们这一族。后来我追问自己:到底是他们成为我的朋友之后,愿意把这些歌曲唱给我听,还是他们唱了歌给我听了后才结成了朋友的呢?我有点辨别不清,毕竟我们相处太短。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无法抑制地走出门口,摸黑走了一段路,在雨中长时间地跪在草原上,直到全身湿透,最后抓了一把连着草根的泥土。我往回走,慢慢靠近窗户时,胳膊碰到了一匹马,在黑暗中它悄无声息地低头吃草。我用手理了理它的鬃毛,多少年以来它就这样不变地站立着,望着主人,并打量这嗜血的世界。黑暗中它的身影使我吃惊,当我靠近它时那种依然故我埋头嚼草的神情更令人叹息。这些马匹在黑夜的雨水里站着,躯体庞大,髋髀丰满,一动不动,周身散发出一种温热的气息,它们的沉默正好呼应了屋子里美不胜收的歌声。它们能听懂的,比我还懂。

3

我独自走在乌鲁木齐的一条大街上,快要走近博格达宾馆时,见到对面有一位少女匆匆而过。她的头发是棕红色的,浓密,长及膝盖,由于走得太快,头发在风中不停地摆动和飘散着,我眼前好像闪过一匹骄傲的栗色小牝马。

乌鲁木齐的某些大街颇为沉闷,眼前这一幕为他们增色不少。美的事物需要铺垫。这个女孩子的身段绝对符合黄金比例,脸庞美得难以置信。她带有明显的混血特征,我没有来得及观察她的眼睛,应该是浅灰的、柔和的那种,也许有点偏蓝。她脸上的安宁神情恰好与走路的迅疾、长发的甩动相映衬。这位“瞬间偶像”在我面前走过时,连身体的气息和均匀的呼吸都能感受到,她似乎保留着草原那一脉种族的恣意,又带着城市那些楼房的瘦弱。她可能叫“阿依古丽”,不过有人会提议她叫“阿拉木罕”,而我更倾向于把她换做“阿勒泰·赛里木”。

这条横跨欧亚大陆的草原通道上,有一个遍布森林的山区叫“阿勒泰”,还有一片澄澈的湖泊人们称它为“赛里木”,为她命名是否贴切?她也许会赞同我的这个主意,即使表示愤怒的抗议,也会显现出一匹小牝马的不驯神情,有一种意想不到的美。聂鲁达曾不无夸张地写道,有一次他经过市政广场时见到一位少女,竟被她的漂亮震惊得跌倒在地。这一次,我没有摔在大街上,却站在白杨树下,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至今脑子里还留着她映在一段白色墙壁上匆匆走过的身影,像一匹骄傲的栗色小牝马。

在一幢不起眼的公寓里,住着新结识的塔吉克族朋友,叫穆塔尔。他矮壮、敦厚,脸膛黝黑,留着一撇小胡子,高兴起来眼睛里闪耀着顽皮的光芒。当我喝着奶茶时,他妻子和小姐妹们鱼贯而入,维吾尔族的、乌孜别克族的,这“糊涂的四姐妹”,一起躺在一张床上说笑,她们也不回避,熟悉了还邀人在她们身边坐下。我不懂得她们在说些什么,偶尔与她们聊几句,只是无比欣悦地听着,那种时而维语时而汉语的转换,语调的多变令人激赏:语流在奔涌时迸发出生命的活力,她们在沟通中活得逍遥自得。有时我不能分辨她们在说哪个民族的语言,想必是在肯定精美的事物。

在穆塔尔的公寓房里,小姐妹们正在谈论名牌“宝姿”和“耐克”,她们开始崇尚闪光的器皿和各式的碟片。房间里全被柔软的地毯和令人眼花缭乱的壁挂装饰着,银炊具和锡壶在火光中闪现。身处这种房间,你不会说:“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因为在女性之间语音的来回流动中,你可以感觉到它正在与闪烁的迷人眼神互换。一次次被她们雪白的肌肤和高耸的乳房所激发的感受,还有,环绕着众姐妹再慢慢弥散开来的满屋子的亲密气息,都使人感受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幸福。尽管它令人窒息,却是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奇境,一趟致命的漫游。

