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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大妞史记

2015-11-18阮德胜

作品 2015年9期
关键词:小鬼子日寇神庙

文/阮德胜

余大妞史记

文/阮德胜

阮德胜 男,安徽池州人,1971年出生,1991年入伍,2012年转业。1987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大富水》(上下)、《父孑连》、《一二一》、《傩神》、中短篇小说集《靓嫂》、随笔集《血的方向》等14部。曾获当代小说奖、全国梁斌小说奖、中国人口文化奖、全国林非散文奖、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评奖短篇一等奖等60多个奖项。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协理事,安徽省文学艺术院签约作家。

余大妞,曾名红鸽子,旧时皖南秋浦(今安徽池州境内)铜矿山下一位普通女人,生于1900年,属鼠,卒年不详,但可以肯定是在1945年春天之后。

余大妞还是个水泡的年纪,从淮河北被卖拐到长江南的殷汇镇。镇子靠铜矿山而建,也靠铜矿山而富。富了的殷汇镇,有了一座“四季楼”,供矿商玩乐。余大妞进楼第二年,便被逼卖春聊生。时运转在一个叫曲万金的大老板手里,曲万金何许人也? 从秋浦河到长江再到南海大洋,铜矿山的水流到哪里他的铜矿响到哪里。那天,曲万金在望江楼宴请芜湖商人,楼里老板客气,请来余大妞陪酒。余大妞酒兴时,一曲黄梅小调倒没有给客人多少乐助,却听热了曲万金的心尖尖。当天下午,曲万金带着商号的“管钱”,朝四季楼老鸨扔下一提袋银元,将余大妞牵回秋浦城坊表街的大宅门里做了小妾,指望她生子旺福。

那时的余大妞,在铜矿山、在殷汇镇,知道的只晓得她叫红鸽子。吃块生铁能屙犁铧的曲万金不遮不挡,人前人后,屋里屋外,叫的喊的也都是红鸽子。

红鸽子在坊表街着实过了几天凌罗绸缎被人侍候的日子,曲万金也隔三差五地带她出门应应场面,跟惯女儿一样地惯着她。几厢相凑,大宅门的高门槛终没有拦住在风月场里泡大的红鸽子的一双三寸金莲,打牌吃酒成了她的常事,尽管多是与铜矿老板的眷属。

一次酒后,红鸽子没有留神将曲万金外甥、铜矿“管事”背着曲万金在芜湖“抛矿”,一下抛卖了他加上下辈子也挖不出的一等铜矿石并卷走所有银元的事抖了个腚朝天。一番话被隔墙的黄承先听出了前因后果。黄承先在铜矿山是个吃矿工不吐骨头的“大把头”, 外号“黄鼠狼”,他一门心思想当矿商,却入不了行,干瞪着一双黄眼。此时,不被铜商高眼相看的秋浦新任县令马再冬正在找“黄鼠狼”合谋整治矿商,两人合谋弄死了曲万金,霸了他的家产。

坊表街大宅门改“曲”姓“黄”的当头,红鸽子做了墙头一根草,很快顺进了“黄鼠狼”的歪风里。她帮助“黄鼠狼”,一把扫帚将曲家上下十七口人全部拍打到坊表街的雨雪里。

红鸽子能顶得住大宅门吗?果然,她的好景不长。

初任矿商的“黄鼠狼”要走规矩,他带着红鸽子到各矿商大户“拜门槛”。已经知道“黄鼠狼”与马再冬合谋曲万金的各大矿商,怎么能待见这种吃里扒外的做法?连基本的人情往来礼数也只是汤是汤、水是水地兑付了“黄鼠狼”。“黄鼠狼”的肚子气得鼓大了包,回到坊表街,便一股脑地洒在了“祸水”红鸽子身上。他当街扔掉了送不出的礼品,趁红鸽子不备之时,阴下脸,退后两步,冷笑一声,突然猛地抬起脚,狠狠地踢蹬到她的后腰上。

“扑通!”红鸽子高高地飘起来又结结实实地摔在了街道的青石板上,“噢噢”地吐起血来。

街面上看到的人吓得扶也不是,劝也不是。

“有句老古话:婊子无情,浪客无义。你个破财的丢人现眼的婊子,你能让曲万金死,也能让老子亡!滚!你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越好。”“黄鼠狼”恶狠狠地说,“你再不走,老子叫人拖你去给曲万金陪葬!”

红鸽子挣扎着往坊表街的东头爬去,街面上看到的人说不出一句好来:“天底下,不守妇道的女人,都是这个下场。”“好端端的一个大门曲府被她搞得家破人亡,她还妄想着换着主当大呢?白日做梦。”“你看,她就是个婊子相,爬着都跟卖肉一样。活该!”

红鸽子爬出了坊表街,似乎也爬出了秋浦城。当她再次被人说起时,缘于曲万金的女婿和定邦。和定邦在曲万金死后,卧心尝胆,从卖拖矿石的拖箕做起。后来,凭着给因工失去双臂的老锤工“日地鼠”剥喂了一颗喜糖的情份,得到他的暗中相助。在天下大雨不少矿洞灌水停工之时,他老婆曲美儿拿出压箱底的嫁妆,买了五对“水洞”。一切如懂晓风水的“日地鼠”所料,是年大旱,矿洞产销两旺。和定邦此时已经是铜矿山的矿商之首。

实也是天不灭人。那天,和定邦从石埭茶山回来,不经意间瞟见路坡下一个女子在捋桑树叶子吃。恰好,女子起身撩起散乱下的头发,被看了个正面。“咦,那不是红鸽子吗?”和定邦嘀咕了一声,使叫停了车。

和定邦轻轻走近,红鸽子还在那棵桑树旁,捋着树叶狼吞虎咽。当她抬起头,看清了是和定邦,眼皮跳了起来,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简直没个正经颜色。见她不说话,和定邦先开了口:“红鸽子……”

一听“红鸽子”,红鸽子使劲地摇着头,大声地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红鸽子,我叫余大妞,我一生下来就叫余大妞。”红鸽子被拐卖到窑子前,姓余,名大妞。

红鸽子转身要走,和定邦一把拉住她:“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回去?”

红鸽子凄笑一声:“我已经得到报应了,你还要怎么样?我死给你看吧,这样一了百了,我正懒得活呢。”

和定邦听到红鸽子这么一说,心里倒敞亮起来,他说:“天地良心,我从来没有像你这样想过,更不会这样做。你是做过曲老板的人,你对曲老板做过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是你和曲老板之间的事。美儿喊过你小娘,我只认这层关系。今天我遇到了你,你又过得这么不好,我不能不过问……”

红鸽子不敢看和定邦,她盯着和定邦一双大脚,边哭边说:“‘抛矿’的事,不是我故意讲的,是我吃多酒,溜出了嘴。我要是晓得后来出了那么大的事,打死我也不会讲。赶人出门,也是‘黄鼠狼’那狗东西鼓噪的。报应啊!我应该得到报应。”红鸽子哭述着,她是如何被“黄鼠狼”玩腻后一脚差点踢断了脊梁骨,在地上爬了三个多月才能站起来走路。后来,在矿区驮运工中转来转去,做一碗锅巴汤也能上一回床的“草鞋帮子”。再后来,下身有了病,只得讨饭。

和定邦听着红鸽子的哭,脑子里闪出一条道来,那道上走过一个人来,于是,他有了这样的话:“过去的事全都过去了,讲了只能在伤口上撒盐。我也是一时想起一个事来,讲给你听听,愿意不愿意,主由你做……我有个兄长叫牛志波,人称‘日地鼠’,跟‘黄鼠狼’后面打矿绞了两只胳膊成了残废。不过,他为人仗义,是我的恩人,我在矿神庙下盖有房产供着他,可一直没有给他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服侍,如果你肯与过去的事一刀断绝,安份地过日子,你去他那里试试,能服侍得下来,就住下;服侍不了,走留随你。”

红鸽子没有回话的准备,她依然低着头,想了想,和定邦也没有什么恶意,过了一会儿才说:“往后叫我余大妞,我就去试试。”

和定邦没有立马把红鸽子带到矿神庙住处,先安排她住在殷汇镇,丢下银元让她梳洗梳洗、买身新衣。一则要她像模像样地去见了“日地鼠”,二则和定邦也要得个空隙,把红鸽子的前后事说给“日地鼠”。

“日地鼠”让人做了几个像样的菜,买了杏花老酒,陪着和定邦喝了几盅。趁着酒兴,和定邦说了红鸽子。“日地鼠”不好意思:“老板,你别逗我了,我有口饭吃就是天大的事了,哪还想那事呢?”

