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来了
2015-11-18学群
学群
[牛大智语录之一]
他们在听报纸说话。报纸总是这样,它老在说这说那。才说过这,一转身又说那。报纸说话不用嘴,马校长就是嘴。一个人姓了马,好像就跟“校长”这两个字连为一体。当校长就是当一张嘴。他当嘴,我们就得当耳朵。你当你的嘴,你不能把那四个字挂在嘴上!我说我不来了,他好像没听到。一个人当了嘴,就把耳朵废了。我不管,反正我不来了。
他跟着我,想叫我回去当耳朵。当嘴的人都这样,耳朵越多越高兴。他跟着我。那四个字把花把叶把山把水一齐点燃了。红色在热水瓶身上燃烧。红色热水瓶往我心头一涌,就飞了出去——嘭!星光和水一起炸开。热水瓶一般不说话,一说就和着身子一起说。这个他听到了。他走开了,脚步在闪光。
红色的尸体给你!满地的星星给你!会议室和林老师的耳朵统统给你!让你的嘴去强奸她的耳朵!我不来了!
左脚拖着右脚,右脚又拖着左脚。裤子把阳光扯碎,阳光跟着星星在走。路惊讶地变了样。一头大水牛把一段田塍扯过去,在身上擦痒。马小鸽拎着箱子走了。一条蛇把路抽出一段,溜走了。一块稻田躺成林老师那样。抽水机很兴奋,用一根橡皮管在喷水,一边喷一边喊。山坡上,一根电线杆把路砸成两段。路像某种软体动物,身子断了照旧往前爬。上坡我拖着它走,下坡它带着我在走。
哪里都是人!妈妈的爸爸、爸爸的妈妈、马校长、牛支书、朱委员。兄弟姐妹也很多。不是邻人之子,起码也是某一个的表亲。他们都打着牌子,叫你当椅子当桌子当帽子当耳朵当社论中的某几个方块字当左脚当右脚左右左一二一……
世界给我安排了一间房子。我关上门,门后面有一个闩,我把它闩上。可是,我并不能把那个世界关在门外,因此也就不能把那四个字关在外面。世界在父母身上,兄弟身上,还有什么人身上。门它会叛变。门一叛变,房子就成了敌人。
没有房子你还有什么?只剩一棵老榆树。树上住着几代人的童年。爷爷瘸一条腿,就把他搁在底下那根树枝上。那些树枝都认得我,我的脚也认得他们。我一上去,就回到以前。世界它不能回去,它只能留在树下。它在树下喊我,在几个人身上跑来跑去。他们好像那张报纸上跑散的方块字,才从社论中跑出来,也想爬到树上来。树不收,我也不要他们。银河在我的裤脚上闪光,方块字跌回人间。
我想,我得对他们说点什么。查拉斯图拉开讲之前,先把身上的使者派往人间。我把一股水流派下去,它住在我身上已经很久了。池塘里响起一阵欢呼声,里面的星星跟着在跳。地坪在听。稻田和红薯地在听。池塘和池塘里的天空在听。方块字总是吵吵嚷嚷。那就唱吧:
帝高阳之苗裔兮,我的大爷是火神。北斗就在头顶上,说不来啊就不来……
[注]
双抢结束之后,东风大队小学召开了第一个教师会。牛大智低着头只顾玩自己的手指,后来又把一只脚从鞋子里抽出来,弯下身子玩自己的脚趾。自打马小鸽上大学的通知书来了以后,他就变得沉默起来。双抢时勇司令来蹲点,又发生了那件事,他好像越来越退回自己身上了。马校长没有说他,讲过一段开场白,他开始组织学习。他们学的是报纸上一篇关于抓纲治国的社论。“抓纲治国”四个字一出来,他就丢下手里的脚,站起来,大喊一声:我不来了!
