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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之夜

2015-11-18韩国金息

西部 2015年3期
关键词:胡同丈夫

[韩国] 金息 著

尹美花译

1

古铜色的洋铁提桶里正熬着一堆鸭骨。鸭骨里熬出的黄白油脂凝成油膜,像炕油纸一般浮在上面的时候,客厅和厨房渐渐笼罩在昏暗里。这时,厨房对面紧闭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位老人走出来,动作像原地踏步似地转向玄关方向,然后拖沓着两脚走起来。也许是因为昂着头,老人的身体像悬在空中一样忽悠忽悠地晃着。好像玄关门开了,一瞬间老人像被抹掉了似地消失在门外。

几乎在玄关门自动合上的同时,英淑从餐桌前的椅子上嗖一下起身了。她打开了厨房的日光灯开关。

煤气灶的火拧到了最小,黏稠的鸭骨汤在提桶里执拗地熬着,跟老人一天一天苟活的这寂寥而又无休无止的日子一样。老人整天蜗居在家里,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熬鸭骨和抄写名人传记或者《圣经》什么的,要么就是看电视新闻。天色渐渐黑下来的时候,老人就会无声无息地踱出家门去散步。

老人散步的时间并不长,一个小时左右,顶多在附近的胡同里逛一逛就会回来。离家不远处有一个社区公园,可老人好像不去那里。英淑晓得老人为什么非要徘徊在迂回而嘈杂的胡同里,那是因为要捡一些人家丢弃的家什,在老人眼里还有用处的废品。捡来旧货老人从来不给别人看,像珍藏似地整整齐齐地码在自己小屋的单门立柜里。好像它们是随葬品,将要跟他死后皱巴干枯的肉体一起埋入地下似的。她想象着老人躺在电风扇、相框、钟表、花盆等等破烂杂货里进入永恒睡眠的模样,甚至耸了耸肩膀又摇了摇头。

她瞟了一下玄关,用汤匙在提桶里搅了搅。凝结的油膜像撕开的炕油纸一样裂开了,熬得焦黄甚至发青的汤水里,肋骨、颈骨和脊椎底骨一类,耍泼谩骂般地上下翻滚。她用汤匙使劲儿按了按这些骨头,待骨头沉到提桶底之后,舀起一勺鸭骨汤。她呆呆地凝视着汤匙里的汤汁,老人的两眼浮现在汤汁里,好像老人浑浊的瞳仁泪汪汪地浸在这汤匙里。她感觉这双眸子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像扔一样把汤匙丢在提桶里。

老人究竟从哪儿弄来这么些鸭骨头呢?这些剥光了肉、零碎、瘦骨嶙峋甚至丑陋的骨头。

说不定是从“玉泉鸭餐馆”弄来的……

她冒出这种念头也是事出有因的。去年冬天,她和老人去过这家餐馆,在老人七十三岁生日那天请他吃了清水鸭。当时丈夫正好出差,小姑子也有事没来,她作为儿媳只好一个人给老人庆生。虽然早上煮了海带汤,但是再摆一桌生日宴席又有点那个,干脆跟老人一起去这家餐馆吃饭。介绍这家餐馆的人正是她的亲妈。用粉碎机磨碎了山药,放一起用清水煮出的清水鸭,盛在小锅那么大的陶罐里端了上来。这家餐馆很有名,到了周末不预定就没有位子。“听说十几年前翻修了一座快塌下来的破房子,开了这个小店儿,如今简直发大财了。吃完清水鸭,还会端上来一份盛在竹制食箩里的黏米饭,听说那饭也特别好吃。”那天不是周末却没了空座,老人和英淑只得爬到阁楼上吃清水鸭了。老人像饿坏了的饿死鬼一样,舀着黏糊糊的山药汤像喝米糊一般大口大口喝起来。老人躬着身子就像用肩膀支撑着低矮的棚顶一样。也许是因为老人的缘故,她有点儿倒胃口,似乎清水鸭难吃到不能下咽了。她舀着免费的腌萝卜泡菜汤,提前要了黏米饭吃了。她去了趟卫生间回来,为了结账翻出信用卡递过去时,餐馆的女主人突然问道:“是你父亲还是老公公,看来你得经常买清水鸭孝敬了。”

“……?”

“他问,能不能要一些鸭骨头。”餐馆的女主人瞟了一眼规规矩矩地站在店门旁的老人说道。

“鸭子……骨吗?”

“可不是嘛。”

“为什么要鸭骨……?”

