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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嗥叫

2015-11-18袁姣素

西部 2015年9期
关键词:马三彩云妈妈

袁姣素

飞翔的嗥叫

袁姣素

马三回去的时候,老许告诉他,罗妈妈领了个女子在村口等他。

马三的步伐不觉就飞了起来,轻飘飘的,他娘的,这次老子一定要搞成,窝里没个暖被的婆娘还过什么日子!

老远,马三就看到了罗妈妈熟悉的圆胖的身影,她身边立着一个干瘦的女人。大概还有百米距离的时候,马三的脚步就飞不起来了,他整张脸已经憋成了猪肝色,这会儿好像脚上绑了个大石头,他磨磨唧唧地、小心地凑过去,耳朵拉得老长,像个收音机。

更近一些的时候,他的耳朵里便收到了罗妈妈絮絮叨叨的大嗓门:……妹子,马三这人就是太实诚了,对谁都是掏心掏肺的,尤其是对女人,心窝窝软着呢,谁要是嫁给他了还不是当菩萨一样被供起来……马三听得小心脏像只乱撞的兔子,脸色更加绛红了。罗妈妈的发挥正在高潮的时候,马三到了,她有些悻悻地收住了滔滔不绝的絮叨朝马三抛了个老辣的眼神,马三立马一激灵,知道自己该出马了。

大,大妹子,这大老远地来,走累了吧?回家歇歇脚去,顺便讲讲白话。

在家里有什么好唠的,还是去街上找个吃饭的地儿,家里冷锅冷灶的谁帮你张罗?罗妈妈说着悄悄地在马三的胳膊上使劲地掐了一把。

马三用手挠了挠后脑勺,说,是啊,快中午

了呢,是吃饭的时辰了,家里啥也没有。走,下馆子去!

那女人慢悠悠地开了腔,说,莫急呢,时辰还早得很,我在家里一天就吃两餐,早晨吃了后要到下午四五点才吃,这会儿肚子才刚刚收起。搞三餐太费事,咱都是乡巴佬,又不是街巴佬,还是先去家里落落屁股吧。

罗妈妈瞪了马三一眼,掉头跟那女人说,大妹子客气个啥,到了这里就是自家人了,现在时兴这个,不差那几个钱的。这不,还没过门呢,就想着替马三省钱了,也是缘分呢。谁知那女人也是头犟驴,罗妈妈宝里宝气地说了一谷篓的空话,只好要马三打前站。

到了家里,马三慌慌张张地拿块抹布东擦擦西擦擦,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罗妈妈喊着,屎都到屁眼儿了才知道急,莫把人家妹子冷落了。马三只得把那个狗窝倒腾一下,再一个百米冲刺把条骚气冲天的内裤塞到床底下。嘿嘿,家里就剩这地儿还算干净,坐床上吧,舒坦些。

罗妈妈要马三出去买点零嘴,她拉着那女人坐到床上,一坐上去就感觉屁股下面晃悠悠的,原来是张绷子床。一股闷闷的汗骚味直钻鼻子,她强忍着没有捂住嘴巴。她说,大妹子啊,马三从小就没有爹娘,俺也吃不了月下老人的饭,实打实地告诉你,就这屁大的地方还可以供你下蛋,穷得只剩下力气。但是他一个表叔还是蛮关照他的,买了条沙船撂在上游,要他帮他打砂淘沙,功夫是苦了点,是下死力的活儿。可别看他家里啥也没有,人忒老实本分,现在这个社会虽说太老实的人不活络,但是老实也是做人的根本,老话说得好,七不靠,八不靠,老实本分是依靠呢。那女人只笑不搭话。罗妈妈吞了吞了口水,只好接着说,你也是过来人,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有人心甘情愿帮你养崽捂着被窝疼你多好呢。女人嘛,不穿金不戴银,要的就是被窝里滚棉絮,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个打冤家的人疼着,那才叫过日子,才是福呢。说着说着,她凑到那女人的耳边捏着声气说,大妹子,说个带劲的事儿,马三还是只没有打过鸣的公鸡呢……恰巧马三推门进来了,他愣愣地看着罗妈妈像只刚刚从窝里下了鸡蛋的老母鸡,咯咯咯地叫得欢。罗妈妈来了句,瞧他那傻宝劲儿,虽然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身板却是出山虎呢。那女人的脸腾地温热起来。