马校长跟着他,劝他。他很生气,摔了一只热水瓶,就往家里走。林老师的美丽,也没能拦住他。回到家里,先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后来三下两下就爬到池塘边那棵老榆树上。早在他爷爷做孩子的时候,老榆树就像弓着背的老爷爷,等着孩子们往上爬。瘸着一条腿,他爷爷也常常爬到底下那根树枝上。他爸爸爬得比爷爷高。到了大智他们,原来的小树枝已经长大变粗,他们爬得更高。
他爬树爬得这样快,只有猿猴可以跟他比。他的兄弟父母一路追赶,最后只能眼巴巴在树下望着。他哥哥试了一下,粗笨的身子只能上到最下面那根树枝上。大智在上头,热水瓶的碎片就在他脚上闪光。他哥哥赶紧跳了下来。
树下聚了不少人。大智母亲披散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在往袖子上抹眼泪。他父亲像一根木头立着。他哥哥倚着树干,喊他下来。他的侄儿嚷着要跟叔叔一起上树去,被妈妈扇了一巴掌,在哭。他往池塘撒了一泡尿,跟着就唱了起来。没有人知道他在唱什么。
[牛大智语录之二]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四柱八字,十大天干,十二地支,东南西北中,金木水火土,乘法口诀表早就把一切都规定好了!唐僧八十一难,九九八十一。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跑不出如来佛的手掌,一五得五。什么,牛胯里痒马胯里抓?五龙戏二珠,二五一十。你当贫农,他当富农。你妈妈只能给你爸爸当老婆,他奶奶说什么也不能嫁给你爷爷。你是你,他是他。昭支书说什么也要当支书,勇司令无论如何只能当营长,还是副的!什么马校长、牛主任,还有朱委员,乘法口诀表全都写着呢!就说我爷爷那条腿,一条腿拖着另一条,一二得二。腿又牵动手,二二得四。脑壳上还有七个眼儿,四七二十八。二十八,你一生就这个数。一切都从那条左腿开始,你想从别的地方开始都不行。从屁股从阴沟开始行吗?勾三股四弦五,张三李四王五,没有一和二。一和二在哪里?当然是在乘法口诀表里。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爷爷瘸着一条腿,他们叫我像我爷爷那样走路。他们手里拿着乘法口诀表,你不想跛都不行。一二一,一二一。
[注]
牛大智的爷爷牛正道生下来就瘸着一条腿。再平的路一到他脚下就变得坎坷。他父亲想到他将来难得在土地上求生,就让他去念了一阵私塾。牛正道知道自己脚不行,就拼命在手头上用功。他练字练得入迷:有笔用笔,没笔就用棍子,用扫帚,或者干脆用手。在纸上,在地上,在树上,在墙上,在身上,走到哪里写到哪里。他一瘸一拐到过的地方,差不多都写过。凭着一手好字,先是到乡政府做了一名文书,后来又到县政府当文书。县长要捉拿谁,要奖赏谁,要杀掉谁,文书多出自他手下。解放了,旧县长被新来的县长捉去枪毙,贴在县城的文告,依旧出自牛正道之手。还有不少标语,谁万岁,谁罪该万死,也都出自他的手。
这样过了一些时日,有人突然想起,改朝换代,该打倒的全打倒了,只有这个瘸了一条腿的人,似乎站得比谁都稳。斗争从此开始,罪证就是解放前那些文书。到后来,连瘸的为什么独独是左腿而不是右腿,都成了问题。毫无疑问,拖着一条残腿,不管跪着挨斗,还是走在游行队伍里,他都比一般人要承受更多。他很伤心:因为瘸腿,你只能依靠两只手来混一口饭吃。假如没有瘸掉一条腿,他也会在田地里谋生,也就不会有今天。罪从这条瘸腿开始。又因为这条腿,罚变得比别人更难以忍受。
牛正道是吃枯肠草死的。枯肠草吃下去以后,内脏慢慢纤维化,肝肠寸断,很痛苦。可对他来说,长痛不如短痛,痛过这一遭,就什么痛都没有了。
牛大智在放学路上碰到喊他的人,听说爷爷快死了,撒开腿就跑。跑回去一看,什么事也没有。爷爷坐在桌子边吃面,边吃边说话,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旁听着的爸爸妈妈,却在流泪——