“啥为啥呀?就算骨头也想熬点儿汤喝呗。”

餐馆女人的表情好像在说某种丢人的事,令她也惶惑不安起来。她像受到侮辱似地转身出了餐馆。

她觉得老人就是从这家餐馆要来的这些鸭骨头。恳求那个右眉毛下长了一个痣疣的女人……如果不是,老人三天两头上哪儿弄一堆鸭骨头啊。

客厅的钟指向了七点。估计丈夫八点左右回来。下午四点左右丈夫打来电话的时候,老人正独自坐在饭桌前舀鸭骨汤喝。老人不停地舀着只放了粗盐调味的鸭骨汤喝,似乎那汤是长生不老的补药。她问晚饭怎么吃,丈夫说回来吃。

饭和汤都是早上吃剩的。她从冰箱里取出还能吃的小菜,摆上饭桌。所谓小菜也只有炒鱼粉、拌黄瓜泡菜和炒鱿鱼丝。一个多星期前在咸菜铺买的黄瓜泡菜都打蔫了。如果没有老人的话,就能约丈夫在地铁站附近见面,吃一碗刀削面了……她还想吃蒸香辣鱼。她心烦意乱地煎了一条鲐鱼,打了四枚鸡蛋草草做了煎鸡蛋。简单热一下菠菜大酱汤,汤里别说花蛤,连土豆和葱都没放。当她准备这些晚饭的时候,提桶里的鸭骨还在不停地熬着。熬鸭骨的味道和煎咸鲐鱼的气味儿混在一起,不止厨房,飘满了整个房子,甚至阳台和浴室。

站了有三十分钟了吧。她感觉腿和脚都肿了,感觉脚丫子像水族馆里的海肠一样肿胀起来。她把屁股搭在餐椅上调整呼吸。现在是怀孕第七个月。五个月的时候,医生悄悄暗示她:胎儿是男孩儿。当时丈夫出差不在家,所以这件事情最早透露给了老公公。老人只有丈夫一个儿子,而且老人自己也只有姐姐和妹妹,是世世代代稀罕男孩儿的人家。她想老人当然会比期待孙女更期待孙子,心里会感觉庆幸和欣慰,毕竟是传宗接代的孙子啊。

“说是儿子啊。”

“……?”

“我是说肚子里的孩子。”

“是吗……”

老人只有这一句话。就算他一向沉默寡言,怎么能如此冷淡啊。又不是别人家的儿媳怀了孕……甚至从没拎回来一次像样儿的水果。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老人也从没问过她什么时候生。算了,我这么孕吐的时候还整天熬鸭骨……她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孕吐很严重,她认为就是因为熬鸭骨的味道。她在充满鸭骨味儿的屋里一口水都咽不下去。不清楚是不是因为喝了那么多鸭骨汤,老人的脸逐渐润泽起来,而她却像铁杆一样越来越瘦。甚至有一次觉得实在没法呼吸,就逃回娘家住了半个月才回来。

“听说呀,比起单身婆婆,单身老公公更难侍候。”

结婚前母亲就因为这个理由不太中意女婿。

“我们会员当中有个住三扶公寓的人。二女儿出嫁后侍候独身的老公公,因为又耍酒疯又碎嘴,差点儿闹离婚了。都在离婚申请书上盖好章递给丈夫,他才把老头儿送进养老院呐。”

她说老人滴酒不沾而且正经又寡言,当时还劝母亲别顾忌和担心。可是结婚才过两年,老人就变成了令她无法揣摩的阴险老头儿。

“妈,我才明白千丈水易测人心难测这话的意思了。”

“不管俗话还是什么,凡是老话有一句错的吗?”

“就是嘛。”

“等着瞧吧。这些老话以后会越来越像钉子一样钉进你骨子里。等这些老话都钉在骨头上,哗哗淌出像血一样的锈水,那时候你才会懂事吧。这可说不定啊?没准儿真有人把鼻子塞进洗碗水里淹死呐。”

“哪怕老爷子给我买过一个西瓜,不,哪怕买来一个拳头丁点儿的香瓜,我也不会这么讨厌他了。”

在娘家的那段日子里,她在背后说老人坏话,以此来减轻妊娠反应带来的压力。当她好不容易稳住了孕吐回到家里的时候,连屋里的壁纸都被熬鸭骨的味道浸透了,碗筷、抹布、洗碗刷也不例外。提桶里还在熬鸭骨,老人在小屋里抄书也不往外看一眼。她收拾东西回娘家时老人正在抄写甘地传记,这会儿在抄写托尔斯泰的传记。连小学都没毕业的老头,对甘地和托尔斯泰能了解多少啊,又不是练习写字,这样寒酸地不分昼夜抄写那些干什么。她这才发现老人抄写的一本又一本传记也是从街上捡来的。有一天,老人捡来将近二十多本的传记全集,摆在客厅里用抹布擦灰。不知道存放了多久,白虫子在泛黄的纸上爬来爬去,而且到处都是斑驳的霉斑。

老人快要回来了……今天又会拎着什么破烂进来呢?

2

八点已经过了,丈夫还没回来。晚上出去散步的老人也一样。丈夫就不提了,老人早该回来了。老人离家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

丈夫经常比说好的时间回来得晚,经常毫无理由地晚两三个小时回家。丈夫是墨水生产企业的营销人员,经常会突然有这样那样的应酬。两天前也是,丈夫说好了再晚也不会超过九点,但是将近半夜才醉醺醺地回到家。

把煎得干巴巴的鲐鱼盛进碟子的工夫,传来爬楼梯的脚步声。随后不知道哪一家传来开关房门的动静。她把鲐鱼碟子放在饭桌上。

是202号的女人回来了?

