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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尼斯·里索斯与现代希腊精神

2015-11-18赵嘉竑

西部 2015年8期
关键词:希腊人希腊

赵嘉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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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尼斯·里索斯与现代希腊精神

赵嘉竑

说起希腊你会想起什么?你会想起蔚蓝的爱琴海、雅典卫城的帕特农神庙、众神居住的奥林匹斯山;你也会想起奥林匹亚竞技会上获胜者头顶的橄榄枝,想起《荷马史诗》里阿喀琉斯的愤怒与奥德修斯的乡愁,想起童年时床头的一本《伊索寓言》,想起民主政治的摇篮,想起怀特海说全部西方哲学史不过是柏拉图思想的脚注,想起欧里庇得斯笔下美狄亚的眼泪与仇恨,想起点、线、面建构的欧几里得几何世界与阿基米德能撬起地球的豪言壮语,想起卢浮宫里隔着重重人墙才能望见的断臂维纳斯的优美曲线与胜利女神的飘飘衣袂。的确,世界受惠于古希腊文明太多,文学、美学、哲学、数学、物理学、音乐、雕塑、建筑、政治、体育、教育、宗教无一不浸透着她的智慧。然而,请务必注意我的问题,这是一个关于希腊的问题,并没有冠上“古”这样的前缀。近现代的希腊,位居有着“欧洲火药桶”之称的巴尔干半岛南部,在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上半叶中长期处于战火频仍、时局动荡的状态,如今虽早已走出战争阴霾,却又因债务危机缠身而背上了骂名,甚至被讥讽为除了贩卖历史以外一无是处。似乎,“古希腊”的金冠反给现代希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古希腊人理性、智慧、勇敢的品质被用来反衬近现代希腊人的怠惰。除了纪元前后的昙花一现,希腊在之后的军事、文化、经济竞争中频频充当失败者的角色。然而,现代希腊人果真如某些“人种学专家”所说,并非古代文明的正统继承人,只是面目可憎的冒名顶替者吗?

近观现代的希腊文学,虽不比古希腊时期成绩斐然,却也诞生了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乔治·塞菲里斯和奥德修斯·埃里蒂斯,涌现了如卡尔卡维查斯、伊里亚斯·维内吉斯、科斯马斯·波利提斯等多位优秀的小说家。其诗歌成就最为突出,两位诺奖作家皆以诗歌见长,此外还有如帕拉马斯、卡瓦菲斯、卡赞扎基斯、扬尼斯·里索斯、西诺普罗斯、蒂托斯·帕特里基奥斯、吉姬·希莫拉等一大批重要诗人。在这些作家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并不是历史与现实的割裂,有关过往的传说共存于希腊现今的命运之中,希腊人的形象也并非固定、刻板,他们与任何人一样平凡而复杂。诗人扬尼斯·里索斯的《希腊人魂》(Romiosini)便是对现代希腊人自我身份的一次正名。

“Hellenism”于我们并不是一个陌生的词,自文艺复兴以来,它作为希腊过去黄金时代的凝缩受到无数人的褒扬与膜拜。勤劳、勇敢、公正、自制,你所能想到的任何卓越的品质似乎都能在这个词的意涵中找到一席之地。而“Hellenism”的另一面是“Romiosini”,即为古希腊文化崇拜者所鄙夷不屑的、被玷污的希腊精神与希腊文化,是希腊地区历次被“蛮族”入侵而混杂了土耳其、法兰克、斯拉夫等文化因素的不纯的文化,徒有希腊之名。然而,扬尼斯·里索斯却骄傲地以“Romiosini”为现代希腊精神命名,来对抗大国话语霸权中所谓文明的、纯净的“Hellenism”。但诗人笔下的“Romiosini”并不是与过去的一种决裂,相反,他娓娓道来那些闪现在古典时期的精神之火,如何经年不熄、穿越历史,在奋起反抗的希腊人心中熊熊燃烧。

