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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翅鸟

2015-11-18梦天岚

西部 2015年3期
关键词:春生神庙二哥

梦天岚

有一种长有金翅的鸟一共在村里出现过三次,每一次出现都是在村里发生灾难的时候。

“第一次是在付姓和胡姓的那场械斗中,死了三个人,重伤二十好几,轻伤百余人。那样的打斗我这辈子只看到过一回。”村长说,“那时我还穿着开裆裤,我爹就是在那场打斗中死的。”

秋宝娘在喊秋宝把家里的牛牵出来。

秋宝不去,大哥和二哥都在家里,秋宝要娘喊他们去牵。秋宝娘喊不动秋宝,气得大骂:“秋宝你个砍脑壳剁脑壳的,连娘的话都不听……”秋宝任娘骂,接着问村长:“那第二次呢?”

秋宝听村里人说过了,付老大的腿就是那一年被打折的。那年夏天,大旱。为了争彩潭里的水,胡姓上百号人企图霸占彩潭,连夜将水抽了个精光,连彩潭里的鱼都捉走了。付老大去评理,当场就被一根扁担打折了左腿。付姓由此也聚集了上百号人,双方都操着家伙,就在彩潭边的神庙前大打出手。

当时穿着开裆裤的村长刚蹲完茅厕出来,他捧着光溜溜的小屁股叫喊着,要他娘拿草纸来给他擦屁股,结果看到了这场你死我活的打斗。他趴在茅厕外的一个土堆上看,双手捧着没有擦的屁股,不敢出来。他看到他爹被人用铁耙打倒在地。他爹被抬回来后当天晚上就死了。

第二天,彩潭边神庙的尖顶上出现了一只金翅鸟,金翅鸟飞走的时候,下了一场瓢泼大雨。空荡荡的彩潭不过一天的工夫就灌满了,比原先的水更深。村长他娘呼天抢地地嚎:“老天爷啊,你为什么不早一天下雨啊!”要是早一天下雨,就没有人放彩潭里的水,没人放水,就不会打架,不打架,他爹就不会死了。

村长的喉节上下蹿动了一下,接着说:“第二次是有一年春天发大水,水快淹到彩潭时,村里已有好几间房子倒塌了。”

“死了几个人?”秋宝问。

“倒是没死什么人,人都跑出来了,但水还在涨。要是再涨,全村就都泡在水里了。”

“后来涨了没?”

“后来金翅鸟来了,来了,又飞走了。水也就退了。你看看,为了感恩,彩潭边的神庙就是那个时候村里人共同建的,当时,金翅鸟就出现在那个位置。自从建了这神庙之后,村里就再也没发过大水了。”

“那第三次呢?”

“第三次是村里的猪发瘟,喂在栏里的猪一头接一头地死。死了的猪都不能吃,只能埋掉。”

“后来呢?”

“后来连兽医都没有办法,背着手不停地围着猪栏打转,干着急。”

“再后来呢?”

“后来金翅鸟来了,来了,又飞走了。猪也就不再发瘟了。金翅鸟是村里的救星。它可以驱散村里的邪气。”

对于村长说的这个金翅鸟,秋宝有点半信半疑。秋宝长到二十多岁了,从来就没见过什么金翅鸟。但村长说得像真的一样,他说金翅鸟的翅膀是金色的,发光,翅膀一张开,就像一团被风吹旺的火。

“金翅鸟还会来吗?”秋宝想象着金翅鸟的样子问。

“只怕是不会来了。”村长摇头,像脑袋里有一根绳子被什么东西给挂住了,“哪有那么容易哦,说来就来。”

付老大的孙子春生过来了:“秋宝,你别听村长的,那都是他瞎编的。”

“细伢子懂什么。”村长一直以来都不喜欢春生。

“你要是懂,你变出一只金翅鸟来给我看看。”春生激他,“变不出金翅鸟也行,哪怕是变一根鸟毛出来我都信你。”

秋宝看了看村长,又看了看春生,不知道该相信谁。

“那金翅鸟应该是真的吧?”秋宝问。其实秋宝以前也听村里人说过金翅鸟,但跟村长的说法不一样,有的说金翅鸟一旦出现,村里就会发生灾难,有的干脆说村里的灾难就是金翅鸟带来的。

“什么金翅鸟,那是凤凰,这穷山沟里的梧桐树,怎么可能引来金凤凰?”春生对村长说的话流露出一脸的不屑和得意,然后扭过头又对秋宝说,“你是个傻子,说了你也不懂。”

看着春生趾高气扬离去的背影,秋宝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春生是村里唯一念过几年书的人。

大哥二哥把牛牵到彩潭边的草坪里,准备杀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牛,是用来耕地的。

秋宝问:“娘,明年开春怎么办?杀了牛,我们拿什么去耕地?”