到时候跟你妈合到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还是用板子钉一具棺材,随便什么板子都行。不管怎样,也是一辈子。这辈子,坏就坏在左边这条腿。要不,你妈不会走这么早,你们也不会跟着受这些苦。我走了就好了,我好你们也好,尤其是大智他们。这条腿,活着没法叫它伸直,死了无论如何要给我弄直,不能就这样带到那边去!到时候,把建湘喊来……
话没说完,面也没吃完,他突然一声喊,就滑到桌子下面打滚去了。有一阵,满屋子都是那种扭曲的喊叫。直到死亡降临,才平静下来。
入殓之前,牛建湘来了,喝过酒,眼睛和脸都是红的。死去的人曲起左腿躺在那里,脸上蒙着一块布。牛建湘猛地抬起脚一脚踩下,嚓!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曲起的膝盖伸直了。伸直的左脚比右脚还长了一点点。
一家人不敢张扬,不敢放声大哭,只是把哭声和泪水往肚子里咽。勇司令来过,带着两个人。一个历史反革命,竟然以死相抗,这让他们很生气。可是面对死亡,他们没有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牛正道以为他一走,就把一切都带走了。他错了,他带走的只是他自己的痛苦。从那条左腿生发出来的东西,先是传到儿子儿媳那里,后来还传到牛大智身上。
[牛大智语录之三]
一个瞎子带瞎一群人。好像一个人没有眼睛,反倒看得清楚。头上只剩五个眼儿,双脚双手加上一根棍子,五五二十五。棍子站起来是一,倒下去还是一。一根棍子能看见什么?好像砍掉老榆树,就砍掉了那根瘸腿。乘法口诀表里写着呢,砍得掉么?从一到九,哪一个不在里头?○看起来不在里头,其实它在里头。没有眼睛,但说无妨。
阶级斗争就是用一根树装起的斧子,去砍另一棵树。一棵树举起来,一棵树倒下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的文明史。老榆树它不来了,它从历史中逃出来。老榆树它有脚,它跑到我这里。让他们留在历史中,用一根棍子当眼睛,当手也当脚。一根棍子也想走出口诀表!是猴子是人,由头盖骨决定。只有极少数头盖骨,用来装乘法口诀表。其他的只是葫芦,遇着什么装什么。有一只葫芦没眼睛,它就说里头是圣经。
老榆树它没有老婆。东风大队有的好多东西,昭支书、朱委员,朱马牛羊,还有狗日的勇大炮勇司令,它一件也不要。要就要一张秋冬的画,住在那里,可以晒很多太阳。什么黄袍马褂,什么胡服骑射张冠李戴,统统不要。脱光了衣,一伸手就摸到自己的体温。喝茶,然后拉尿。世界就应该是这样。月亮的A面全是地球的阴影。B面呢?是它自己的。马小鸽其实只是一个○。○乘以任何数得○。这一点,很多人都不知道。
[注]
牛大智是喝过加了安眠药的糖水之后从树上掉下来的。他有些像李白,只不过李白喝的是酒。他说我要往天上飞。说完就掉进了池塘里。池塘里也有一块天空,萤火虫画乱一天的星星。掉进池塘跟飞往天上是一样的。
把浑身淌水的儿子弄回家里时,母亲和父亲的眼睛也在淌水。一条厄运拽住三代人不放。爷爷在的时候,他们祈求上苍念及那条瘸腿让他少挨些斗。爷爷带着瘸腿走了,只道是厄运也会随之而去,没想到斗争却光临到他们头上。事情是从那个稻草人开始的。爷爷死了,勇司令叫父亲扎一个稻草人送过去接受批斗。稻草人送过去,勇司令横着一双眼睛问:从哪里可以看出,这是牛正道?他一伸手把稻草人的一条腿弄瘸,然后叫父亲陪斗。后来又把求情的母亲也拉上。他们很快发现,斗女人比斗男人有味得多。女人喜欢披头散发地哭。一抓住头发,就会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女人跪在地上,膨起的屁股踢起来又好玩又解恨。女人的胸脯满当当的,抓阶级斗争的手,发现在那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牛大智目睹过母亲挨斗的情形。后来,一听到母亲挨斗,他就咬得牙齿咯咯响。后来吃蚕豆,他两粒连着一起咬——一粒是勇司令,还有一粒也是勇司令。
那时候,牛大智的父母真希望那个瘸腿的老父亲还在。他在那里挨着斗,斗争大概不会传到他们身上。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会祈求斗争照旧停留在他们那里。
厄运为什么老盯住他们一家不放?