4

天山好像是一个欧式的长句,或是巴洛克时期的一段复调音乐。站在原野中四顾,一边是不绝如缕的雪峰,一边是平缓的大丘,有点像十一世纪的一种伴唱形式“平行奥尔加农”。而祁连山则不同,它是纠结于辽阔大地的一个复杂的旋律,恰似肖斯塔科维奇众多的交响曲。我小时候读过一篇短文,叫《她要指挥祁连山》,已经忘了写的内容是什么,现在只有篇名留在我的记忆之中了。

在天山深处,你能见到幽深的峡谷中湍急的水流旁摇曳着茂密的黄苇子;白杨树的叶子在晴朗无边的天空中颤动,为阳光所抚慰,发出感激的细密的簌簌声;雪杉森然而立,秋天里它也不会凋零,静静地伫立着,像禁卫军中那些俊逸而持守的兵士,与风中起伏的大片黄褐色的草叶遥遥相望。

接近天山,你也许会分心。跟前的风光太繁复,有时美得令人绝望:你再也不想去寻找天空之下的另一座大山了。有时,游牧者后面跟着几头在原野中慢慢跋涉的骆驼,会给苍凉而激越的迁徙队伍平添几分喜剧色彩。哈萨克老人骑着马匹从远方快速朝你走来时那种安详如水的神态也会使你为之感动。远处褐色山峦上有一大块令人陶醉的绿色深藏其中,养育着百十户塔吉克人的牧群天山使你遐想无穷。

与天山平行的公路上栽着杨树和榆树,足有几百公里长,汇成一道永不干涸的树叶之河,阳光照射时投下斑驳的金色斑点,与两旁原野的淡紫色暗影相映衬。天山一带的草原上,有时会突然冒出一条河,一条你意想不到的河流,绕了很大的弯来到你跟前,匍匐着又消失在远处的大片草丛之中。一眼望去,无数朵热烈的野花沿岸盛开,接纳了芦苇在天穹下弯而不屈的影子。

天山脚下的原野因着天山漫长的延伸更显示出它的广袤,正如自由因着自己界限的宽广而意味深长。相形之下,祁连山是寂寞的。与它呼应的是无穷的戈壁和边缘地带的金色麦地,这些戈壁几乎不存在着任何生机,连灰白色的草丛都令人怀疑只是阳光漏下的几处影子。正是这样,祁连山远比天山雄浑,群山在黎明时分显出它的刚毅和坚忍,阳光照耀在峰顶上熠熠生辉,发出大理石般的深澈的光芒。

天山与祁连山堪为兄弟之山。虽然它们性格不同,有一点却是共同的:令多少英雄人物或枭雄之辈竞折腰。

5

多少年来,这草原通道上活跃着一群用诗歌的语言说话的人,包括成吉思汗和他的兄弟们。这些拥有细致而绵长的情感的人,并不因此缺少了血性的果敢。“只识弯弓射大雕”,自有这一论断的正确之处,但却疏于对人性多面的省察,不免有点漫画化。

1226年秋天,成吉思汗检点军马,要去征讨西夏,他们的史书中并没有说这一年的年号,而是这样记载:“狗儿年秋天”,“狗儿年”三个字,使我们忍俊不禁。两军交战之前,要给对方下战表,成吉思汗派使臣去西夏“赉歌”。凡公文皆编成诗句,易记,称之为歌。

说到年轻的铁木真看见恩人去世,扑到在地,放声大哭时,察刺合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劝说他(《蒙古秘史》第69节,中华书局,1956年版):

像大鳟鱼似的,

你为什么痛哭?

要巩固你的部下,

不是这样跟你说吗?

像水中游鱼似的,

你为什么悲哀?

要建立你的部众,

不是这样跟你说吗?

