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教堂
2015-11-18武秀红
文/武秀红
大教堂
文/武秀红
武秀红 自由撰稿人。短篇小说200多万字发表于《爱人》、《 妇女》、《 女人坊》、《 家庭》,中篇小说发表于《章回小说》、《 海外文摘·文学》等杂志。2010年出版长篇小说《离婚真相》和《血色缠绵》( 大众文艺出版社)。2011年出版长篇小说《谁系的死结》和《走婚》(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出版短篇小说集《非主流恐怖》( 长江出版社和知音书局联合出版),短篇小说集《香水有毒》( 群众出版社)。长篇小说《谁系的死结》荣获2010年新浪原创文学大赛悬疑推理奖和影视改编奖。
1
天照应蹲在二龙山的山坡上擦枪,一边大骂耿少卿。“江一开化,对岸的日本子肯定开过来!耿少卿那王八犊子说话不如狗放屁,还他妈不上亮子儿!”
二百来个胡子坐在坡地上,马在草地上撒欢。坡地上的枯草还没有泛青,蒙古黄榆的枝桠还没有鼓起尖锐的芽苞,但北方的风已软了,土松了,江在开化。
耗子嘴一撇:“他可把咱老爷子一个炮弹轰没了,你就不该信那犊子!”
天照应一脚把耗子踢个跟头:“这档子事谁提我他妈跟谁过不去——”
“你也把他哥宰了——”耗子爬起来,不满地说,“大当家的,你跟那耿营长不共戴天,他来山上跟你干了几碗酒,你就跟他搂脖抱腰,还组建什么义勇军,要跟他合伙打日本子——”
有胡子从山下一溜烟地骑马奔来。“大当家的,日本子开着大船小艇过江呢,黄呼呼的,比扑向庄稼地的蝗虫还各应人!”
天照应揣上双枪,飞身上了他的黑马,吩咐耗子:“招呼兄弟们抄家伙,伺候伺候那些狗日的!”耗子却一把拽住黑马的缰绳,急着说:“不等等耿营长他们?咱可就一百多人,江上的日本子少说也有四五百——”
“姓耿的不来,咱就不敢打?附近的老少爷们都抻脖看着呢,不打我他妈还叫天照应?”天照应一马鞭晃开耗子,人已经奔山下去了。绺子里的兄弟山呼海啸地冲下山,呼啦啦地向江岸压过去。
这是1932年的春天,溥仪被日本人从天津秘密接到新京,在日本人的辅佐下,当皇帝建立满洲国。刚进四月的门槛,日本兵就糊到江面上。在这之前,无论百姓还是胡子,不知道自己跟中华民国有啥关系,但日本子用枪炮攻陷了奉天新京等省市,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人们明白了自己是中国人,日本子是侵略者,对待侵略者,用天照应的话说:揍他狗日的!
江岸的百姓也出来揍日本子,认为日本子是“鬼”,就往江里倒粪便,泼女人的经血,用秽物驱鬼。胡子们码着坡地支上机枪,对着江面开来的身穿黄色军装的日本兵哒哒哒地狂扫!
机枪一共是五挺,是耿少卿送给天照应的。天照应的山上有两门小钢炮,当年张学良派出一个团都被小钢炮给轰跑了,他还在乎耿少卿五挺机枪和一个营的人马?但耿少卿会说。“大当家的,以前我是官,你是匪,官抓匪是天经地义,现在日本子来了,可你我到底是一个祖宗,咱哥俩就得抱团打日本子。”天照应说:“行,先把日本子揍跑再说。”他心里说,等把日本子揍跑,我也得让你滚球子。你三番五次来剿我的绺子,“咱哥俩”眼睛都打红了,你杀了我爹,我下山宰了你哥,你不记仇我他妈还记仇呢!官匪啥时候能抱团?抱个鸡巴!
日本子撤了,江面上扔了许多船艇。血红的夕阳里,远处安城的那座法国人修建的尖顶大教堂传来悠扬的钟声。在钟声里,乌鸦呱呱地叫着,成群结队地飞上江面,在尸体上盘桓不去。
胡子们在坡地下的碱蓬草里挖了一个大坑,把同伴尸体合葬。耗子拽下两根树杈插在坟旁边,见众人看他,他吸了下冻出的鼻涕说:“给兄弟们遮风挡雨。”天照应说:“两根儿杈巴啦挡个鸡巴风?”耗子沮丧地垂下头。天照应说:“多劈点树杈插上!”
赶着驴车骡车的百姓送来一筐筐的肉包子,那是狍子肉掺野蘑菇馅的,贼鲜亮。一双双血污的手抓住肉包子塞进饥饿的嘴里,但还没尝出滋味,暮霭中,江面上又出现黑压压的船艇,黄呼呼的日本兵,日他们又增加了援兵攻上来。
两门小钢炮没有一发炮弹了,五挺机关枪也打没了最后一梭子弹,天照应一声令下:“封江!”
大刀在夕阳下一闪,把上游木营的原木缆绳砍断,一堆堆小山似的原木顺着江水冲了下去,把日本子的船艇撞翻,撞沉。日本兵过不来,过来的回不去。胡子们挥着大刀冲进江里,跟日本兵肉搏。天照应抹一把脸上的血水,兴奋地说:“妈个巴的,没你耿少卿,老子也照样打赢日本子!”
2
耿少卿被关押在距离江岸一百多里的城防团地牢里,他贴近门上巴掌大的窗口,迎着走廊暗淡的灯光,看着看守的士兵没有胡子的嘴唇,问:“你有十八吗?”
士兵叫顺子。顺子说:“啥眼神啊,我都十九带拐弯儿了。”耿少卿说:“十九,好年龄!我像你这么大还是个火头军。”顺子说:“别扯犊子,你不是营长吗?”
耿少卿说:“我后来被送到奉天讲武堂学军事,剿匪有功,一路升上来。”顺子问:“哎妈,你好容易当上营长,咋还跟团长对着干?虎哇?”耿少卿说:“兄弟你也是东北人,日本关东军侵犯我中华,用大炮轰开奉天北大营,又攻陷宽城子南北大营,杀死我们那么多兄弟,周一烽营长竟被日本联队长割下脑袋,那相片都在盛京日报上登了!这仇咱能不报吗?”
顺子的脑袋像被撅折的谷穗子,耷拉下来,周一烽是顺子的老乡。
耿少卿深邃的目光注视着顺子潮湿的眸子,说:“难受没用,有用的是为周营长报仇,把日本子撵出东北!”
耿少卿的眼睛好像有什么神奇的东西似的,顺子忽然觉得心里所有的憋闷委屈好像一下子都给扑喽平了。
另一个地牢里,耿少卿的营副快刀被手铐脚镣锁着。他的嘴在黑暗中咧开一道缝,两排洁白的牙齿里露出一枚细小的针。针到了快刀手里,弄了几下,手铐脚镣就落在地上。他抱着脑袋躺在地上嚎叫,卫兵急忙打开门锁进屋查看,快刀手里几枚飞刀飞了出去,专打下三路,五个卫兵,每人跪下一只腿,五只手枪也眨巴眼的功夫都插到了快刀腰里。快刀说:“我不杀你们,但你们必须放我和耿营长走!”
走廊里,站着一队卫兵,手里的枪都对着快刀。领头的疤瘌眼看看左右卫兵,说:“算了,别指着自家兄弟了。都是一个锅里抢过饭的,咋下得了手?再说人家快刀的飞刀都是伤了兄弟们的腿,他要真想要你们命,你们现在早躺下了。”一个卫兵为难地说:“可我们要放了他们,团长还不得要我们的命?”