和定邦叉着腰,端着酒说:“是男人哪个不想那事的?你只要不嫌余大妞,她不能嫌你的。哥呀,只有这样,才会有个贴心人服侍你。这样,我心里舒坦啦。”

“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我这个样子……”“日地鼠”低下了头。

说着喝着,屋里进来一个小女孩。

“日地鼠”嘴快:“快叫老爷!”

小女孩怯怯地说:“老爷好!”

和定邦突然间问道:“唉,这伢是不是和一位老太太一起来的?”年初,和定邦在殷汇镇遇到逃春荒的一老一小,便让去矿神庙住处,想着也好陪陪“日地鼠”。

“对,对,是的,她们讲是你叫来的,就留下了。”“日地鼠”叹了口气说,“哎,蒿子这伢真是个苦命,秧把大的年纪一个亲人都没了。”小女孩跟了“日地鼠”的姓,叫牛蒿子。

“她外婆呢?”和定邦问。

“日地鼠”指指后山:“老太太是个糠了心的萝卜,来了没有两天撒手了,临走时死活要蒿子认我做个干大,没法子就认了。”

“认了好!”和定邦说,“明个要是余大妞住进来,不就是一家人了么?”

还真是前生有缘今生有份,红鸽子住进了矿神庙住处服侍了不到两天,“日地鼠”欢喜得不得了,恨不得去服侍红鸽子。红鸽子历经生死劫,找到了这么个有依有靠的男人,心里开始有了抓挠。

和定邦将商号的厨子叫下来,在矿神庙住处的后院子摆了四桌酒席,给“日地鼠”、过去喊红鸽子现在叫余大妞的办了个热热闹闹的婚宴。曲美儿也放下了过往,让人送来了一对独山玉镯子。余大妞收了,她从来没有戴过。有次出门,“日地鼠”让她戴,她说:“过日子的人戴这个做什么?留着给闺女长大出阁吧。”

日子过得有模有样。余大妞除照顾一残一小,矿神庙也被打理得干干净净,矿区工人也都敬重她,没有人再记起她叫红鸽子的时候了。

“日地鼠”的病患和死亡,猛地让余大妞从米箩里跌进糠箩里。和定邦尽力想再捞他们一把,时局的突变,让大家措手不及。

和定邦去看他的恩人兄弟“日地鼠”,余大妞说——

那天早上,余大妞在灶房里炒莴笋,听到前院“汪——汪汪——汪汪汪——”的有了狗叫声。家里自从养了一只防鼠猫跟着发情的野猫私奔了之后,除了十几只捡饭粒的鸡和一头接洗锅水的黑猪,没有什么畜牲和家禽。余大妞以为耳朵里灌了音,没在意,可之后她又清楚地听到了两声叫。她盛起菜,拿起灶窿边的吹火棍,从后门绕到前院,院里空荡荡的,哪儿有狗?倒是看见了“日地鼠”。

清早的阳光亮堂堂地铺在院子里,远处的一只花白的老母鸡支起了全身的毛翘着肥大的屁股,不像是要下蛋的样子,原来它看到了一只从泡桐树下掉下的大青虫,想吃却又不敢,正在自己与自己斗气。合抱的泡桐树霸道地占了院子里的荫,两只鸦雀在高大的树上打着情骂着俏,影子也落在地上,一动一动的,很好玩。

“日地鼠”面朝着太阳,踮着脚蹲在阳地里,肩膀的骨架和筋络支举着空空的袖筒,他的样子,背着光看,还真像一只狗。

“汪——”“日地鼠”的脖子朝前一伸,声音短而有力。老母鸡这回大概听清了“狗叫”,收起羽毛,径直朝前院跑去。那两只鸟还沉浸在幸福里。

是“日地鼠”在“学”狗叫。

“蒿子她大,你吃饱了撑的——这早饭还在锅里煮着啊,做么事呢?我还真当是进了野狗。”余大妞说完转身,笑着嘀咕道,“也不看多大岁数了,好的不学,学什么狗叫,也不怕人笑话。”

早饭吃得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大概也就在那几天的一个晚上,余大妞在梦里生生地被痛醒了,是“日地鼠”在她胳膊上咬的。醒来的余大妞没有生气,还在黑暗里笑了笑,她想“日地鼠”又想做那事了。“日地鼠”没有胳膊,要做那事得余大妞上上下下地好生配合才行。

余大妞轻车熟路地让“日地鼠”上了身。他一旦上路,猛地一压腰,接着顶着她的胸抬起了头。两个有力而连贯的动作,让余大妞有了痛感,但她受用。“日地鼠”把头抬着快要缰死脖子的时候,一个全身扑到了余大妞的身上,他张开着大嘴摸着她颈项就到了左肩头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啊!”余大妞轻轻地喊了一声。

“日地鼠”这么饿痨吧唧地做,余大妞难得地受用着,自然也跟着疯了,她哪还关心“日地鼠”一口又一口地咬着她的双肩。第二天,她也只是在痛的时候,在嘴里善意地骂骂“日地鼠”是“短寿的”、“水胖子”。

可接下来的几天里,“日地鼠”的行为让余大妞干嚎哭不出泪来。“日地鼠”咬伤了矿区商团的五个团丁和附近村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团丁好说,都是和定邦矿上的,一人给了两块银元,了事。人家正长身体的孩子,话不好说啊,愁得余大妞给了钱、捉了鸡不算,还得保证孩子十八岁前平安无事。“日地鼠”还去咬一头水牯的脖子,被犄角挑上天,要不是及时来了人,差点没了命。

余大妞慌忙遣人到秋浦请来中医,老先生只问了两句话,便一口咬定:“‘日地鼠’被疯狗子咬过,成了‘狗疯子’!”后来,安庆来的医生也是同样的话。

“狗疯子”?!听过却没有见过,可怕的是狗疯子咬人和被疯狗子咬是一样一样的,至后都有可能成为狗疯子。人得上这个病,没得救。

顿时,铜矿山上下一片恐怖,初一十五来矿神庙上香的工人或亲眷,不要说进到住处坐坐说说和定邦的好或都讨口水喝,连打门前过都不敢了,全是从后山翻坡来的。有人出点子,打个铁笼把“日地鼠”箍起来,也有人说买根牛链子锁起来也行。余大妞心疼“日地鼠”,只让他在屋里,她还天天晚上陪着他,“日地鼠”疯病来了就去咬余大妞,把个余大妞咬得除了脚心和头顶没有一块好肉。余大妞哭着说:“蒿子她大,我这身子前生欠着你的,咬吧,咬着我俩一块去死。”

“我去了趟芜湖,回来才听讲,怎么就得出这么个病呢?”和定邦要进屋去看“日地鼠”,余大妞不让去,担心“日地鼠”会咬了他。“志波是我哥,他不会咬我!”