马三把瓜子糖果摆好,罗妈妈又拉他来到屋外。

马三啊,我已经帮你搞好铺垫了,剩下的事情就看你了。罗妈妈语重心长,马三的头像鸡啄米:感谢罗妈妈,事成了一定要给你封个大红包一路放鞭炮去谢媒的。谢媒我就不指望了,只要你自己争气把事情搞成,早日拱出来个带把的,也算我对得住你父母的在天之灵了。你父母过世前把你的终身大事交付给我,谁知道这么多年,你硬是成不了器呢,真是前世欠你的,八字苦呢。马三呐呐地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罗妈妈叹了口气,说,这是给你带来的第几个妹子了?马三伸出一只手掌,这个数了吧。你知道就好,这妹子也是苦中出身,山里人,没咋见过世面的,两年前丈夫出了车祸,是个有一崽一女的寡妇,家里的农活正需要男人搭把手。只要你跟她对上了眼,应该八九不离十吧。罗妈妈胸有成竹。马三木头木脑地说,罗妈妈,你真能呢!这些离婚、寡妇之类的娘们儿你咋都知道啊?罗妈妈给了他一个白眼,说,嫌给你介绍的是娘们儿?你以为自己是只雄赳赳的叫鸡公啊,就凭你这副贼眉鼠眼的模样,又到了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岁数,那矮塌塌的屋檐下面还有黄花大闺女愿意跟

你去喝屋檐水啊?实话告诉你吧,要不是我跟人家好话说尽,压根儿没有人愿意登你这破门哩!就是你愿意倒插门,人家还要考验你是不是个脑膜炎。马三被罗妈妈一顿数落,人也立马矮了三分,变得诚恐诚惶起来,像一只乱了方阵的青蛙张着个阔嘴巴。罗妈妈用手点了一下他的榆木脑壳说,你呀,快进去吧,人都给你送进屋了,是不是爷们儿就看你今天的表现了。我先回去了,你陪她说说话,培养一下感情,女人嘛,还是听男人哄的。临走,还不忘给马三一个鼓励的眼色。

马三钻进屋里,那女人正在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打量着这间又是卧室又是厨房的屋子。

咋地?

不咋地!

女人环视着这间逼仄的屋子,每一个角落都凌乱不堪,臭袜子披红挂彩,旮旯里堆着一堆还没有洗的衣裤,一层白白的盐酸粒子在上面画着地图,散发着腐朽的怪味。一个电饭锅和一个电磁炉可怜兮兮地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墙壁上溅着一层油污。唯有床头的一副字画,歪歪扭扭的,让她的嘴巴微微渗开,露出泛黄的牙齿,一片红色的辣椒皮站在那两排不太整齐的队列中间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她凑近一瞅,说,写的啥?马三马上自豪地说,是“天道酬勤”四个字。哦,自己写的?马三憨憨地去摸后脑勺,说,是的,闲得慌的时候自己耍耍把戏的,见不得人呢,丑死了。女人说,写得好呢,丑什么。她一转身,就碰到了马三的胸脯上,那雄健的胸肌泛着铜一样的光泽,像青蛙的两只鼓出来的眼睛直直地瞪着她。她闻到一股浑浊的气息,有些眩晕。