耿少卿跟着顺子从走廊里匆匆走来,他的目光在每一张年轻的脸上看过,郑重地说:“顺子兄弟深明大义,决定跟我一起去打日本子,不做亡国奴,也不伺候满洲国的儿皇帝。弟兄们,咱们都是东北老乡,如果你们愿意去打日本子,不做汉奸,我耿少卿就带你们走一条对得起父老乡亲的路!走一条能拔着腰板做人的路!”
夕阳刚沉下去,江对岸又涌上一片黑云,黑云越升越高,是飞机。胡子们愣愣地盯着飞机瞅稀罕,没见过啊!飞机突然拉下一串串屎球,那是炸弹,在人群中爆炸,胡子伤的伤,残的残,被打散了。江对岸的追兵趁机划船冲了过来。
天照应败走的方向是安城,城门上的守卫发现逃到城门前的几十个胡子,立刻向城下开枪。天照应大喊:“我他妈是天照应!”城门上的子弹更密了,伴随着骂声:“打的就是天照应的绺子!”
耗子向城上喊:“我们是义勇军,跟日本子打仗打败的,你们他妈是不是中国人?向着日本子还是向着中国人?”
“别他妈放屁了,你们胡子还能当义勇军打日本子?说出大天来也没人信。你们是想用这招混进城好抢劫商号。”城门上射下来的子弹毫不留情,天照应气急败坏地把队伍撤到射程之外。
头上的飞机暂时不敢靠近,因为城门上的大炮已经对准了它,但身后的步兵追得越来越近。据说那是佐井三郎一个中队的兵力。天照应把耿少卿祖宗八辈操了个遍,这犊子真他妈损,用日本子给他报仇了!
斜刺里突然冲过来一支马队,马上人大声喊:“大当家的,我是耿少卿!”
“你他妈的还知道来?”天照应迎头给了耿少卿一枪,耿少卿没防备,顿时被掀翻下马背。
快刀闪电似的窜到天照应面前,一把飞刀就要割断他的咽喉。地上的耿少卿急忙喊:“快刀,停!停手!”快刀惊讶地回头:“营长你没事?”
耿少卿从地上支撑着坐起,揉着胸口忍着疼说:“他用的是空弹,他的子弹早打光了。”
天照应恼怒地说:“姓耿的,你这不是诓我吗,说好了合伙打,可临了满江的日本子让你傻老哥一个人打,你看看绺子都打成啥鸡巴样了?”又瞅瞅耿少卿带来的一个排,更加气恼。“你的一个营呢,这点担头子人儿也他妈叫一个营?”
耿少卿说:“等我们进城再说,先摆脱追兵。”天照应说城里不让进。耿少卿冲城门上大声喊:“我是耿少卿,来看我干娘,让你们县长邓伯年快开城门!”
3
邓伯年是副县长。县长听说日本子要攻城,带着全家坐小火轮儿跑天津去了。
邓伯年家里是两进两出的大院套,邓老太太住在后院上房。耿少卿一进房间,屈膝跪下,对盘腿坐在炕上抽烟袋的老太太磕了一个响头,说:“干娘,少卿不孝,一年多了才来看您!”邓老太太屈背弓腰眯缝眼睛认清耿少卿,惊喜地说:“一家人咋说两家话,跟干娘外道了?快上炕,炕里热乎,今晚陪干娘整两盅!”
邓伯年说:“娘,少卿跟日本子干上了——”
老太太说:“干上好啊,当年八国联军窜到北京城造祸,你姥爷要是不拽着我逃难,我就参加义和拳了——”
天照应冲耗子使眼色,耗子不舍地从怀里掏出一根金条。天照应又从他怀里掏出一根,把两根金条用双手捧着,噗通跪在老太太面前,叮叮当当磕了好几个头,说:“祝干娘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老太太一愣,打量天照应,耿少卿说天照应是他的兄弟。老太太乐了,颠着一双小脚去厨房张罗酒菜。
耿少卿跟邓伯年、周一烽都是奉天讲武堂同学,上学期间三人合力抵抗高年级同学的欺负,结为八拜之交。饭后,两人说起周一烽,邓伯年唏嘘不已。耿少卿想跟邓伯年说说打日本子的事,邓伯年出去接个电话,半天没回来。耿少卿就回到北厢房,跟天照应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夜幕降临,天暗了下来,起风了,看来要变天。
厢房有南北两个大房间,耿少卿的士兵和天照应的胡子都住在南厢房,吃饭的时候相安无事,回到房里闲聊时,三七嘎啦话就来了。耗子说:“张大帅攒了那么多的家底子有个屌用,都被他那败家子儿子留给了日本子!瞧见没有,白天打我们的飞机上红油漆还没干,我看见那底子是青天白日旗。”
顺子说:“你个胡子啥也不懂净瞎扯犊子,少帅是留给日本子的吗?那是南京的蒋委员长命令少帅不许抵抗,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耗子说:“屁命令!姓蒋那王八犊子命令你杀你爹你也杀啊?还少帅呢,我猜他裆里都没硬货,就他妈会吃娘们儿的匝儿!”
快刀一把飞刀过去了,贴着耗子的头皮钉进墙壁里。胡子们顿时炸窝了,纷纷拔枪。
南屋里剑拔弩张,北屋更是一触即发。天照应和耿少卿都一脸寒霜,话不投机。耿少卿想了想,站起来提过茶壶给天照应的杯子里续茶,放缓口气说:“你想说了算我不反对。大家商量着来,谁的主意好就听谁的。”
“这不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吗?还是你不想服我!”天照应啪地一声把枪拍到桌子上。“我们比个高低,谁赢听谁的!”
“大当家的,带兵打仗不是小孩过家家,也不是绺子里谁枪头子准就听谁的。打仗要靠智谋!”耿少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看着天照应说,“领头的人要保证带着兄弟们打胜仗,而不是打败仗,把兄弟的命都赔上!”
天照应一脚把桌子踢飞,枪口对准耿少卿:“姓耿的,这次打败仗能怨我吗?你他妈说带一个营来——你那一个营呢?一个鸡巴人都没来,我看你就想借着日本子的手灭掉我的绺子,好替你哥报仇!”
枪声就响了。
开枪的不是天照应,也不是厢房的胡子。是前院。耿少卿大步流星地向外走:“邓伯年恐怕有变!”
邓伯年接的电话是新京的高参议打来的,高参议让邓伯年打开城门迎接日军,并协助日军围剿乱匪。邓伯年不想当亡国奴,可抗日没有后援,不抗日,汉奸的名声他又丢不起。他左右为难。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秘书说:“天照应的绺子可没少祸害咱安城的百姓,我们只抓他,您把兄弟的人一个不动!”
邓伯年下令抓捕天照应。警察把县长大院围住了,一边开枪仗胆儿往里冲,一边吆喝:“只抓天照应的绺子!”
天上阴云密布,风更加猛烈,院里一棵老榆树的粗大枝条竟咔嚓一声被刮断。
天照应的枪对准耿少卿,怒喝:“咋专抓我们?跟我扯犊子呢?你们把兄弟早他妈窜通好了,要把我们包圆喽!”
耗子等胡子也把枪口对准顺子和快刀等士兵。
耿少卿犹豫了一下,拔腿向后院走。天照应在耿少卿身后开了一枪,骂道:“妈巴的,给老子说明白!”