“汪——汪汪——!”和定邦踩着“日地鼠”不是狗胜似狗的吠声进了里屋。

“日地鼠”伸着舌头,蹲在墙角的黑暗处,一双眼晴比和定邦什么时候见到他的都要亮,斜着还能看到一根根绿光。余大妞上前过去揽着“日地鼠”,“日地鼠”看都没有看上去就是一口,她不避不吭:“篙子她大,和老板来看你了。”

“日地鼠”从余大妞怀里溜出来,猛地扑到和定邦的跟前,和定邦下意识地拎起了腿,余大妞连忙扑过去护着。

“汪汪!”“日地鼠”转了一圈,又回到余大妞身边。“日地鼠”安静了下来,用头蹭着余大妞的大腿,哼唧着不敢去看和定邦。余大妞抚着“日地鼠”的头说:“只要不来病,他乖得很。”

和定邦看着“日地鼠”,想起“日地鼠”当年在矿区当锤工曾红极一时,想起“日地鼠”双臂被绞后像狗一样地讨饭生活,想起当初没有“日地鼠”帮衬就没有他和定邦的今天,想起这么多年来他和他的兄弟情深……他的泪再也含不住,颤抖着声音说:“志波哥!下来我们到芜湖、到南京,不行再到上海,找大医院,请高明的大夫给你看。我不信,就有看不好的病!”

“秋浦和安庆来的大夫,俩人的话跟粑托子托的一样,他们把口咬得那么准、那么死,恐怕这病真是救不下了。”余大妞低着眉、流着泪,苦巴巴地说,“一个人一个命。能过上和老板给的这么多年的好日子,也是我们一家人前身修的了。和老板,看在你救过我们的份上,如果有一天,我也跟她大一样了,你让人趁夜黑拿根棍子把我闷死,埋在他身边,我在阴曹地府保佑你长命百岁。”

“这叫什么话呢?大妞,不是我说你,你得往好处想。下回我让人到洋人医院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什么西药能医这个病。还有,都是自家人,说的话,你也不要多心,志波这个病能好起来自然好,万一有什么……你也得往宽路上想,日子还要往好里过。你也不要一个劲地让他咬你,你不想着自个儿,还得为蒿子伢多想想吧,伢还没有成家呢。”和定邦费劲地咽下一口长气,涩涩地问道,“我想问问,志波兄病了之后,蒿子回来没有?”

余大妞急促得生怕被别人抢了口地说:“回来了,她最疼她大,她能不回来?回来一次哭一次,哭得跟泪人一样,我现在都怕她回来。万一他大咬了她,那怎么好?”

和定邦感到余大妞是在替牛蒿子遮挡些什么,便问:“一个女伢整天在外,你晓得不晓得她在做什么呢?上回,我让她美儿姨跟她说到家里去看看我,岁数也到了,好歹给她找个婆家。哎,这都快大半年了,连个人影子都没有沾我的边。”

“她说她在城里学做鞋吧。”余大妞用围裙一角抹抹泪说,“她上次回来还讲去看她姨父呢,怎么……没去呀?赶明个回来,我撵她去。”

“做鞋,哪里不能学,还得到城里学。这过日子的,有几个还专门去学做鞋,怎么着,还要开鞋铺呢……”和定邦也是做过父母的人,过不了几天就要做爷爷了,他怎能不晓得余大妞的心呢,这是个多难的女人,他实在不忍心去剥光她为人母的那仅存的一点护卫。于是就收了口:“志波兄苦累了一辈子,就是商号供养着,你们也是捏着喉咙把我省。大妞,都到这个时候了,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要钱你直接到商号‘管钱’那里去支。矿神庙里的事,你先放放手,把心按下来照顾志波。”

“和老板,你事大业大,你忙你的,矿上工人又在罢工闹事,听讲这回有人在后头撑腰,还不晓得闹个什么样子。”余大妞起身说,“他已经成这个样子了,能吃我还不给他吃啊,况且商号哪个月给的都吃不完,你不要挂记他,我会用心的。”

“日地鼠”在床上翻腾起来,站不住,又蹲伏着,泪水不断线地往外涌,嘴唇颤抖着,他多么想说话,发出的声来却是:“汪汪——汪——”

和定邦回头冲他摆摆手,想要笑一下,脸上却是一堆比哭还难看的皱褶……

回铜矿山的路上,和定邦满耳朵都是汪汪之声,满心里都是“日地鼠”。唉,他的每一步都有这兄弟的襄助呀,如今亲亲的兄弟成了“咬人的疯狗”,“没天理呀!”和定邦穿得周周整整,走得气宇昂扬,眼睛里却是一片水雾。

“日地鼠”牛志波在一个霜厚如雪的早晨去世的。家大业大的和定邦带着矿上老人将他的丧事办得超过七老八十的寿星,前后没有让余大妞操一丝心。

“日地鼠”走后,余大妞这根苦瓜在秋后空荡的架子上摇摆,谁曾想,她更不宁心的女儿牛蒿子还在她那苦瓜上抹一层黄连。

余大妞跑到商号跟和定邦说完牛蒿子的事情后,和定邦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手心麻了半天才有知觉,他气哼哼地说:“早晓得这样,那时不收留她,不如饿死算了,这哪里还有一点女伢样儿,自己丢人不讲,连祖宗的脸都丢尽了!只要你不心疼,我叫商团带两个人去山里找她,拖回来把腿打断,看她还能往哪里跑?还有,那个什么革命的种子,就是个小孽种!长大了也是个革人命的货,你不要管她,扔到山上喂狼去,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哎!我也倒要讲讲你,一个女伢在身边不学针、不学线,腿却长得能跨过秋浦河。头一年,连我都看出了不对劲,你和志波兄怎么愣是蒙在鼓里吃闷槌呢?她文不能捉笔、武不能拿刀,革什么命,哪个有命让她去革,到头还不是个混屁虫?!她走啦?说到哪里了没有?……”

牛篙子是头天深更半夜里回到矿神庙住处的,那时余大妞都把一夜的觉睡完了。

“日地鼠”死后,余大妞白天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把矿神庙扫的扫、擦的擦,让个矿神什么时候都光光亮亮。夜里,她只睡半夜的觉,余下的那半个夜,一会儿想想“日地鼠”,一会儿想想牛蒿子,甚至也想想门拐上睡着的大黄狗,就是从来不想自己。

牛蒿子回来时,天地间有着不大不小的月光,余大妞醒着,她在想:蒿子这伢子,总不会把她大周年的日子都忘了吧?“汪汪”这个时候,大黄狗叫了,大黄狗就那么低低地叫,余大妞拧着神听了两声:“黄伢,这是什么叫法呢?”余大妞把大黄狗叫“黄伢”。大黄狗自打进门,还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呢?余大妞披起上衣坐起来,看到窗纸上有两个人影,心猛地紧了,但她还是点上油灯。“日地鼠”一死,余大妞的胆子也大了起来。

“外面是哪个?有事你就讲。你要是来……”余大妞把“偷东西”三个字咬在牙齿边上,她说,“你可小心着,我那黄狗厉害着呢,山上豺狼都怕它三分。”

有一只手在拍打着窗棂,外面有了如黄狗一样低低地叫声:“姆,姆!是我呀,蒿子。”

“黄伢,别叫了,是家里人回来了!”一听是牛蒿子,余大妞一骨碌起了床,她又喊道,“蒿子,你站着别动,这狗烈着呢。”

余大妞拿着油灯,打开了大门,一股子冷风钻了进来。牛蒿子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被包,跟风进了屋子。余大妞把油灯放到条台上,扭头顺着光,这才看清牛蒿子。牛蒿子的头上扎了一条深蓝色的围巾,围巾四周沾着一层白白的霜,进屋来,有些弱霜很快化成水珠,让人看出牛篙子赶路的劳顿来。

“你这伢,哪个大白天不让你走路呢?深更半夜地在山上跑,吓了着了怎么好?”余大妞说着,心疼上,泪就下来了。

“姆,”牛蒿子故作轻松,说,“有饭没,我饿了。”

余大妞撩起衣角,擦去了眼泪,还有少许的眼屎。她转身进灶屋时,想起刚才好像外边不止牛蒿子一个人,就问:“外边是不是还有人啦?”