她关掉了架着菠菜酱汤的煤气灶。蔫软发黑的菠菜们在黄色酱汤里像舌头一样翻滚。她捞起一根菠菜放进嘴里,菠菜令人窒息般缠在舌头上,她好不容易咽下,抬头望了望客厅的钟表。

她在等丈夫和老人,可是更盼着202号的女人回家。除了在走廊楼梯上见过几次面,连招呼都没打过。她等待那女人,是因为前一天从老人那里听到了一件离奇事。

“楼下的媳妇,明晚会送来三十万块钱(译者注:1万韩元=约60元人民币)。”

楼下就是202号。

“我借给那家媳妇三十万。我叫她把钱还给你。”

“给我吗?”

“她说明晚还钱。”

“可为什么还给我……?”

“她说一定还……嗯,一定……”

“……”

“收到那笔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吧。”

说完,老人出去散步了。202号的女人,老人能见过几次面啊,居然借了三十万。她一边纳闷,一边又为这笔意外收入暗暗窃喜。自从怀孕以后,每个月都是赤字。扣除每月支出的保险金和定额存款、水电气费什么的,生活费总是紧巴巴的。大上个月因为做了医疗保险不报销的羊水检查,甚至办了一张透支存折。不过老人哪来的三十万借给202号的女人呢?老人是不是藏了一笔他儿子都不知道的钱呢?丈夫没有背着她给老人零花钱,老人过得也可以。倒也是,不抽烟也不喝酒,也没什么地方花钱。老人也不是喜欢到处游玩儿的人。可能老人也没什么朋友,她从没见过老人跟什么人通电话,甚至跟住在水原的女儿也从来不打电话。

老人平时跟202号的女人熟悉到什么程度呢,能一下子借三十万?可是以老人的性格来看,不太可能。连我这儿媳妇老人也不怎么搭话,更何况202号的女人好像在上班,白天都不在家。虽然住在一个楼里,她跟202号的女人没怎么说过话。年龄大约四十岁靠后,跟丈夫和两个女儿住一起,除此以外几乎没什么了解。可也是,本来就揣摩不透……她觉得老人对这楼里的人了如指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都怎么过日子,只是装作不知道装疯卖傻而已。

老人甚至知道我在偷偷倒掉熬出来的鸭汤,不是也装作不知道嘛。他明明见过我用汤勺把汤倒在洗碗槽里……让她感到怪异而且百思不解的是,老人竟然没向他儿子告发这件事,这更令她心烦意乱到无法忍受。老人装聋作哑的事哪止这些呢?我把他的衣服单独塞进洗衣机里分开洗,他用过坐便器后我就大量喷洒消毒水刷洗坐便器。这些事儿他都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吧。

她突然想起老人搬到她家已经快两年了。老人从没得过什么小病,突然中风倒下后只能服侍着一起过了。住院期间恢复得还算快,但是老人说话和行动跟以前比起来又结巴又慢吞吞。当时丈夫卖掉了老人独居的小型公寓,把钱投资到股票和基金,才八个来月就几乎全赔光了。当时正流行投资基金,所以急着卖房,比市场价低三四百万卖掉的那间公寓,几乎是老人全部的财产。不管愿意不愿意,她只能跟老人同住一套公寓了。

她下意识地耸了耸僵硬的肩膀,回头扫了一眼。因为她有种错觉,似乎老人站在背后直勾勾地盯着她。她睡午觉的时候也时常突然惊醒,因为感觉老人正在直勾勾地俯视她。洗刷碗筷的时候、打开吸尘器的时候、在阳台晾衣服的时候、看电视或报纸的时候也要扫一眼……

形成这种习惯也是事出有因。

老人搬进来将近一年,那天丈夫说好了八点左右就回来,九点多了也没见回来。她只能一个人跟老人相对而坐吃饭。她蓦地一抬头,老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怎么了?”

“……”

“为什么这样……”

“……”

“问您为什么这样看我呢?”

但是老人紧闭着嘴唇呆呆地望着她。老人也没怎么样,她却陷入了一种陌生而奇怪的恐惧。然而她无法清晰地说明那究竟是什么。

反正有过那件事以后,她绝对不和老人单独吃饭。丈夫回来晚的时候,她摆好饭桌就躲进自己的房间,等老人吃完饭她才出来独自吃饭。老人似乎也觉得一个人吃饭比较舒服,吃完饭后就悄悄钻回小房间,而且在她吃完之前绝对不会出来。丈夫偶尔下班回来早的时候,就和老人围在一张餐桌上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虽然病情有了明显好转,但老人还是中风患者。她好几次看到老人喝鸭骨汤的时候,握勺子的右手瑟瑟颤抖。老人的右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舀上来一汤匙,从勺沿扑簌簌地往下淌鸭汤。她只装作没看到。从热气蒸腾的提桶里一汤匙一汤匙地舀出鸭汤,对于老人来说跟搬一张张又大又沉的砖头一样累。即使如此她也从来没把鸭汤盛到老人面前。

如果老人再次倒下可怎么办?我不会又要照顾新生儿,又要看护中风的老人吧。

可是202号的女人为什么还不来还钱呢?不会忘了还三十万元这码事了吧。她渐渐焦躁不安起来,似乎借出三十万元钱的人不是老人而是她。

讲好了还给我的,那就是我的钱!