天照应在吃饭的时候已经从胡子手里要了一梭子子弹。子弹从枪口里喷出来,把耿少卿脚后面的青砖掀起一块。耿少卿却没有迟疑地往前走,头也不回地说:“大当家的,我会带着兄弟们囫囵个地闯出去!”
耿少卿进了邓老太太的房里,跪在炕沿下磕了仨响头。老太太还没睡,正倚着被垛嗑毛嗑,笑眯眯地说:“咋的,刚才没磕够还来捞稍?”
耿少卿歉疚地说:“伯年让警察来抓我!他们不想打日本子,也不许我们打——干娘,儿子大不孝!想请您老逼着伯年放我们一条生路!”
老太太穿鞋下地,伸手把桌上还没收走的剔骨刀抄在手里,说:“这个瘪犊子,当官不知道自个姓啥了。别看我上岁数了,可啥都明净的!当年八国联军祸害北京城,我要是个爷们儿,早跟着义和拳收拾洋鬼子去了!”
老太太一走出来,天照应心里说:这姓耿的文邹邹的,可一肚子烂下水,干娘他都敢绑票,这不得五雷轰顶吗?
邓伯年一见老娘身后跟着提枪的耿少卿,他气急败坏地喊:“耿少卿你还叫个人吗?你拿我娘当人质!”
老太太用剔骨刀指着邓伯年,说:“你要还是我儿子,就把他们麻溜放走,让他们好跟日本子打仗去。你要不放他们走,我就在你面前抹脖子!”老太太把手里的剔骨刀横在了颈上。
“娘你可别使错手,您可毁了儿子的前程!”邓伯年惊慌地喊。
“是你毁了邓家的名声,你再不放人我可真抹脖子了!”老太太说。
邓伯年无可奈何,只好大声喊:“放他们走!”
院子里,耿少卿天照应等人哗啦啦跪下一片,给老太太磕头。老太太直摆手“快别磕了,麻溜蹽杆子!”众人上马逃出邓家大院。
秘书着急地说:“副县长,放走了他们,我们也跟他们做仇了,将来他们万一打回来——”
邓伯年气恼地说:“可我娘要抹脖子。”
秘书身后突然有人说:“老太太不会抹脖子,她是吓唬你这个儿子的。”
那人矮个,精瘦,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像一枚随时准备发射的掷弹筒。他向邓伯年一鞠躬,用蹩脚的中国话说:“县长阁下,我的,佐井三郎,十三联队中队长,高参议让我问你好!”
邓伯年一愣:“日本人,你怎么进来的?”
“我进来了,我的中队也进来了。日本军人想前进,一起阻碍都不是阻碍。”佐井三郎随即对他身后黑压压的一群便衣吩咐:“追上去,把那队人统统杀光!”
邓老太太举着刀子冲佐井三郎扑去:“你要敢动我干儿子,我和你们拼了!”
佐井三郎一枪打在老太太的胸口,老太太被撞到地上,血洒了一地,满头银发在暮色里飘摇……
雨,在风里噼哩啦啦砸了下来。
4
日本兵在雨里追了上来,子弹在屁股后面猫叫似的咬。耿少卿心知邓伯年已经允许日本人进城了。他原本带着队伍想闯出北城门,但怕守城的警备连已得到邓伯年的命令,不会放行。正焦急时,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尖顶教堂就矗立在东大坡上。耿少卿对这座大教堂有些了解,据说教堂里有暗道,能直接通往城外。他跟天照应一商量,带着队伍向大教堂奔去。
大教堂是天主教堂,1902年修建,修士有俄国人、法国人和英国人。教堂高六层,离安城十里都能望到大教堂的尖顶。教堂围墙一丈多高,都是用钢筋混凝土浇注,异常坚固。众人赶到教堂门外,用力撞门,但两扇厚厚的大铁门在里面插着,拒绝入内。
教堂六楼的彩色玻璃窗前,站着身材颀长的周静宜。她看到大门外涌来的人都拿着武器,听着远处传来的枪声,忧心如焚。十二年前米勒神甫在乡下传教的路上收养了她,那时她父母已死在逃荒路上,她便留在教堂做修女。九一八后,米勒回国,外籍神职人员也陆续回国,现在大教堂里只剩下十几名中国修女,她暂时主持日常的弥撒和祷告。她相信米勒神甫说的话,米勒说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他很快就会回来。但神甫还没有回来,战争已逼近大教堂。
周静宜带着修女走过被雨水冲洗干净的红砖甬道,来到大门前。合上双手,闭上眼睛祷告:“让我们祈祷吧,上帝会听见的,会把那些魔鬼送去他们该去的地方,让和平安详普照——”众修女跟着周静宜一起合掌祈祷。
门外的胡子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膀,迅速翻入大教堂,这是胡子砸窑的基本功。大门嘎吱嘎吱地打开,天照应和耿少卿却看到大门前齐刷刷站着一排修女。只听周静宜冷冷地说:“如果,你们想把战争带进教堂,给无辜的人们带去灾难,那么,就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我们绝不允许魔鬼玷污圣母玛利亚的圣地!”
天照应的双枪从后腰里抻出,一支枪口对着周静宜的太阳穴,一支枪口对着她的胸口。周静宜用手拨开太阳穴的那支枪,又用手把距离她胸口不到一拳距离的另一支枪口攥住,抵住自己胸口,平静的眼神看着天照应,说:“这里,一颗子弹就会让我升入天堂,不需要再费一颗。但你的子弹也不会为你打开这道门。”
天照应的枪口顶在一堆软乎乎的“馒头”上,他的心脏砰砰砰地跳得比子弹射出的声音都响。那些静立的修女闭目合掌的模样仿佛有种说不出的力量,让他的手犹豫了。
耿少卿急忙将天照应拽开,对周静宜说:“日本入侵我中华,我们是保家卫国,跟入侵者的枪口是不同的,我们为正义而战!”
周静宜说:“战争即罪恶,行使战争之人都是魔鬼。”
天照应恼怒地对耿少卿说:“假洋鬼子就是揍得轻,揍一顿就不魔鬼了。”
“大当家的,你想打修女?那不等同于日寇的恶行?”耿少卿不满地横了天照应一眼。
“啥叫等同,你他妈给我说人话!”天照应恼。
“就是一样。”耿少卿转头继续恳求周静宜。“神也爱世人,神也赦免世人的罪,我们到这里只是想躲避战争,寻求神的庇护——”
“教堂不参与战争的任何一方,请离开吧!”
雨越下越大,好像老天把一整江的水都倾倒下来。风把雨狠狠地抽在身上。追兵的枪声越来越近,再拖延下去,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天照应还想逼迫周静宜,耿少卿看着一旁矮胖的俄国更夫,对天照应说:“不能蛮干,这里有外籍神职人员,弄不好会有国际影响!”他回身吩咐队伍:“立刻向北门撤退!”
胡子不听耿少卿的。天照应不想让耿少卿小看他不懂“神职人员”,只好沮丧地带着胡子离开。队伍里有的扶着受伤的兄弟,有的背着伤兵,狼狈极了。
周静宜抬头看着天上倾泻而下的大雨,忽然说:“将士请留步——”
天照应回头看着周静宜,惊喜地问:“您同意我们进教堂?”
