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到宁海(散文)
2015-11-18娄美琴
娄美琴
嫁到宁海(散文)
娄美琴
从我能够听懂语言开始,就不断被人追问到同样一个问题:你妈妈为什么嫁给你爸爸啊?我奇怪了:我妈妈为什么不能嫁给我爸爸?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也渐渐觉得:我的爸爸妈妈有时候确实显得很不般配。
爸爸是个地地道道的宁海农民,在家乡岔路上金村“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从小父母双亡,兄妹流散,是个出身非常凄惨的孤儿。
妈妈出生在奉化城关一户商人家,在上海开着两家商铺,在奉化又有土地出租,家境比较富裕,妈妈从小在上海生活,过着养尊处优的“娇小姐”日子。
他们的出身、背景、教育和观念都有很大距离,按理说,他们就像铁路线上两道轨道,根本没有交集的时候。
但有一个事实不容怀疑,他们是自由恋爱结的婚,而且在六十年前。难怪别人,就是作为子女也很好奇:那么“潮”的故事是怎么发生的呢?
直接问及这些,妈妈似乎也很害羞,会幽默地说:“傻孩子,我也是一不小心嫁到宁海偶尔当了你们的妈妈……是我们前世有缘啊!”
其实,在与妈妈相亲相伴的所有岁月里,有关妈妈生活轨迹已经明晰起来,虽然普通但也不失感人情分,我愿重新描画一下,表达一个普通子女对父母真切永恒的感恩之情。
一、没完成学业,是因为战争
我懂事的时候,只知道家就在茶院下街头,一条卵石路从茶院大街往南直通下来,到我家门口往东一拐,直往下王村口。我家东南面就是一大片水稻田,每到黄昏时分妈妈在家门口安放几把椅凳,带着我们兄妹乘凉讲故事,唱歌。妈妈会唱很多戏曲,也喜欢唱歌曲。歌曲里除了《苏武牧羊》《秋水伊人》经典老歌和《王二小》《小兔子乖乖》等儿歌,还有几首旋律很顿挫优美而听不清歌词意思的歌曲,妈妈说是日本歌曲,是她在上学时日本老师教的。当时妈妈也教会我们兄妹几句常用语,现在我只记得“你好”(ありがとぅ)读成“哭你一起挖”、“谢谢”(がとぅござぃます)读成”啊梨嘎多”了。
为什么日本人会教妈妈日语呢?是因为战争。
1928年三月初四,奉化县城大桥镇的商会弄里,钱会长很开心地向前来贺喜的会员们宣布:“呵呵,今日得女,取名林凤。不管以后能否真的成为林中凤凰,永远就是鄙人的掌上明珠了,还望诸位多多关照……”从此,妈妈就随父母在奉化与上海两地像小鸟一样来来回回,无忧无虑度过了童年。到了学龄,就穿着阴丹士林淡蓝上衣,黑裙子,白袜子,进了上海的一家学校读书。
原以为今后的岁月也会像黄浦江一样永久地翻滚着幸福的波浪,但是“八一三”战役发生了。
“八一三”战役也叫“淞沪会战”,是1937年8月13日起中国军队抗击侵华日军进攻上海的战役,前后共历时3个月,日军投入8个师团和6个旅三十万余人,死伤七万余人;中国军队投入75个师和9个旅六十余万人,伤亡达十五余万人;至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在淞沪会战中中国军民浴血苦战,粉碎了日本“三个月灭亡中国”的狂妄计划,并争取了时间,从上海等地迁出大批厂矿机器及战略物资,为坚持长期抗战起了重大作用。这场战役是中国抗日战争中第一场重要战役,也是抗日战争中规模最大、战斗最惨烈的战役,同时也改写了许多百姓的命运,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位。