她甚至已经想好怎么花这三十万了。她想买一个装新生儿尿布和衣物的屉柜。三十万元钱能买一个像样儿的屉柜了。

客厅的钟表这么快就指向九点了。一想到大家都回家的时间里,一个人徘徊在胡同里的老人,她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大约一个月前,她从美发店回来的时候,在家附近的胡同里遇见了独自走路的老人。偏偏遇见了老人的背影……在密密麻麻的挤满多户型住房的胡同,那种每户门口都堆满垃圾、电线像罗网一样遮天蔽日的胡同里。

那天,她把从姑娘时节开始留的长发剪成了短发。丈夫曾说被她的头发迷住了。她的头发本来又长又润泽,如今要梳头的时候,头发上就会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膻味儿,似乎在鸭骨汤里泡过一样。她忍无可忍,立即拎起钱包来到美发店。当头发咔嚓咔嚓剪下来的时候,她一边直愣愣地盯着镜子一边埋怨老人。虽然仔细一想,剪头发并不仅仅因为老人,不仅仅因为渗入头发上的熬鸭骨的味道。因为天气越来越热,她也感觉到又长又密的头发很不舒服。挺着大肚子蹲下来洗头发也很吃力。还没生小孩呢,头发就好像比以前掉了很多。从美发店出来后,她在旁边的小吃店吃了一碗小萝卜面条,回来的路上遇见了老人。

老人拖着双脚走在像用酱油煮过的牛蒡一般的胡同,像划船桨一样挣扎挥舞着左臂。跟左臂十分夸张的摆动不同,右臂悬在空中呈四十五度角,像假肢一样僵硬。老人急促地迈着脚步,她有些忐忑不安,怕老人这样走下去会朝前栽倒。老人的两只脚不停地交叉迈步,也许是因为步幅窄,步伐非常非常慢。她隔着五六步的距离慢慢跟着,实在忍不住了,到底还是匆匆加快了步子像没看见似地嗖一下超越了老人。快到胡同尽头的时候,她悄悄回头张望了一眼,老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瞪大眼睛打量着胡同里的角角落落,哪儿都没有老人的身影。老人似乎不仅从那个胡同里,而是从整个世上倏然消失了。她呆呆地伫立了半天。回到家大约二十分钟左右,老人像啥事儿没有似地捡了一台电风扇回来了。

肯定看到我了,看到我把自己的老公公当作陌路人一样经过……不知道老人在心里把我想得多么可恶……

反正自从那天以后,老人出去散步的时候她尽可能待在家里,因为怕出门时在胡同里遇到老人。还有一次去买做酱汤用的豆腐,下了台阶又返回来了。那天她把只放了很多茭瓜却没放豆腐的酱汤摆上了晚餐桌。

丈夫和老人还没回来的时间里,煎咸鲐鱼慢慢变硬了,鸡蛋卷也散发出腥味儿。她从饭锅里盛了碗饭又倒了回去。因为不想吃饭,想吃别的了。最近她的食欲正好很旺盛。因为孕吐她本来吃不下任何东西,如今身体像要补回来似的,在不停地要求吃东西。她今天中午独自去了一家中国餐馆,要了份炸酱面。老人独自在家闷坐着用勺子舀鸭骨汤喝的时间里,她正用筷子捞着油腻腻的黑色面条。她打量着冰箱内部,或许能找到点儿什么吧。前几天吃剩下的炒年糕条包在塑料袋里一下映入眼帘。她从橱柜里找出平锅,倒上炒年糕条。炒年糕条已经冰凉发硬了。她倒了一些水,把平锅架到煤气灶上。虽然盖紧了盖子,从提桶里冒出来的蒸汽仍然包裹了她的脸。

早晚要把这该死的提桶扔出去……熬鸭骨的时候煤气灶喷出的热气,那已经充分熬透的汤汁喷射出的热气非常厉害。到了天气真正热起来的时候,这屋子会被煤气灶上的那只提桶整天喷出的热气熏得沸腾起来。何况因为房前房后全是密密麻麻的建筑物,通风非常不好。熬的不是鸭骨,我的骨头不被软软地熬掉就不错了!