“不,神不允许魔鬼进教堂!”周静宜坚定地说。“受伤的人已经放下武器,他们不再是魔鬼,他们只是弱小者。神爱世人,同情弱者,现在,请把你们的伤者留下,我们会把他们抬到安全的地方,提供他们饮食和医疗。”
修女们踩着积水将十五名伤兵用门板抬进大厅。
大教堂的中央大厅有500多平方米,穹顶和墙壁上都张贴着巨幅油画,描绘着天国里幸福和平的景象。大厅四周有许多拱形窗户,镶嵌着彩色玻璃。巨大的雨点沉重地敲击着彩色玻璃,仿佛要把玻璃敲碎。周静宜的心里沉甸甸的,不祥的预感像雨里的腥气一样浓得化不开。
5
大雨如注,每个人都像从河里刚爬上岸。日本兵的枪声踩着影子追来了。
天照应懊恼地抱怨耿少卿:“都他妈怨你,狗屁把兄弟把咱们论斤卖给日本子。你还跟我装犊子,不进教堂,那你说咋混出城?”
顺子冲天照应说:“你跟我们营长说话客气点,要不是来这噶哒救你们,我们早跑别的地方睡消停觉了,何苦在这大雨泡天跟日本子拉锯?”
天照应满肚子火正没处撒呢,一巴掌把顺子打个跟头。耿少卿急忙去拦天照应,天照应用枪指着耿少卿,骂道:“还提来救我,你们要说话算话早来一天,日本子能渡过江?”
士兵们见顺子挨打,又见天照应用枪逼着耿营长,一起拿枪对着天照应。耗子等胡子也立刻拿枪对着士兵,两伙人马又要火拼。
快刀则淡定地检查枪里的子弹,弹夹里缺了五颗子弹,他从腰里的子弹带上摸出子弹,轻轻压进弹夹里,用手指一拨转轮,弹夹哗哗地绕着圈,被送进弹道。他已经摸清天照应的秉性,拿枪指人就跟娘们儿拿手指点人鼻子一个意思。
顺子从地上爬起来,哭着说:“我们营长就因为要打日本子,被团长给关到地牢要枪毙,那一个营才没拉出来——”
天照应听顺子这么说,怨恨去了一半,他颓然地放下枪。
“大当家的,你们白天跟小日本子交过手,这回我带兄弟们去阻击。”耿少卿一提马缰,带着自己的一个排向后转。
“要不给你留俩人?”天照应有些过意不去。
“你不用担心我,我倒是担心你,闯北门不容易——”耿少卿说。
天照应瞪起眼睛:“你挡住小日本子一袋烟的功夫,我保证到城外的关帝庙睡大觉了!”
耿少卿重重一拍天照应的肩头:“那我到城外庙里找你!”
天照应也重重一拍耿少卿肩头:“这回你个犊子别再说话不算数!”
邓家大院里,雨水叮当地砸在院子里一口褐色的棺材上。
灵堂里,摆着邓老太太的黑框相片,邓伯年穿着孝衣跪在灵堂前,满脸是泪。他恨日本人,恨耿少卿,恨天照应,他要给老娘报仇!
“县长,高参议来电话了,说上面正式委任您做县长!您扶正了!”秘书匆匆从大雨里跑进来,带着喜悦的声音说。
邓伯年没想到他会升到了梦寐以求的县长宝座,一时悲喜交加。秘书又说,高参议让邓县长务必抓到天照应和耿少卿的乱匪叛军。邓伯年想,公仇私仇就一起报吧。他吩咐秘书:“立刻给我接北城门的守兵杨连长,让他死守城门,一个蚂蚁也不许爬出城!”
北城门驻防的杨连长刚撂下邓县长的电话,就有人来报告,说城下来了一队日本先遣队,要出城追击叛军和乱匪。杨连长对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叹口气:“妈个巴的,都他妈降日本子了?”他披着雨衣下了岗楼,打量着大雨里的天照应和他身后泥猴样的队伍,蹙着眉头说:“你们怎么证明是日本先遣队?”
天照应叽里哇啦说了一句:“证明个鸡巴,老子本来就他妈不是!”他说话故意用嗓子哼哼,又把每个字的停顿放到不同的位置,听起来不像中国话。杨连长不懂日语,他凑近一步,问:“你说的啥?说中国话!”
天照应闪电般地下了杨连长的枪,用膝盖一顶杨连长的膝窝,杨连长哎呦一声跪下一条腿。天照应冲守城的士兵高声喝道:“老子是天照应!跟日本子干上了,日本子在后面跟腚撵呢!老子现在要出城,是中国人,不想给小日本子溜须舔腚的,麻溜给相好的开城门!想伺候小日本子不开城门,老子就先毙掉这狗日的连长!”
城门在大雨中嘎吱嘎吱地打开了!
6
耿少卿负伤了。他把佐井联队阻击了十分钟,跟快刀各带着几个人分头撤退。身后追兵越来越近,他却跑不动了,腰上中了一枪,半边身子发木发麻。胡同里一户门开了,有人出来倒水,耿少卿脚下一滑,就倒在地上。他发现眼前站着一双绣花鞋,透过房门里射出的灯光,他还看到两条宽边的裤腿上绣着好看的花朵。原来是个年轻女人。
女人是半开门的暗娼,叫薛大姑娘。大姑娘说:“我知道你是啥人,响了半宿的枪——你是跟日本子打仗弄的吧。”
耿少卿支撑着站起来想走,大姑娘打开门,说:“你伤了?跟我进屋把伤弄一下——”耿少卿犹豫着,他吃不准半开门的女人信不信得着。
“我哥是日本子杀的——”大姑娘眼圈红了,长长的眼睫毛上站了一层晶莹的泪珠儿。
大姑娘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屋地当中烧着火炉子,一进屋热气扑脸。耿少卿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请大姑娘给他拿些草灰。大姑娘去厨房灶膛里扒草灰,草灰里还有火星,她用铲子搓了一些,回身出来时,看到碗架里放着半瓶酒,她把酒瓶拿进房间,递给耿少卿:“喝两口,晕了就不知道疼了。”
耿少卿接过酒,打开盖子闻了闻,又拧上盖子。背对着大姑娘卷起衣服,只见腰部血糊糊的一片。他抓了把草灰摁在伤口上,那草灰还有火呢,烫得皮肤吱啦啦响。耿少卿咬着牙关忍着疼,用袖子抹一把额头汗水,解下自己的绑腿,缠紧腰部的伤口。
房间里的北墙上挂着一块相框,玻璃下面压着十几张一寸二寸的黑白相片,其中一张相片是大姑娘跟一个军人并肩坐在一起照的。炉火里,相片里的军人英姿勃发,大姑娘羞赧娇媚。
耿少卿抬眼看着大姑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出城?”
大姑娘被耿少卿看一眼,心里好像被烫了一下,火烧火燎的,不由得红了脸。她不敢看耿少卿,低垂着眼脸,说:“在大教堂和北城门中间有个墙豁儿,夜里城门关了,回城晚了的邻居都跨那个墙豁儿。”
耿少卿起身,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刀柄上的两颗金子在炉火里闪闪发光。大姑娘吓了一跳,颤着声音说:“你要杀我灭口?”