外公一家关闭了商铺,回到奉化,尽管后来妈妈增添了两个弟弟,父母还是溺爱着这个聪慧活泼的长女。在不知战火何时燃烧到甬江流域的不确定时限中,妈妈进了奉化的一所学校继续学业。不久。日本人打到了奉化,接管了学校,学校里有了日本老师,大量增加了日本课程。1939年底,日本军事情报机关决定以蒋介石的家乡,尤其是蒋家宅院作为攻击目标。1939年11月2日下午,6架日军飞机从宁波方向突飞溪口,以蒋家故居丰镐房和武岭文昌阁乐亭别墅为主要目标进行大肆轰炸,当时,善良的百姓们根本没有防备,因为早在三年前,蒋介石五十大寿,溪口上空也曾有过16架飞机作盘旋表演,它们一会儿排成“寿”字,一会儿排成“大”字,煞是好看!今天6架飞机来表演什么呢?人们正在张望猜测时,没想到这飞机可恶,从天上丢下了一连串炸弹。这时,溪口的防空警报拉响了,人们这才知道隐蔽逃命。而蒋介石的发妻毛福梅就在轰炸中殒身。此后4个月,日军连续轰炸奉化、溪口13次,终于在1943年4月进占奉化。此时的妈妈,早已放弃了课本,而熟练了快速进出防空洞的技巧。战火提前结束了妈妈的学业——那时,她刚上初一。
二、爱上穷小子,是因为象棋
战乱不但让妈妈辍了学,也丢了家。无数次的轰炸让奉化居民纷纷逃散保命。妈妈一家五口投奔过上海宁波一带亲戚,都感到不安全,最后随人流飘落到宁海境地一个叫茶院的地方。找了家小客栈暂居下来。因为外公会中医技法,平时就靠“望闻问切”给周边百姓看病赚点小钱养家度日,此时母亲和舅舅们既没有了学业,又没有朋友同学,日子过得枯燥乏味,只得相互博弈象棋虚度光阴。有一天,妈妈出门在小巷里看到有人在摆摊玩棋,妈妈就去观棋,虽说棋界有个“观棋不语真君子”的法条,但妈妈还是给一个濒死的棋手指点了一步救命棋,那个棋手起死回生,大叹“奇了奇了”,而另一位对手对妈妈的违纪行为很不满,愤怒得大叫,但看在违纪者是个姑娘,不好过分,也有点好奇,就挑衅“有本事,这下一盘棋你来跟我走”,于是,妈妈就沉着大方地与他对弈起来……最后的胜败定论似乎被忽视,而“有个城里姑娘会走棋”的消息在村里传开了。妈妈成了一时的“象棋明星”,经常有人来找妈妈下棋,那个最初的挑衅者总会在干完活以后找妈妈“下一盘”,还会小孩般悔棋,争吵,生气,回头又重来,让妈妈的青葱而空虚岁月稍稍得到了垫充,另一种情愫也在暗暗滋长起来……
当战事稍稍安定,阿妈一家要回到奉化老家去了,妈妈心里有了一份牵挂,与其说牵挂这里的象棋生活,还不如说牵挂那个二十多岁的勤快而聪明的,身怀一套箍桶好技艺的乡下朴实“棋哥哥”。临别时,他们互留了通信地址。
三、嫁到宁海来,是因为生活
抗日战争结束,内战开始。回到奉化城里的妈妈还是无所事事,有人推荐去教书,外婆说年龄还小,不舍得。部队招女兵,外婆看到女军人军装布料差,断定生活条件会艰苦,更不肯了。妈妈只好在家里陪一些同学或夫人打打牌,走走棋,看看书,听听戏,养就了享受安闲的习性。而内战的纷乱还在威胁着百姓的生活,妈妈有个表弟当时在蒋介石先生创办并命名的“武岭学校”读书,有一天,他回家兴奋地说:“最近学校安排我们全体同学要去外面搞拉练活动,要好几天。”过了几天,家里接到了表弟与一班同学被蒋介石作为“江东子弟”,船载去了台湾的消息,从此杳无音讯,直到文革后才联系上,此是后话了。
