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地球
2015-11-18王月鹏
王月鹏
看地球
王月鹏
缓慢的抵达
我用笔在纸上写信。久违的书写方式,让我对自己有些好奇,那些落在纸面的字,携带着我的体温,与我对视。想叮嘱一些什么,我终于什么话也没有说,我把它们装进信封,送到邮局,托付漫漫的邮路。关于这封信,我拒绝使用电子邮件,拒绝瞬间的抵达,选择了早已不再习惯的书写方式。这份真实的情义,我不忍放到网络的巨大虚无里。
缓慢的抵达,也许是更自信更有力量的抵达。
很多人走过千山万水,其实思想早已瘫痪,他只看到这个世界的变化,拼力追逐速度,忽略了变化之下一个人的状况。或许,一个犹疑,一次迟钝,胜过任何的速度。我缓慢行走在这条路上,并不期望最终的抵达。一个背影,即是对于这个社会最坚硬的态度。可是我的爱,我对于这个世界和人心的复杂情感,该如何表达?
越来越拒绝与外界的交流。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曾是一个热爱倾诉的人。外面的狂热与我无关。活在这狂热的世上,是否保持了一个正常人的体温,这是我所在意的。车轮滚滚,向着城市而去。人群拥挤,向着城市而去。我从城里来,心知城里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讲述外面的事情?一个人与土地之间血脉相连的脐带被割裂,作为追求效率与速度的赶路人,我们其实成了这世上无根的存在。最美好的梦理应有一个“核”,像种子那样,生根,发芽,然后才谈得上成长。
我的心里没有种子。我的心里有一座山。每
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山,它只供自己攀登。这是对自我的检验,重量和高度的双重检验。我的小小的内心,只要还放得下这样一座山,日子对我来说就是平静的。存放在我心里的这座山,它的崛起不会被更多人看见,只有我知道。
看潮来潮去,一块孤独的石头渐渐浮出水面。一个人从人群中显现,他所能做的,就是站在原地,回首或眺望。
“突然,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契诃夫说:“突然,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那些清晰的物事让我恍然。在一条暧昧不清的路上,我已习惯了辨识沿路遇到的一切,当它们在某个瞬间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我对世界的巨大怀疑也随之产生。是我怎么了,还是这个世界怎么了?从模糊到清晰之间,这个世界一定暗自发生了一些什么。熟视无睹,视而不见,或者目力不及,都是不可原谅的局限。曾经,我是沉默的,后来在某些场合不得不开口发言,语调渐渐不再平和,对眼前的物事有了另外的期待。我所看见的与我所期待的之间,有一条巨大的沟壑,仅仅有美好的愿望,仅仅有悲愤的情绪,是难以填平它的。后来我渐渐理解了眼前的物事,那些沟壑,包括那些以往用来填补沟壑的愤慨,我都留在了心里。我的心,是一个巨大的收留场,因为慈悲,所以承纳与宽容。
当一条美丽的河流上浮起几万头死猪,当一场严肃的法庭辩论归结为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这个世界的喜感让人更加心痛。该如何对这样的现实做出判断,它们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这是一个尺度泛滥的时代。每个人都是尺度。很多问题,并不寄希望于清晰的解答。一些热情,一些力量,一些难以言说的事物,常常是在混沌中滋生的。有些时候,“我们”其实是一个伪命题,以集体的名义缺席或失语,逃避对责任的担当,个体的“我”变得心安理得、毫无愧疚。当“我们”溃败之后,“我”在哪里?倘若“我”挺住了,“我们”溃败的根源在哪里?
不再做出简单的是非评判,我渐渐学会了宽容,宽容那些不被理解的与不被祝福的。我平缓地说出我看见的以及我看不见的。
那些琐屑的事情始终不肯放过你,它们在你的世界里制造了太多破绽,风和各种声音肆意闯入。你的世界原本只有一个口,你小心翼翼呵护着那颗心。这么多年了,它从来没有松懈过,从来没有停止牵挂。那些被别人放弃的,不想放弃;那些被别人忽略的,你不想忽略。
真理有时候存在于放弃和忽略之中。我愿做一个留守者。
可是内心的风暴,将把那叶小舟带往何处?