“这刀柄上镶了两颗金子,拿去换钱吧。”耿少卿把匕首放在桌上,拿起桌上的酒揣进怀里,推门走进风雨里。
郊外,林中,关帝庙里。雨水将屋顶浇漏了,有好几处在漏雨。地当中拢起一堆篝火,众人围着篝火烤着浇湿的衣服。天照应在满地走圈,一脸焦急。一个胡子领着耿少卿匆匆走入,天照应一见耿少卿,上去给了他一拳:“咋他妈才回来?害得老子瞎担心——”
耿少卿痛苦地捂着腰部。天照应急忙把他扶着坐到篝火旁,问:“咋的,挂彩了?”耿少卿说:“那也没有你刚才给我那下子疼。”
顺子一见耿少卿回来,高兴地迎上去。耿少卿问他兄弟们都回来没有,顺子说:“加我回来十三个,快刀没跟你在一起?”耿少卿心里一疼,快刀没回来,他不会出事吧?
顺子拿着耿少卿的衣服到火堆旁去烤。他脸上有道伤口,还向外渗着血珠。耗子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扔给顺子,说:“脸上的伤上点药,弄花了将来哪个娘们稀罕你?”顺子嘟囔:“稀罕我的娘们多了去了。”但还是接过药,打开纸包。药末已经成了粘糊糊,顺子抠出一块糊糊,小心地抹在伤口上。
耗子嘴角一撇,笑道:“瞅你那样,肯定没睡过娘们。”顺子说:“睡过十多个呢。”众人笑起来,都不相信地看着顺子。耗子说:“净扯犊子,你嘴上都没毛,就睡过十多个,搁啥睡的?”顺子说:“你管我搁啥睡的,反正睡过!”耗子凑过去搂着顺子的脖子亲热地说:“给老哥说说,睡的娘们那地方都啥样?”耗子趁顺子不注意,伸手去顺子裆里掏了一把,笑道:“家雀都没长开呢,还他妈睡了十多个?搁大腿根儿睡的?”顺子扑过去打耗子:“长开了,你才没长开呢。”众人越发大笑。
夜深了。耿少卿在门口焦灼地向外张望。外面漆黑一片,偶尔一道闪电照亮了雨夜,照出还没长出树叶的树木和泥泞的路面,一个人影都没有。快刀究竟怎么样了?原本以为团长会打日本子,没想到团长接受满洲国的封赏,跟日本人做了亲戚。耿少卿得到日本佐井三郎联队要渡江攻占安城等地的消息,便暗地里联系上天照应,准备和他联手在江上阻击关东军,没想到团长把他扣下了。一个营没拉出来,跟日本子没交手就开始逃,这让他很恼火,还有对这个国家不抵抗日本侵略的灰心和痛恨。外面的冷雨不时地从破庙门直灌进来,他禁不住打个冷战。邓伯年那么雄心壮志的一个人,肯定是接了上头的电话,才对耿少卿动了杀心。上头是哪?新京?满洲国的皇族高层,甚至是日本人给他下的命令!
满洲国?不是中华的满洲国,是日本的满洲国!蒋中正不抵抗,张学良逃进关内,谁还有能力保护东北的黎民百姓,大好河山?
耿少卿心里窝着一团火,快把他的血液烧干了,他扶着门框坐在一块草墩上。没有靠山,没有援兵,没有给养,怎么打仗?但他表面还要泰然自若。否则让士兵看出来,还不都散了心?
天照应穿着大裤衩走了过来,他的衣服裤子在耗子手里给他烤着呢。他手里提着酒瓶子,喝了两口,心满意足地抿着嘴,说:“你那个兄弟叫快刀?回不来了,别鸡巴等了。”
耿少卿忍着怒气,说:“他不会死的!”
天照应笑道:“你都说他不会死了,还拉拉个脸,跟个吊孝的。”他把瓶子递给耿少卿。“整两口。”
耿少卿没接。
天照应说:“快刀肯定回来,中了吧?要不然咱俩赌一个,快刀要回来了,你听我的——”
耿少卿一把夺过酒瓶喝了一口,又立刻喷了出去。“怎么是酒?”
“太犊子了,就这点酒你还吐——”天照应伸手想把酒壶从耿少卿手里夺走,耿少卿急忙躲开,却忽然觉得怀里空了,他从薛大姑娘家拿出来的那半瓶酒呢?再看看手里的酒瓶,他看着天照应苦笑:“啥时候这酒被你摸去了?”
“你不喝还揣怀里干鸡巴毛?占着茅坑不拉屎!”天照应往耿少卿身边一蹭,就又把酒摸了去。耿少卿说:“我要给兄弟们御寒的。”天照应说:“那就给老子御寒吧!打了一天的仗,老子也算你兄弟了吧!”
7
佐井三郎发现丢失了义勇军的踪迹后,猜想义勇军肯定想急于出城,便带兵直扑北城门。杨连长一见远处又来了一飙人马,刚才被天照应戏耍一顿的气还没出呢,直接开枪用子弹招呼他们。
对面却忽然传来大喇叭的喊话:“我是邓伯年,命令你部立刻停止战斗,打开城门,放佐井联队出城追匪!”
杨连长只好听从命令。
佐井三郎听杨连长说天照应一伙已经出城,便决定放弃追剿。天这么黑,雨这么大,万一中了义勇军的埋伏呢?等天亮补充给养再追不迟。他问杨连长有没有看到乱匪里有伤兵,得到否定答复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容。乱匪把伤兵留到了城里,藏了起来。
佐井三郎想起义勇军阻击他们的地方,他曾经听到教堂里传来的钟声,教堂修筑坚固,应该有地下室和暗道,是藏人的最佳地点。他对邓伯年说:“带我去教堂!”
大教堂里,神甫米勒房间的烛台亮着,周静宜跪在垫子上,双手合十,低垂着眼脸在默默地祷告。外面修女敲门请她去吃饭,她没有动。战争来了,神甫米勒走了,她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祷告里,可她依然恐惧,上帝的力量真的能保护她,保护教堂里的姐妹吗?
桌子上,镶嵌着米勒神甫和周静宜站在院子里那棵巨大的黄菠萝树下的照片,树下的周静宜笑得很灿烂。
大厅里,伤员已经处理好了伤口,刚捧起饭碗,就听到教堂的大门被重重地撞响,矮胖的俄国更夫仓促地跑进来,焦急地说:“不好了,外面又来一队士兵,还是县长领着来的,他们要硬闯进来了。”
更夫话音未落,大门就被跳进教堂里的日本兵打开,佐井的联队闯进大教堂。伤兵们扔下饭碗就拿武器,要冲出去跟日本兵拼了。周静宜挡在门口,对众人说:“进来的有枪有炮,你们打不过他们。”她让修女把伤兵藏进地下室。
周静宜站在大厅门口,面对冲过来的杀气腾腾的日本宪兵,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直到一个士兵将刀尖抵在她的胸前,她也没有移动半分。
“这是神圣的地方,你们擅自闯入,带着血腥的武器,这是魔鬼的作为!”她双手合十,刀尖和她的指尖近在咫尺。
佐井三郎看着面前沉静而隐忍的修女,他那些在战争之前曾经柔软过的心底不经意地动了动,生出一丝柔情的嫩芽,他说:“我不难为教堂里的人,我是来抓受伤的乱匪。”
“这里是教堂,是教徒祈祷和平的地方,没有匪土。”周静宜说。
“那我就搜查了。”
“教堂是存在于战争之外的——”
邓伯年走到周静宜面前,说:“我是安城的县长,教堂是在我中华地面上修建的,教徒一样要遵守民国,不,满洲国的法律法规,我现在怀疑教堂里私藏乱党,要对教堂进行搜查!”
