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匣子老祁
2015-11-18赵钧海
赵钧海
那年老祁临近离休,门牙少了一颗,空洞明显,由于抽烟多,牙齿偏黄,缝隙处还是焦糊色,形象欠雅。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用手把嘴巴包上,姿势有点怪,但看久了,又觉得潇洒,阳刚,宛若久经沙场的将军。看他,有时我蓦地会想起父亲。父亲抽烟也很凶,曾一度会接连抽三根。老祁与父亲年龄相仿,冷不丁,幻象一样会把他当父亲。那年父亲已从驻疆野战部队转业回河北老家了,潜意识中,我或许是在豁牙老祁身上抚摸到了父亲的影子。
老祁是抽来帮忙的,我也刚调入那单位。我们俩组成文字组,负责展览大纲、版面文字和讲解词的撰写。工作量很大。我一个青瓜蛋子,对历史生疏,需把起源发展、重大事件以及风云人物搞清楚,不然无从下手。老祁不同,岁月沧桑都刻在他坑洼不平的脸上,融化在他沟壑纵横的脑垂体里,流脉变迁、跌宕豪逸他都稔熟在心,可以随手拈来。他说,坐敞篷车刚来时,这里是苍茫大戈壁,冷寂大荒原,只有三百人,搭帐篷,挖地窝子,土坯房还没有哩,一眼望去,死静死静,每天半夜能听到呜呜的狼嚎。
我们被安排进了一间大办公室。静谧的小院,一露天水池,有金鱼、红鲫畅游,还漂浮一些水草,微风拂过,波光点点,愈发清绝幽僻。周边是庭院式展馆,雅致,华缛,观者可边看展览,边赏读水色镜影,真有一种萧疏闲适的况味。大约我们这个文字组隐含灵魂和导向的意蕴,又或许是老祁的资历,我就跟着奢华了一遭。那大办公室先前是讲解员的,为老祁和我进驻,把一帮花花绿绿的裙钗挤到了厕所旁的小屋,七八个婉丽女子簇拥在一块,如同把花朵扎捆了一般。每每路过,我都会冒出怜悯愧疚的心绪。
办公室与摄影室相通,暗室的一个内门可以进入我们房间。摄影师老居一般不走这个门,他走另一个直通室外的门。偶尔,洗完照片,老居会从内门出来。老居比我大两三岁,我叫他老居,老祁叫他小居。
老祁个头不高,几缕稀疏的头发在风中轻飏,走路腆肚子,样子敦实,笃厚。由于眼花,写字时带一个折叠袖珍老花镜。两块钱买的,老祁说,不贵哩!老祁的真实身份是安全环保处综合办主任。他诡谲地笑着说,简称“安环处”,不过,我们不安环哦!老祁说完,我傻愣着,没明白个中含义。老祁笑说,就是女同志避孕安环么!我倏地脸红了,被老祁的幽默折服,气氛也顿时轻松起来。
老祁是我的临时上司。老祁说,咱俩分工写,你写两个厅,我写两个厅,综合厅最后再说。他抽着烟均匀地吐着烟雾,不急,时间还长,你先熟悉材料!我遂借一辆自行车到市区找材料。那时没有复印设备,我在报社资料室用手抄写,摘录,个别确需借出的就开证明借半天,拿到研究院制图室复印。研究院有一台进口复印机,很神奇,可以把报纸复印出来。操作复印机的女孩挺清秀,手指纤细,但翻眼皮时很傲慢,对我爱理不睬。
展馆在市东郊,西边连着黑油山公园,正在兴建,假山、水榭、拓湖都已初现雏形。东边、北边、南边都是空旷的戈壁,渺无人迹。每次进市区要骑车跑五六公里,来回十多公里。好在我年轻,不觉得辛苦。
没有办公桌,临时从工艺制作间搬来一张旧四腿桌。由于是公用的,操作工在上面锯有机玻璃、切割铝合金、刻字等等,桌面已被割得凹凸不平,写钢笔字就得垫厚厚的旧报纸,不然疙里疙瘩没法写。老祁说,凑合着用吧,后面咱问管理员要块玻璃垫上。
坐稳后,老祁就打开了话匣子。老祁一张口,我就没法看资料了,就竖耳听他说。他从第一列火车皮拉来的人开始,说那时三四家合住一个帐篷,谁睡觉放屁呼噜声大,谁半夜撒尿回来上错被窝,谁说梦话还夜游走路,谁性欲强天天弄得木板床吱吱怪叫,谁扒厕所偷看女人屁股,谁靠溜须拍马混进机关,都有名有姓,连隐私癖好都清清楚楚,说得我头皮发麻,手心冒汗。之前,我在远离市区的外探区,蒙头写标语,画应景画,写通讯报道,哪里知道那么多离奇轶闻和繁复内幕,尤其是背后议论上级和熟人,惴惴不安,心神不宁。我直勾勾地盯着门,总怕隔墙有耳。