我终于意识到了些什么。太多需要打交道的人,不必坦诚直面,戴面具也许是最好的接触方式。在不需要支付坦诚的时候,在面对那些并不坦诚的面孔的时候,面具是必要的。我过去更多的是基于对信息不对称问题的思考衍生出关于社会和体制的质疑与追问。其实具体到个人,理解和情感也是讲究对称的,生命中重叠的部分有多少,这是决定两个人能否达成深度理解与认同的根本。年轻的时候,曾经对理解有过奢求,因为不被理解而生出若干的烦恼。如今似乎释然了。人与人是不同的。在这个世上,不能假借任何理由抹杀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不管这个理由多么冠冕堂皇,不管这个差异如何不可思议,允许差异的存在,允许人的局限的存在,这是对人最起码的尊重。
看地球
坐在书桌前,时常有一种脱离了地球的幻
觉。我成为一个旁观者。当我用看待故乡村落的眼光去看待这个地球时,我发现那些拥挤,那些算计,那些流言蜚语,都变得不值一提。在这个并不自由的小小村落,我们坚持了一些固执和冒犯,并且虚构了所谓的自由。
这是北京,刚下过一夜的雨。天空晴朗得让人生疑。网络上网友晒过了彩虹,又开始晒蓝天和白云,在北京三个月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干净的天,就像我所生活的那个城市的碧海一样。其实,海水这几年也被污染了,遍布大海全身的病菌与创伤,被我们误认成了波浪。就像此刻的天空,晴朗背后的阴霾,也是我们无法看到和体验的。天空一览无余,我的心里怀着巨大的悲悯。我在文学馆院子里散步,如此晴好的天气,不舍得躲进屋子。走过一圈,一圈,又一圈,步子越来越单调,我对自己的行走不再好奇,天空的晴朗并不能触动我,让我持久的依恋,但我早已忘记了那些雾霾的日子。
我似乎从来不曾真正介意这里的雾霾。
我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
我的生活在遥远的海边。海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曾经伫立沙滩的我,看到时光的皱纹,看到在更远的地方海与天重叠到了一起。
一颗省察的心,该有多么珍贵。当我做过一件事情,总会反省它的不尽人意。我从来就不想做太多的事前准备,这个现实并不接受那些所谓的既定规则,是某些人的某些意念强化了它们,可是每次当我从一件事情中抽身而出,遗憾总会把我湮没。我的回忆是由太多遗憾构成的,这些遗憾集中在心底,发酵成为一种气息,被错认成了对美好的向往。然而我知道它们的前世今生,知道它们来自哪里将要去往哪里。在这个时代,人们感受到了太多东西,唯独没有感受到心灵的痛,这也意味着,他们从来就不曾真正在意自己所做的事情。我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无力感一点点吞噬的。对这个世界,我拥有的仅仅是看法,缺少行动的力量,我从来就没有打算将那些所谓看法付诸实践,我活在对明天的构想中,而所有的明天似乎都在以它本来的面目降临,并且接受我的别无选择的认可。
我已经越来越懂得如何与这个世界打交道,如何在这个世界的纷扰之中保护自己免受影响和侵害。这是正确的吗?当我躲在自己的角落,看着外面发生的事情,我只是看着,甚至没有最起码的态度。我的无所谓里有着怎样的一份自私和懦弱?
整个世界都在我的案头,我坐在桌前注视她。一支笔,该放在哪个支点上,才可以撬动桌上的这个世界?
人生最大的动力,也许是爱,也许是仇恨。当示弱成为一种策略,这里面可能蕴藏着一种爆炸式的威力。
这个世界除了基本的是非之外,还有很多根本就说不清也理不清的矛盾。这些矛盾是存在的。此刻的内省并不仅仅是一种品质,也是一种对于现实的态度。纵然我们对现实无能为力,起码我们可以保留一份内省与反思。一个懂得内省的人,会明白自己应该接受什么,应该拒绝什么。
而一颗内省的心,似乎比整个地球还孤独。
木刻的眼睛
一双没有色泽的眼睛,会看到这个世界的生机吗?
我曾努力做到像别人所说的那样,以婴儿的眼光打量这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并不符合婴儿的逻辑,他们事实上是成人的世界,是婴
儿所不理解的世界。
一个人的心里装着什么,往往就会看到什么。面对这个拥挤的世界,我的心里空空荡荡。仅仅记录是不够的,仅仅审美也是不够的。那些留存下来的作品,大抵应该同时包含了“史”与“诗”所对应的记录与审美特质。一双木刻的眼睛,一颗不带情感色彩的心灵,会看到这个世界的什么?