他们偷偷去问瞎眼的羊半仙。羊半仙问他们:你们家有一棵老树?他们说是有一棵老榆树。羊半仙没有再说什么。问他,他只是笑,不肯再说半句。晚上,他们用轿子把羊半仙偷偷抬了过来。
牛大智说什么也不让人家砍树。他手里拿着一根棒棒,那棒棒在他眼里就是一把斧子。他说谁砍树他就砍谁。后来,羊半仙跟牛大智说开了。一个说八卦,一个说乘法口诀表。说了半天,总算说到一起:这不是砍树,是老榆树它不来了。牛大智大叫一声:叫它到我这里来!羊半仙说:它早晚会来的。
老榆树伐倒以后,他们做了两只圆木墩,放在牛大智房里。最下面那根树枝,还有牛大智上次栖身的那根树枝,一砍下来就被淋上柴油烧掉了。
[牛大智语录之四]
历史是用刀子写的。甲骨文,刀子一直写进你的骨头。刀子蘸着血,写到数学作业本上,写到备课纸上。血一变黑,就成了油墨。后来的人读到了,就说是历史。恺撒的历史,秦皇汉武的历史,十字军的历史,十字转弯以后的历史,斯大林的历史。历史只是某些人的一种说法。满地蚂蚁。杀一个杀两个,你是杀人犯,杀一千一万,你就是历史。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油墨一直在说着刀子。什么叫伟大?伟大就是福尔马林。福尔马林让你永垂不朽。西班牙的养猪户,骑马骑到拉丁美洲,就成了一尊雕像。刀子刻在别的东西上,成了他。要扫除这些蚂蚁,全无敌!世界就是这些蚂蚁。主宰世界的是什么?一只开水壶。格杀勿论,横扫千军如卷席,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想来吗?那就让良心去睡觉。良心很轻,世界很重。礼义廉耻,都可以不要。不管三七二十一,你个牛鸡巴司令,我看你还司令!
马校长是一只蚂蚁,猪马牛羊都是蚂蚁。勇司令以为司令很大,其实也是一只蚂蚁。一只稍大的兵蚁。一种温度决定这些人是兵蚁,一种温度决定那些人是工蚁。是工蚁就得去做工,是兵蚁就得去砍杀。“大刀朝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就这样唱着,一路杀下去。没有人知道。一只蚂蚁能知道什么?一群蚂蚁更不知道什么。气味就是思想,就是命运。神经病?这不是神经病,这是历史。一只蚂蚁一个象形字,冒着热气的河流把它们写在地上……什么猪马牛羊,什么勇司令,不管三七二十一!三七二十一!
[注]
天在作暴,雨要下未下,树木、房子和人全都闷在那里。一开始,还以为是天气的缘故。这一天,牛大智显得特别狂躁,横着眼,像一头斗红了眼睛的牛。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不停地击打另一根。这还嫌不够,又在嘴里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冲出屋时,凳子碰到脚,他把凳子踢飞。衣角绊到桌子,他把桌子掀翻。地坪里,蚂蚁在搬家,或者像他说的在打仗。红褐色蚂蚁像一块涌动的毯子。他把狂怒撒向蚂蚁,他用棍子打,用脚踹。毯子照旧在涌,在往一个地方流。他奔回家,从炉子上拎来一壶开水,还有一只热水瓶。对于蚂蚁来说,这无异于两颗原子弹。从地面冒起的热气,和从热气中浮起的蚂蚁,特别让他解恨。开裂的地面,将热水连带蚂蚁往下吸。吸足了之后,又连水带蚂蚁吐了一些出来。水最终渗下去,蚂蚁象形字一般躺在湿地上。蚂蚁世界的广岛长崎就这样消失。
后来才想起,这一天是七月二十一日。去年的今天,牛大智与勇司令在生产队的晒谷场上相遇。他们好像注定要有这样一次相遇:造反起家的勇司令,在大队革委会主任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好多年。革委会换回党支部,才发现勇司令不是党员。昭支书照旧是昭支书,勇司令却只能挂一个民兵营副营长,到大牛庄生产队来“抓纲治国”。这时候,牛大智已经成了东风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学校放暑假,牛大智参加完高考,回生产队参加双抢。从稻田里挑着刚打下的稻子往晒谷场去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勇司令拿着秤等在那里。勇司令也不知道,这是大牛庄生产队最后一次双抢。这以后,就要分田到户。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抓斗争。
办点的勇司令规定:每人每次挑一担稻子,正式劳力不得少于一百一十斤。一个要称,一个不让称,牛大智从他爷爷一直想到他高考,多年积下的东西涌到脚上,装稻子的箩筐一下被踢翻。喊了十年的那句话,从勇司令嘴边一溜就出来了:
来人,把他捆起来!