当时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妈妈的同桌叫方卉蓓,家里开着三爿蜡烛店,非常富裕。有一天突然跑来告诉妈妈:她家已经花巨款包下一条商船,准备某日全家逃往台湾,在她的恳求下,她家答应给我妈妈留了一个座位,一起去台湾,因为妈妈是她最好朋友,她不舍得。同学的真挚情谊感动得妈妈热泪直下,妈妈当时就答应了她,可一回到家里,看到亲爱的父母和两个可爱的弟弟,又难舍难分了。下船的时间到了,妈妈赶到码头,与方卉蓓一家告别感谢,他们都惋惜妈妈放弃了弃暗投明的机会。而妈妈说,那个时刻,觉得亲情的力量最巨大了,在家里伴着亲人生死与共,过平淡的生活,比什么都好。
其实,那时过平淡的生活并不容易,上海的商铺不能开张,奉化佃户们的租粮和租金也交不上,干中医的外公还要受胁迫,不时地明里给国民党部队买药,暗里给共产党部队送药,又怕被双方发现挂上“叛徒”的帽子,日子过得战战兢兢。此时,不会写信的宁海箍桶青年,挑着箍桶担,按以前妈妈留的地址,竟找到了妈妈家。看到妈妈家的窘境,就建议再到宁海去。无奈之际,妈妈一家又来到宁海。但终是不习惯乡下闭塞单调的日子,外公外婆以及两个舅舅都想回奉化县城,妈妈却表示愿意留在宁海。妈妈说,当时外婆伤心死了。直喊:“阿凤囡囡啊,阿姆我即使有十个女儿,也舍不得将你留在宁海乡下这个穷地方啊。”妈妈说:“阿姆养我已经好多年了,我再也不想增加家里负担。何况,宁海与奉化只有一整天的路程,来回也很方便啊。如果,我当时去了台湾,阿姆就真的失去阿囡了!”也许是这席话打动了外婆,她再也不继续反对,妈妈与爸爸终于走到了一起。那时,爸爸28岁,妈妈21岁。
四、做宁海人难,是因为另类
按现在说法,爸爸妈妈的结合绝对属于“裸婚”。
爸爸结婚前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的孤儿,住在一间茅屋里,除了一副箍桶担子,家徒四壁。
妈妈来到宁海,随身只带了一只皮箱,内装几件心爱的衣物和几本戏考。但她穿着列宁装,这在茶院三村的所有女人群里显得很另类。妈妈给我们看过她的一张老照片,梳着短直发型,大翻领,双排纽扣,一手长,中部系一条腰带,凸显着女性身体线条。看上去朴素干练、英姿飒爽又不失时髦。后来我在人民币图案上看到的中国第一个女拖拉机手梁君、第一个女火车司机田桂英,都曾是此类“列宁装”的模特。反特片《铁道卫士》中,叶琳琅扮演的女特务王曼丽也穿着“列宁装”。可想而知,当妈妈以这样时尚的穿着与挑着箍桶担子的土佬爸爸并肩出现茶院街头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据说,在他俩去乡公所领结婚证的时候,有无聊的人前来观望议论,有干部模样的人警告爸爸:她怎么可能嫁给你啊,当心这个女人放你鸽子!更让妈妈难堪的是,乡公所还把妈妈带到县城进行“审查”,这让妈妈感到羞愤难当,连自杀的心也有。幸好这天,痴心的爸爸也尾随到县城,一面以仅有的文化基础,在香烟壳上写了“林凤,不要怕,我在外面接你!”的纸条传给妈妈,一面向县管干部明确表态:“我出身雇农,我保证她是个好人,后果我会负责……”当然,妈妈被押了一夜之后,无事放回,但身心的创伤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妈妈说,是爸爸那张字条给她一点生活的勇气,就暗暗下决心,要好好与他过日子,让宁海人看看。