“是耕地要紧还是你爹的病要紧?”

“爹的病。”

“晓得是你爹的病要紧就给我闭嘴。”

“哦。”秋宝像是明白了。

秋宝他爹病了大半年,总是摸着胸口,有时痛得整晚都睡不着,被折磨得一天比一天瘦。

村里的兽医过几天就会到秋宝家来一次,每次来都会去后山采一些草药,要秋宝娘熬了给他爹喝。

“他是兽医,哪里治得了人的病?”这话本来是春生说的,秋宝学了说给娘听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秋宝娘性子倔,她总认为治人和治畜牲是一个理儿。

这样治了大半年之后,秋宝娘心里也没底了。看来兽医是治不好秋宝他爹的病了,就请来一个师公。师公说秋宝爹平时走路走得太急,胸口正好撞上了路过的鬼魂,要用牛血来祭。

“牛血有什么用?那是骗人的。”村长神秘兮兮地说。

“呸,你又不是师公,你懂什么?”秋宝娘吐了一口痰到地上,像生怕沾染了什么晦气,逃一样转身进屋,还不忘把门关上。

“我不是师公,但我是村长。”村长看了一眼秋宝娘的背影,头一昂,“不信我的话,迟早是要吃亏的。”

“金翅鸟会来吗?”秋宝怯怯地问村长。

村长示意秋宝把耳朵俯过来,“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你不是村长吗?我不问你,那我去问谁?”

“我只知道有金翅鸟,但我哪知道它什么时候来。”村长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下,“还是去问你爹吧,看他有没有这个命。”

“问我爹?我爹要是知道早告诉我了。”

但秋宝还是决定听村长的。

大哥二哥把牛牵到了屋前的草坪上。牛鼓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无辜地看着秋宝大哥手中明晃晃的尖刀和二哥手中的绳子。

秋宝不忍心看杀牛,就去找他爹说话。他爹平时不怎么说话,尤其是跟他娘,说不了几句就不说了,一个人闷在那里,抽一阵儿烟,然后一拍屁股到地里去了。自从得了这个怪病之后,他爹的话就多了起来,但还是不怎么跟他娘说。

大哥有什么话喜欢跟秋宝的二哥说,他们两个是穿一条裤子的,他们只听娘的。秋宝爹就经常跟秋宝说话。

“爹,你见过金翅鸟吗?”

“没见过,你是不是听村长说的?”

“嗯,是村长说的。”秋宝把爹扶起来靠在床上,“村长说他见过。”

“村长说见过就一定见过,我没见过,但我相信村长。”

“哦,村长还说,金翅鸟能化解灾难。”

“村长说能就一定能。”

“可春生说金翅鸟就是凤凰,凤凰是不会到我们这个穷山沟来的。”

“傻儿子,春生懂什么!”

“但春生念过书。”

“念过书怎么啦?还不是呆在这个穷山沟里!”

“哦,那我听村长的,金翅鸟不是凤凰,金翅鸟会来的,爹的病会好的。”

秋宝爹伸出手,摸了一下秋宝的头,“秋宝啊,爹暂时还死不了,爹还没给你娶媳妇呢。”

“我不要媳妇,只要爹。”泪水在秋宝的眼眶里打转。

二哥用木盆接了热腾腾的牛血进来。

师公把牛血涂到秋宝他爹的脸上,一边涂,一边念念有词。

“胸口上要不要也涂一些?”秋宝忍不住问。

师公闭着眼睛在念,仿佛没听见秋宝说的话。

秋宝娘听见了,狠狠地瞪了秋宝一眼。秋宝转过头,看见大哥站在他身后,也狠狠地瞪着他。秋宝只好不作声,只看着他爹的脸。

师公终于念完了。牛血像糊泥巴一样糊在秋宝他爹的脸上。黑红的牛血沿着他爹的脖子往下流,流到衣服里面去了。

“我保管三天过后就没事了。”师公瓮声瓮气地说。

秋宝娘听师公这么一说差点给他下跪,说:“三天?就算是三个月见好,也谢天谢地了。”

师公扛着秋宝他娘打发的一腿牛肉翻山越岭走了。

“给村长也送一腿去吧。”秋宝他爹说。

“凭什么要送给他?”