老祁滔滔不绝。他经历过陇东战役,与马鸿逵的部队打过仗。他说,兵败如山倒,一点不夸张,我们追呀追呀,累得喘不上气了,就踩着尸体往前跑。随着老祁神神叨叨的叙述,我渐渐溶入那历史脉络,摸索着缓缓前行。老祁激情飞扬地讲,余音绕梁,和煦亲切,不听都不行,不听要后悔,也不礼貌。可我心里老嘀咕,这样一讲一上午,一讲一下午,谁来干活呢?于心不忍。
那些天我正为吃饭、住房发愁。因我家还在外探区,每天要赶早晚班车,倒三次车,走四十多公里路。老祁知道了我的困难,就停住嘴,给我出点子。他腆着肚子带我去找领导,说,给小赵安排宿舍,固定一辆自行车!老祁威严地绷着脸。我诚惶诚恐站旁边,心脏咚咚快跳,低头看自己脚尖。老祁说,小赵每天起早贪黑来回跑,不容易哩!老祁的话句句在理,领导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
单位没食堂,中午吃饭又是问题。我坐单位送班车进市区找饭馆(那时饭馆稀少)。老祁凭关系给我联系了大修厂食堂,还弄来饭票菜票,就是太远,不方便。进市区吃完午饭,就只能走路回馆,得走一个多小时。回馆后,又进不了办公室,因下班时管理员把内院门锁了,我没钥匙。于是就在大院里瞎转,找个树荫土堆或仰躺在苇丛杂草间看杂志、书籍,又两个小时后,送班车才拉着同事们来,我才能进小院办公室。现在回想,那两小时宝贵啊,我研读了韩少功的《爸爸爸》、张承志的《黄泥小屋》、梁晓声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以及阿城的《棋王》。惠风轻拂,芦花摇曳,我优哉游哉地阅读着,忽然对小说有了一种深层爱恋,平添了一种神圣的膜拜。
老祁找完领导,情况立马变化。管理员来了,吊着脸,说领床,我就跟他去库房搬来一张单人铁床,支在办公室。办公室大,床放在墙角,并不显拥挤。须臾,管理员又推来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说,自己保管,不要给别人用,然后从裤兜摸出一把内院门钥匙。我心花怒放,喜上眉梢,总算安“家”了。
我对老祁感激不尽。老祁是我人生路上一个重要的挖井人。毛主席说,吃水不忘挖井人。老祁让我在新单位有了稳固感和安全感。之前一年多,我总是在帮忙,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惶恐,这使我本来就沉闷的性格变得愈发孤僻,心态也日渐凄凉,曾一度后悔——我为何要离开原单位,进一个条件更差的单位?我曾以为自己是人才被引进的,后来发现大错特错。新单位每个人都能独当一面,设计、美工、摄影师、工艺制作师、机电工程师、木工、电工甚至讲解员,都是本行业精英。
老祁藏不住话。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没有他不了解的人。朝夕相处半年,懵懂中,经过他的点拨,我对人生有了新的解析和顿悟。老祁说,人生不完美,事也没有完美的,完美只是一个虚幻概念。老祁的观点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揣摩良久。曾经,我对上司、对师傅都无限崇敬,不曾思考过他们的龌龊和不洁。老祁犀利,把每个人、每事件都分析得头头是道,透彻精准,让你唏嘘不已。他豁着牙,露着气,不紧不慢,在弥漫的烟雾中,沧桑的脸生动而狡黠,侠义而凛冽,刻薄而愠怒。你不得不信。