她突然想起罗妈妈说的话,两颊绯红。

那个啥?马三问。

哪个啥?女人拉着他坐到床上。马三感觉她的手如卷了刃的镰刀,跟他淘沙的手一样粗粝和毛糙。马三这时看清了女人的整张脸。她眼梢的纹理像一张蜘蛛网,皮肤粗黑,看起来比罗妈妈说的三十六七要老许多,应该是个饱经风霜的女人,马三心里升起一股怜惜之情,感觉真的是遇上能过日子的女人了。女人用手捋了一下他额前的头发,她的眼神是温柔的,她的动作和眼角的金菊令他想起了故去的母亲。马三不禁把头靠在她那个柔软的部位,他在女人的摩挲中渐渐地喘起粗气,像一只猫那样弓起脊背,感觉自己全身发烫,像一根马上要爆裂的水管。女人也跟他一样有了粗重的喘息,这时候,他看到了女人身体上的苍白。马三还是第一次这样零距离地接触女人,他的手有些颤栗,不知道该放在哪个位置才恰当。突然,他惊叫一声推开女人,大喊着,娘老子耶!原来你是个妖精!女人捂着脸仓皇而去。马三刚刚还像一只发情的猫,这时就又变成一只惊恐的兔子了,他用手紧紧地抓紧裤带,天哪!她的肚子上有只巨大的蜈蚣!

马三干活没有以前那样卖死力了,并且他学会了抽烟,抽那种很便宜的红梅烟。

罗妈妈后来又给他带了女人过来,要他去相亲,他却像只死猪半天不放一个响屁。罗妈妈说,行,你真能!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从此,罗妈妈再也没有给他牵线搭桥了。

老许干活的时候,总喜欢调侃马三。他说,马三啊,你也贼搞笑,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跑啊,一个带崽的娘们儿就把你给整怂了。马三的耳朵塞了随身听的耳机,他听见老许骂他孬种的时候也装作没有听见。其实他心

里是翻江倒海的,他怎样也搞不懂女人的肚子上怎么会有个那么大的蜈蚣形,狰狞地瞪视着他,逼得他汩汩流淌的一江春水生生地倒流过去。最令他苦恼的是,每次梦里都被这只张牙舞爪的蜈蚣惊醒,他好像在漫无边际的暗夜看到好多的蜈蚣都向他爬过来。

白天,马三像只发了瘟的猪一样趴在沙船上,听河里打砂时发出的沉闷的吼声,这声音多像是他憋闷在心里的嗥叫!到了半夜他就神经质似的像狼那样嗥叫,叫得歇斯底里,叫得河水呜咽,叫得人心里毛骨悚然。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是在梦游还是在发癫,但是嗥叫之后他就感觉心里舒坦些了,他又迷迷糊糊地倒在那张绷子床上一晃一晃地进入了梦乡。有时候他一整天都赖在船上懒得回去,在船上听水流的声音,躺在沙丘上发呆,四仰八叉地望天上的星星。

慢慢地,马三发现这条河的上游、中游、下游变得千疮百孔,河床不像河床了,像只瞎了眼的鳖搁浅在河滩上,这里一个深坑,那里一个窟窿,像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深渊,河水再也不见原来的清幽了,变得混沌不堪,翻着黄色的浊浪。

暑假的时候,有几个小孩在河里游泳,结果有两个小孩掉进了打砂后的窟窿里,那深深的漩涡让其他的小孩束手无策,他们大声喊叫“救命啊”。趴在船上的马三听见了,马上跑过去把两个小孩捞了上来。幸亏马三跑得快,否则就晚了。

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酷暑炎热,那水里的沁凉总能吸引那些不怕死的鬼崽子们。一天,马三在下游打砂的时候,听说上游出大事了,大家一窝蜂地拥到上游去,马三跑得最快。当他发疯一样跑到那里的时候,傻眼了,一个被打过砂的深窟窿里悬浮着四个小崽子,像一条条翻着白肚皮的鱼,直挺挺地面向蓝天。

马三发出半夜狼嗥一样的声音,那凄厉的声音冲上云霄,在河岸久久地回荡。他突然感觉自己就是这条河里的刽子手,罪孽深重。后来马三去找了表叔,要求他停止在河里打砂,不要昧着良心赚钱。表叔的腰包正像青蛙的肚子一样滚圆滚圆的,哪里肯听马三的话。