“你懂什么!他是村长,明年开春,他家的牛会帮我们耕地的。”秋宝他爹的胸口又痛了,嘴巴一裂,脸上快要干了的牛血像大旱时的田地一样跟着裂开了。

秋宝娘虽有几分不情愿,但听自己的男人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只好对秋宝说:“秋宝,你去吧,给村长家送一腿牛肉去。”

秋宝扛着一腿牛肉向彩潭的方向走去。村长家就住在彩潭附近的针松林子里。

秋宝走到彩潭的时候,一眼看到草坪里拴着几头牛,春生家的、胡妈家的、桂花家的……

春生手里拿着一根很粗的绳子正在给牛脚下套。

“你爹呢?”秋宝问。

“我爹去追师公了。”

“追师公干什么?”

“祛邪。”

“你家也要祛邪?”

“村里家家户户都要。”

秋宝没听明白,他加快了脚步。一路上,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人牵着牛前往彩潭的草坪。

秋宝到村长家门口时先瞅了一下村长家屋侧的牛栏。村长家的大水牯还在,正在白沫横飞地咀嚼着一把枯草。

“村长,村里人都去杀牛了。”秋宝把一腿牛肉搁到村长家的桌子上。

村长没作声。

“村里要是连一头牛都没有了,那明年春天拿什么耕地?”

村长透过窗户瞟了一眼自家的牛栏,然后望着彩潭的方向,还是没作声。

“村长,金翅鸟会来吗?”

村长终于把目光收了回来。

“秋宝,我问你,你的胸口痛不痛?”

“不痛。”秋宝使劲地摇了摇头。

村长狐疑地盯着秋宝看了一阵儿,又问:“真的不痛?”

“不痛,村长,我要是骗你不得好死。”秋宝发誓。

“村里人人都说你傻,其实你一点儿也不傻。”村长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娘、我大哥和我二哥都说我傻。还有春生,春生也说我傻,只有我爹从来不这样说我。我爹还对我说要相信村长。”

村长苦笑了一下,又转过身去望彩潭的方向。

“金翅鸟再也不会来了,村里要出大事了。”

“你不是说村里一出大事金翅鸟就会来吗?”

“那是从前,现在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秋宝觉得村长说的话有点深奥,但他相信村长。村长说不会,那肯定就不会,村长说要出大事,那肯定就会出大事。

秋宝从村长家出来的时候,春生他爹回来了。他跑了十几里地都没有追上师公。“他娘的,扛着一腿牛肉还跑得比兔子快。”

没有师公,杀了牛也没用。大家站在草坪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还站在这里干吗?都把牛牵回去。”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听村长的。”有人嘀咕。

春生他爹突然捂紧了胸口,慢慢地蹲了下去。

“爹,你是不是胸口又痛了?”春生放下手中的绳子。

“可能是跑得太急了。”春生他爹喘着气说。

“一定是跟我爹一样,被鬼魂撞了。”秋宝忍不住脱口而出。

“你爹才是,你们全家都是。”春生对着秋宝呸了一声。

秋宝看到春生眼里要喷出火来,一下子吓住了。

“不要跟秋宝一样,你那几年书都白读了,他傻你也跟着傻。”春生爹冲春生使了一下眼色。春生这才搀扶起他爹,牵着牛离开了草坪。

其他人见春生他们走了,也各自牵了自家的牛,陆陆续续地走了。

秋宝站在草坪里没有动,他隐隐约约听到散去的人们边走边说话。

“村长说杀牛没有用,这牛到底要不要杀?”

“要是不杀,那万一这病好不了呢?”

“你说的是万一,那万一杀了牛这病还是不见好呢?”

“反正不杀也得杀。”

“也不急这一会儿,秋宝家不是杀了一头牛吗?师公保证说不出三天秋宝他爹的病就会好,我们何不再等三天呢?要是真好了,请来师公再杀牛也不迟。”

……

秋宝下意识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他的心里突然像是被某种很大的东西给抓住了。虽然不痛,但感到很闷。

头顶的天空也灰得可怕。针松林里雾气缭绕,原本幽深碧蓝的彩潭,此刻被水汽所遮掩,仿佛水底沸腾了一般,有无数气泡往上冒,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秋宝的耳边再次响起村长刚刚说过的话,村里一定是要出大事了。

秋宝来到一个空阔一点儿的地方,他想离迷雾远一点儿。秋宝突然很向往那些风和日丽的日子,树叶看上去是那样新,鸟的鸣叫是那样动听。他多么希望村子里所有的人在村长的带领下相亲相爱。

秋宝这样想着,就又回头去找村长。

“村长,你知道金翅鸟在哪里吗?”秋宝问村长。

“不知道,应该是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它是不是飞到别的村里去了?”秋宝又问。

“不知道,有可能。”

“这世上到底有多少金翅鸟?”