周静宜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她忽然想,天使遇到真正的魔鬼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士兵把教堂搜个遍,没有发现伤兵。佐井三郎亲自搜查,最后他在厨房里发现了证据。他看着桌上的饭菜,对周静宜说:“教堂里算上你,一共十五个人。十五个人却做了三十多个人的晚饭,怎么解释?”
一个士兵粗暴地用枪托将周静宜打倒,一边打一边用日语威胁:“如果不说出伤兵藏在什么地方,统统地杀死。”
修女们上前阻拦士兵,有士兵开枪,两个修女中弹倒在地上。
地下室的门砰地撞开,十五个伤兵从里面冲出来,跟日本兵厮打在一起。他们有的抢到了抢,有的跟日本兵咕噜到一起厮打,大厅里顿时乱成一片。有伤兵从大厅里冲到院子里。
滂沱大雨中,院子里站着密密麻麻的日本兵,子弹从举到胸前的枪里射入伤兵的身体。
快刀顺子和耿少卿分开后,快刀向身后的日军打了几枪,把追兵吸引了过去,子弹嗖嗖地从他们身旁穿过,顺子脸上被弹片擦了一下,吓得妈呀直叫。快刀让顺子先走,他去接应营长,候着顺子他们跑远了,快刀把追兵又引入另一条岔道,然后翻墙越脊屋,把追兵甩了,可他却一直没找到营长。听见教堂里响枪,他担心伤兵,急忙向教堂奔去。
教堂外面站着密密麻麻的日本兵。快刀的子弹打光了,飞刀也用没了,他从地上捡了一把石子砸过去,趁乱夺了把长枪,接连打倒几个日本兵,冲进教堂。
教堂院子里躺倒一片尸体,有受伤的义勇军,有日本兵。血水将院子里的雨水染红了。
快刀和几个伤兵被一支支枪口围住了,佐井一挥手,要下令开枪,邓伯年制止他说:“用这些伤兵做诱饵,肯定能抓住这股匪徒。”
佐井同意了邓伯年的主意,但他十分恼恨快刀。快刀的出现让他的伤亡人数又增加了。他从靴子里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走向快刀。不料快刀嘴巴一张,一支细小的针突然向佐井的面门射去,佐井慌忙躲避,细针竟射入佐井的眼珠,鲜血哗地淌下他那张刻板的脸。快刀哈哈大笑,冲佐井吼:“杀了我们吧,我们营长不会上当的!”
8
天亮时雨停了。
天照应和耿少卿终于有了意见统一的时候,那就是在破庙里等待快刀,一边派人去城里打探快刀的消息。但随后又争执起来,天照应的兄弟就剩五十多人,他要回山当胡子,不打日本子了。
耿少卿忍无可忍,一脚把面前的篝火踹得满地都是,火也熄了。他逼视着天照应:“我们是义勇军,军人就得有军人的样子,不能再做胡子祸害百姓!”
天照应见耿少卿恼了,他反而笑了。“你他妈也有生气的时候,这才像个真人儿。你能白话,我掰扯不过你——那就各走各地!老子不鸡巴干了!”
“分就分,正不想跟你这胡搅蛮缠的胡子一起干!”耿少卿气恼地说。
门外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站岗士兵领回几个人,是几个修女,她们要参加义勇军,打日本子。天照应和耿少卿都愣住了。
修女是从大教堂的暗道出城的,她们把教堂里发生的事情向众人讲了。天照应刚才还不想抗日了,现在心里的热血被女人点燃了。他看看几个修女,没看到他印象深刻的周静宜,又不好意思问,就说:“教堂里的姐妹都出来了?”一个修女说:“周姐妹不肯出来,她说米勒神甫把教堂交给她,她不能让教堂撂荒。”
就在此时,去城里打探消息的胡子也跑回来,说快刀和山上的五个兄弟在城门口蹲站笼呢。
天照应拔步就向外走,要去救人。耿少卿急忙拦住他,说:“佐井摆明了是想诱我们上钩。”天照应一脚踢开耿少卿:“谁他妈刚才说不想跟我们胡子一起干?我咋鸡巴干你管不着!”
耿少卿跌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身子,捂着腰部的伤口,额头上渗出一颗颗的汗珠。天照应慌忙拽起他,问:“咋样?还能支把起来吗?”耿少卿艰难地站起来,挺直腰,脸上的汗水已经成溜,脸色蜡黄蜡黄的。天照应怕耿少卿死过去,急忙用袖子给他擦汗,气恼地说:“我他妈听你的还不行吗?这一会儿工夫成病篓子了,我还得让着你——找谁说理去!”
教堂里,周静宜挽着袖子跪在地板上,攥着抹布用力地擦着地板上的血迹。耿少卿和天照应带着胡子由几个修女带路,从暗道出现在教堂的大厅。天照应一眼看到跪在地上擦地的周静宜,心里抽搐了两下,说不出来的感觉。他不善于跟女人交流,直接拎起水桶扔到院子里。周静宜狠狠地瞪着天照应,天照应说:“咋的,你的上帝没拦住魔鬼吧?”周静宜眼里闪着隐隐的泪光。
耿少卿急忙拽开天照应,对周静宜说:“他就这么个人,好话搁他嘴里说出来也变味了。”他把收拾佐井三郎的计策对周静宜说了。周静宜沉默着,继续执拗地擦拭地板上的血迹。
天照应瞄着周静宜的背影,悄声问耿少卿:“你在暗道里说的招儿她到底同不同意?要是不同意咱们就硬抢!”耿少卿没说话,挽起袖子,到院子里提了一桶水,拎到大厅擦拭地上的血迹。
天照应嘟囔:“俩人都鸡巴有病!”他气得抬起脚要把旁边的一个桌子踹倒,但看周静宜静静地向他看过来,他不由得缩回了脚,做了个鬼脸,跑去外面提捅水擦地板,还冲他手下的几十个兄弟吼:“都抻着脖子看热闹呢?手指头僵了我拿刀给你们砸砸?”众人呼啦涌上来,拎水擦地。
周静宜忽然说:“你们不还有很多事要去做吗?这些地板我们姐妹擦吧。”
天照应一搭耿少卿的肩膀,两人相视而笑。
按照耿少卿的分析,佐井三郎的兵力应该在二百人左右,加上安城警察局的警察,再加上守城的一个警备连,敌我力量悬殊,必须智取。耿少卿认为警察和警备连毕竟是中国人,未必十分情愿跟日本人一起诛杀义勇军。他写了一篇宣传文字,请修女帮忙多抄写几份,准备撒到警察局和警备连里,宣扬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营救计划定在四更天,行动之前派出两组人分别到警察局和警备连放火,让这两股兵力自顾不暇,耿少卿则负责营救快刀。北城门离大教堂不远,几分钟就能撤进大教堂,从暗道逃出安城。
当时耿少卿和天照应在暗道里一前一后地走着,天照应想的是,姓耿这犊子就在我眼吧前,一枪就能让他脑袋开花,给老爹报仇。但现在不能动他,先让耿少卿帮着救出站笼里的兄弟,再找机会灭了他!装病秧子赖去了指挥权,啥犊子招儿都能想出来,这人忒他妈损了!