自然,婚礼是非常简单,妈妈也曾用打油诗自嘲过自己的新婚场景:“一间茅屋亮堂堂。两把竹椅一张床,主席像前三鞠躬,中山装牵手列宁装。”我们听了觉得很顺溜,也很浪漫,但也质疑过“茅屋亮堂堂”的真实性,因为,茶院水缺头有户人家的茅屋,里面很暗很潮,妈妈把低矮的茅房说成“亮堂堂”,是一种心里安慰,或是对新生活的美好憧憬吧。
但是,憧憬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妈妈融入不到真正宁海人的生活中去,因为,诸多方面她还是很显另类。
宁海女人都能熟稔干农活,做家务,妈妈只会看书下棋写字唱歌。人们看到爸爸一个大男人还自己缝衣服钉纽扣,就肆意取笑爸爸娶了个“百无一用”的老婆,好在平时很大男子主义的爸爸对妈妈特别宽容,总是辩解说:“她是读书人呀。”妈妈不甘心“有文化反被没文化的看轻”局面,就挖掘自己的知识资源,建立自己的交友圈子,主要方法是代人念信写信。想不到这一招很受欢迎,当时大多妇女都不认字,她们收到了家信就要找人代念,妈妈免费念信后还能作详细解释,再按当事人的意思写好回信读给当事人听,当事人听懂并表示满意了,妈妈才放心封口。但也遇到过一个不满意的。有一个女人请求妈妈写信给在外工作的老公,让他给家里寄“两个十元钱”来。妈妈就直接写成“二十元”,读完后,女人坚持说她不是要“二十元”,而是要“两个十元”。妈妈感到很好笑,但也觉察到没有文化的可怜,于是她就把“二十元”读成“两个十元”,让那女人最终满意而去……我们说妈妈:你就直接改成“两个十元”得了,还那么费劲干吗!妈妈说,我傻呀,没个语法章法,书白读了吗?此后,一些大嫂大娘拿着经书来请教,妈妈来者不辞,热心指点。有时干脆坐到一起去,于是,八个女人都是边念边翻飞着千张,只有一个女人,对着面前摊着一本书在“读经”,形成了“九龙会”的新场景。
街坊邻居的女人们为了感激和回报妈妈,就主动来帮妈妈拆洗被褥,缝纳鞋底,打扫卫生,帮教家务,相处越来越好。这样也算是知识的等价交换了。
可是妈妈还是很苦闷,因为她的观念总是与宁海人格格不入。
比如煮饭,大家叫她把剩饭放在锅的最前面,以便下一顿尽快先吃掉。而妈妈说,这样不是永远把新鲜米饭变剩饭了吗?应该先吃新鲜的,再吃剩饭啊!
人们教她粮食不够,就煮成粥。妈妈认为粥更能消化,消化完了就更饿。还把肚子撑大了,傻。
别人家把白麦粉做成淡麦糕,把乌麦粉做成甜麦糕,以便均衡口味。妈妈认为这样把高质量的白麦粉给糟蹋了。应该把白麦粉单独做一顿更好吃的,让大家充分享受一次。
更令她反感的是坐月子风俗和殡葬风俗。
宁海人坐月子关门闭户一个月不透风,不下床,不洗澡。而且前半个月只吃甜粥,不能吃咸吃鲜,妈妈简直愤怒:月子里本来就更需要讲卫生,补营养,宁海人的观念太陈腐了!所以,她生产大哥时,就回到娘家。后来在宁海坐月子,就坚持开窗通风,买蛋买鱼肉,洗头洗澡,惹来一片啧啧声也不管不顾。