热好的炒年糕也没怎么吃,她就放下了筷子。可能在冰箱里放了好多天,味道不好。

如果她忘了怎么办?不是说好了一定还的嘛,一定还,一定……

她想着要不要煮个方便面吃,后来为了去一趟202号,她出了玄关门。202号的女人说不定忘了。从她的302号到202号只需要走12级台阶就到了。她用一只手托着大肚子,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如果踩错了台阶滚下去的话可就出大事了。拜访202号的事儿还是头一回。

她敲了五次房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看样子202号的女人还没回来,包括她丈夫和女儿。

她只好从202号门口转身重新爬上了楼梯。

3

快到十点了,老人也没回来。丈夫,还有202号的女人,谁也没有回来。她既不能收拾饭桌,也无法安心入睡。

老人这会儿在哪条胡同里徘徊呢?不会是找不到回家的胡同了吧。

说不定丈夫是故意不回家。这也是因为老人,他不想没事儿跟老人碰上,说不定在等老人睡熟了才回来。仔细想来,自从老人让他还钱之后,丈夫晚归的日子渐渐多了。说是八点或九点就回来,可是总要等老人睡着了才醉醺醺地归家……

老人真的一直蒙在鼓里吗?说不定早就知道了,只是装不知道而已。如果是这样,怎么从来都不见他抱怨呢?虽说只有一个儿子,但那几乎是他全部财产,卖房的钱没跟他商量一句就血本无归了。

突然有一天,老人出人意料地要求把卖房钱拿来。那是大约两个月以前的事了。那天八点以前丈夫就下班回家了。她做了猪肉泡菜汤摆好晚餐桌。老人用勺子舀着她单独盛在大碗里的汤,突然问丈夫:“是八千万没错吧?”

丈夫和她都不明白老人到底在说什么,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不用都给我,不用都给……”老人自言自语,用勺子捞起泡菜片放进嘴里。

“用不着把八千万都给我……”嚅动的嘴唇停下来,又咕哝了几句,“给我四千万就可以了。”

“四千万?”丈夫这才放下筷子问老人。

“听说有个专门让老年人住的公寓。”

“公寓?”

向老人发问的人换了她。

“老年人公寓……听说只要交三千万的话,马上就可以入住……”

老人的视线在丈夫和她之间的空旷里摸索。

“听说每天都给做运动,而且还定期用观光大巴组织旅游呢。还有常住在那里的护士,准时给药呢……一直放在银行里的话,利息也不少吧。”

老人的意思是说,卖房的八千万当中拿出四千万。丈夫把八千万投资到股票和基金的时候,为了让老人放心就谎称存入银行了。

“就算银行利息是六个点,八千万的话,一年也有……”

“最近哪有给六个点的银行?”丈夫霍地发了火。

“八千万又不是小数目,如果银行不是贼的话,这点儿利息应该给的嘛。”

“不懂就别说了,最近银行利息顶多也只有三个点。”

“我想八月份以前就搬进去,趁天气更热以前。天儿太热了,大伙儿都不舒服……”

说罢,老人从饭桌前起身出了门,今天的夜间散步比平时晚。从那以后,老人再没提过钱的事。但是她想,不清楚老人什么时候又会突然让他们拿出四千万呢。本来就是一个捉摸不透的老人……而且不是声明了八月份之前就想搬进去嘛。可是四千万上哪儿去弄啊。何况孩子一出生,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而且母亲在照顾大哥家的孩子们,她只能住进月子院坐月子了。她知道八月份之前丈夫不可能给老人手里塞进四千万元。更何况预产期就是八月初。看来老人也想在孩子出生前离开这个家。不管怎么说,对两个月后就要出生的孙子,怎么会那么漠不关心呢?又不是别人的孙子……

老人不在的话,那间屋就可以布置成孩子的小屋了……

也许是离孩子出生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她竟然产生了想把老人住的屋子布置成孩子房间的念头。用传贳(译者注:一次性交纳一大笔房租,合同期满时退还的租赁形式)租的这间小型公寓只有两个房间。她们夫妇住大屋,老人住在小屋里。在老人搬进来之前,小屋一直当衣帽间用。客厅小得连沙发都放不下。既然医生说了是男孩子,如果贴上蓝色的壁纸,再挂上窗帘就好了……朋友要送的摇篮也没地方放。放摇篮的话,得把大屋的床扔掉才行。

听人说怀孕的时候厌恶谁,肚子里的孩子就会越像那个人……她知道没有理由孩子一定不能像老人。毕竟是孩子的亲爷爷。所以没有理由一定不会生出一个像老人那样眼睛无神地下垂、人中长长的孩子。更何况她最近总觉得丈夫长得太像老人了。跟我这儿媳妇没有一滴血缘关系,但是对丈夫来说可是亲生爸爸呀。一直以为丈夫长得像婆婆,她很早就去世了,只在照片里见过,但是事实并非如此。丈夫跟妻子也从不吐露心思,从这一点来看也感觉随了老人。

她去客厅拎起电话机:“妈,是我。”

“嗯——”

“这么快就睡了吗?”

“只要过了九点就困得不行……”

“……”

“怎么样,你公公过得还好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和她通话的时候总是最先问候老人。因为比谁都清楚,自从她怀孕之后,像慢性头痛似地折磨她、令她烦恼和郁闷的根源就是这位老公公。

“今天也喝了差不多一壶鸭骨汤了吧。”

“这老头儿,真是的,能活到百岁啊!”

“妈,别说这种话,祸从口出啊。”

“你怎么样?吃得还好吗?”