这一回,他只能喊动他的助手。生产队的保管员,停下手里的耙子,不动也不吱声。他们只好自己动手。两个人没能把牛大智捆起来。身上一件旧汗衫被撕烂,牛大智浑身是汗,滑溜溜的捉也捉不住。以前他们捆人,人家都是束手就擒,现在牛大智拼死反抗。他们捆不了他,他还咬住勇司令要跟他拼命。幸好他的裤子上扎着马小鸽送的那根帆布腰带,他们死死抓住它。结果勇司令和牛大智都趴倒在地。助手背着勇司令去了公社卫生院,保管员背着牛大智把他送回家。
从卫生院出来,勇司令坚持要开批斗会。牛大智没去,批斗会照开。没去开会的牛大智,独自在家里咬牙切齿。一年以后,他把滚烫的愤怒泼洒在蚂蚁身上。
[牛大智语录之五]
他们一个接一个在这张相片上走向我。大人物你知不知道?大人物就是一个人乘以很多东西。
勇司令我就不说了!你让他穿一条开裆裤,他就以为是凯旋门是金銮宝殿,就要在里头当大王。给他一间茅司,就以为是主席台,要在那里作报告。让他从娘肚子里钻出来,他就说那是太阳节。没有胡髭,你做得了斯大林?穿上军装也不行!你名字中连个日字都没有,你成得了太阳?你上头明明也是七个眼儿,跟我们生产队的金麻子一样,搞什么太阳节?你不要以为穿上一套服装往台子上一站,就成了太阳。衣服里面,肠肠肚肚全是粪。太阳它需要上厕所吗?太阳它需要吃感冒药吗?太阳它需要人家喊它是太阳吗?太阳怎么过不了三八线?它越过回归线,越过赤道。它是一团煤,只管烧开水。希特勒想当太阳,淋上汽油都不行。因为他不是一团煤。
一个人手里拿上乘法口诀表,往台子上一站,就觉得自己不再是人。是神。怪就怪在有那么多人跟着信。你不信他跟你急,说不定还会要你的命。驴说:你不信你就是骡子。狗说:你不信我找你娘算账。乌龟说:你不信就跟我一样。狼说:你不信我咬你。美国说:神埋到地下,就到了我们这边。黄种人说:神就是命。饶我一命!命比牛肉都贵,至少三十块钱一斤。关键是台子。你身上吊一坨东西,明明跟搂爹一样,往台子上一站,就伟大英明就光辉灿烂就昭支书。昭支书啊昭支书,还有公社王书记,在上头千万得注意,别让裤子掉下来!那坨东西一出来,准完蛋。你看那些标准像,只用上半身。庙里的菩萨,多半坐在墩子上。
H主席啊H主席,你不是下来了吗?下来了,还摆出一副累人的样子做什么?你看昭支书,下来了他就去瞅牛屁眼,骑牛背。你下来,我上去,我们平起平坐。那时候跟你说心里话你不听,现在咱俩喝一杯。边喝边聊。给他一双筷子,他居然不会拿。进了标准像的人,总是这样。一进去就出不来。进去的时候把屁股丢了,连椅子都坐不了。呵呵!