1941年,德国纳粹部队入侵希腊,当时的希腊国王乔治二世及其首相由英国方面护送出国开始流亡。希腊共产党在民间组织起浩大的“民族解放阵线”以及“民族人民解放军”来反抗德国在希腊的傀儡政府。1944年,希腊人民反法西斯战争获得胜利。此时,英军护送流亡政府回国,并要求解散民族人民解放军。“民族解放阵线”在雅典组织起十万人参与的示威游行和罢工抗议活动,此举遭到政府军的严酷镇压,内战随即爆发。1945年初,“民族人民解放军”不敌倚靠英军力量的政府部队,宣布解散。1946年,希腊恢复君主立宪制,并掀起反共高潮,希腊共产党重新拿起武器,并于年底在山区建立政权。然而由于美国的插手以及共产主义阵营的内部分化,希腊共产党的反抗最终以失败收场。之后,希腊战火虽停,却陷于长期的经济危机以及频繁的党派龃龉和政府更迭之中。扬尼斯·里索斯的《希腊人魂》写于二战尾声和内战期间,反映了当时希腊人民的艰苦斗争,是一支献给自由斗士的战歌与哀歌。

诗歌开篇第一节便定下整首长诗的基调,一股刚毅独立之精神力透纸背:

这些树不适合有限的天空,

这些岩石不适合陌生人的鞋跟,

这些面孔只适合太阳,

这些心只适合正义。

树木、天空、岩石、太阳是《希腊人魂》中反复出现的中心意象。“这些树”是追求自由“天空”与“太阳”的战士,“这些岩石”抱定不屈从于外国军队铁蹄的决心,“这些面孔”和“这些心”属于每一个为独立自主而战的希腊人。然而他们面对的是怎样一种焦灼?“没有水——只有光。”自由之光辉指引人们前行的路,但这光愈是强,愈是照得人焦渴,愈是照出路上铁墙般顽固的阻挠。“这么多年他们全都饿了,全都渴了,全都被杀了”,他们忍受着生理上的饥

一根骨头,“一尺尺丈量大地和鲁特琴弦”,大地所代表的国家尊严与鲁特琴弦所寓意的个人生活在这根骨头上交缠,令读者体会到保家与卫国如何合而为一。对那些暴尸旷野的将士,诗人使月亮成为细细检视他们的慈母,令冰冷的死亡披上一层略带温情的纱帐。《希腊人魂》的超现实主义特点还体现于在现实的战争中穿插过往战争的片段,打乱时空秩序。一代代抗击侵略的希腊人民的身影被同时投射于同一片土地之上,他们有着不同的敌人,却秉持着共同的信念——独立与自由。

与里索斯精妙绝伦的超现实想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质朴的用词与选景,这一点似乎是对古希腊朴素文风的一种继承,又似乎源于书写平民遭遇的客观要求。诗人以岩石、橄榄树、葡萄园、星星、大海构筑了希腊式的田园牧歌场景,这与千年之前的景致并无二致,正是那些不变的风景联结了过去与现在,构筑了“家园”这一核心概念。诗歌中的人物也被赋予了这片土地的风貌,双眉间的竖纹是“落日下两山之间的一棵柏树”,含着伤痛的眼睛成了“盐坑里的星星”,在漫长的战斗和等待自由的过程中,战士们的“手越来越像大地/他们的眼睛越来越类似天空”,最终他们战死时与家园融为一体——“他们的血液——何等芬芳自大地散发!”这不禁让人联想起古希腊人在久旱之时用鲜血浇灌土地的传说,对故土家园的珍爱是一种永恒不变的情愫。里索斯对细节的描摹情有独钟,外套上的破洞、脸上的汗水、在机枪上磨出老茧的手,雕琢出战士们的生存状态,而口袋里找到的十字架和烟蒂、播撒在长眠处的种子,则包含着对那些逝去的生命的哀思与怀念。诗歌中的战士不是冷酷的战争机器,他们想念的是初夏夜晚的酒馆、墙上的平底锅和出海时的面包,正是这些质朴的生活愿望,而非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激励着他们忍受艰苦的行军与作战。而诗歌中的平民“把莫奈姆瓦夏的葡萄园连根拔起,生怕还有一粒黑葡萄甜了敌人的嘴”,或是“去喂孙儿米索隆的火药”,他们有着与战士一样的抗敌决心,不甘顺从于傀儡政府的摆布。里索斯精准地把握了这些平民般的战士与战士般的平民,他们本就是同样的人,渴望简单的生活,但最不屈的希腊人魂也正是体现在这些最平凡的人身上,他们完全不同于古代神话中为了证明自己勇武而创立奇功的英雄,支持着他们的仅仅是最质朴的愿望。