“老公公一整天呆在家里,还得看他脸色,想吃啥都做不了啊。一整天像被监视似的,跟坐牢没什么两样儿。经常去老人院那种地方多好啊!要么去下下围棋不也挺好嘛。”

“哎,算了吧,算了……那都是性格。”

结束二十多分钟的通话,她走进老人的屋子。虽然隔两三天就会开着吸尘器进去一趟,可她总觉得像偷偷摸摸走进陌生人的房间,带着隐隐的不情愿和忐忑不安。有三坪(译者注:1坪=3.3058m2)吗?屋里的家具只有镶了一面镜子的单门立柜和铁制书桌、电视机以及两层屉柜。搬来儿子家的时候,老人的家当几乎都扔掉了。和老人一样,都是一些又旧又破没用的东西。

她的视线不知不觉停留在壁挂上的灰色夹克上。似乎老人的魂魄飞走了,只剩下假模假样的外壳被悬吊在墙上似的。说得也是,老人好像搭配服装似的,在夹克下面配了一件黑色西裤挂了上去。是因为夹克上面又挂了贝雷帽吗?她感觉只要一拿起贝雷帽的话,就会突然冒出老人肥皂般扁塌的脸。她压抑着拿起贝雷帽的冲动,走到书桌前。

书桌上老人正在抄写中的《圣经》和小学生用的大方格笔记本敞开着。那二十多本传记,什么时候都抄写完了吗?老人抄写《圣经》并不是因为宗教信仰。因为老人不是信徒。不仅不是信徒,对于老人而言没有什么宗教。又不是信徒还抄写《圣经》,她觉得这是一件既可笑又白费心思的事。更何况用那只舀鸭骨汤时也哆哆嗦嗦的手,还抄写什么……不过,抄写对于一个无所事事的老人,是一种爱好也是打发时间的消遣。老人照着《圣经》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抄在笔记本上,以此捱过自己所剩不多的时间吧。这本《圣经》肯定也是从哪个胡同的某个角落捡来的吧。

她拽出了塞在书桌下的凳子,搭上半边屁股跨坐下来,把老人记在笔记本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像要抹掉似地读下来:

也要清洁一切衣服、皮物、山羊毛织的物和各样的木器。

不知道写得多用力,字就像老人用手指捻死的蚂蚁一样。就像在杂乱漩涡般的指纹碾压下,死于非命的蚂蚁们在笔记本上排成一列似的,一笔一笔坚守着行和间距。但是仔细一看,每个字都有些轻微发抖。

她隔了几行继续念了下去:

金、银、铜、铁、锡、铅,凡能见火的,你们要叫它经火则见洁净,然而还要用除污秽的水洁净它。凡不能见火的,你们要叫它过水。

一字一字放声朗读的工夫,她对于老人的感情原本如细丝般细小而纷乱,千丝万缕的情感杂乱地纠缠在一起逐渐拧成了一股,形成一缕又粗又分明的感情。

出乎意料,那不是厌恶或怜悯,而是一种恐惧。

真是一个可怕的老头儿……她下意识地喃喃自语,朝右转回了头,视线死死盯在贝雷帽上,直到眼角抽搐了。她产生了一股强烈的错觉,似乎老人的脸隐藏在墙上的贝雷帽里。她从凳子上站起身,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近贝雷帽,把手伸了过去。

用力推掉贝雷帽的瞬间,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尖叫。贝雷帽像被扔掉似地滚落在地板上。

藏在贝雷帽里的只是一个钉子头,但是她一直无法摆脱这种感觉,似乎老人的脸就藏在屋子的某一处盯着她。顾不上捡起贝雷帽挂回原位,她慌忙走出了老人的屋子。

关紧老人的房门后,她去了一趟202号。为了要回老人借出的三十万元钱。也不一定非要今天晚上就索回三十万元钱。可她总是觉得牵肠挂肚,为了今天晚上能舒舒服服地入睡,她觉得应该把钱要回来。而且接近产月,失眠一直折磨着她,昨天晚上过了凌晨三点也无法入睡。

202号的女人还没回来,她的丈夫和女儿也没回家。每天都这么晚吗?对于202号的女人一直没回家,她的感受不仅仅是心烦,甚至有些愤怒。说好了今晚还钱就应该还的嘛。更何况是跟自己老爸一样的老人借的钱……可是202号的女人没回来,也许她有什么事吧。

因为无人归来,她想知道别人家都回来了没有。大伙儿都跟平常一样平安地归家了吗……

她贴在楼梯的窗户上,观察对面的房子。对面的公寓离她住的公寓只有十多步的距离。四层的公寓,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大伙儿都回来入睡了吗?还是大伙儿还没回来呢?就像老人和丈夫,还有202号的女人没回来一样。

她怀疑大家是不是都没回来。也就是说大伙儿……

4

她一边担心着将近十一点还没回来的老人,一边又觉得老人不归是一种欣慰。说实话,每当老人为了散步走出玄关的时候,她总是希望老人不再回来。她知道老人没地方可去,可还是希望就这样远远地走掉……如果能每个月只见一次面相安无事地过日子该多好啊。每当老人散步回来自己打开玄关进来的时候,她总是堕入一种失落感。如果老人的手里提着旧货,她甚至会心生一股闷气。他不是一辈子连女儿家都不去的老人嘛,即使那地方只要坐上地铁就能到。如果丈夫不给四千万的话,老人能去的地方只有养老院了。