老祁沙沙地写字,时而双眼从老花镜上方瞄我,时而唾沫星子四溅地喋喋不休,一副老奸巨猾的样子。他开始分析单位的人。那年我二十四岁,是第一次听一个长者睿智又是非地分析同事,六神无主,生怕被别人听到。老祁呜呜哇哇说得津津有味。老祁说,这单位是胖大个说了算,他抓大放小,目光在上,对咱的事不会过问,像个大官哩!管咱事的高大爷,有才,懂展览,懂摄影,但嗜酒如命,张扬,偏执,无权,上班喜好喝酒,常闹出乱子,让下级不敬,藐视他,他只会催着屁股让你干活,却不问冷暖,他办不了事。老祁踱着步分析,双手倒剪,在偌大的办公室一趟又一趟折返,完全一个大干部做派。他说,小居潜力大,目光远,是干大事的人,这个馆装不下他;设计师敦煌人不错,有功力,油画国画都能画,还会制作沙盘,模型做得一流,多面手,但怀才不遇,不被赏识,可能会调走;年轻人里戈平、和平不错,人可靠,能做朋友;讲解员小静是好女孩,人漂亮,袅袅婷婷,心眼正,有善怀之心,谁要娶她,有福,她要是我儿媳,我这辈子就烧高香了;武志不球行,与牛莉勾勾搭搭,狗男女一对;黄杏花言巧语,眼观六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凭姿色撩人哩;大环,绣花枕头,一肚子草,孤芳自赏……我越听越怵,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手也哆哆嗦嗦抖动。我悄悄把门关上了。
老祁一分析,我忽然觉得单位污浊不堪,曾经的崇高神圣即刻瓦解。我慌乱地给老祁倒水,以打断他的思路,封住他的喉。然而他喝几口新添的茶水后,思路更加清晰。我于是萌生了逃离的念头——赶快下班吧,煎熬啊!
老祁说,我们常常看到阳光明媚,却忽视了阴影下的暗部,角落里的龌龊。我们叫嚣,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但我们永远不会说形势一团糟。生活有高远熠亮,也有乌七八糟和尔虞我诈。那时,我无法看清老祁的本质,蹊跷迷茫,甚至卑鄙地想,老祁看似正义,可能心底很阴暗。
我无法跳出自相矛盾的怪圈。在老祁的蛊惑下,我还是偷偷学会了观察,沾染上了对周围事物多思的臭毛病。若干年后,回味反思,发现老祁当年的话都兑现了。胖大个受贿被判刑;高大爷上班喝酒发脾气,踢坏玻璃门,全馆大会作检讨,威信扫地;老居下海南创业,当了老板,公司开得红红火火;敦煌调走后工作顺了,但不久得肝硬化病逝;小静被老祁儿子追逐不放,终成他儿媳;所谓狗男女,闹得沸沸扬扬,双双离异,提前病退……老祁说得极准,在他抑扬顿挫的语气背后,隐含的是字字珠玑、和煦怡人。当年,老祁苦口婆心给我搬弄是非,是传授经验,是呵护,大有潜移默化之功效。
老祁终于要为我办两件大事了。
一日,老祁腆着肚子进来,擦着汗说,你有什么证吗?工作证、工会证都行。我说,才到新单位,新证还没办下来,有一个摩托车驾驶证。那时中国公民还不知身份证为何物,出门就开张纸证明,盖上红坨子。老祁说,摩托车证也行,给我。我就把证交给他。他说,你等着,我给你办个证。说完,腆着肚子出去了。刚出门又折返回来说,不行,还得有一寸免冠照片,有吗?我说没有。他想了一下,有了,叫小居拍。于是他颠簸着找来一块红布,用图钉钉在文件柜上,就敲老居暗室说,小居帮个忙,给小赵拍张标准像,登基大典用哩!老祁爽朗地笑着,快乐地向我挤着眼睛。他的诙谐让我心里暖暖的。老居很快拿理光相机出来了。老居说:是黑白胶卷。老祁说,黑白好,有层次哩。于是坐椅子,摆姿势,打碘钨灯,一阵忙乎,还把我烤得够呛。老居又钻进暗室给我洗了出来。下班前,老祁拿着我的一寸免冠照走了。