“不知道。”

“要是金翅鸟真的来了,我爹的胸口是不是就不痛了?”

“是的。”

“要是金翅鸟真的来了,是不是村里人就不用请师公也不用杀牛了?”

“是的。”

“村长,你是不是一直在等金翅鸟?”

“是的。”

村长突然用手捂住胸口重重地咳了一下,那张老脸一下子憋得通红。

“秋宝,你知道金翅鸟是怎么来的吗?”村长问。

秋宝不知道,他使劲地摇头。

“听老一辈人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年轻的傻子,被一场大火烧死之后就变成了一只金翅鸟。”

“他为什么会被烧死呢?”

“不知道,有可能是意外。”

秋宝的好奇之心刚刚被点燃,又很快被村长给浇灭了。

“那它为什么要从很远的地方飞到这里来呢?”

“不知道。”

秋宝想:我要是一只金翅鸟就好了,我不会飞远,天天只围着这个村子飞,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天天看护着我爹、我娘、大哥、二哥、村长,还有这村里的每一个人。还有,还有那些猪呀、牛呀、羊呀、鸡呀、鸭呀,只要是村里的东西,我都会好好地看着。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秋宝他爹的病一点儿也不见好。

秋宝娘挥舞着菜刀在砧板上剁,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骂:“砍脑壳的,剁脑壳的,我的牛啊……”

秋宝听了心里很难受,为他娘也为他爹的病。

村里人像看把戏一样围拢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幸亏牛没杀成。”

“还是村长说得对,杀牛有个卵用。”

有的则忧心忡忡地说:“连杀牛都没用,那以后怎么办?”

“金翅鸟会来救我们的。”

“别做梦了,连村长都说金翅鸟不会来了。”

……

有的人因此很失落,望向天空的眼睛里一片空茫。

秋宝娘骂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耷拉着头,那披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脸,看上去就像一个犯人。

秋宝把自己关在屋里昏睡了两天两夜,娘喊他,他都不应。

这天一大清早,秋宝跟他娘说:“娘,我要死了。”

“要死就早点死,好让娘早点省心。”秋宝他娘又开始给他爹熬兽医采的草药,她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用扇子扇风,连头都不抬一下。

“哦。”秋宝没想到娘会这样说,娘的话令他很伤心。

“娘,我真的要死了。”秋宝还是有点不甘心。他不相信娘真的希望他早点死。

“大清早的,晦不晦气?要死就死远点儿,不要让娘看见。”

“哦。”秋宝应了一声。他又跑到他爹的床前,本来他也想跟爹说的,但他看到爹痛苦的样子就忍住了。

秋宝走出家门,看到大哥和二哥正在捡屋漏。屋漏早该捡了,天看上去总是一副要下雨的样子。

秋宝看了大哥和二哥一眼,他们从来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秋宝一个人向彩潭的方向走去。走到彩潭边的神庙前他停了下来。神庙里早就断了香火,泥塑的神像也早已身首异处,里面堆满了稻草和遗弃的木头,以及杂七杂八的物什。尘土盈尺,到处都是蛛网。

村长说金翅鸟要是飞来,肯定会出现在神庙的顶上。秋宝相信爹的话,他也相信村长的话。秋宝想,他要是变成一只金翅鸟就好了。他闭上眼,仿佛看见自己张开金色的翅膀,像一团被风吹旺的火,飞到了神庙的尖顶上。

在神庙里,秋宝将一堆稻草点燃。稻草没有干透,冒出一股浓烟,呛得秋宝涕泪横流,但秋宝忍住了。火慢慢地大起来,那些木头也加入到了燃烧的行列中。秋宝开始变得神情恍惚,他的身体像个缠满丝线的棒槌,被一双无形的手慢慢地往外抽。但秋宝并不感到难受,他在变轻,轻到要离开地面了。火越烧越旺,外面的风吹着敞开的庙门,火吐出长长的舌头,舔着神庙的内壁。很快,火势蔓延到了秋宝头顶的横梁,火堆里不断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

秋宝娘是第一个看到神庙起火的人。

她念叨了一句:“哪个缺心眼的人干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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