她有些局促不安,好像老人会立即跑回家索要四千万似的。不是跟丈夫而是朝她要。

她比谁都清楚老人有多么固执。表面看来好像没有自己的意志或主意,可是老人按照自己定下的规则活得一丝不苟。表面上似乎在日常生活里依赖并且顺从儿媳妇,其实却像漂在水面上的油似的,彻底地我行我素。明知道我那么讨厌熬鸭骨,可老人不还是一整天熬鸭骨吗?光看老人把那张令人联想到死亡的遗像照挂在显眼的客厅墙上也是……老人的用意也许是想时刻提醒儿子和儿媳,他离死期不太远了吧。四个多月前老人没和她商量一句,就在客厅墙上大张旗鼓地挂出了自己的遗像照。

“让爸把遗像照摘下来吧。我每次见到都打寒战,像看死人一样。”

她很厌恶地跟丈夫说了五六次,可是像框仍然挂在客厅墙上。她讨厌的不止这些,连照片里老人的衣着也不满意。照片里老人穿着干净利落的改良韩服,偏偏是她给买的。她在百货的地下商场三折买来的。她故意不撕价格标签就送给了老人。虽然买得很便宜,却想告诉老人这件衣服有多贵。她最终还是怀疑,老人可能连这件改良韩服是打折买来的事实也早已知晓了。

我一定要说以后不要再熬鸭骨了,只要老人一回来的话……

不过,对她来说,就像她不知道202号女人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不清楚老人什么时候回来。更何况自从住进她家以后,老人就从来没这么晚回来过,就算有什么红事或白事出门,九点以前准会回来,悄悄走进他的小屋,直到她入睡前尽量不出来。等她入睡之后的凌晨时分,老人才从屋里出来,像梦游患者一样在客厅和厨房里游荡。

如果不是公公而是婆婆倒更好了。那样的话,说不定还能把家务和孩子托给她,自己重新出去工作。虽然结婚的同时痛快地辞掉了早已厌倦的工作,她有时还会留恋职场生活。用丈夫那点儿工资什么时候能买楼房,像别人一样养孩子啊。她觉得只要下决心找份工作并不太难。她在中小工厂里做过财务工作,结婚后从别的中小工厂也来过信儿让她去干财务。

今天晚上肯定会回来吧,老人哪有地方可去啊……

丈夫正在借四千万吗?凑那笔巨款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借到了也是个问题。因为从借到的那一瞬间开始,这四千万的债要原封不动地让丈夫背了。作为欠下的债,四千万不能不是一笔巨款。跟四千万比起来虽然只是一笔微不足道的数目,她有一种紧迫感,无论如何今晚一定要从202号女人那里要回三十万元。甚至感觉到如果今晚要不回来的话,也许永远都要不回来似的惴惴不安。

可恶的老爷子,既然要给的话,直接要回来再给我呀……

不过,老爷子真的借给202号女人三十万元钱了吗?她总觉得老人借给202号女人三十万的事儿有些蹊跷。可老人不是爱撒谎的人啊。老人就不提了,再怎么急着用钱,怎么能朝一个住楼上的老头儿借钱啊。她觉得如果换成自己的话,即便是住在一个公寓的老人,也不好意思开口说借三十万元钱。只要202号的女人回来就清楚了,只要202号女人回来……

她想收拾餐桌,转念作罢,径直走到床上躺下了。

睡梦中,她听到玄关门打开又关上的沉重声音。那分明是玄关门开关的动静。她睁大两眼一动不动地躺了三四秒钟,然后起了身。是不是202号的女人回来了?她从床上起来,用手捋了捋零乱的头发走到客厅。时间转眼就快到子夜时分了。就算202号的女人回来了,这个时间去要钱也太晚了。别说她不好意思,可能反过来觉得自己是个怪女人。我这么焦急地等她回来,那女人知道吗?她还没回来的工夫,我都造访她家两次了。

她要去202号,打开房门来到走廊。玄关开了,202号女人的丈夫伸出了脑袋。她有些慌乱和难为情,可这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男子弄清楚她是住在楼上的女人后,露出惊讶的表情:“什么事儿?”

“大嫂在吗?”

“我家她吗?”男子的眼睛瞪大了一些。

“是……”

“为什么找她……?”

“我怕她是不是忘了呀。”

男子一副不解的表情。

“大嫂说一定会还她借走的钱,一定……”她只觉得脸涨红了,肚子抽了一下。

“借走的钱?”

她突然想,就算从202号女人的丈夫手里,也要追回老人的钱。就是说今晚一定得要回这笔钱。

“我家老公公好像借给大嫂三十万元钱了,说好这笔钱还给我,可怎么等也……”

“怎么会呢……她这人不会轻易跟别人借钱的。”男子很快打断了她的话。

“看来大嫂还没回来吧?”