马三再也不想到船上去了,他也劝老许不要去了。老许说,我干不干无所谓的,儿子都能赚钱孝敬老子了,那你不在船上干,能到哪里去?你都是四十二岁的人了,又没有文凭和技术,不卖死力能干什么?马三说,这个你就不要操心了,天下之大,我就不信还能饿死一个大老爷们儿。老许这时眼睛一亮,说,马三啊,你还别说,我那娃娃就是没有文凭没有技术,也没有你这样的身子骨,仅凭着年轻去了广州,听说在一个厂里做流水线生产。去年年底都有个外省的妹子追着他回来,要当他媳妇呢。你要是想去,我告诉他一声就行,兴许你也能像他一样领个媳妇回来呢。马三说,行,老许,我去。我可以凭力气吃饭,我反正是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到哪里不是活?

马三去了广州。老许的儿子在一个电线厂,生产各种型号规格的电线,他在厂里给马三介绍了一个力气活——用叉车拖检验合格的成品货物到仓库。工作流程很简单,有力气就行。

马三换了个环境感觉自己也像换了个人。他干活的时候脚步轻快起来,嘴唇上那一排黑须也剃得白光光的,人也精神了许多。他好像又找到那种想飞起来的感觉了。

开始上工的那段时间,马三感觉贼爽了,

比起在家里那条整天轰隆隆响得人脑壳痛的沙船和那间半夜里空荡荡的屋子爽多了。这里白天晚上都有许多人在他身边,来自天南地北,说着不伦不类、南腔北调的普通话。

马三最喜欢吃的还是加晚班的时候厂里食堂提供的夜宵。那肥腻腻的鸡腿和糕点名堂多多,各种做法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他感觉是天上人间了,吃得嘴巴成天像抹了层猪油。马三不仅喜欢吃凌晨两点时食堂的夜宵,也喜欢看一个个男女工友们穿着清一色的衣服进进出出,他看谁都是笑眯眯的,好像跟谁都在打招呼,可谁也没有搭理他。他们各自吃完自己盘里的餐食就匆匆忙忙地去上工了,马三也不敢耽搁,他三扒两咽就风卷残云了,盘子里连点残渣都没有剩下。他们吃饭是有时间限制的,马三可不想因贪吃扣了分罚了款。他得把钱细细地攒起来,他的被窝里还是空荡荡的呢。

日子不声不响地过着,像马三嘴里喜欢衔着的青叶片,干巴巴地嗦着。

马三在车间里忙得像条欢快的鱼,他好像已经忘记了罗妈妈和老许,以及那几个在蓝天下翻着白肚皮的鱼一样的精怪……

他那猪肝色的皮肤在日光灯的晃悠下不知不觉地给奶白了,双掌沟壑里的黑烟灰也梦幻般地消失了。

马三的下铺是个比他大几岁的四川人,生得虎背熊腰,须发浓密,像个风雪中的北方汉子,嘴巴开口闭口一个“他奶奶的熊,他奶奶的熊”。他姓战,马三还是第一次知道中国的百家姓里居然还有这个姓。他就喊他老战,不记他的全名,老战也很随便,他喊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喜欢多说话。马三只知道老战跟他一样是做力气活的,也是摇着那个叉车把生产出来的成品拱到仓库去。

一天晚上下班,马三回到那个摆放着六张单人上下铺的宿舍。他发现平时大大咧咧的老战也像其他人那样在下铺装模作样地吊了个花布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的,神秘兮兮。马三踩着那凉凉的钢筋上去的时候都看不到他的影子,恼火!这老战也要用块布来隔断与他的距离了吗?马三心里莫名其妙,想想最近也没有得罪这位老哥呀,他一脑袋浆糊,越想越糊涂。