“他们在外边等着我呢。”牛蒿子催促道,“姆!你快点,我吃了还得走。”

“要是不饿,还不晓得回来呢?”余大妞这么想,可没有这么说,她一边系着围裙,一边说:“把他们都叫进来,我打几个糖打子,吃吃暖暖身子。”余大妞晓得牛蒿子喜欢吃红糖荷包蛋。

“不了,就我一个人吃,他们不饿。”牛篙子催促道,“你快点做吧,姆。”

余大妞把锅里的水烧得“滋滋”地响,牛篙子抱着那个大被包进了灶屋。余大妞掀起锅盖,吹着白气说:“到家了,还抱着个大包做么事呢?哪个还抢了?”

牛篙子没有吱声,过了老半天,余大妞往开了锅的滚水里掐鸡蛋时,牛篙子说:“姆,这是我的伢子……你的外孙呢。”

余大妞左手夹的一个没有掐的鸡蛋连壳滚进了热水锅里,她从热气里抬起头,这才看到牛篙子那个大大的被包里露出了一个虎虎的小头来,他的小眼安静地闭着,睫毛又黑又长。

余大妞拿起了锅铲,她不想打牛篙子,从小她对牛篙子巴掌没有上过头,她是在想抓住一件能抓得住的东西,她还在压着自己。对牛篙子她一直压着,她从内心不想失去这个生命之外得来的唯一叫她“姆”的孩子,可她毕竟是母亲。她的泪呼啦一下破了,她伤心地说:“你个伢呀,胆子能撑破天了,你没有结婚,哪来的伢呢?这往后,还怎么见人呢?又叫这伢又怎么长大成人呢?你这伢叫姆怎么讲你好呢?”

“姆,姆!你别难过。”牛蒿子赶紧说,“我晓得我错了,结婚生子这么大的事都没有跟你商量。姆!你要原谅我,虽然我没有父母之命和媒约之言,但我也没有伤风败俗,我和伢子他大都是经组织上介绍,合法成婚的。”

余大妞手上的锅铲敲着锅沿:“组织?组织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伢,大的不听、姆的不听,听什么组织的,那你就听组织的吧,还回来找姆要吃的做么事呢?你叫组织给你掐几个糖打子吃吃呗!”

锅里的荷包蛋翻到了水面上,余大妞用个大碗捞起了三个,又往碗里放了两勺子黑如牛屎的红薯糖。余大妞把碗放到灶台上,擦了一把泪,接过牛蒿子手中的被包:“赶快吃吧,吃了好走!”

那只带壳的蛋一直在热水里翻腾着,一会儿升到水上,一会儿落到锅,时不时地还“扑扑”地碰着锅,它被煮熟了,碰也碰不碎。

牛篙子哪是为了回来吃她喜欢吃的红糖荷包蛋啦,这不过是一个打开话门的借口。她蹲在灶屋里一口咬开了硬了蛋黄的荷包蛋,泪水“扑扑嗒嗒”地掉进了碗里。她不喜欢吃嫩黄的荷包蛋,她怕腥,余大妞什么时候都记得。牛篙子哽咽着吃完了三只荷包蛋,喝完了一大碗红糖水,心和身子暖和起来了,这就是家啊。

余大妞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轻轻而有节奏地颠着腿上的被包,她扭着头对着油灯,目光凄凄地游离在灯火之外,她想进去看看油是如何燃烧成亮光的,而灯光好像有一层坚硬的壳,挡住了她的目光。

牛蒿子从灶屋里走过来,看到余大妞这样的表情,心里也绞得难受,她太理解这个命运不济的女人与自己那种割不舍的情感,然而她却不能把理解化作言行来报答,反而只能将理解埋在内心深处,甚至故意不让她看见,因为她不可能为这份理解做出什么,她有更多的比这亲情更大、更多的事要做。而这些,余大妞哪能理解和接受?可她终究要面对余大妞,那是一位她叫“姆”的亲人。

牛蒿子走到余大妞身边,像小时候打碎了矿神前的油罐子一样,她说:“姆!我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在这个世上,只有你是我最亲的人。姆!我想把伢子丢给你……”

余大妞不作声,扭着头看着灯光的外壳。

牛蒿子低头祈求道:“姆,他不是个野伢子,他大是国民革命军的高级军官,他大也晓得我的身世,他出生时就让他跟了我的姓,大名叫‘国共’,他大喊他‘蝈蝈’。我和他大都是队伍上的人,如果有一天革命胜利了,我们会来接他的。姆!‘蝈蝈’是革命的种子!”

余大妞还是不作声,还是扭着头看着灯光的外壳。

牛蒿子上前掖了掖牛国共蹬开的一只被角,她听见门外的大黄狗又在低低地吠叫,猜摸着陪同她返回秋浦来的警卫在催促她。牛篙子伸嘴亲了亲一直熟睡的牛国共,她说:“姆!我真的要走了,队伍上的人在外等我呢。”牛蒿子的泪铺了下来。

余大妞依然不作声,依然扭着头看着灯光的外壳。

牛篙子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大门口,她在拉动门闩的时候,余大妞照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突然声音较大地问道:“他是什么时候生的?”

“七月初九。姆!”牛篙子的手停在了门闩上,她折过身急急地跑到余大妞身边,“扑嗵”跪了下来,抱着余大妞的膝盖,哭道:“姆!女儿不孝了。如果我和他大有么子不幸的话,队伍上有人来找兴中华的儿子,你把他交给他。姆!再过两天就是大的周年了,你抱着‘蝈蝈’一定要替我给大多烧两刀纸。姆!我走了,你要多保重啊!”