时常想,如果不写作,我会活成什么样子?这个世界在我眼中又会是什么样子?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也许不值一提,我所心安的是,我对自己关于这个世界的看法一直心存追问和质疑,从来没有真正自信过。我一直以为在我的所谓看法之外,一定还有一些未被认知的。对这个局限的看到,让我心存谦卑与敬畏。我更看重的是一个人的怕和爱。爱这个世界,同时也不回避内心的怯懦和恐惧。是怯懦和恐惧让我们真实,一天天变得坚强,渐行渐远。不必回首,留一个背影给漠然的人群,已经足够。我懂得那些技巧,懂得那些人情世故,甚至深谙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之道,可是我更相信诚实是最好的美德,在彼此信赖的交往中,动用技巧是不道德的。内心波澜汹涌,话到嘴边我忍住了,不说出口,一切就不曾发生,我的不同意见只是丰富了我,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丝毫的触动和直接的意义。这是一个写作者的悲哀。关于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或许他写过一本又一本的书,却很少言及这份深埋心底的悲哀。
就像最深的秘密,最真的怕和爱,并不借助语言来表达与呈现。
此刻,我愿意将玄思视为整个的世界。一根针,面对承载人类命运的气球,它是犹豫的,在它主动出击之前,锐利的痛已从对方波及它的自身。幻象如此细微,从一根针渐渐弥漫成了一片白雾,巨大的苍茫,不可归结的心事,是由无数根针组成的,试图隐藏其间的我自己,已经无路可逃。一个人的遭遇,其实是作为整体或他者的预言而发生的。
一双木刻的眼睛,看到了生命幻想中最冷静的存在。
失语
当我无法写作的时候,总被一种失语的感觉深深攫住。表达成为我挣脱这种状态的唯一出路,可是我对这种状态的挣脱,并不是为了所谓表达。我只想解决自身的问题,我看不清自己,需要通过写作来梳理、改变和确立自己。那些心灵的现实,其实是现实在心灵的投影,它们是更为重要的现实。我无法说出它们对于这个现实究竟有什么意义。那些所谓解救,是徒具形式的外表,唯一的出路在于自救。当一个人陷入某种精神状态,倘若不懂得自救,将永远无法真正解脱。更多的时候,我并不思考关于写作的意义。意义是一个虚渺的东西,重要的是书写,在书写中打开自我、确认自我、拓展自我,哪怕这样的书写只对我一个人有效。我承认我是有所保留的,那些被写下的文字更像一个人隐忍的表情,拒绝付出真诚。很久以前,我曾习惯于做出判断。面对眼前变幻的世界,感受比判断更重要,很多人常常忽略一己的感受,去做出缺少体温的判断。对于这个世界,不管何时何地,不管自我有多么渺小,永远不盲从任何的概念和言说,我最信任的是我的感受,感受是我做出所有选择的一个重要参照。
当我不能写作的时候,世界也陷入焦虑状态,此刻一个人的状态,即是整个世界的状态。有时候我会突发奇想,究竟是我影响了这个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影响了我,在我与世界之间
存在一种怎样的关联?
我所向往的安静,不曾拥有。一种简单的生活,究竟需要通过怎样的抗争才能抵达?我对安静的强烈欲求与近乎洁癖的内心尺度,让可能的安静最终成为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安静果真是应对这个喧嚣世界的最有力选择吗?
当所有的声音都是无意义的,那些有意义的声音在哪里?
凌晨两点,外面下着雨。站在窗前听雨,有一种沟通天地的感觉。从天而降的雨,带来了高处的什么消息?浸入大地的雨,告诉了大地什么秘语?