翌晨,老祁红光满面递给我一个小红本、一个红袖标、一个小红旗,退还了摩托车驾驶证。小红本是“安全监察证”,用仿宋字写着我的名字,照片上拓有钢印。证上说,安全监察员有权检查各类工程、生产机动车,也可搭乘车辆前往事发地点。手握监察证、袖标、小旗,我心情复杂,有种奢侈的快慰。老祁是想让我搭乘工程车、生产车回外探区家方便。可我心虚,哪敢随便招停一辆车,冒充安全监察员呢?自从那证给我,我就如捂上了烫手山芋,忐忑了好久。忽一日,老祁问,监察证用了吗?我说,随身装着,说不定哪天能用上。老祁说,那不行,咱现在就去搭车!老祁腆着肚子带我上了公路,他戴上袖标,拿着小红旗,宛若一个公正的执法者。很快搭停一辆大型压裂车,他对司机说,到六区总站处理事故,把人带到!老祁绷着脸,口气强硬,完全像那么回事。那天我果然就被送到六区总站。下车后,步行五百米到家了。即便这样,我还是惶恐、焦灼,始终没有自己搭过车。
第二件事,是帮我爱人调工作。搭档了一段时间,老祁知道了我的情况,说,受罪呢,调来就好了。老祁详细询问我妻子情况,表情凝重地说,有三难:一是女同志,单位一般不要;二是工人身份,不好找合适岗位;三是带小孩,人家一听就发毛,麻烦哩。他撇着嘴,解析得头头是道。还有你家没搬进市区,即使你爱人调过来,小孩咋办?两人都在市区和外探区之间跑趟趟?我说,可以送那边幼儿园,请朋友帮忙接送,想办法克服。老祁要主动帮我爱人调工作,我不能退缩,必须迎难而上。
老祁吐着烟圈进入冥想,神态宛若电影里的大人物,高端,势派。老祁在给我爱人琢磨单位。他冥想一圈后,筛选锁定了一个单位——档案馆。他缓缓睁开双眼,目视窗外说,嗯,去整理资料,摆放卷宗,归档文件,登记查访人员情况,风吹不上日晒不着,好哩!老祁头顶烟雾缭绕,脑袋在一片霭气中频频摇摆,拨浪鼓一般。他说,合适,我和那馆长挺熟,这两天就找他。我亢奋起来,遂更加积极地提水、扫地、擦桌子,去开水房打开水,为老祁泡茶。原本我是一个懒惰愚钝之人,但为了妻子调动,我变得殷勤起来。鼓噪的热血击垮了我的自尊,曾经的矜持也早已化为灰烬。
老祁让我先把住房登记了,说矿建处正在大批盖楼房,抓紧时间提前登记,年底就能拿到新房。哈哈,老祁描述——你爱人调过来,住房拿到手,小孩再送第一幼儿园,那可是一流幼儿园,带出的小孩嘴舌灵巧,琴棋书画样样会,你全家马上就要幸福哩!烟霭中,老祁为我描摹着水光漫漫、秀色可餐的远景,我心里痒痒的,仿佛已触摸到那个波光潋滟的美妙时刻,丝丝缕缕融入我干渴的肌体。老祁真好,我真幸运。
按照老祁指点,我找了管住房登记的老陈。老陈板着面孔说,单位已有二十多人申请住房,无房户就七八家,房产科说了,年底最多只能给我们解决四五套,登记了也没用,像你这样的小青年多了去了!我惊了一跳,强词夺理说,我在市区无住房,可以照顾吧。老陈说,人家要先解决拆迁户,还要论资排辈!我的双手在颤抖,但我只能忍。我说,那先登记总可以吧。于是就在一张表格上登记了。登记了就算完成了一项使命,年底人家总会答复你,总会看在你家住外探区的份上,动恻隐之心吧!其实那只是我自己为自己设置的一个虚拟幻象。事实是,自从我登记住房后,我就每年找老陈登记,连续登记了四年,年年见有大批新楼竣工,年年有比我更年轻的小青年住了进去,却始终没有我的住房。我傻眼了。这是什么狗屁单位!我一个外探区无房户,怎么就拿不到住房?我问老陈,老陈已客气多了,说,老赵,我可是给你争取了,但人家房产科没分给你,也没办法。老陈把我拉到墙旮旯悄悄说,得找上面大领导批条子,这样排队,等到猴年马月也排不上!老陈给我说了实情。老陈或许觉得我老老实实等了四年,轮也该轮到我了,但老陈无能为力。第五年,我几经周折终于拿到一套旧楼房,但与老陈无关,与单位无关。是一位好心大姐帮的忙,那大姐拿着我的报告直接找了某位大领导。通过那张签字批条,我越过老陈直接找到房产科主管,才算有了眉目。若没有老陈提醒,我肯定还在傻等。
静静等老祁回话。老祁说了,要找档案馆馆长,还把我写好的妻子简历规规矩矩叠好,夹在他的“安全监察证”里。