牛篙子的丈夫叫兴中华,余大妞狠劲地记着。余大妞抱着蝈蝈就那么一直坐着,油灯是什么时候烧灭的,她不知道,但她看见天亮时,蝈蝈也醒了,醒了的蝈蝈吭唧着要吃,余大妞的心“咚”地落到了这张红红的小嘴上。

这些年,余大妞也多多少少从铜矿山上听到外边打仗的事。有一回,听说从大别山上打散了一股兵在往长江这边来,他带着蝈蝈在殷汇等了四天三夜,好不容易见到了一个腿被打跛的胡子兵,他说他是新四军,不是她要打听的国军。等蝈蝈长到四岁能跑能跳时,有三个穿着厚黄厚黄军装的人来接走了。当时,蝈蝈哭得胗渣子都快出来,余大妞更是心碎了。那是队伍上的人,况且又是去见他大他姆,余大妞不舍也得舍。后来,她只是惦记着牛篙子和蝈蝈,还有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婿。那时日,余大妞怎么也想不明白,队伍不管是好还是坏,总是要打仗的,拖着伢总不是个事吧。她起先只认为是蝈蝈他大他姆想伢子了,接过去住两天,就会送来,哪晓得直到她……也没有。

蝈蝈被接走后,余大妞跟掉了魂一样,她没有事就爬到矿神庙里给矿神磕头,恩谢矿神保佑蝈蝈和他大他姆。可一想,矿神是保佑地底下打铜矿的矿工,可能不保佑其他人,要不怎么不保佑“日地鼠”呢?就准备打算上一趟九华山请请地藏王菩萨,但她终是没有上成,因为日本鬼子进了秋浦城。不久,沿着殷汇一直到铜矿山,还有她的矿神庙住处,全都插着贴有膏药片的旗帜。

日寇在几近炸平秋浦城之后,才恶狼觅食般地进入。日寇在九月中旬的最后一天,迎着红彤彤的朝霞,兵分两路,一路从水道上来,掀着波浪的汽轮如他们手中的东洋大刀,直插秋浦河,他们在中国习惯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对秋浦也不会例外;一路从陆路上来,“轰轰隆隆”,拖着大炮的汽车,还有“得得”马蹄,震倒了矿神庙的油灯,要不是余大妞正好在上香,矿神大劫难逃。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难逃大劫的是余大妞。

和定邦听到余大妞出事时,气得两手跟冰棍子一样,一肚子话卡在喉咙里,两眼翻看着天。也就从那一天的午饭开始,他吃什么都没有了味,大概是失去了味觉。可以想象,一个没有味觉的日子,能不寡淡吗?尽管他是富甲一方的矿商。

日寇驻入秋浦城不久便派第五一四支队上铜矿山封锁矿石产销。支队长山崎三郎坐在敞开的吉普车上,透过土灰的雾障,看到了矿神庙的住处,他被这片嵌入在青山绿水间的灰白房舍所吸引,兴奋地说:“哟唏,哟唏!停车!这里大大的好,山崎喜欢!”

日寇第五一四支队队部开进了矿神庙住处,他们赶走了前面两个院子里住着的十来户老锤工家眷和三个远道来矿神庙还愿的香客。

山崎三郎见到余大妞和她那条跟她差不多老的大黄狗:“你的,干什么的?”

余大妞在缝衣服,她将针尖子在头皮上划拉了两下,又捋了散出来的一束花白的头发,她说:“这是我的家,你讲我是做么事的?”

日寇进城时,和定邦曾经一再要求余大妞搬到他家花园里,但余大妞以要守着矿神庙为“日地鼠”上香祭祀为由,婉言谢绝。她说她一个老婆子了,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多一个人多一份心,你就不用惦记我啦。好好带着你老婆、伢子过日子。我这里商号月月都让人给送着钱粮,吃有吃的,喝有喝的,样样不缺。要是少了什么,我再去花园里朝你们要去,还愁你会不给我吗?”就这样,余大妞住在了矿神庙的住处。

“你们的家,”山崎三郎说,“皇军的要住的干活!”

余大妞听说过日本鬼子的恶行,她肯定拦不住他们,便说道:“你们住下的干活,我住哪里?”

山崎三郎笑了笑:“你还住你的干活!”

余大妞再也没有吭声,接着补起那件被后山坡上树枝挂破的一条染成老蓝色的粗布裤子。

晚上睡前,余大妞喊了几声“黄伢,黄伢呢”,不见大黄狗进屋。她出了门,闻到了一阵肉的清香,那是从前边两个院子里飘过来的,还有酒气和噪杂的“叽哩呱啦”。

大黄狗被日寇吊死在椿树上,扒了皮,煮了肉。

没有了大黄狗跟没有了“日地鼠”一样,余大妞整宿整宿地两眼看着屋顶,有月亮的晚上还能从瓦缝里露下点儿光来,一月有半个月是在黑暗中度过。

日寇在矿神庙住处起初还有个人样子,他们每天上山缉查“通新四军”和“抗日嫌疑”,基本上不侵犯住在后院的余大妞。

余大妞习惯寂静的生活,早在商团团丁住进来的时候,她就请来一位砖匠在后院扒了一门,供她一个人出入。

日寇住进来不久的一天晚上,和定邦拍响了后门,余大妞从里边听了半天才敢问出声,听到是他,余大妞把门打开来,他没有进门,贴着余大妞的耳根子说了一通话,余大妞一个劲地点头。之后,和定邦走了,余大妞轻轻地把门关上,躺到床上睁着眼珠子,这晚她把耳朵竖得很真,过了子时,又过了丑时,余大妞以为不会来人了。她起床坐到马桶上小解,后山上的“夜猫子”叫了。余大妞赶紧系好裤子,披上衣服,提着门纽把后门打开。

门外进来三个人,没有和定邦。

一个人朝余大妞摆摆手,和另两个人绕着屋去了前院。过了不大一会儿,一个人扛着一个人,后边跟着俩人跑着过来了。余大妞还站在黑天里等着关门,先头跟她摆手的那个人说:“你睡去,门就这么开着,鬼子要问你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余大妞又回屋躺着,迷迷糊糊地好像还真睡着了,梦见了牛篙子,她在一个铺满菱角菜的湖里翻菱角,小船里前后都堆满了黑红的菱角,余大妞担心再翻下去菱角会压沉小船,就大声喊:“篙子啊,不能翻了,赶快把船划上岸来。”牛篙子是没有听见,还是故意不理她,一个劲地还在翻……余大妞急醒了。醒来,她还狠着劲想睡下去,想梦梦蝈蝈,她哪还能睡得着?外边日本鬼子炸开了锅。

两个日寇哨兵被人割断了喉管,两天前在殷汇镇抓到了一个“抗日嫌疑”被人劫走了。日寇支队长山崎三郎带着士兵满院子找线索,很容易在余大妞的后院墙上找到了大开着的后门。

余大妞被带到前院,山崎三郎问她:“后门的哪个开的?”

余大妞说:“我请匠人开的。”

“你的什么时候开的?”

“开了十来年。”

“我的问你,昨天夜里什么人什么时候开的?”

“睡前我关上的呀?不是你们开的吗!?”

“你的留这个门干什么?”

“上山捡柴。”

“你的这个门不能再开的干活,它危及皇军的安全,也有你的安全。”

余大妞不作声。

日寇将矿神庙住处的后门封死,并在所有围墙上加上了三道铁丝网,余大妞出入也要从他们有哨兵的前门走。

有一天,余大妞专门到铜矿山商号找到和定邦,让务必又务必通知牛蒿子,在小鬼子没有走之前,不要将蝈蝈送回来。和定邦也让她小心点,不行就不回去了。余大妞说没事,还悄悄地问和定邦:“你是不是和蒿子他们一样在打小鬼子。”和定邦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那时和定邦正在铜矿山地下党的指导下组建“秋浦抗日游击队”。

余大妞说:“小鬼子把我的大黄狗扒皮吃了。”

和定邦说:“他们人都吃,别说一条狗。”

日本鬼子“吃人”,余大妞是亲眼看到的。

突然有一天,日本鬼子拖进来七个哭爹喊娘的妇女,还有一个哪算得上妇女?她看着才十四五岁。日本鬼子把她们全部推进了余大妞住的屋子里,有个支着罗旋腿的士兵指着余大妞说:“你的,出去,她们要给皇军慰劳慰劳的干活。”

余大妞出到门外,靠着门角朝里看,十来个日本鬼子根本不在乎她这个一把年纪的女人,他们老鹰抓小鸡似的去满屋子里抓着那七个女人,他们好像不是很想把她们抓住,而是在抓着一件件的衣服。“吱——吱滋——滋——”鬼子每一次抓到一个女人,她们衣服就会有的被扯光了扣子、有的被撕下了一片布。不一会儿,七个女人被眼里放着绿光的小鬼子撕得光光溜溜地抱蹲在那里哭泣。接下来,小鬼子将她们有的扔到床上,有的放张芦席摁在地上,有的撑开双腿在长条凳上,鼓壁后的磨盘上一头还顶着一个,七个女人在号叫着……余大妞吓得跑到前院,又从前院跑到后院,屋子里的叫声一声比一声惨,她不停地嘀咕:“作孽,这作的是什么孽啊?!”