这样连续几天,马三下班都不能见到老战。他心里憋得慌,很想回来后像以往那样给老战递上一支红梅烟,“吧嗒”一下给他点上火,然后跟他声音很小地唠嗑。宿舍的灯被总管到了时间给拉闸了,就只剩下两个忽明忽暗的红红的圆点,一闪一闪的,像提着灯笼的萤火虫。宿舍里这两只相互叮咬的蚊子,发出嗡嗡的声音,有两三工友把脑袋伸出被窝咕哝一声:还要不要人睡觉呀!说话去天台上说去。这两只蚊子便悄悄地噤了声。而现在,就是这个布帘子让马三几天都没有看到老战的人影了,每天晚上回来老战就躲在布帘子后面打鼾,他的红梅烟怎样也递不过去,马三恨不得把那个布帘子扯掉撕烂。睡觉的时候他也不敢呼唤老战,大家都是白班夜班来回倒的,上十二个小时班下来都很累了,宿舍里也不允许喧哗。

马三只有老战这么一个不冷不热的老哥们儿,而那块花布帘子活生生地拉开了他和老战之间的距离,像一堵冷冰冰的墙,让马三心里硌得慌。几天下来,他的耳朵里又塞进了随身听的耳塞,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德行。

马三开始轻微地失眠了,他辗转反侧想让自己早早地去和周公约会,那铁架子的上下铺

也随着他不停地翻身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有时候他很晚才能睡着,但也不能深睡眠,总是迷迷糊糊的,两只耳朵像是安装了天线,一点就着。

一天晚上马三下班回来,由于几天都没有睡好,他感觉很疲倦,澡也没洗就爬到上铺睡去了。没多大一会儿,他就有了轻微的鼾声。

马三好像梦见自己在弹棉絮,弹一下就发出当当的声响,那有节奏的声响让他的身子好像在那只巨大的铁盖的平整下微微地抖动,又好像睡在自己家里的那张绷子床上,那床一摇一摇一颤一颤的,摇得他血液沸腾起来。突然,他好像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声音很小,像老鼠在窸窸窣窣地啃着什么,接着感觉身子下面摇晃得更猛烈了。这个时候,马三彻底地清醒了,知道不是自己在梦游,而是这个男宿舍里进来了女人,而且就在下面老战的那块花布帘子里面藏着。马三猛地明白了老战突然把他撂在一边的真正原因,揭开了这布帘子的秘密。马三开始没有了睡意,耳朵一直支到天亮,他听到老战凌晨四点左右起床送那女人出去了。

早上起床后,马三去刷牙时故意碰了一下身边正在洗漱的老战的搪瓷大缸,低声说,老战,昨晚爽歪了吧?老战愣愣地看着马三,接着好像恍然大悟。他把马三拉到一个角落,很严肃地警告马三,他奶奶的熊!别瞎说,主管知道了会被开除的。你还是不是我兄弟?可别整得我丢了饭碗,我这个岁数了找个活儿不容易呢。马三说,老哥,你误会了,我怎么会去举报你呢?只是你这些天不理我,让我憋得慌。老战说,老哥挺理解你的,下班之后我领你去会会她,看她有没有适合的姐妹介绍给你。马三连忙解释,不是那意思。老战说,不是那意思,是哪意思?都是爷们儿,装什么孙子。下班之后老战就拽着马三去了隔壁一个塑料厂,他要马三在门口等着。一刻钟之后,马三看到老战领着一个中年女人出来,那女人看到马三有些怯怯的,身子总往老战后面躲。老战说,彩云莫慌,是自个儿兄弟。接着他们去了附近的一个大排档。老战要了一打冰镇的蓝带啤酒,点了几个下酒菜。几杯啤酒下肚,老战的脸就开始红彤彤的了,脖子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马三想到以前看到过村子里有人养过一种秃毛的鸡,脖子和屁股都是红红的,而且没有毛,光秃秃地裸露着一层鸡皮疙瘩。

