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散
2015-11-18胡澄
胡澄
聚散
胡澄
离散
没有经历过离散,不会知道“离散”何义。我中学时读《红楼梦》,只挑宝玉与黛玉的章节看,那时,我在《红楼梦》里看少男少女的爱情。
父母亡故时,兄妹们日夜守终、又守灵。平时天各一方,那时大家重回出生地,围着父母团成一团,虽然悲伤,却没有深切的离散感。父母走后,我有了要做绳子,将全家人串在一起的责任感,兄妹间相互的问候一时多了起来。妹妹寄来了保暖裤,我私下里得意,说:“父母走了,她只能疼我了。”我们兄妹六人,彼此相爱。平时碍于各自的工作不常聚,但过年和清明,大家非常默契,不管在哪儿都要赶回家里。过年,回到出生的村庄,那里有我们当农民的二哥驻守。我和弟弟肩并肩往儿时常玩的地方走,边走边笑边说话。我说:“日子多好啊!我们要好好珍惜!平时要注意身体。”弟忽冒出一句:“我大概不会太长命。”他说话的表情像是在说一件喜事,喜滋滋地。我呵斥他:“别瞎说!”他嘿嘿嘿笑着。他总是嘿嘿嘿地笑,经常乱说着玩,仿佛从来不曾有沉重和忌讳的事。他说的话大家都不在意,都觉得他有趣、温暖。过年之后,直至3月5日,接到他亡故的通知,期间我再没有见过他,电话倒是经常打。放下电话后,我的心总是久久地荡漾着难以言喻的亲情。弟一直信赖我,大事小事都会问一声,碰到有趣的事也会说给我笑笑。他是医生,我们算得上同行,心性方面我们也特别相投。在他
走后,他的朋友一群一群地来到我妹家里看我们。他们大多会抱着我哭,叫我“大姐”。我知道他们是在替他叫,言下之意是“你没有失去他,他活在我们身上”。他经常在他们中间称颂自己的姐姐,像是世上只有他拥有姐姐。
接连两月,我不接电话,不出门,不纳客,专心地悲伤、处理他的后事。兄妹们汇聚在妹妹家里,商讨葬礼等相关事宜。嚎啕声、抽泣声不时地响起,但我们谁也不会去劝阻。我们相互不打扰彼此的悲伤。嚎啕和抽泣似乎具有特别的尊严,我们相互尊重。我们最需要的是亲人们呆在一起。我的爱人,常常是默默地跟在我后面,我走,他也走,我坐下来,他就在我身旁坐下来,从不制止我哭。我觉得自己是最有理由哭的人,但我此前并不理解类似的痛苦,我最要好的闺蜜失去弟弟时,我感觉像是几点悲伤的雨打在皮肤上。
人,必得经历过,才能真正体会所经历的含义。这是人的局限。
时光终于让我平静下来。我终于回到了读和写的状态中。然而,我足下的平地,时常会突然变成悬崖,人世刀削般陡峭,心内亦无比嶙峋。
疼痛既经久又尖利!一想起他,心就像在铁锤下,或被钻子钻着。
如果可以谈判,我愿意用自己的一切交换他。如果拿我的不行,我愿意拿他自己的一切,只要不拿他的命。哪怕让他变得懒散、愚蠢,让全家养他,我们都签约。
深深的离散感,茫茫的。母亲弥留之际,我与弟彻夜守着她。我们坐在她床前的沙发上。母亲年事已高,又患绝症,医治无望,我们对她的死有充分的准备。我们不再与死抗争,只是陪伴,多给母亲些温暖,让她走完尘世最后的时光。我与弟,内心沉潜,无喜无悲却有温暖。我们当着母亲的面,回忆年少时光,回忆母亲吃的苦和给予我们的无尽的爱。我们说:“要是没有母亲,就没有我们兄妹们的今天,没有胡氏家族现在的兴旺。”我们回忆母亲的一生,并非为了说给母亲听,我们是说给我们自己。乡村的夜晚幽静清凉,星辰葡萄串般,风带着植物缕缕的清香。我们三人度过了难忘的长夜。我们姐弟俩深情地看着母亲,直至母亲的呼吸慢慢停下来。
弟走后,有一段时间,我心中感觉不到痛,泪却白水般流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流泪,只是觉得脸边似有蚂蚁爬般,有点痒,手一摸,才知道自己在流泪。
通道
心与心之间,通道无形,只要足够的静和专注。
知者知道诸通道遍存;不知者以为,此是迷信。