日寇出来这一拨,又进去那一拨,一拨一拨地进,一拨一拨地出,跟给他们死去的亲爹跑马灯一样。都一整天了,余大妞靠着墙根囚着看,有的日寇都进出两三趟了。屋里的女人不过晌午时就不再叫了,到了天擦黑,有个日寇踢了余大妞一脚:“进去烧水给她们洗洗,明天还要慰劳皇军的干活!”

余大妞进屋看到,她床上所有可以垫的东西已经全部铺到了堂屋的地上,七个女人跟死了一样叉着大腿躺在那里,她们的身上被浓痰般的精液覆盖着,屋子里满是腥臭。余大妞烧了一大锅水,先是用鞋拔子将她们身上的精液一层一层地往下刮,当她刮到那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她的下体撕裂成一只鞋长的口子,身子已经凉了,什么时候死的,小鬼子都不知道。余大妞的泪再也止不住,脱下外衣将女孩裹起来。其他六个女人看着余大妞在包裹女孩,跟没有看见一样,她们活着,其实也死了。余大妞再一个一个地将她们擦洗干净。

第二天,日寇又带进来九个女人,又和昨天一样,一拨又一拨地进进出出,一声又一声地惨叫,直到一片死寂。

如此这般,日复一日。余大妞每天看着、听着,一天一次地给可怜的女人们刮擦着、清洗着,隔三差五地她还要赔一件破衣、草席的去裹尸。余大妞咬得牙板出血,她很想出去把这些告诉和定邦或找人想法子告诉她女儿牛蒿子,让游击队来把小鬼子游击了,能来大部队更好,也好救出只剩下半条命的这些女人,可小鬼子已经不让她出门了。

有一天,余大妞蹲在锅口烧热水,这时走进来一个小鬼子,他年纪不大,他朝余大妞笑笑,余大妞以为屋子里鬼子蹂躏完了,来叫她去给那些女人洗身子呢。那晓得这个小鬼子二话不说,将余大妞推倒在灶后的备着烧火的草捆上,余大妞叫道:“你要干什么?”小鬼子呼滋呼滋地去撕扯余大妞的衣服,余大妞护上衣他扯裤子,余大妞护裤子他撕上衣,他小是小,可力气比余大妞大好几倍,他把余大妞撕完后很快也就糟蹋了她。余大妞拼命地抓着小鬼子,她骂道:“狗娘养的小畜生,我外孙都比你大了,你都叫我外婆了,畜生,你回日本去日你外婆去,畜生!”余大妞的眼前出现了“日地鼠”,她的牙突然痒了起来,不自觉地抬起头抹着小鬼子的脖子上去就是一口,跟“日地鼠”当年咬她一模一样。小鬼子痛得“啊”的一声:“ba ga ya lo!”起身甩了余大妞一耳光,兜着裤子走了。

“汪——”余大妞的喉咙里鼓出一声大黄狗的声音,她的牙痒得忍无可忍,她咬开了灶屋的捅火棍,她吓了一跳:“我也成‘狗疯子’啦!”

余大妞经过一宿地挣扎,终于平静下来。她从箱子里捞出一床新被子,将她住的那个屋子又重新铺得干干净净。她不再只是蹲在院子里,听着屋内的残忍或在灶屋里烧着热水等着日寇兽欲之后为女人们烧水擦洗,而是从排队的日寇中一次选一个进到屋里,主动让他们在她身上发泄,尔后她便趁机咬上一口。每咬一口,她都有可能挨打,但她都哽着心痛地咽下要喊出的一声“汪”,她在心里骂道:“小鬼子,老娘就把这身老皮子不要了,全咬你们成了‘狗疯子’,让你们不得好死!”

屋外的同遭厄运的女人在发现余大妞的行为时,却在恶毒地议论着。

一个人说:“这个老骚货,鬼子不日还送着给日。”

另一个人说:“你没有听讲啦,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婊子。”

又一个人说:“老得都要进棺材了还嫌日不够。”

……

余大妞听到了,把头往墙上撞,忍着。

山崎三郎听说屋后的老女人余大妞“主动”慰劳皇军,也进了余大妞的屋。他是一条饿着的凶狼,他咬别人,也乐着让别人咬,他要在血腥中寻找刺激,他被余大妞咬遍了全身,也将余大妞抓得遍体鳞伤。

余大妞的遭遇和壮举,是因为和定邦商号有个锤工的女人在矿神庙住处被蹂躏了四天后,日寇以为她死了,扔到后山一个“狗刨洞”里。她醒来后,说的。

和定邦将锤工女人请过来,没有多绕弯子,直接问到了余大妞。

锤工女人说:“我进去时,她都做那个了,她的确是自愿的。我们这些女的抓过来扒光衣服全扔在地上,哪个鬼子来了遭蹋哪个,她不,她在自己屋子里,看到排队的小鬼子自己选,选一个进去一个。”

“她怎么会这样呢?”和定邦喃喃自语。

“这也不怪她,听一个进去时候长的女人讲,她是被一个小鬼子害了之后才这样的。”锤工女人说。

“哦……”和定邦左手将右手绞得生痛。

“她那么老了,肯定是老糊涂了,”锤工女人没话找话说,“她天天晚上没事还学着狗叫着耍呢。”

“学着狗叫?!”和定邦头皮好像被一个人猛地拧了起来,“你听见她学狗叫了啊?”

“是真的,老板。”锤工女人生怕和定邦不信,“有一天上午,日本兵不晓得做什么事,全在外头站着。我听到屋里头有声音,就趴在门缝里看,她在床上学着狗趴,边趴边叫,学得好像。”

“‘狗疯子’?”和定邦迅速捂住嘴。刹那间,一股热流涌进了和定邦的双眼,他狠劲地忍住,谨慎地急着改口道,“老糊涂了,她真是老糊涂了!别理她!”他站起身,又嘱咐锤工女人,“你往后就留在商号厨房里做事。今天讲的话,不要再给任何人讲了。”

和定邦离开商号,爬到了矿神庙对面的山坡顶上。透过郁郁葱葱的杂树,他看到了依然在阳光下闪放着红砖碧瓦光泽的矿神庙,那里可是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香火。

没有人磕拜的神,还能叫神?人也是一样。

和定邦的眼光停留在矿神庙顺西而下的住处,这里栓着余大妞美好的生活回忆,也见证了他与“日地鼠”的兄弟情深,如今……

“怎么就成了‘狗疯子’呢?志波兄弟啊,大妞妹子那么对你好,你在天有灵怎么就不保佑她么?你要是害大妞妹子,我非得掘开你的棺材板问问。”和定邦无力地抓着一棵马尾松死劲地摇头,不一会儿,他的头上,他的脖子里,落满了松针,有死黄的,也有青绿的,“大妞妹子啊大妞妹子……”他的泪水汩汩地往下流。

和定邦决定求助秋浦游击队大队长小柱子营救余大妞,毕竟余大妞救过小柱子。原来,那次余大妞开后门放出的是日本缉查队无意间抓到的“抗日嫌疑”,就是化装成背布尖的、到矿区指导工会的小柱子。小柱子得信后立即准备行动,不想战斗突然搁浅了,因为小柱子他们游击队星夜被调往中原,围歼日寇的“天皇陛下王牌军”去了。和定邦急得跳断了腿也没用。

这天,早与日寇旅团长松文节有了“交情”的和定邦,带着酒菜进到被占据的坊表街,想打听打听余大妞的消息。在看完日本歌伎的表演之后,一位长手臂的日寇军医一头大汗地跑进来报告要事。

喝得有点高的松文节卷着大舌头说:“讲!”