于是我天天盼老祁晚来。老祁一晚来,我就有了期待,就会默默祈祷。我想,老祁可能给我妻子办调动去了,心尖热乎乎的。我就更加兢兢业业地趴在桌子上写讲解词,编辑一本叫《有益的启示》的书籍,在成堆的观后感与留言中海选文章,修改编进书中。我想,老祁为我操劳着,我要厚道,要讲良心,不能逼人家。老祁不说我就不问。
老祁依旧海阔天空神侃。从老花镜后抬眼看我,他眉毛不时上挑着,有种“眉飞色舞”的欢悦。老祁用流行的软笔写字,密密麻麻写在方格稿纸上,笔墨简劲,干净爽利,有一股朴茂古风。以我对书法的肤浅理解,认为那是一种近似书圣王羲之的行楷,笔致圆融丰润,从容隽永,让人过目不忘。写着写着老祁还会冒出几个繁体字,显得活灵活现,幽玄而贵气。写一阵子儿,他就会摘下老花镜,喝几口茶,抽几支烟,说几则趣闻轶事。
老祁说,知道吗?小匡她爸出事了,丢人丢大了,让人捉奸在床,打得鼻青脸肿,光屁股蹲着,浑身发抖,那鸡巴还滴水水哩!老祁形象地说着,嘴角有白色唾液,左手还做着滴水水的动作,仿佛他就在现场。唉,撤了,一个副院长,多不容易啊。当年,老匡也是和我一个火车皮拉来的,睡过上下铺哩,后来混上副院长就不理人了,走路看天,碰上两回,装不认识。老祁腆着肚子,看天花板,样子可爱。你看小匡,这几天躲在班车最后,一句话也不说,眼泡子肿得大大的。老祁观察仔细,揣摩精准。几天后我碰到过小匡一次,见她老远低着头,不认识我一样。过去小匡见我总打招呼,是个活泼女孩。老祁感慨,平淡最好,不要钻营,不要耍小聪明,不要近美色,不要近钱财,不要溜须拍马,就不会有烦恼哩!
老祁说着,就是不说我妻子,让我永远处在提心吊胆中。我终于憋不住了,开口问,我……我爱人的事您问档案馆朋友了吗?老祁一愣,旋即说,你看我这人,这么大事都忘了告诉你,该打、该打板子哩!老祁脸色通红。
其实老祁多日前就找过那馆长了,因被一口回绝,很恼火,不知该怎么给我说。那馆长问我妻子什么学历,老祁就从安全监察证里取出妻子简历。馆长乜斜了一眼,迅速变了脸,高声说,学历太低,我们只要学档案的大学生!老祁语塞,只得腆着肚子赔笑说,哦,这样啊,通融一下么,多不容易,外探区的。回答更呛人,我们又不是收容所!回来后,老祁怕我伤心,就没告诉我,纠结着,强装欢颜,心情却郁闷悲愤。
老祁复述完,就破口大骂,什么狗屎馆长,什么酒肉哥们儿,当了个小弼马温就来这一套,我不认他了,什么玩艺儿!老祁义愤填膺。知道老祁是为我好,才故意说忘了告诉我,我很内疚。为我受别人白眼,还得自己承受。这社会怎么就如此冰凉如此冷漠呢?!我愈发笃信老祁传递给我的人生理念了。生活不只是潺潺流水和旖旎风光,还有世态炎凉和相互倾轧。
知道调动有多难了,我沉默着,整日郁郁寡欢。老祁见我窝心,就说,别灰心,这些天我一直给你打听呢,听说我们单位准备成立一个安全检测中心,你爱人不是搞化验的吗?工作性质接近,我找我们阎处长说说,先把名报上,处长总要给我这张老脸面子吧!老祁真挚,语重心长,让我熄灭的火苗渐渐复燃,心脏怦怦快跳着,宛若坐过山车,坠落,腾起。黎明的熹微晨光重又复现在东方。
回家把新消息告诉妻子,我省略了档案馆的细节,只说检测中心。妻子也兴奋起来,对我几多温存,做拉面,包饺子,晚上早早洗澡上床。我想,妻子真好。妻子说,这次咱不能木讷了,要给老祁送点东西,去家里看看。妻子提醒我,你个书呆子,求人办事哪有不送礼的道理,傻呀!我恍然大悟。于是小俩口在被窝精密合计,拟定了去老祁家的方案。周六下午,妻子向单位请了假,把女儿托给同学桂荣照看,就坐班车进市区,买了一堆东西——两条“万宝路”(那时外烟时髦),两瓶泸州老窖(一瓶七十八元,正好是我一个月工资),两只活鸡,让人宰杀去毛。约定在大十字百花照相馆门口集合,然后提东西敲开了老祁家门。看到我妻子后,老祁不住地夸奖说,长得好,周正,大方,难怪小赵不往外领哩?!老祁对我妻子十分满意,说,我周一就去找阎处长。老祁热血沸腾,有点激动,说还带什么东西,拿回去拿回去!推搡着不收。我和妻子尴尬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妻子机灵,待我与老祁推搡时,把东西放到厨房,拽我就走。