老战说,这是我老婆彩云,我们一起出来寻活干快两年了,虽然做事的地方相隔很近,见个面也容易,可这里是城市,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你懂的,兄弟。马三鸡啄米似地说,我懂的,我懂的。他抬头看到彩云的脸上飞起了两片彩云,彩云是那种典型的农家妇女,身板结实,皮肤像绘了一层暗黄色的釉,城里人斯文些说是黄脸婆,他们乡下就喊抹桌布。庄稼人嘛,大多是从一个窑里烧出来的模子,不过马三觉得挺亲切的。老战对彩云说,这马三兄弟还没有成亲,你们厂要是有相称的妹子就给他介绍介绍。马三放下酒杯,两只膀子乱摆,说,莫开玩笑,我没那个心思,一个人多好,爱咋就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彩云说,兄弟呀,看你应该不比老战小几岁吧,我们的崽儿都跟他老子一样高了,你真想打一辈子光棍?真那样的话,到老了可真是造孽呢,有个病痛什么的,给你倒杯水的人都没有。彩云的话贴心贴肺的,让马三猛地想起了罗妈妈,她不厌其烦地给他领着一个个娘们儿走马灯似的,一晃就没了。马三心里贼溜溜地难受,话也少了,只顾着喝酒。老战夫妇见马三不吭声,也不再多说。

回去之后,马三开始想家了,想家里那张哼哼唧唧要死不活的绷子床,想老许,想罗妈

妈的“哈哈”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阵儿,就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到了半夜,马三宿舍的灯不知道被谁给拉开闸了,宿舍里面闹腾腾的。原来马三夜里发癫似地嗥叫,那声音沉闷而悠长,要是在空旷的野外,就是一匹凄厉的野狼。大家都围在马三的床下面,老战爬到上面了,他非常认真地看着马三拱起被子,那蜷缩的脊背就像一张弹棉花的弓,拉到最饱满的状态了,他的身子就颤动一下,嘴巴里就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下面的人建议老战拍醒马三,老战摆摆手,要他们安静。他看着马三发出那种凄厉的喊声时,脸痛苦地抽搐着,面露惊恐,像一条受惊的狗蜷缩又紧绷着四肢,似乎都能听见他的关节在响。马三嗥了一阵儿,渐渐地安静了,他摊开四肢,好像筋疲力尽,又好似特别舒服。老战下来遣散大家各自睡觉去了。

马三像平时那样去水龙头那里洗漱,怪了,今天怎么没人跟老子挤了?以前上班的时候大家同时起床,洗漱的时候都挤到一堆,抢着接水,牙膏泡沫刷得乱飞,今天大家好像都故意给他让道,躲躲闪闪的,就像他身上携带有五号猪瘟似的。马三用毛巾洗了把冷水脸,眼睛四处刮,却没有刮到老战的影子。

几天后,老战告诉马三,要他穿得精神点,把嘴巴上那堆乱糟糟的毛毛虫清理掉,说彩云想请他和马三一起去看电影。马三还是以前在村里的晒谷坪上看过电影,老的少的肩上扛着条板凳,早早地到那里排队,那块幕布的投影上印着一个个脑壳和鬼崽子伸出的剪刀石头布。像这样正儿八经地上电影院去看该还是头一次,马三想着要是有个妹子陪他一起看多爽呀,也像电影里的男女约会那样浪漫浪漫,开开洋荤。想归想,要是真有那么个女人陪他看,他又不知道手和脚该往哪里放了。

老战和马三赶到的时候,彩云已经先到了,她身边还有另外一个相貌普通的女人,个头跟她不相上下,不同的是,那个女人的屁股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粗辫子,一晃一晃的,像一条游走的蛇。马三心里直打鼓,这事儿巧得很,怎么想它就怎么来。紧张归紧张,他心里还是蛮感激彩云的,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到哪里都能碰到好人。想到这里,他心头一热,这彩云嫂子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呀,想什么她都能知道,真是个活脱脱的罗妈妈!