9
薛大姑娘看见耿少卿手里提着两包点心站在门口,一颗心怦怦乱跳。
耿少卿把点心放到桌上,说:“我有个兄弟被关在北城门的站笼里,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帮我捎一样东西。”大姑娘默默地点头,警备连里有她的客人,她自认能帮耿少卿的忙。
耿少卿从兜里摸出一根细针递给大姑娘。“把这个给我兄弟,他高个,瘦,单独关在一个站笼里。就跟他说,姓耿的兄弟要他夜里见到火光再行动。”
大姑娘忽然抬头看着耿少卿,忽闪着一双毛嘟嘟的大眼睛,问:“你相信我?”
耿少卿沉吟了一下,说:“我的眼睛不会看错人。”
大姑娘接过细针,羞赧地笑了,眼里却又蒙上一层泪水。
两人从薛大姑娘家出来,天照应摇头说:“你真相信她?看她走路屁股拧得那个麻花劲,就知道她是卖大炕的,她别把咱兄弟一起打包都卖了。”
耿少卿大步往前走,不搭理天照应。天照应追上耿少卿:“那娘们的眼睛跟你一样,都带钩子,钩人儿!”
耿少卿愣住了,瞪着天照应,狐疑地问:“瞎嘞嘞啥,我的眼睛会钩人?我又不是娘们儿。”
天照应说:“你们俩钩的人也一样,都钩爷们儿!“
耿少卿更诧异了:“我钩谁了?”
天照应说:“你钩我了——你他妈看我两眼,我就糊里糊涂照着你想的招儿去做了,还没出安城呢,我就听你的了——还他妈说没钩我?”
薛大姑娘胳膊上垮个篮子,去了北城门,篮子里装的是猪头肉等下酒菜,她直接走过去跟看守的士兵打招呼,说她跟快刀好过一回,想给他送口酒喝。两个看守一个麻子脸,一个矮子,跟薛大姑娘逗哏:“晚上有相好的去吗?”薛大姑娘说:“你要是去,我不就有相好的了?”
薛大姑娘拿着一瓶酒走到快刀面前,低声说:“姓耿的大哥让我来的,说夜里见到火光你再行动。”并把手里的细针塞到快刀手里。快刀有些纳闷儿,营长啥时候交下这样的女人?没听说他好这口啊?
远处茶馆的二节楼上,天照应看到薛大姑娘给快刀喂酒,用肩膀一蹭旁边喝茶的耿少卿,说:“姓耿的犊子,你挺有女人缘啊,掉脑袋的事她都肯替你做,你们俩早骨碌到一块堆了吧?”耿少卿正色说:“我昨晚挂彩,她救了我,我们啥事也没有——”天照应说:“这事她都敢做,说没事谁他妈信呢!”
耿少卿无奈地看着天照应。天照应用手指着耿少卿,气恼地说:“别鸡巴用这眼神看我,又要勾搭我——再他妈说啥我也不听你的,离我远点!”边说,边向教堂大步走去。耿少卿故意快步跟上去,天照应着急地跑起来。
计策很不错,但执行的时候却都打了折扣,因为快刀动手早了。
快刀在天黑后用细针悄悄地把手铐打开。站笼是木头做的,凭他一身力气,就能把站笼踹开。午夜过后,麻子和矮子换岗回来,背着风抽烟。麻子说:“薛大姑娘那屁股真他妈宣乎……”矮子咂摸着嘴说:“明个还他妈去。”两人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快刀认为薛大姑娘是营长相好的,岂能被这俩犊子作践!他咔吧一声把站笼踹碎,闪电似的窜到两人面前,掐住两人的脖子把俩脑袋用力一撞,俩人全昏了。快刀搜走两人的枪,给站笼里的兄弟开锁。其他看守看到犯人逃出,便向快刀开枪。埋伏在暗处的耿少卿明白快刀出事了,火速带人去接应快刀。
天照应正带人去警备连放火。枪声一响,警备连营房的灯全亮了,士兵纷纷拿枪跑到院子里集合。胡子本想向营房的军火库扔点着的酒瓶子,但制高点已经暴露在警备连的射程之内,天照应忽然发现警备连后院厨房离他们埋伏的地点近,直接把带着火苗子的酒瓶子投进了后院的柴禾垛,北风一吹,把旁边的营房也捎带脚烧上了,警备连的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抬水灭火。
耗子领着顺子等兄弟去警察局放火。没到四更天,北城门却传来激烈的枪声。警察们已经在院子里扛枪要开拔了。耗子急了:“放火!”顺子却说:“营长的命令是四更天!”
耗子给了顺子一脚:“听他的还是听我们大当家的,放火!”
几个胡子拿着酒瓶子冲着警察局去了,却被迎面奔出的警察撞个正着,枪声响了,一个胡子被射倒。敌众我寡,胡子就退了。
顺子也想跑,可他心里记着营长的命令,一咬牙,把手里的酒瓶子点燃,火苗子呼啦窜出来,他没做过这事,吓得啊啊大叫,却不知该咋办。耗子窜回去,一把夺走顺子的瓶子,扔向奔过来的警察。火瓶子在警察头顶爆炸,撒下的火星烧着了警察的衣服帽子。胡子们见耗子放火了,也趁着警察慌乱的工夫,把手里的酒瓶点燃扔了出去。
警备连和警察局白天都收到了耿少卿派人散发的传单,他们不愿意帮着日本人打自己的同胞。但身为满洲国的军人和警察,又不能明着向着义勇军,既然有人放火,他们就坡下驴,收兵回营。
10
耿少卿接应上快刀,汇合了天照应,迅速撤进大教堂。佐井联队就脚跟脚地进了大教堂,义勇军就准备关门打狗。
耿少卿是在周静宜同意跟义勇军一同撤走后,想到这个主意的。他对天照应说:“本想晚两天收拾佐井,可他急着来送死,那咱也别推辞了,直接把他送进鬼门关!昨天咱不是败了吗?今天就借着他利用快刀诱我们上钩的机会,我们来个诱敌深入,全歼这伙日寇!”
天照应想踢耿少卿,但想到他挂彩了,碰一下就沾包,急忙在半途把脚收了回来,忍着怒气问:“啥叫诱敌深入?”
“就是把敌人引诱到我们设置好的陷阱里。”耿少卿说。
“你能不能说点我能听懂的人话?引诱是啥狗屁玩应?”
“骗——”
“直说骗不就完了?”
“是,下次我说话一定注意!”
“这还差不多——那全歼呢?”
“一勺烩了他们!烩了的意思是——”
天照应截断耿少卿的话:“烩了再不懂我就白活了,杀猪烩菜嘛,就是炖了吃——日本子能那么听你的话?”
“他就是要来歼灭——打我们的,到嘴边的肥肉他能不吃?”耿少卿说。
天照应斜眼打量耿少卿,耿少卿问:“我说得不对,你可以给我建议——”
天照应说:“我在琢磨,你个犊子道眼子可不少,将来咱们兵合一处,我的人马还不得都被你吃了?还他妈你说了算,那还有我们的好?”
耿少卿蹙眉:“大当家的,咱们现在是去打日本子啊,还是谈论谁说了算?”
天照应说:“还是先打日本子吧。”
耿少卿说:“行,我听你的!”
天照应心里有些美滋滋的,因为耿少卿对他说“我听你的!”