周一上班,老祁早早就坐在了办公室。他抽着烟,心事凝重的样子。见我后,掐了烟,郑重其事地说,你们心意我领了,两只鸡留下,但烟酒还你,不能收啊!我怔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原来,那天早晨老祁天还没亮,就摸黑骑自行车来馆,后座架上驮着烟酒。他平时不骑车,因距离太远,单趟就要近一个小时,为了还我烟酒,他破了一次例。老祁说,我左思右想整整两夜,可把我整苦了,咱俩是朋友,收东西多可耻,味道不对,良心不忍,必须退你!老祁还说,办你的事,我会赴汤蹈火,尽最大的努力。老祁的话镌刻在了我脑海里,闪闪烁烁,终生难忘。
期待中,没几天,老祁突然不来上班了。高大爷对我说,老祁被单位要回去了,说筹备一个大型会议离不开他。高大爷拿一瓶奎屯佳酿,嘴对瓶口喝一下,对我说一句,然后再喝一下。高大爷说,老祁说了,小赵文笔厉害,人踏实,一个人完成任务绰绰有余,让我好好照顾你,说你是人才,不可多得。高大爷说着,满房间弥漫着酒气,有种飘忽在酒窖里的感觉。
云里雾里,我心中一派苍凉。老祁的抬举,让我泪眼婆娑,也让我无地自容。偌大的办公室,从此就空空荡荡,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孤寂而凄冷。
后来我和妻子又去过一次老祁家,照例是周六下班后,为了买不买东西我们发生了争执,几乎翻脸。我说不买,妻子坚持要买。过去总是我顺从她,但那次我态度粗暴,妻子伤感地哭了,簌簌落泪,但始终没有一点哭声……
结局你可能已经猜到,老祁最终没能给我妻子办成调动。
老祁找过他的顶头上司——阎处长,还是碰了壁。老祁告诉我时,脸色沉郁,眼窝深陷,语气绝望。老祁说,我兢兢业业干了一辈子,都说我重要,但当我求他们办事时,都一口回绝,失败呀,活得失败呀!说着,就老泪纵横。他掏出手帕不住地擦眼角、擦鼻子,难以自制。我和妻子也陪他掉泪,笼罩着一派凄凄切切。那天,老祁拿出一瓶茅台酒,让老伴弄了几个菜,贵宾一样招待我们。我和老祁都喝得酩酊大醉,烂醉如泥,悲摧着,失控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在缭绕的烟雾中,我们颓废,落寞,忧伤,心中滴着血……
不久,老祁就离休了。
数年后,退管中心组织老年团体操大赛,我看见老祁在指挥一个方阵,他舞动着小旗子,脖颈上吊一个大哨子,时不时把哨子放在嘴里,嘟嘟嘟,啾啾啾,声音嘹亮,节奏明快。那是一支数百人的大方阵。老祁腆着肚子,神态镇定,宛若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看着老祁,我又一次想到了父亲。
前些天在路上,偶尔碰到老祁的前儿媳小静,憋了半天才问,好久没见老祁了,他现在怎样?小静诧异地盯着我,半天才说,你是说我前公公呀,去世好几年了。小静表情幽怨,我像被猛击了一掌,激灵一下,再也不知该问什么。小静依旧白皙,漂亮,袅袅婷婷,楚楚生姿,只是与老祁儿子离婚后,一个人带孩子不易。当年,小静在馆里,老祁对她评价极高。老祁曾说,要是小静当我儿媳,我这辈子就烧高香了,睡梦中都会笑醒哩!
老祁看人很准。
没能见老祁最后一面,我沮丧了很久。想起老祁为我灌输的人生哲理与做人底线,觉得句句炫亮,字字朗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