他们进去看电影的时候,工作人员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副眼镜,并且嘱咐他们看的时候戴上,看完后完璧归赵。彩云跟老战坐到前面去了,要马三跟那个女人坐到后面。电影是灵异片,很恐怖。马三戴着那眼镜感觉电影里面的人就在眼前,刀剑什么的砍过来好像是朝着自己的身上砍来。马三在那女人面前显得挺爷们儿,再怎样惊险的镜头他都一动不动,只是得意洋洋地看着身边那女人不时地惊叫着把头埋到他的胸前。他就把彩云给他们买的一包豌豆捏一颗塞进嘴里,嚼出嘎嘣嘎嘣的脆响,可带劲了。时间过得真他妈的快!马三感觉还没有看过瘾呢,屏幕上的人影子都不见了。出来之后,那女人似乎还是惊魂未定,紧紧拉着马三胳膊的手没有放松。马三到处找老战和彩云,这两人却像突然蒸发了一样,不见人影。马三只好问那女人住在哪里,他送她回去。那女人说,你就叫我华妹吧,我跟彩云姐是一个厂的。回去的路上,华妹一直挽着马三的胳膊,俨然一对恋人。

等马三回到宿舍,才发现老战早就回来了。老战问他:觉得那娘们儿怎样?她是彩云

宿舍的妹子,听说老公是个赌棍,欠下一屁股的债,华妹不想跟他这样混日子,离了,家里有两个崽儿,也是个苦命人。马三说,没觉出啥,再处处吧。老战说,他奶奶的熊,你也别挑三拣四的了,都老大不小了,看你也不比华妹强到哪里去,穷得叮当响。你别这山望着那山高,窝里有个女人,吃口热饭,能一起凑合着过日子就行。

晚上睡觉的时候,老战突然对马三说,你那个啥了吗?

哪个啥?

他奶奶的熊,又跟老子装王八。明天我把她领到宿舍来,我给你俩腾个窝,我睡上面。

老哥,千万使不得。

就这样说定了,你也甭装孙子了。晚上叫唤的时候悠着点儿,别忘了还有一宿舍的见到老母猪都以为是双眼皮的公猪呢。

晚上大家都睡觉了,老战果真把她领过来了,马三看到华妹说话都不利索了。老战低声说,他奶奶的熊,你给我下来,我去上面。说着一把就把华妹推到下铺的床上。马三下来的时候腿肚子都在发抖,他没感觉自己是要去快活,而感觉是去刑场。

马三从那块花布帘子钻进去的时候,华妹正侧面向着里面,留着那条蛇一样的长辫搭在身后。马三不敢动她,蜷缩着身子尽量往外靠,那条辫子就成了他和她之间的界河。

华妹躺了半响不见马三的动静,她就转过身来,发现马三像狗一样蜷缩在外边的角落。她便搂紧了他的身子,用她辫子尾巴上的尖尖扫弄着马三的脸,又在他憋成猪肝色的老脸上亲了一口,见马三还是没有反应,华妹就不理他了,气绷绷地转向里边了……

早上起床,老战要他汇报战果,马三装没听见。

第二天,老战又问马三,你真没把她那个啥?

哪个啥?

他奶奶的熊,真不知道你要找个啥样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不喜欢她就早告诉彩云呀,害得她瞎操心。

这话说的,不是她那个啥,是我那个啥。

啥意思?难怪华妹说强扭的瓜不甜呢。其实你跟华妹也蛮般配的,年龄相当,也说得上是门当户对了。她虽然离异,我看你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买过,也是个光杆司令。

哎,老哥,我心里一百个记着你和彩云嫂子的好呢,只怪我嘴太笨了,不晓得怎么讲才能跟你扯得清,我做梦都想有个女人跟我双宿双飞,哪个不想捂着热被窝好好过日子?我不是嫌弃华妹,她是个心肠好的女人,我都怕配不上她呢,是俺那个,就那个哈……马三的鼻尖尖上渗出了水珠子。