看到宁海人殡葬时总要选日子,即使“好日子”选到半个月后的也要耐心等候,妈妈很不解:“人已经去了,就迅速处理啊。我们奉化宁波就是一律三天里送葬。宁海的做法是死人拖累活人哪。”
妈妈也不赞同“多子多福”的观点,她说,我看到的人家都是人口越多,家越贫穷。所以,她在1963年生完第四个孩子(我妹妹)后,又做了件惊人的事——做节育手术。那时爸爸也不同意这种前所未闻的冒险手术,再说,只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总觉得“不够兴旺”,于是尽力劝阻,而妈妈就是不妥协。后来是一个人从茶院徒步走到县城,找到医院。据说当时宁海医院还没做过节育手术,也是运气好,恰好有上海来的医生在指导工作,他们也钦佩妈妈的远见和决心,终于让妈妈的愿望顺利实现。我觉得这事在宁海县志的医疗发展板块上应该作记载了。
五、苦辛无怨言,是因为母爱
嫁到宁海后,妈妈的生活可以概括为“身在世俗间,活在个性里”。
爸爸是典型的宁海农民,有着勤快节俭的秉性,也时时暴露出吝啬、保守的劣迹。有时候的强烈冲突简直让妈妈一辈子不想原谅。1962年,我上面有个五岁的姐姐不幸“出麻”了,发烧抽搐很厉害。妈妈急得要找医生,爸爸认为每个人都要出麻的,忍忍就过去了。直到妈妈急得发疯一样找到爸爸时,他却在白鹤庙求菩萨,而妈妈怀中的姐姐已经没有了呼吸……这件事让妈妈伤透了心,当时就想离开这个家,从此不回来了,当妈妈含泪打好包裹后,回头看看两岁的我,发现我好像有灵性,深夜了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睡觉,睁着眼睛紧紧地看着她,还把小脚伸向妈妈一弹一弹的,终于拨动了妈妈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根称为“母爱”的弦,妈妈又抱起了我……我一直很钦佩自己两岁时就能干大事——留下了妈妈。后来常常向妹妹炫耀:你的妈妈是我保下来的哦!
可以想象,在宁海的日子里,爸爸凭手艺让妈妈物质生活没有受到委屈,但精神生活的贫瘠让妈妈也过得很苦闷。妈妈喜欢音乐,会玩各种棋牌,下象棋打乒乓都不在话下,更爱的就是看书。但在五六十年代,这些都是禁例范围,她只好把心愿寄托在子女身上。爸爸难免重男轻女,两个哥哥都按家乡娄姓辈分取名,妈妈就争取到女儿的取名权,她将我们姐妹的名字都带上一个“琴”字,有空就翻来覆去给我们讲越剧京剧的戏里故事,学唱生旦净末的唱腔,还经常说,“我一听到京胡声,整个人就心花盛开了”,可怜妈妈当时的年代只能接触过京胡、越胡和学校的风琴、教堂的管风琴等乐声,我们两个带“琴”的女儿都未来得及学成一点告慰妈妈,这也是我们最大的遗憾。
应该说,后来妈妈安心做好宁海人,主要是源于她母爱的强烈责任心。她拼命想把子女培养成才。大哥高小毕业后,爸爸坚持要让大哥辍学接班箍桶手艺,妈妈强烈要求继续让大哥念书。爸爸说,吃饭的饭碗重要还是念书重要啊?妈妈只好忍痛妥协。此后妈妈总觉得对不起大哥,时时处处有袒护的意思,而大哥也觉得父母耽误了他的前程,言语里一直有委屈不满之意,也给妈妈带来很多悔恨之情。