“我家她不会跟人家借钱的……”男子歪斜着脑袋说。

“我家老公公说了,202号的大嫂借了三十万元……大嫂还没有……”

“我家她……”男子有些慌乱,脸像水泥一样僵硬。男子的身后传来女孩子轻轻叫爸爸的声音。

“我家她……”男子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盯了她两秒钟,然后关上了玄关。

“那……”

她站在紧闭的房门前心里很不痛快,呆立了一会儿。什么呀!还没回来的意思吗?是因为时间这么晚了,像讨债鬼似地找上门儿不高兴了?她这人不会轻易借钱,那么是老人在说谎吗?到底大家要到什么时间才回来呀?到现在还不回来。

她的脚踩上台阶,又退了回来,站在公寓的入口探头朝胡同里张望。因为振兴超市的招牌灯和电线杆上的路灯,胡同里不太暗。有人从胡同里走上来。原以为是老人,走近了一看是穿校服的男生。男生经过公寓走了。传来拉下卷帘门的动静,振兴超市的招牌灯灭了。她犹豫了一会儿,朝胡同里走下来。

因为脚肿了,她拖着拖鞋徘徊在胡同里的工夫,放在一户人家门口的柜子映入眼帘。一只螺钿柜。像拼图一样排列的螺钿们在黑暗中发出奇妙的光彩。她像被光彩迷住了似地走近柜子。

老人会不会在这只螺钿柜里睡着了呢?怕自己捡到的螺钿柜被别人拿走,蜷缩在里面睡着了呢?

她又走近螺钿柜一步,紧紧握住螺钿柜的把手。这一瞬间她屏住呼吸,一下了拉开螺钿柜门。

螺钿柜里空空如也。这种空旷,令她产生也想钻进去蜷缩着睡一觉的冲动……

她凝视着空荡荡的空间,抚摸一阵阵抽搐的肚子。

5

她又回到老人的屋里,环视了一下屋子,便走到书桌前坐下来。她把身子紧贴在书桌前,拎起圆珠笔,把笔尖搁在“利”字上面,好像上面铺着一层描字纸一样,一模一样照着描了“利”字。跟描绘一样,“利”字比别的字更粗更黑更显突出了。她把“利”后面的字也陆续描了下去。

利非订起行,安营在西奈的旷野。从西奈的旷野起行,安营在基博罗哈他瓦。从基博罗哈他瓦起行,安营在哈洗录。从哈洗录起行,安营在利提玛,从利提玛起行,安营在临门帕烈。临门帕

不会在立柜里吧……

她突然觉得老人也许藏在那只立柜里,躲在捡来的旧货堆里昏然沉入睡梦里……她小心翼翼地走近立柜。

不会吧……

她一边这么想,一边固执地把手伸向立柜门把手。轻轻握紧把手,哐当一声打开立柜,仓促而犹豫地扫了一眼立柜内部,她猛然吃了一惊。应该被旧货塞满的立柜里竟然空荡荡的,跟扔在胡同里的螺钿柜一样。一瞬间,立柜里空荡荡的空间和螺钿柜里空荡荡的空间重叠在一起,她似乎要被空旷的空间吸进去似地有些发晕。

老人的旧货都放哪儿了呢?昨晚老人不是也捡来一只饭锅了吗?不是一边瞥着我的脸色一边赶紧溜进屋里了嘛。她紧紧关上立柜门,重新走到书桌前坐下。

她翻笔记本的手迟疑了一下停住了。她的眸子仔细地浏览这些文字。

闪的族谱如下:闪一百岁生了亚法撒……亚法撒三十五岁时,生了沙拉……沙拉三十岁时,生了希伯。生下希伯之后,

不知不觉中她拎起圆珠笔,开始在上面用力描字,直到手背上的血管都鼓胀起来。

生了

生之后,

过了一会儿,似乎紧握圆珠笔的手麻木了,忽然停止了移动。也许是因为按得太用力了,从圆珠笔尖淌出的墨水形成了一个黑坑。坑变得又宽又深,字像沉没般地吸入坑里。

生了又生,靠粗绳一般结实的家谱世代相连的人们,水葬在这如深夜般漆黑的坑里。

她像要扩大圆坑似地画了一个圆,等待着本子上的字一个不落地吸进坑里。忽然间她起身了。

老人没有回来,丈夫也没有回来。

还有202号的女人。

6

提桶里的鸭骨汤快熬干了。只剩下不到一汤匙的汤里,骨头们翻滚着咒骂着。她把煤气灶的火拧到最大。火焰像饥饿的野兽的舌头一般哧哧舔着锅底。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汤熬干了只剩下骨头。在热气的熏蒸下,她的脸和脖子汗涔涔湿透了。汤已经熬干,连骨头都发白了。

今晚,老人的喉咙里连一勺鸭骨汤也流不进去了。

她盖紧了盖儿,关掉了煤气灶。她知道吹一宿也没法根除熬鸭骨汤的味道,但还是打开了排风扇。

她望了一眼老人的像框,然后走向了玄关门。她走下台阶走进了胡同,为了寻找说不定在胡同里迷了路的老人。她希望找到老人回家时,丈夫和202号的女人已经归家了。真的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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