写作是一个人的战争,是一个人的救赎。
心乱如麻。我说不清这份心乱的缘由与状态,那些看似无谓的现实,其实我是介意的。它们一丝一毫的变化,都在我的眼里。我的眼神旁若无人,心一直在张望。我不知道自己在盼望什么,就像那些我所盼望的,并不了解这个正在盼望的人。因为神秘,我们走向彼此。
那个我所确认的未来,并不是一个确切的客观存在。她的生命,内在地包含了我对她的寻找与追求,或者说包括我的焦虑、犹疑和坚定在内的所有努力。这都是她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与我相遇之前,她是不完整的,是正在成长中的存在。我的抵达是一种成全。这样的一份心情带我上路,向着那个并不确切的未来,一步步走去。这将是我一生的路,沿路的任何景致,飞舞的蜂蝶,都无法改变我走下去的渴望。
用一生的精力去验证一条道路,我不畏惧它的艰难,正如我不在意它有多少现实的意义与价值。走下去,我所要做的,仅仅是走下去,心无旁骛地走下去,那些最重要的彻悟,最惊心动魄的体验,以及最难以割舍的意义与价值,将在行走的途中渐次打开。
旁观者
我从来就不曾真正地介入。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世事纷扰,看见即是一种选择。米开朗基罗是在自然石块中看到大卫的形象,于是搬回家,去掉多余的东西,最终成就了《大卫》这个作品。拥有发现的眼睛,懂得什么是多余的,这有多么重要。
那些决定我和影响我的事情,在我之外发生,我成为自己的旁观者。与此同时,诸多与我无关的事情在内心纠结,不知所措,我迷失在别人的事务里。在被动的选择与主动追求的人生之间,究竟存在一种怎样恒久的力?它改变我,也捍卫我;它远离我,也拥抱我;它伤害我,也成全我。
有些情感是不需要表达的,有些爱永远都不要说出口。
那些不曾说出口的话,我将永远记着。在世界的逻辑中注入个人情感,我仍然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始终放不下对自我的警惕之心。在这世上,我最不放心的、时刻都在警惕的、是我自己。我最珍惜的,其实是这个旁观者的身份。
我与另一个我之间,始终保持一种紧张的关系。我一直站在这个角落,冷眼旁观。我的心是热的。我想告诉你,我的心是热的。这是一个世人所不知道的秘密,我想让你知道这个秘密,这个曾经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拉开窗帘,窗外是另一个世界。白色的光有些晃眼。我坐在椅子上,像一个陌生人,内心安详。街上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这样的一个上午,夜色依然没有撤离,我依然迷失在昨日的夜色里。这个世界以及这种生活并不属于
我,我也从来没有如此奢望过。我更想过的是离群索居的日子,偶尔走向人群,暂时地离开自己。当我离开自己的时候,更加懂得如何爱惜和维护自己。人群并不是我情感认同的事物。我热爱的事物,永远与我保持了一段抹不去的距离。那些坚定与执着,那些美好的情愫,因为距离的存在而存在。
我不羡慕别人的生活。我深爱那些属于我的时光,爱那些时光里简单固执的我自己。这个经历了一些事情的人,他始终是沉默的,他的日子越来越简单,越来越安宁。他的沉默,有了一抹悠久的回声。
在别人忽略的地方,我找到自己的快乐。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份快乐。那些懂得这快乐的人,我视为知己。
我们终将在路边的某个拐弯处,促膝相谈,然后挥手作别。
我一直站在这个角落
我把这个狭小的角落视为我的整个世界。当然也有放飞的梦想,那是一些与明天相关的事物。明天是未知的。明天的我也是未知的。这让我越发意识到,今天最重要的事情是把握自己,不能在诱惑中放弃自己,不能在被裹挟中迷失自己,不能在自己中迷失自己。我曾经一直以为自己是正确的,在这样的正确意识中失去了太多说不清的东西。这样的失去并没有让我贫瘠,反而让我变得更加富足。我所看重的是精神层面的事物,它们在别人眼里无足轻重,可是我知道,倘若我对它们的谈论不够郑重,我的内心必将失衡。在一个失衡的世界里,一颗失衡的心何去何从?
打开自己是重要的吗?有时候我们更需要的不是打开自己,而是封闭自己。面对外界的喧嚣,悄然关上一扇门,这不是对世界的拒绝,不是简单的融入或逃离。人心有时候并不在躯体之内。当我们在一些陌生的地方遇到我们的心,这才恍然意识到,一颗心不在自己体内已经这么多年,以致我们不敢确认,没有勇气说出,只能等待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眼里,在大脑里,渐渐地复苏。
在社会巨变的背后,一定还发生了一些什么。
巨大的谜,需要质疑与反思才可抵达。
一片叶子飘落地面,我的脚下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这片叶子的落地,还是因为我心的战栗。这片叶子,将在清晨被清洁工扫走,抑或从此腐烂在泥土里。
阳光像是被天空筛落下来的,匀称,合理。有什么可以对阳光进行拣选?
除了天空,还有心灵。
对苦难和幸福的书写,只有经由内心的转化,才会更真实更有力量。当我说出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总有一种惶恐感难以排遣,就像一个巨大的气球遭遇一根针,爆裂只在瞬间,猝不及防。
世界并不遥远,不需要所谓“走向”的姿态。我们一直存在,作为世界的一部分而存在。当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是以牺牲自我为前提的,这份认知将会把我们重塑成什么样的人?
一只气球随风飘向高处。天空像一个巨大的陷阱,那只随风飘走的气球在劫难逃。
我仰望天空,天空一无所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感到脚下的土地隐隐颤动了一下子,世界很快恢复安静,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天空下,那些行色匆匆的人,没有意识到在距离地面不远的高处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