二哥初中毕业时,因推荐政策惠及不到我家,上不了高中,爸爸打听到老家岔路上金有可能推荐孩子当兵去,于是,决定全家举迁到更加贫穷落后的宁海“西部”去安家,从茶院到上金,是宁海的东部到西部的转移,现在一个小时的路程那时要整整走一天,但娇弱的妈妈为了那点不可预见的希望,还是愿意放弃在茶院辛苦创立的家业和熟悉和谐的环境,在1973年3月的一天凌晨三点启程,天黑时分终于迈进了一间黑暗破旧的暂借房安定下来。
此后妈妈又是经历了一段更苦痛的磨合期,村里人更闭塞,看不惯妈妈的塑料鞋,看不惯妈妈的对襟衣服,甚至看不惯妈妈的卫生用品。她们只穿自做的黑布鞋,一律穿斜襟的老太婆服饰,一律用灰包应付生理期。但坚强的妈妈跟着学会了养蚕,晒豆谷,摊麦饼,自制番薯烧酒,自酿黄豆瓣酱,还在爸爸出门打工,哥哥远行当兵的不寻常日子里,不怕势单力薄,着手建造了两间楼房,使全家拥有了真实温暖的第二个“家”。
轮到我升学的时候,妈妈算是捡了便宜,村里一共有五个女同学初中毕业。妈妈知道这里重男轻女的观念特别重,就及早对村干部提出,希望能照顾军属的家属,村干部就顺势答应了。但两年高中后,我只当了个代课教师,也很苦闷。此时村里的姑娘都流行学打毛衣,纳鞋底,绣花等女红,而妈妈只鼓励我看书写字学拉琴,说,人家绣一针,你就写一个字,能写出成千上万个字,多好啊!还有一句话让我一生受益匪浅:“人啊,一辈子追求干活,就一辈子有活干,你一生追求快乐,就会有快乐!”于是,我一面代课,一面看书复习,空闲自学拉琴。不久考上了大学,在那帮学子精英里成绩不显著,但毫无疑问我是个最快乐的学生——尽管属于“貌似”级的。
“刮脚桶”(最后的孩子)妹妹聪明活泼,长得喜人,最让妈妈省心,也最得妈妈的欢心,因为她自称是那夭折的姐姐投胎转世,这样妈妈和家里人都恨不得拿双倍的爱宠爱她,她知道妈妈的“死穴”是音乐和书本,就公然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学习,上初中了还跟妈妈一床睡。运气也很好,中考时兼报了中专,被海军军校录取。武装部送来了“光荣军属”的匾额,妈妈却心疼得流泪:“阿拉小囡说好要跟我睡到十八岁的,现在她那么小就去部队怎么能吃得消哦!”妹妹倒争气,在军队大熔炉一“锻炼”就是二十多年,这些年里,妈妈给她写去了无数家信,都是教导她听领导话、安心当兵、团结战友等内容,但形式上是四句八对,通俗押韵,妹妹念给大家听,战友们特别欢迎,每次看到来信妈妈熟悉的笔迹,就高喊:红色家信到了,快来分享啊!家信伴随着妹妹一路成长,混到团级转业。现在虽然已是副处级干部,但受妈妈的熏陶影响,练京胡特别投入,每周去请教京胡老师,单是空弦就拉了两个月,大概也是想及早学成回报妈妈赐予她名字里那个“琴”字吧!
六、担当儿女责,是因为孝顺。
妈妈嫁到宁海后,一头牵着家庭,另一头牵着娘家,精神负担很重。虽然宁海与奉化是邻县,但由于交通不通畅,“回娘家”成了妈妈很难实施的奢望。记得妈妈多次描述过:背着包裹,夹着雨伞,牵着孩子从茶院翻山越岭到达梅林,大半天就过去了,然后从梅林乘上唯一的一班客车去往奉化。如果碰上路上耽搁时间,或者车子满座,还得在梅林住上一夜。尽管千辛万苦,但回娘家的欣慰和热切心情可以掩盖一切。当车子转过尚田坂,远远望见锦屏山上绿树掩映中的尖圆塔顶时,那种心花怒放的感受是不能用言语来形容的。