心无所谓死。我弟身亡之后,许久,我都感觉到他的存在,感到他亲自筹备了自己的葬礼。换句话说,他选择了自己的葬礼的仪式。似乎他通过我,协调、安排尘世的事。我听从我的心,而我的心一直在聆听他。我专注地朝向他,想着他,凝视自己的心。许多时候,一些声音跳出来,我不知道谁在说话,但我知道这话是我要遵循的,代表着正确的做法。而我的心通常也比我的脑子聪明,当我做对事时,我的心会感到欣喜,反之则疼痛异常。我知道我亲爱的弟弟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还有些什么事需要我去做。
我在全心全意的悲痛和怀想中沉浸了两个余月之后,自知所有该做的事已做完,忽然有一个声音说:“姐弟缘从此结束。”此后,我弟便离开了,决绝地,再无处寻觅。
还原
“伯母,你能否做以前我吃过的面给我吃?”我高中的闺蜜十多年后再到我家,如此央求我娘。我娘因此遵命还原了“吃过的面”。然而,味却变了,不再是闺蜜念念不忘的当年的味道。“啊!以前好像不是这个味。”我娘和她,我们哈哈大笑起来,“是舌头变了。”娘说。
过年时的肉味,常常令我回想,就是那新鲜的青菜的味也令我难忘。那时,通常吃的只有咸菜,如果娘在咸菜里放了一点点猪油,我们的舌头会一下子辨出来,并且过节一样高兴。不知有多少年,饭菜与舌头碰撞,完全失去了相遇的狂欢,连快感都不再有了。或许,是为了寻觅记忆中那吃饭的欣喜,人们不断追逐美食,连家常菜也是鱼肉翻新、变花样做。追逐的结果却是舌头越来越麻木。
虽然学佛多年,但我并没有下决心素食。这一方面是因为严格的素食会给家庭生活带来麻烦,主要的原因还是我的胃一直有吃肉的欲望,不曾有一点点稍减。我被食欲推着,一直爱肉。然而,就在那一天,那令全家人撕心裂肺、天崩地裂、弟弟坠崖身亡的一天,我的胃哀哀地疼痛,以至于完全不能食肉。从那天开始,我的胃喜素。不管在什么样的餐桌上,我只吃一点米饭和蔬菜,这样吃着便觉满足。食肉的心突然泯灭了。我说不出缘由。实际上,在那样的时期,我的食欲完全停滞了,只是出于理性的、活命的需要,我让自己吃一些易消化的东西。
当时光将悲伤医治,我的舌头奇异地恢复了曾经那吃饭时的愉悦。这种因饭菜来到舌上,体验到的清晰的稻米之香和新鲜蔬菜微甜或微苦的清香,让人在吃饭之时,十分满足,并因这种满足滋生了对食物的感恩之情。舌头仿佛因洗去油腻而重获新生,它细微的辨别各种蔬菜香味的能力,令我惊讶,那感觉难以描摹。忽觉至此时,我才吃出了饭菜之味。
素食以后,身体不觉无力,反而有一种清新感,心和脑子里的思维仿佛也单纯干净些,咽喉炎、肠胀气之类明显减少。因为心念单纯,心不累,睡眠时间因此减少,阅读和写作的时间多了一些。
体虚、神虚与神育
古人睿智,将生命的虚弱状态分成体虚、神虚。大约体虚是物质性的、器官性的;神虚则是精神性的、能量性的,要隐秘一些。
去年夏天,因为感冒发烧,我吃不下饭,我的身体坐起来,又倒下去。但我仍然感到体内充实,只要静静地躺着休息便可,不需要特别陪伴,也不需开灯。我知道只要假以时日,胃口恢复,多多吃饭便可以恢复。
然而,因为极度悲伤所致的神虚,让我感到身体仿佛冬天的菜园子,内中空空洞洞,周边栅栏稀疏,风进进出出,而且影影幢幢。我似乎在人世的边界上走,于阴阳两界之间,生命状态半阴半阳,随时会止息。身体周边,隐形的东西比有形的要多些。这些隐形的东西跟着我,我不知道他们是谁,要做什么,但他们让我害怕,让我想要有人陪伴,让我对光亮无限依赖。任何没有光的地方都让我恐惧。我的体内仿佛是个尘封的洞,一丝光都透不进去,非常阴寒。为此,我常常在上班时跑到院子里晒一晒太阳。我本能地觉得我需要阳光直接从身上射入心里,射到生命的各个角落。
我因此想到生命的旺盛,光靠体育是远远不够的。体育锻炼只能让身体强壮些,一旦神气耗竭,再强壮的身体也会倒下了。
为什么至今还没有一个词叫“神育”呢?或许,人看重体格是有历史原因的。人类历史上的弱肉强食,最初比拼的是体力。然而,传说中,别的生灵看人,却不会因为人体格强壮而退缩,譬如狮虎食人,不会因为你年富力强而不食你,相反,那些有道之人,譬如菩萨舍身饲虎,虎却退缩。大概是虎看到的强大与我们所认识的不同。
“神育”一词,我自创自用,不当之处请君原谅。对于生命,神育或许重于体育。一个人神育好了,一个生命就有了好的主人。就像一个国家有了好的领导,这个国家能不强盛吗?