[注]
大概因为毁灭过两座蚂蚁城,牛大智觉得自己也成了大人物。勇司令已经不在话下,只有昭支书和王书记还能说上话。他觉得,跟小人物说话,只能是他站在台上演讲,他们在台下听。他房里有一面镜子,他往那里一站,大人物就会站到他对面,同他说话。里面的大人物似乎在不断变换,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
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张H主席的相片。有一段时间,这种相片很多,现在已废弃不用。他把相片挂在床对面的墙上。他喜欢把床当作主席台,站在上头演讲、作报告。站在上头,他就跟那张相片差不多高。有时,他也会跟它说说话。有一次,他把相片从墙上取下,挂在椅子的靠背上,跟它一起喝酒,谈了很多。
那一年高考,作文题就是:心里有话跟H主席说。作文该怎么写,他当然知道。比方说,他可以这样开头:当我步入庄严肃静的考场,接受祖国和人民的挑选,接受H主席的挑选,当我抬起头来,看到H主席像,心里是多么激动。这时候可以用一个感叹句:啊,H主席!接下来应该来一段抒情,最好是排比句,排比句加上比喻。报纸上,好些大名鼎鼎的文章就是这么干的。接下来就该提到万恶的旧社会,然后控诉一下“四人帮”。最后是表决心。表决心要表得艺术,要运用多种修辞手法。这样的文章保准不会有大问题。修辞弄得好一点,就是高分。
牛大智事先和马小鸽商量,也说作文就这样写。可进了考场,看过作文题,再看下面的要求:要说真话,写自己心里的话,表达真实感情。抬头看看前面墙上的H主席像,H主席正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他。他心里一动,突然涌起一股冲动:从他爷爷那条腿说起,说到母亲和父亲,说到他自己。就像试卷要求的那样,他说了真心话。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写过这样好、这样痛快的文章。他信心大增,后面几场考试考得特别顺。他眉飞色舞,说他的作文肯定得高分。马小鸽一听,当即变了脸:你考了好大学,会不会把我甩了?
没想到,败就败在作文上。一开始,幸运也曾光顾他的语文试卷,最后那一刻,幸运撤离了。给他阅卷的是一位从牛棚出来不久的老右派。一看上面的文章,他就知道这是一篇难得的好文章。他给它打了满分。阅过卷,阅卷人要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名的那一刻,他犹豫了。他想到自己大半生的不幸,想到刚刚组建的家庭,想到自己再也输不起,就把原来的满分划掉,给了一个不及格。他知道,这一改或许就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他有些愧疚,可他不能因此改变自己的后半生。
牛大智当然不知道这些。他只知道,马小鸽的通知书来了,他的没来,左等右等都没来。他说过的那些心里话,没有给他带来好运。
[牛大智语录之六]
她托着脸,头发没有问题,胸脯没有问题,腿没有问题,屁股也没有问题。问题在两只眼睛。马小鸽的眼睛是怎么跑到她脸上来的呢?林老师还差不多!我走到哪儿,马小鸽的眼睛就跟到哪儿。两口太深的井,让你两马分尸溺水而亡,右边亡掉你的左边,左边亡掉你的右边。死海不得好死,你浮在那里面,它用盐水把你腌制在那里。我用刀子剜它们。剜掉它们的时候,我在痛。被打死的蚊子在手上流着我的血。你不要鸽子眼,你得换上猫眼。鸽子的眼睛浑浊得发红。女人是水,被人搅拌过的女人只是泥浆水。猫吃鸽子。猫号春的时候,银河像一条精子的河流垂向你。
一个用牙齿在笑的女人。说好了用牙齿去咬那个西红柿,咬得它汁液横流。结果停在西红柿上头,在笑。你的眼睛像一只小羊——预备,唱:我愿用我的鞭子,轻轻抽打在你的身子上……眼睛没问题,我担心牙齿。狼牙还是狗牙?吃肉的狼变成吃屎的狗,进化的是胃。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快开快开,我要进来!男人,风也。女人,草也。风驰电掣,风动草随。嘀嘀嘀,嘀嘀滴,一二三四!