每当回宁海的时刻,母女相对而泣,依依难舍。不仅是妈妈又要经历一番归途的坎坷,更因为妈妈不放心外婆一家的艰难困境:先是大舅舅从朝鲜战场复员后,由于政治立场问题,被关进监狱,留下了一个有智障的儿子交给外婆,再是二舅舅受牵累被撤销了工作,当了一个普通农民,但身单力薄,总是赚不够养家的工分,加上在中医院工作的外公,多次受到政治运动的冲击,终于在一个雷雨之夜服毒自尽……娘家一次次的灾难让妈妈心里的压力越来越大,只好竭尽全力援助:隔三差五地邮寄“私房钱”,把木柴装到纸箱里托运到奉化,从接生婆手里买来胎盘送到奉化赚取一点差价……久而久之,“孝顺女儿”的名气就在奉化大桥一带传开了。
妈妈强调说“头顶三尺有神灵”,对上辈孝顺,下辈就有出息。力洋到宁波的班车开通之后,我们兄妹也时而成了妈妈“通娘家”的差使,送米送油送衣料。每当我提着大包小包经过大桥商会弄时,总有人喊:看啊,孝顺外甥囡来看外婆了!这些喊声让我小小的心灵很受用,对外婆家产生了很深厚的感情,后来顺势就在师范实验小学上了学,结识了一帮奉化同学和邻居。鉴于妈妈的“孝顺”名气,邻居们对贫穷的外婆一家很敬重,每当外婆需要借钱时,邻居们总是倾囊相助。他们知道妈妈会及时还钱的。记得一次一个叫阿国的大哥给外婆家送来30元钱,说是妈妈给他写信了,还亲切地对我笑。那时,我心里真佩服,妈妈的威信在贫瘠的年代都能“遥控”邻居了,那是多大的一笔信用财富啊!
外婆在74岁那年无疾而终,但妈妈一提起来就心痛不已,觉得是自己不够照顾好母亲的缘故。“我阿姆如果饭菜能吃好一点,抽的烟能高档点,弟弟们能争气点,一定还能长寿几年啊……”这种愧疚感一直伴随了她一辈子。每当看到好看的戏曲,就会说:要是你外婆能看到这出戏多好啊;春天里打下香椿做菜,她又念叨了,你外婆最爱吃的是香椿炒蛋呢。表弟们从奉化来宁海,她总千嘱咐万叮咛,恨不得把所有的“娘家情结”都倾注在他们身上去。
七、相守一甲子,是因为亲情
妈妈总说,她这一辈子没赚过钱,没参加过工作,是最无能的母亲。所以,在能干而传统的“宁海母亲”群里,不时地自卑,又不时地自我,再不时地自卫。在勤劳而保守的爸爸面前,不时地自持,不时地自遣,又不时地自主,过得很忐忑艰苦。而我们觉得妈妈不但有着所有的天下母亲一样的真诚、无私、善良、隐忍和坚强,更有她的超越一般母亲范畴的聪明才识,卓著远见和前卫理念。
难能可贵的是,她的这些“前卫理念”与爸爸的保守思想冲突了六十年,但他们也相依为命了六十年。
关于教育,爸爸认为读书无用,学一门手艺才是糊口的根本。依据就是妈妈读了书也没用,妈说:我是时运不好。孩子一定要读书,知书达理对他们将来有好处。
就是妈妈的坚持,我和妹妹都被送进了学校,妈妈还鼓动街坊邻居把女孩送进学校,前王庵的春娟,上徐新庵的菜娟,下街头的美亚都成了我的好同学。现在有着好日子的美君美浓双胞胎姐姐,至今也感念着妈妈借学费让她们双双上学的恩惠。
关于钱财,爸爸主张勤俭节约,而妈妈不愿做守财奴。
虽然家里只有爸爸的一副箍桶担子养家糊口,但妈妈总是竭力让孩子们吃得好穿得暖。妈妈说,钱财是用来花的,不是用来节约的,还常常拿爸爸把节约下来的金圆券糊墙的事取笑。有一次。妈妈去了外婆家,爸爸连忙撤下美孚灯,点上松油柴,跟我们说:“比煤油灯亮吧?以后就点松油柴好不好啊?”两天后,妈妈回家发现屋梁上都熏黑了,就责怪爸爸贪小失大,着火了怎么办?爸爸也只好忍痛看着家里重新点上了美孚灯。