日寇军医抓着头,迟迟才说:“是要事!”意思是说和定邦在,不方便。

“哈——哈——看,我们天皇陛下的勇士多有纪律。”松文节得意地朝和定邦竖大拇指。“你说吧,这都是大日本帝国的友人。再者,你个军医能有什么要事的干活?”

日寇军医吞吞吐吐地用日语说道:“五一四支队有五十七名士兵得了狂犬病。”

松文节撑起身子说:“是山崎三郎的部队吗?”

“是,少将!”长手臂日寇军医说,“山崎君和另外一批士兵好像也患上了病,我们正在做最后的确诊。”

松文节伸过长脖子,喷着酒星花子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查清楚了没有!?”

长手臂日寇军医说:“报告少将,五一四支队慰安所里有个叫余大妞的中国女人,她是个狂犬病患者,都是被她咬了而传染的。”

“啊?!”松文节哆嗦了一下,急急地问,“有多少人被咬过?”

“应该是全部。”日寇长手臂军医说,“被慰安过的有一百六十三位帝国将士!”

松文节瘫了下来,半天才吐出一口气。他假作镇定地对和定邦说:“和先生请便,我有要务,我有要务!”

和定邦听得真切,长手臂日寇军医的报告全应了锤工女人的话。

和定邦出了坊表街,浑身颤抖起来,心里的话在胸腔里撞得骨头咔咔作响:余大妞啊,我的妹子啊,你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委屈死你了!被小鬼子害成这样子……我的妹子啊!一百六十三人!!……和定邦脚下乱乱地走上了秋浦河岸,看四下无人,这才让泪水恣意地流淌,对着滔滔而去的流水,他嚎啕痛哭道:“大妞妹子啊!……我们无能啊!……没有保护住你,对不住啊!”整个铜矿山被雾气阻隔着,矿神庙被深深地埋在里边,若隐若现。

和定邦继续着营救余大妞的行动,他找到了给予了很多物质帮助的工会。

在工会,和定邦看到了牛蒿子的一封来信,她要求矿区工会“想尽一切办法,搞死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牛蒿子说的“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正是和定邦准备营救、依然在被日寇蹂躏着、对牛蒿子有着养育之恩的余大妞。

和定邦生起了牛蒿子的气:这是听哪个乌鸦八哥嘴乱传呢?话没听明、事没弄清,就这么毛糙地下结论。这是对你姆呀,你以为对鬼子呢?但他很快严肃地对工会主席说:“情况不是这个情况,余大妞和我们一样在抗击日本侵略者,只不过,她的方法……我们一定要将她从狼窝里营救出来,不惜牺牲一切代价。”

日寇第五一二支队从秋浦城开进铜矿山,将兄弟部队的第五一四支队一百六十三名官兵所在的矿神庙箍得一只蚊虫飞不出去,和定邦的营救计划再次无法实施。

铜矿山居民和工人以为日寇又要来进行新的大扫荡。

日军的一辆比一辆光鲜的车子“呼呼”地开进了矿神庙住处,又“呼呼”地开了出来。和定邦几次想以大日本帝国友人的身份进入住处进行“慰问”,都被强硬拒绝,于是他一有机会就与外围站岗的日本兵说几句话,从中了解一些内情。

一天,和定邦扛着一捆黄裱和两炷高香,上矿神庙去“敬矿神”。他虔诚地做着一切时,一个日本小兵在看着他。他做完之后,点了一根纸烟,也递了一根给日本小兵,日本小兵摇头不接。打年轻时与日本商人打交道的和定邦,很地道地用日语问起话来:“你是大阪人,还是长崎?”

日本小兵见和定邦张口说出了家乡大阪,立即有了亲热,在和定邦二度上烟时,他接住并抽了起来。和定邦绕了很大一个话弯子,再加上说了与他们的旅团长松文节的交情,日本小兵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日本小兵抽完和定邦的第二根烟后,不问自说道:“真他妈的倒霉,他五一四支队的兵被慰安妇咬成了狂犬病,要我们来为他们站岗。”

“这个,你们松文节少将跟我说了。”和定邦用满口流利的日语说,“可我还看见你们军车经常出出进进,干什么呢?也不怕再被传染了。”

日本小兵说:“那些都是从我们‘大日本帝国’来的军医。”

和定邦假装什么也不知地问道:“天皇陛下的勇士们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日本小兵回头看了看,伸过头来,小声说:“有事,怎么没有事?还是个大事呢,他们五一四支队可能全都染上了狂犬病,听说开始人咬人了。”

“噢哟,有这么厉害啊!”和定邦故作惊诧地问,“那里的慰安妇现在怎么办了呢?”

“全活埋了!”日本小兵对着矿神庙后山坡上撮起嘴,“是我们班埋的,全埋在一个‘狗泡洞’里,一共十六个女人。”

和定邦又抽出两根烟,一根给日本小兵点上,一根自己点上,他吸了一口,没有觉察到烟焦油的火热和熏燎。和定邦从此会抽烟了,老来厉害到早上起床洗左脸时烟咬在右嘴角、洗右脸时烟咬在左嘴角。

和定邦突然问道:“你家在大阪还有什么些人?”

“妈妈,俩姐姐,”日本小兵洋溢着一脸幸福,“还有一个妹妹。”

和定邦沉默好久,日本小兵却找了一句话说:“那个传染狂犬病的慰安妇没有埋,留下了。”

和定邦扔下烟头,吐出一口粗烟:“那她还活着?”

日本小兵轻描淡写地说:“听我们班长讲,她被军医装在一个铁笼子里,带回到‘大日本帝国’做医学研究去了。”

“啊?!”和定邦的心在打摆子,他生怕日本小兵看出破绽,迅速将那包还有几根烟的纸盒丢给了日本小兵,日本小兵很感激他的大方,目送着他匆匆离去。

和定邦头痛欲裂,他双手卡着脑壳,高一脚、矮一脚地回到矿区商号,一头扎在床铺上。

等他稍微有点气力地睁开眼时,他吓了一跳,商号“管事”一头乱发、胡子拉碴地坐在床边打盹。

“管事”看到和定邦睁开眼,打了个颤,喉咙哑得快出不了声:“我的老天爷呀,你总算醒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呢?看把你熬成这样,三天两夜地讲胡话,把人吓死了!我们还以为矿神附了你的身呢。”

“三天啦!”和定邦摇摇头,“我胡讲了什么?”

“管事”说:“全是‘大妞妹子!’‘志波兄弟!’”