虽然在人物、事件设置上,里索斯尽力避免古希腊时期的因素,但我们依然能听到那远古的弦响在现代的余音。诗歌中,为收复家园而战的人们怀着奥德修斯在茫茫大海上所体会到的那种乡愁;他们的八字须如海伦眼泪化成的百里香,象征着勇气;在描写被屠杀的军官的尸体仍在矮护墙前保持着守护的姿势时,里索斯让岩石下萌发出风信子。相传,太阳神阿波罗的好友雅辛托斯死去时鲜血流入草地开出这种花,阿波罗便以好友之名为它命名,从此风信子便寓意着对已逝者的永远怀念。而后里索斯写下了这样深情的问话:“一次一次地呼吸,芬芳的气味讲述那个童话——你忘了吗?”童年时听过的传说回响在生命终结之时,构成生与死之间的强大张力,本该由自己回忆的陈年旧事如今只能假他人之口发出问询,更烘托出对生命消逝的哀叹。

除了古希腊的神话传说的点缀,《希腊人魂》还蕴含了东正教的宗教意蕴。失去孩子的母亲被刻画为圣母的形象,游击战士们则被描绘成受难的耶稣,丧子之痛与卫国之死交织在一起,宛如米开朗基罗《圣母哀悼基督》的石塑,圣人蒙难时肋下的刀伤如今是墙上嵌着

的、夺取性命的子弹。掌管光与火、雷电与军械的圣芭芭拉也被安排进战士们的生活,他们为找不到供奉这位圣人的灯油而苦恼,实则是因惨重死伤后依然难以获得最终胜利而忧愁。但诗人并没有抹去所有的希望,当战士们长眠地下,他说“他们永不死亡/等到宣告重生”,他坚信本该属于这些人的公正最终会来到。借由古希腊传说、拜占庭时期建制的东正教的宗教意涵、十九世纪初希腊独立战争的片段再到成诗时期反法西斯战争的实录,希腊的整个历史被诗人串联起来,涵盖于这首长诗之中。现代希腊与过去的历史并没有断层,希腊精神在不同的时期与环境中生长,展现不同的风姿。

扬尼斯·里索斯本人便是一个极具现代希腊精神的人物。作为一名左翼分子,他一生中的大量时间都在监禁、流放和软禁中度过,其作品也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被禁止发表,但他笔耕不辍,留下了卷帙浩繁的诗歌、小说以及戏剧作品。在监狱中时,他偷偷写作,将写下的诗歌装进玻璃瓶埋在地下,后来他教一同被监禁的犯人背诵自己写的诗。《希腊人魂》无疑是有其政治意涵的,但它不是一首枯燥乏味的鼓动诗,里面没有连篇累牍的政治口号,也没有声嘶力竭的仇恨控诉。诗人只是反复说“无需纪念”,因为我们已经铭记那些为家园捐躯的人,因为他们的鲜血已流淌在希腊的一草一木之中。面对政府军的严酷镇压,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追问“我们的葡萄园怎么对我们关上了门”,这样天真的疑惑更反衬出希腊政府对待左翼分子与民族人民解放军的不公——“一半人生在地下,另一半在牢狱”、“这些汉子在狱中,那些已在地下”,这便是他们用鲜血换回的结局。然而,“这片土地是他们的也是我们的”,里索斯仍执拗地写下这样的句子,他坚信“光会找到它的树,树总有一天会找到它的果实”。1936年,诗人曾为萨洛尼卡工人罢工作长诗《墓志铭》,这首挽歌式的作品在希腊人民中激起巨大反响,以致当时的独裁政府惧于其煽动性而在雅典卫城前将之焚毁并禁止印行。这一次,诗人又以饱蘸柔情的笔调写下《希腊人魂》,尽管希腊左翼反抗专制的行动最终失败,但诗歌中所展现的精神留存下来,并又一次得到人民的赞同。这两首挽歌式的作品因其深刻的情感与对生活的洞察而牵动普罗大众的心理,因其所叙述的、所反映的正是民众们体验着的、想要表达的处境而具有强大的政治力量。1967年,《希腊人魂》以及根据它所创作的歌曲再次遭遇了和《墓志铭》同样的命运,但所幸一纸禁令从未包住过精神之火。

在世界性的民族独立大潮退去的今天,我们重读扬尼斯·里索斯,应该拂去希腊精神曾经被蒙上的蛛网尘垢,而关于民族、独立与自由的思考与探讨并不应随侵略战争的淡出而销声匿迹。由此,我们可以醒悟的是,自我身份的确认,将是后起国家在把持话语霸权者的一片唱衰声中奋起前行的动力源。

栏目责编:柴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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