关于孩子。爸爸认为人丁兴旺,人生有靠。妈妈说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孩子能孝顺,一个就够;不孝顺,十个也没用。
关于快乐,爸爸认为要给孩子们多吃苦。妈妈说,谁也不能保证将来。父母要尽力让孩子们享受眼前的快乐。
关于门板。爸爸认为门板就是守家用的。妈妈说也可以卸下给孩子当乒乓台,也可以当乘凉的床。
关于晚年,爸爸认为要老有所为,种点庄稼既是锻炼身体又能吃上新鲜蔬菜。妈妈认为买菜吃花不了多少钱,种地一旦劳累或伤着身子,上医院就是劳民伤财。
总之,爸爸妈妈似乎一辈子都在争论太多的问题。有时深夜也会接到妈妈的电话,控诉爸爸的固执和无理,等我们一早急忙赶往老家去劝架时,却看见他俩又没事一样在下棋了。
其实,我们也明白,爸爸妈妈的感情已经在岁月的相濡以沫中拧成了钢丝绳,没有力量可以轻易折断的。
爸爸佩服妈妈的坚贞:从1948年到2008年,爸爸的箍桶担子一直在颠簸的行程中,从茶院挑到长街大伍,再折回茶院,再挑往岔路上金,又返到苔方村,最后重回故乡上金定居——六十年里六次大搬家,他的身后总是紧随着妈妈懦弱而不离不弃的身影。
妈妈佩服爸爸的精湛手艺:从灶头上的“有盖无底桶”(锅盖)到地上的“有底无盖桶”(脚桶);从“恩恩爱爱的夫妻桶”(挑水桶)到“半夜三更要紧桶”(马桶);或是“一根尾巴通天空”的矮斗桶,或是“千军万马居城中”的养蜂桶,爸爸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妈妈心目中不可替代的是“箍桶大师”。
他们就是这样,凭着一副箍桶担,在坎坷的岁月里,相濡以沫,一起养大了四个子女,又等到带大了孙子、孙女、外孙和外孙女后,当初的“奉化姐”变成了“茶院婆”,他们一起回到了老家,过上了清净安宁的田园生活。
早春,爸爸把镰刀绑在竹竿上,往香椿树上钩香椿脑,妈妈开心地一根根摘下来拌上盐,然后劝说爸爸品尝……
盛夏,一面抱怨爸爸爬高摘丝瓜是寻死之举,一面紧紧扶住木梯,仰头紧盯爸爸举动。丝瓜多了,就一起往邻居家送……
中秋,爸爸在地头挖芋艿,妈妈在地尾一个个地捡。然后烤上一大锅芋头,招呼乡亲们一起尝尝……
晚冬,太阳晒在祠堂院子里,妈妈与老年会的同伴们搓着小麻将,爸爸看看日头,悄悄回家烧好年糕汤,回去喊妈妈吃饭……
六十年来,他们就这样用宁海话和奉化话交谈着,默默相守着,安全温馨的感觉充盈着小屋子。
那唯美浪漫的画面,细腻温婉的生活质感和扣人心弦的婚恋故事整整感染了我们子女一辈子,启示我们:婚姻就如白开水,虽然平淡,却永远解渴,无数个平淡的细胞串起来,就会连成爱情和亲情的永远。
可惜,在2008年奥运会火炬熄灭之夜,妈妈在所有亲人的陪伴下,陷入了肝昏迷,临终时,她竟不忘燃烧一下最后的绚丽——嘱咐我们:只在墓前献一束鲜花就足够……
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去了!无限的悲伤难以表达,我和妹妹都想用一种妈妈喜欢的形式怀念她。现在,我们俩都在分别拜师学京胡和月琴。每当京韵旋律流淌,似乎就能减少漫散于过往里的悲伤和哀愁,唯余纯净,似水晶清透,如流云轻过,带着一点点泪意,便生出无比感恩之情来。
(原载《早春》2014年夏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