我的众女友
我有许多心灵相交的女友,她们陪我度过了许多艰难时光,也是这趟尘世之旅中与我相伴的人。男人们或许很难相信:女人与女人相逢,亦能一见钟情的,此种相投就像药物,结合它的亲和体,默契、合适,并产生某些疗效。它是纯粹的友情,通常,比爱情更长久。
A
与A交叠的,是我的成人部分——成熟、理性、稳重、善良、母性等,这些东西占了我个性中较大的比重。这是我们共同的部分。然而,真正让我们成为好友的不仅是我们的相同,更因为我们的相异。我们彼此非常明白我们的不同点。在我们的交往中,相同点占据上风,不同点仆从般一旁呆着,从不发言。就像两个书生交谈,书童们一声不吭,这又有什么关系呢?A无限地包容我,无论我跟她说什么,她都是理解并且绝对替我保密的。因此,有时候,我们之间说话显得多余,没说的部分,彼此更明白些。当然,人都是有倾诉欲望的。实际上谁都不想有真正的隐私。其实人们一直都渴望倾诉自己的隐私。我们彼此成全了这种需要,为彼此的这种需要服务。无论相隔多远,我知道有一个人,她始终相信我、懂我、明白我、包容我。
她看我,像俯看田地她将庄稼看得清清楚楚,而将杂草忽略掉。我看她亦然。
B
与B在一起,我是另一副面孔。她逼着我抽烟、喝酒、骂人。当然骂的是男人,骂男人的移情、负心、朝秦暮楚、虚情假意。我们边笑边数落男人的可鄙,但我们正无可救药地爱着男人。骂人时,我们又高兴又忧伤。我们彼此争着表演骨子里的傻,似乎我们面前有个舞台,让我们轮翻上台表演傻劲,越傻越受欢迎。实际上,我知道她又傻又聪明。真正令我喜欢的,是她傻的这一部分。她那种虽经世俗,仍然停滞的过去、过时、陈旧,那种纯粹,无关乎学识、修养、地位、利用等。我喜欢她身上某种与聪明抗衡的东西。对于她聪明的一面,我亦听之任之。
C
我喜欢C的敏锐,她匕首般的锋利、不近人情的即时解剖,快速地剥开我话语中薄薄的伪装和因着人情的原故,我不能说破的暧昧语气。瞪着眼,她说:“这样包着干么啦?”我哈哈哈笑着。我欣赏并享受被她剖开的淋漓。我知道我与她相交的是锋利的部分,但她的锋利是刀剑,我的锋利是麦芒、草叶的刃。尽管锋利不同,但我们都喜欢锋利,喜欢将事物切开来看,一刀到底。
D
D的直率令我欣赏。她那种上秒钟下决心保密、下秒钟决定公开的率性,令我满心欢喜,就像在看一幕喜剧。“这个我不能跟你说”,“唉,我跟你讲,事实上……”她总是稍加掩饰,又立马推翻此种掩饰。坦白的那个总占上风,就像幼童往自己脸上盖一块布,半秒不到又拿下来。而我对她往往连这样的掩饰也省略掉了。“有什么可保密的?”我不解地问。
彼此说话不用设防,就像心不必藏在胸腔里,心里话不必藏在心里。这样的聊天,比喝酒更能令山水青翠。
E
E妹子永远都是少女。她数度被爱情抛弃,然而,她整个的生命依然为爱情活着。除了爱情,她似乎不知道有别的世界,也不知道时钟已将世界带往何处。她整颗心全被爱占满,没有怨怼。见到她时,我忍不住想疼她。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将“一个爱情”作为礼物送给她。可是,我除了陪她一起期待,就没有别的可为了。并且,我明白这样的期待意味着什么,但我不忍心说破。
她让我想起自己曾经是少女。这个少女仍在我的生命里活着,那样清纯、无辜,我眯着眼睛瞧这少女,希望她永远存在。即使我死了,我心上的少女不死,她是种子,活到下一世,继续寻找爱情。与E妹子不同的是:我决定在爱情中犯错,在错觉中,走向婚姻;在醒悟后守着婚姻,生儿育女。
H
感觉生命中最深远的部分与H重叠。我们俩面对面聊天,但我们最核心的部分,在遥远的某处,远得如同已经出世,到了世界的背面。她们像一双鞋子那样相伴。鞋子里装着的,是空灵,是纤尘不染、从未入世的心,是我们最难以触及的精髓。别人不知道我们身上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但我们彼此知道。我们远远地瞧着,就像瞧着深远的隧道,直至隧道的出口,那出口处微微的光亮。
我一直希望自己,最后能从那出口处,离世。
S
我的S友,与我相向而行,或者侧身而过,但我们知道我们曾经交叠着。谁说来自背部或侧面的温暖不是温暖呢?尽管方向不同,但我们珍惜相交的部分。我们知道彼此给予的温暖是真的。就像棉花而不是化纤。有这一丁点的真就够了,我们这样想着,彼此祝福。
Z
或许,我还有几个未曾谋面的女友,她们是我爱人或情人的情人。根据A=B,B=C,因而A=C的推理,我们有共同喜欢的人,有共同的爱,我们的心性也一定相投。实际上,你已间接地进入了我的生活,影响了我的情感甚至生活空间。在这尘世,我们是相关的人、有缘的人,我们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