于是铁木真停止了哭泣。不知这是诗歌的力量还是话语的力量?就是这位也该速的长子铁木真,有朝一日将被称之为成吉思汗。想当年,弓箭、诗歌都赋予他力量,母亲般的力量。

成吉思汗原先的宗主叫王罕。当王罕在戈壁滩上过着悲惨的流浪生活时,成吉思汗救济了他饥饿的小队人马,帮助他重新夺回了克烈部地盘。正是因为这些,以后成吉思汗就用这样的词句提醒王罕:“君困迫来归时,饥弱行迟,如火之衰熄。我以羊、马、资材奉君,你前瘦弱,半月之间,令君饥者饱,瘠者肥。”(《草原帝国》第二编第五章第四节:《成吉思汗,克烈部人的臣仆》,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尽管后来这位王罕在一次战役中背着成吉思汗调走了自己的部队,成吉思汗只得冒险独自撤退,这是近乎背弃的行为,但成吉思汗仍一如既往地忠实于他的宗主王罕。有一年,失败的几个部落结成联盟,他们刑白马宣誓要袭击成吉思汗和王罕。但成吉思汗得到及时通报,在捕鱼儿湖附近大败联盟军,这位征服者后来在写给王罕的史诗般的著名信件中暗示的无疑是这次行动:“我如猎鹰飞越山间,飞逾捕鱼儿湖,为你捕捉青足灰羽毛之鹤。质言之,朵儿边、塔塔儿两部,接着又越曲烈湖,我再次为你捕捉青足鹤:哈答斤,散只兀惕和弘吉剌惕。”(同上)但王罕仍背信弃义,欲与成吉思汗决裂。成吉思汗设法带口信给王罕,想使他以往的宗主回想起他们友好相处的岁月和他为他所做的一切。但这一次成吉思汗失败了:诗歌一般的信件也无法碰撞王罕冷酷的心。

6

草原通道上的旅行是对发生在欧亚大陆上一部最为悲壮的迁徙和征服史的激活。在一种由我自己选定的较为灵活自由的西部漫游方式里,整个旅程交织着目光的停留与车轮的奔驰,遗址的徘徊与原野上的狂奔,还有朋友、酒、歌声和马匹的陪伴。

在那个边陲车站阿拉山口,我从咫尺之遥的边境线上远眺哈萨克斯坦的原野和群山,突然产生了一种“游牧情结”,觉得这些民族和部落,其经历的漫长曲折,患难与荣光,远非今天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想的那么简单。当新的活力将草原上的所有骑手推向北京、大不里士和君士坦丁堡的金色圆屋顶时,当伏尔加河和黄河流域在成吉思汗面前颤抖时,我们不能随便附和这样的说法了:“这一群蛮族”,或“只识弯弓射大雕”。

在蒙哥大汗统治时期,法兰西路易九世派方济各会会士卢布鲁克访问草原通道上的蒙古人,在他的游记里我们不无惊讶地发现,在大汗的帐殿里,他见到了“一位来自洛林的、名叫帕库特的妇女,她是从匈牙利被带到这里,给这位宗王的一个聂思托里安教徒妃子当侍女的”,“卢布鲁克在和林宫中还见到了一位名叫纪尧姆·布歇的巴黎金匠,‘他的兄弟在巴黎的大蓬特’”,“1254年5月30日,即圣灵降临节前夕,卢布鲁克在和林举行了一次公开的宗教辩论大会,蒙哥汗派三名裁判出席大会”(《草原帝国》第二编第六章第十节:《卢布鲁克的旅行》,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一时蔚为壮观。

忽必烈的业绩在马可·波罗的游记里纤毫毕现,作为成吉思汗的继承者,在中国,他企图成为十九个王朝的忠实延续者,任何一个天子都没有像他那样严肃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不仅治愈了一个世纪之久的战争创伤,还完成了对人们头脑的征服,他想获得的最伟大名声也许不是“他是世界上第一位征服全中国的人”,而是“第一位治理中国的人”。

当我坐在那一列往来于欧亚大陆的列车上,向来自伊犁、博乐和阿拉山口的朋友们挥手告别时,我明白了:这个行程早在若干个世纪之前就由游牧者及其首领给我安排停当了,不管他们叫铁木真还是阿拉提,叫窝阔台还是努尔哈赤,可汗还是“合罕”,甚至只不过是沿着通道朝撒马尔罕方向迁徙的一群人马中回望冬季牧场的那个目光炯炯者。

新疆的博大和甘肃的苍凉,难以描述。天山漫长的雪线,巩乃斯的无边草原,博斯腾湖的浩渺,赛里木水中倒映的白象似的群山,伊犁河向西静静倾注的安详神态,特克斯河湍急水流边大片起伏的芦苇和野花,博格达峰显现的峻切面容,都构成一幅生命中的历史性图景,加入你的生活风尚总集。而甘肃,你仅仅听到这些地名就够了:酒泉、张掖、武威、临洮、陇西、天水,哪一处能不勾起你怀念这些昔日要塞和古战场的幽思,激起你尚存的血性?多年来,我一直喜欢读汉乐府,如“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思念故乡,郁郁累累。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又如“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都是可诵可唱的。当我走出兰州火车站时,这些诗句突然涌上心头。