[注]
牛大智和马小鸽是昭支书抓大队小学教育质量时一同当上民办老师的。两个人都准备参加高考,复习时自然走到一起。不管语文还是数学,牛大智都比马小鸽强。马小鸽一遇到难题,就会拿来问牛大智。那是一道方程题,牛大智伏在桌子上解方程,马小鸽在后面看他解方程。一开始,他的注意力在方程上。什么东西在他的后颈扫了一下,很轻。他继续解方程。又一下,是头发,马小鸽的发梢。一种痒痒的感觉。他的注意力全都到了后面,他解不了方程了。两个人都红了脸,都没有看对方。解到一半的方程停在那里。好一阵儿,牛大智才吧嗒了一下嘴,回过神来。马小鸽轻轻咳了一下,不知说了句什么,走了。可他们还得一起解方程,一起复习。这一次是在学校后山的一大片油菜地中间,两人合看一本书。牛大智托着书,突然感到手肘触碰到一个柔软的东西。有一阵儿,他们和周围的油菜地全都停在手肘那儿。就是这一次,两个人约定:一起从这里考出去,然后,然后在什么地方。
后来,马小鸽接到了录取通知书,牛大智没有。勇司令开过批斗牛大智的会不久,马小鸽拎着皮箱走了。她从那边来过一封信,里边全是感谢的话。牛大智不需要感谢。
关于女人,他一生的经历就停在那两处地方:一个在后颈,一个在手肘那儿。接下来呢?接下来的事情就到了两幅年画上。一张年画上,一个女人用手托住歪过来的脸,两只大眼睛朝向画面以外。牛大智跟她对看。她一直看到他再也看不下去。他不再看她时,她还在看。而且,无论他走到哪里,她都跟着在看。这让他很生气。后来,他从她眼睛里看出来一些红色,像一对鸽子眼。他用刀把那两只眼睛挖掉,画了两只眼睛贴到上面。这女人有着发达的胸脯。每次触摸到那里,记忆会给他一个鼓囊囊的感觉。另一张年画上的女人,手里拿着一个西红柿,做出要吃的样子,却没有吃,张开红唇皓齿在笑。风一直吹着她的头发在飞,他应该可以从发梢那儿,找到一种痒痒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
他可以在上头嘶喊。喊出来的声音,可以用一只穿了底的把缸装着。那张床铺,除了躺着睡觉,更重要的是做主席台,让他站得跟昭支书跟王书记一般高。站成一个大人物。
[牛大智语录之七]
天天趟同一潭浑水。银河带着星星逃走了,只剩下一张天空的底片。银河的河床踩成烂泥,于是我发明了水泥。水泥它在走,它一找到脚,就开始走动起来。爬上塘坝的时候,有一坨跑回去喊它的同伴。老榆树的故居,有不少沙土和蚂蚁前往参观。老榆树走了,底片还记得它的影子。树带着影子,影子牵动底片。一条马路自己带着一条路在走。脚步是移动的桥。排水沟从桥下穿过,接着是台阶,接着门槛。
马小鸽有水泥,我有水泥。勇司令没有水泥,他的身上将长出茅草。我有老榆树,他们没有。我说马小鸽你老得好快哟,马小鸽哭了。让她去哭吧,眼泪掉到地上,成不了水泥,长不成老榆树。北斗七星三四点,南山万寿十千年。横批:乘法。
[注]
牛大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看到人家铺水泥地,他也从塘里弄来泥巴,抹在地上。需要对这个世界说点什么,就往床铺上一站。往床铺上一站,床铺就不再是床铺。站在上头,手里拿一只穿了底的把缸。说出来的东西,往把缸里打一个转,出来时就不再是一般的东西——口水成了圣涎,数字成了口令、成了乘法口诀表,点横撇捺全是经典。那天马小鸽来看他,他站在台上对她说:马小鸽你老得好快哟!马小鸽泪流满面。大概,在鲜光的衣装后面,她生活得也不容易。
他不管这些。往榆树墩上一坐,他就到了云端。昭支书老了,勇司令在贫困和疾病中走了,一村子的人都在随时光老去,他独自留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