哈哈,瞧你急的!你莫不是还没有开过荤呀?就没有见过猫啊狗啊那个啥?晚上在被窝里倒是喊得慌,让人听到心里都发毛。老战说着用脚踹了一下马三的屁股,说,你这人还真是少见,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睡在身边你愣是不动她,不是华妹自己说出来,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晚上我就去告诉华妹子,她可真是捡到宝了呢,这么大的年龄了居然还碰得见真正的童子身,这事儿稀奇的。说得马三面红耳赤,恨不得戴个面具。

不觉又是一个春秋,马三没有一点儿变化,还是那个孤零零的马三,想飞又飞不起来的马三。他已经差不多两年没有回去看看了。

冬天的时候,老许写信告诉她,罗妈妈生

病死了,临死前还问他,马三在外面娶了老婆没?马三心里一阵凄凉,他那沟壑交错的太阳穴下面流下了一行浑浊的泪。晚上躺在床上,他仿佛看到了家乡的那条河,河水呜咽,水面泛起一层轻雾,罗妈妈就藏在那层雾里看着他,问他,马三,你几时回啊?你老婆呢?我可等不及了,我要去见你的父母了,你得给我一个交代啊!马三打了一个寒战,虽说南方的冬天见不到雪花飘飘,可马三感觉眼前飞舞的全是雪花。他好像回家了,在家里的那张绷子床上做着飞翔的梦。他真的飞起来了,像一只快活的大鸟飞过田野和村庄,飞到他采砂的那条河上空时,他不禁得意地低头瞅了一眼下面,这一看,让他像只捕鱼的水鸟箭一样栽进河里去了。

马三惊叫着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嘴巴里呼呼地拉着风箱,好像刚刚进行了一场长跑拉练。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床下面围了一圈黑溜溜的脑袋,老战则蹲在他的旁边用狐疑的眼光盯着他。马三问他,咋的啦?你们都咋啦?老战说,这得问你自己。马三用手揩了揩额头滚落的汗珠,说,没咋呢,就是刚刚做了一个噩梦。

那你梦见啥了?

我的娘老子!我梦见河里有一条巨大的蜈蚣!

蜈蚣?蜈蚣能让你像狼一样嗥叫吗?而且是一匹来自北方的发春的狼!

马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下面笑得前俯后仰的工友们呐呐地说,就是梦见了蜈蚣了,信不信由你们。

晚上华妹来找马三了,不知道是老战撺掇她来的还是凑巧她要来找他。她说宿舍说话不方便要马三出来说,马三就跟着她出来了。华妹把他带到了一个灯光昏暗的旅社,马三有些迟疑,但看到华妹都进去了,也就跟着进去了。老板把他们带到一间房里就出去了,马三在这间挤得只剩一张床的空间里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华妹拉着他的手坐到床上,说,难道你真想打一辈子光棍?这话真熟悉啊,好像在哪里听过,他挠着后脑勺又想起了罗妈妈,是的,罗妈妈这样说过,说再也不管他了,这不,真的就再也不管了,她永远丢下马三撒手不管了。想起罗妈妈,马三的眼睛像是进了水,怎么也止不住。华妹用纸巾帮他擦去又掉了下来,华妹就说,马三,你要是真喜欢我,咱就凑一家吧,我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的,留个香火,你也不白活一场。

马三咬着嘴唇,把心一横,说,行,我马三这辈子做梦都想飞一把,今天就娶你华妹当老婆!华妹的眼睛也亮堂起来,她倒在马三的怀里嘤嘤地……随后,她那条蛇一样的长辫随着她身体的起伏泛着青色的荧光。

华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看到赤身裸体的马三蜷缩着身子,脑袋蒙在被窝里,脊背弯成一张拉得非常饱满的弓,那些脊骨一根根地鼓出来,排列成一把弯弯的镰刀,那些鼓着的骨头就像是镰刀卷了刃的齿。他的手和脚并列合着朝着同一个方向,像一只沉睡中的狗,或者狼,又或者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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