记得有一天午后,在一座蒙古包里喝完那达慕酒,带着醉意出来,新结识的朋友怂恿我骑马,在马背上颠簸了半个小时。草原上突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得人脸上生疼,同骑的人说了一句:脸掉下去了!我听着不禁放声大笑。行走在草原通道上,连语言都换过了:因为词不达意,人们在慌乱中锻造了这些伟大的句子,获得“深度意象”。

7

旅行是旅行家照亮未明之镜,洞悉自己灵魂的大无畏举动。

旅行是爱。当我看着一朵在阳光下静静开放的雪莲,一位塔吉克姑娘脸上露出的羞涩微笑,一局维吾尔族老人的棋盘,一杯在伊犁河边酒店里不断泛起泡沫的啤酒,一盏蒙古族少女递过来的牛角酒杯,一匹专心致志地啃着草叶的黑马,就会从心里生出许多喜悦和惊叹。在新源的大街上,在一个名为察哈台或吉甫提的小村庄里,我有时会怔忡半天。在伊犁河畔的一个村头,我和蹲在大树下抽烟的回族汉子交谈起来,不过几分钟,他就领我去他家的院子里坐,我边听边察看他的整洁的小院落,在车上等我的朋友发现我走进村子里去了,急急忙忙来找,看我与这个汉子谈得很热乎,终于松了一口气。

旅行是爱,不过你得有心。在一个阳光朗照的午后,我们的车子停在阿吾拉勒山下的一个小镇旁,维族司机艾买提去找他承包了几百亩棉花地的哥哥聊天。我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孩子,不知是哈萨克族还是维吾尔族,约莫只有六七岁的样子,竟骑着一匹高大的栗色马朝我们奔来。小小的身体在马背上晃悠着,自若得像个骑马跨越半个世纪的汉子。当时我只觉他那种身姿,他用腿夹紧马肚子,两脚扣牢马镫稳稳当当的神态,教人惊异。他简直是一个紧贴在马背上的精灵。这孩子坐在马上摇摆的样子颇有些滑稽,但绝对是骑手的神气,你若站在他的背后,目送他远行,不折不扣看到一个首领后裔的背影。即使是一个专业骑师,调教一个孩子十年也未必能传授这种娴熟的技艺和不凡的模样。这个瞬间似乎使我洞察了一个民族的全部秘密。

旅行是爱,我在大自然中找到自己的另一半。有时检验一个旅行者爱心的是这样一幕再寻常不过的情景:当你经过一片种植着向日葵的田野,恰好有一阵风吹拂着金黄色的葵花,望不到边的大片向日葵都跟着低下了羞涩的脸,阳光下的秘语顷刻之间传遍了葵花地,这是一次金色的倾听,阳光的搏动,是对宝蓝色天空的遥相呼应。你的心会被彻底地打动,你已经如愿以偿了。旅行是爱,你在草原通道上行走,能得到“大爱”。在新疆、甘肃或内蒙、青海这一带,有时你走上几十公里甚至上百公里,只会碰到几个擦肩而过的人,他们骑着马或开着越野车,至多点头示意一番,有时互相瞅上一眼,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就过去了:赶路,永远是赶路。旅人,商贩,赶着畜群去另一个草场的牧民,或偶尔去聚居区视察一番的专员,这些屈指可数的活跃在草原上的人们,倏忽之间就消失在道路的尽头了,所有的人与事都显得如此短暂,留下的只是轮廓和光晕,幻想和图景:一个斑点,一团光影,一个移动的背影,一抹行将消逝的尘痕。至于迎面而至的沉默的马匹,满是皱纹、眼神炯炯、戴着哈族礼帽的汉子朝着坐在车上的娘儿们投去的庇护的一瞥,伊宁大街上走过来的美貌少女的骄傲又温驯的目光,却早已留在心中。

旅行是爱。在草原通道上我目击了创造,光芒来自原野上的草垛,来自雪山,来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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