和定邦又哽出了声:“你知道吗?!小鬼子把余大妞拉到日本做试验去了啊?你晓得什么叫做试验吗?就是把人要活活地剖了啊……”

“管事”两只手撑到床沿上,黯然道:“你那么救她,结果还是掉进了苦海里,唉!苦命的女人啦!”

“管事,管事!”绰号“打过码”的职员跑进商号大喊道,“日本鬼子在集体跳河自杀呢!”

和定邦腾地爬起床,两只脚在地上胡乱地找着鞋,见“打过码”进来,他问道:“是五一四支队吗?是矿神庙住处的小鬼子吗?”

“哎哟,老板!你终于醒了,再不醒,‘管事’就要被你熬死了。”“打过码”的快活地露出笑脸说,“小鬼子犯了矿神,活得成才怪呢!”

和定邦和“管事”跑出去,一路上不少人在往矿神庙下坡小河口通往秋浦河的官道上跑。“管事”拉着和定邦上了一个铜矿渣堆集如山的大坡上,和定邦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坡顶,正好鸟瞰到两支日寇的全部。

一队日寇,应该是日寇第五一二支队的官兵,他们从矿神庙到秋浦河,分成两路,面对面地荷着闪闪发亮的枪刺,排成了一条黄黄的人道。另一队日寇,自然是第五一四支队被余大妞咬成狂犬病的官兵,他们手拉着手喊着口号在往前行走着,他们竭尽全力地在高喊。

日寇喊的是日语,“管事”听不懂,他问和定邦:“老板,小鬼子在叫唤着什么呢?”

和定邦轻蔑地说:“他们在喊‘我们是天皇陛下的勇士!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的英雄!!我要顺着秋浦河回家去了!!!’”

“小鬼子痴心妄想,想回家!?”“管事”咬着牙板说,“秋浦河的鱼是我们秋浦人的鱼,是我们中国人的鱼,它们一定会一口不剩地吃光这些小鬼子。”

和定邦在静静地看着日寇。

“我们是天皇陛下的勇士!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的英雄!!我要顺着秋浦河回家去了!!!”……

日寇在继续行走,在继续高喊。他们一直走到了秋浦河的河堤,这时候,前排的日寇停了下来,后边的开始骚动。

“小鬼子不会怕死了吧!”和定邦大声喊出来,“是天皇陛下的勇士就要永不回头,是‘大日本帝国’的英雄就要勇往直前!”“管事”也跟着喊。

“呯——呯——呯……”

“老板,你看,”“管事”又站到更高的一块铜矿渣石上,“小鬼子向小鬼子开枪了!”

前排倒下的日寇,被两旁荷枪的日寇抬着扔进了秋浦河,激起了高高的浪花。

第五一四支队的日寇乖了,他们再次喊起口号,在上膛的日本造子弹和闪闪发亮的刀刺威逼下,走进了秋浦河,一排,一排,直到最后一个人,直到最后一个人的头颅淹没在河水里——和定邦看得清清楚楚。

秋日的秋浦河上成片地飞翔着候鸟,它们将从这里去南方寻找温暖的冬天,它们不在意什么日寇集体自杀,河是来养鱼的,不是来吃人的。

事后,和定邦从松文节口里证实——日寇南京陆军特务部最终下达命令:步兵第五一四支队患有或可能患有狂犬病的一百六十三名官兵,全部效忠天皇,就地自绝。

松文节说:“他们将以‘大日本帝国’的战争英雄身份,荣归故里。”

“谎言!又将是一个国家的谎言!!”和定邦在不停地默念,“大妞妹子你什么时候能荣归故里?”

酝酿已久的铜矿山抗日游击队抗击秋浦日寇的战争即将打响。

和定邦发誓要亲手杀几个鬼子,替余大妞报仇。可是,可是日本鬼子要投降了!秋浦境内的所有日寇全部集中到铜矿山以北、南靠秋浦河圩区一个临时搭建的芦席棚里等待投降。和定邦跟小柱子大吵一顿,他小鬼子杀了多少人,说不打就不打了,这中国的天还真是他们家的天?不行,他们不打我们,我们还要打他们呢?这是哪门子投降,这是怕死,他怕死,老子偏让他死。小柱子他们又正又反地给和定邦做思想工作,和定邦听是听进去了,却永远想不通。

在接到作为铜矿山商号代表参加了九月二十五日举行的日寇投降仪式请柬时,和定邦气得咬碎了牙齿:投降,太便宜他们小鬼子!

和定邦去参加日寇投降仪式,不是为了看热闹……松文节解下配在身上的东洋大刀,举过头顶,浑浊地对国民党少将说完“接天皇训令,松文节率第十一军第十师团步兵第八旅团向您投降!”后摸出一把叫“三寸子”的小型德国造手枪准备自杀,却被小柱子打落,未果。仪式结束后,日本鬼子蝗虫样地被押上一辆辆大卡车,和定邦好不容易找到了松文节。

“我的不是‘大日本帝国’的友人,我的是抗日军民。”和定邦说,“松文节,你们投降了。在此,有件事你们也要如实交代出来,那就是你们将矿神庙住处余大妞运到了哪里?”

“我的不知道,”松文节低着头说:“是南京陆军特务部带走的。”

“你一定要打听到余大妞。如果在你们日本,你一定要设法帮助她回到秋浦。听到没有!”和定邦的话硬得能把地戳个窟窿。

“嗨!”松文节应声很大。

余大妞终究没有回来。

不久,和定邦出资在矿神庙高处立了一座牌坊,大小式样形同秋浦城坊表街上明代万历年间御赐的“三代尚书坊”,不过,上边没有字样,和定邦要等着牛蒿子回来加上。此坊一直立到“文革”,被红卫兵砸了个稀烂,只剩下基座深入地嵌在黄土里。后来,清明冬至和定邦都要到这里来烧纸,每回还都面朝东边,嘴里不停地在念叨着“大妞妹子,来取几个钱花花吧!余大妞妹子,来取几个钱花花吧!……”

秋浦解放后,牛蒿子回到了县城,得知余大妞始末,她长跪不起,用手掌狠狠地搧着自己,哭得死去活来。牛蒿子于一九六七年被害亡故时,手里紧紧攥着的余大妞留给她的独山玉手镯碎片,深嵌到指骨里。

作家说:我喊余大妞“姨奶”。和定邦是我姥爷,他给我讲余大妞故事时,开口闭口都是“你大妞姨奶”怎么样怎么样。按辈理推,我也能喊她“太姨奶”,毕竟她和我太姥爷曲万金还有过那么一段。其实关于“红鸽子”,直到姥爷去世前的头一年才说给我听的,那天姥爷哭得鼻涕口水一裹连。姥姥急得不行,她说姥爷多少年不会哭了,连他父母去世都掉不下半边眼粒子。姥爷嘱咐我:“你当作家就一定要写写你大妞姨奶,她算是个英雄。不过,人无完人,该写的还得写,不要捡豆子尽挑圆溜的拣,否则后人不信。”

在中日友好的年份里,我四次去函日本外务省,石沉大海。2007年9月3日,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偶遇来华替父谢罪的、当年为侵华战争摇旗呐喊的日本“笔部队”作家甲贺三郎的女儿,请求她相助寻找余大妞。一年后,收到来信,告知:类似于余大妞的中国百姓在日本帝国军史档案里很多很多,没有姓和名,只有编号,无从查起。信末,甲贺三郎的女儿再次向余大妞谢罪,向中国人民谢罪。

姨奶余大妞,一位普通的中国妇女,用一种不顾廉耻、几近自杀的方式与日本侵略者“同归于尽”。悲兮!壮哉!

(责编:杨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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