两人算计了,阻止了警备连和警察,追兵应该只有日本兵。可没想到门外又飙进一队人马,足有三五十人,竟是邓伯年领来的。
邓伯年带来的是县里的保安队。昨晚日本兵虐杀修女大闹洋人的教堂,这事传出去他肯定要被查办。唯一的办法就是剿灭乱匪,将功补过。
邓伯年的人马一进来,胡子就把大门锁死。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佐井三郎的和邓伯年的人马。义勇军躲避在教堂大厅和两侧的耳房里,端着长枪向院里瞄准。
大教堂一霎时鸦雀无声,只有冷清的月光在教堂的尖顶上空缓缓移动,移过教堂三楼的大钟,洒下清冷的光泽,照着院子里黑压压的人头。
院里事先埋了很多炸药,耿少卿却没有立即下达拉响炸药的命令。他冲邓伯年喊:“伯年,就地卧倒别动!”他这一喊,暴露了目标,最少有五支枪口向他藏身之地喷射出火蛇,快刀眼疾手快将他拽倒,他的肩膀还是被一颗子弹擦破一层皮。
天照应下令拉响了炸药,立时火光冲天,院子里惨叫不断,日本兵和保安队的人被炸倒一片。但日本兵训练有素,反应迅速,他们很快就回过劲,就地卧倒,支上火箭筒向耳房和教堂大厅里射击,耳房门前的那棵黄菠萝树竟被拦腰炸断,耳房的几块门板就被掀了下去,大厅的大门也被打得都是弹孔,屋里被子弹扫得一片狼藉。义勇军占据有利地形回击,可敌人兵力多,武器弹药也猛烈,义勇军的弹药很快就打得没剩多少。好在蒙着左眼的佐井没敢贸然闯进大厅,他担心义勇军又在使诈诱敌,大厅里可能有更厉害的埋伏。这让耿少卿等喘了口气。
天照应把守的耳房门口,距离台阶两丈多远趴着几个死去的日本兵,他们身上缠满了弹药,手里的大枪也是崭新的,天照应眼馋,带着一个兄弟窜了出去,他们刚拿到枪和弹药,就被几颗子弹射倒。天照应伤在腿上,胡子们看见大当家受伤,急着冲出去抢人,但出去一个,就被子弹射倒。耿少卿大声制止,可胡子打红了眼,还是冲出去抢天照应,眨眼之间天照应身边就躺倒四个。
天照应大声冲胡子吼:“都鸡巴滚回去!眼睛瞎了,没瞧见日本子拿我钓鱼呢?你们来一个他们杀一个——”他伸手想拿近在咫尺的枪,但手刚伸出去,佐井那面的狙击手一颗子弹从他手臂上穿了过去,打个透亮过。他疼得在地上抽搐着。这么耗下去,他的兄弟就不会从暗道撤退。天照应冲大厅里的耿少卿大声吼:“那个犊子,给我一枪吧,你哥的仇就他妈报了!”
耿少卿心急如焚,一抬头看到教堂斜角上的三楼挂着一口大钟,大钟的影子正斜斜地落在院子正中,似乎能挡住敌人的视线,他吩咐快刀:“把那口大钟给我薅下来!”快刀一枪打折吊着大钟的绳子,大钟咕咚一声落在院里,正好阻挡了敌人射向天照应的子弹。几条人影窜出去抢回天照应,奔进大厅,迅速从地道撤退。
11
耿少卿等人刚一进暗道,迎面看见一个修女跑过来。
十几个修女在夜里开战前,就从暗道撤出去了。那个修女说:“我们在庙里等你们,城里响枪那阵儿,周姐妹说她一个人回教堂拿圣经,就再没回去。”
耿少卿让众人护着天照应先撤,他跟快刀原路返回教堂,寻找周静宜。天照应一把攥住耿少卿的手,他那笊篱似的大手箍得耿少卿骨头疼,两人什么都没说。但耿少卿懂他的意思。
大教堂三楼周静宜的房间里,周静宜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端详着桌上的相片。那是少女的她站在米勒神甫身旁拍下的照片,两人的背后是教堂院子里的那棵巨大的黄菠萝树,树影斜斜地落在旁边的花坛里,九月菊开得正浓,那情景就像梦里一般。
外面的枪炮打得越来越激烈,一颗子弹射进窗子,那些五彩斑斓的玻璃碎裂了,落在地板上,像一颗颗璀璨的泪珠。
周静宜起身去了厨房,将一罐罐羊油从地下通道搬到耳房,把羊油泼洒在墙壁上,地板上。院子里的枪炮好像离她很远,她的思绪都飘在过去的某个美妙的瞬间。她从修女服里掏出一盒洋火,抽出一根火柴,擦地一声划燃。火花是那么美好,她在火花里仿佛看见五月金灿灿的油菜花,仿佛看到几个修女倒在日本士兵的子弹下,身下的鲜血像一朵朵怒放的牡丹……她毅然把火花扔到羊油上。
火,迅速地蔓延着,燃烧着。
到处都是火,邓伯年慌乱地往出逃,忽然,他看到火光里指挥士兵往墙外爬的独眼龙佐井。他举起手枪向佐井射击,看着子弹射进佐井的后脑,心里的恨解了一半,心里说,娘,我给你报了一半仇!
日本兵看见长官被邓伯年射杀,一起举枪向邓伯年开枪。邓伯年身处四面楚歌之中,慌不择路,竟跑到教堂大厅门口。突然,一个人影伸手把他拽进大厅。是耿少卿。
耿少卿看到邓伯年手臂上缠着的孝布,惊问:“出啥事了?”
邓伯年暗哑的嗓音说:“我娘被佐井杀了!”
“狗日的小日本——那你还帮着日本人?”耿少卿咬牙切齿地问。
邓伯年不说话,冷冷地注视着耿少卿。
大厅里的火也烧起来了,到处是烟,到处是惨叫。耿少卿刚才在大厅里看到邓伯年杀了佐井,他相信邓伯年的心还是中国人的心,尤其还是他的把兄弟。他一把拉起邓伯年的手,把他推入暗道:“快从暗道走!”
邓伯年站在暗道里,暗道里是黑的,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他的眼睛。
耿少卿没有找到周静宜。整个大教堂已经变成一个火炉。院墙四五米高,而墙上也着了火,凭一个人的能力爬出去太难了,尤其人在火里已经被烧得眉毛都着了,惊慌失措,抱头鼠窜,分不清东南西北,很多人在大火里丧生。
耿少卿和快刀返回大厅要下暗道时,却惊呆了,暗道已被邓伯年炸毁!
12
薛大姑娘送走客人,用手指梳拢着散乱的头发,倚着门框,望着东方天边绯红的晨曦。街上一夜没消停,后来大教堂着火了,再后来,好像一队日本兵开进城里,满城搜捕义勇军。那个兄弟但愿平安无事,大姑娘在心里祈祷着。
院里忽然有动静,她回过头,看到两个脸黑得像鬼似的人向她走来。她吓得直哆嗦。却听见那“鬼”说:“老妹,是我!”是耿少卿,后面跟着快刀。
教堂院子里的那口大钟让他俩躲过一劫。两人把没烧着的破布在水缸里沾湿,裹在身上躲进大钟里。大钟外壳烧得烫手,里面有湿被子挡着,两人也差点被烤熟。等枪声惨叫声稍停,他们掀开大钟,脚底下垫了一摞日本兵的尸体才爬出教堂。
满街筒子都在搜捕义勇军的人,耿少卿和快刀这身行头无法混出城,耿少卿就把快刀领到薛大姑娘家。
大姑娘给他们烧水洗脸,做吃的,又翻出两套男人衣服让他们换上。换衣服的时候,屋外的阳光正从窗子射到对面的北墙上,耿少卿忽然注意到墙上的相框,他指着那个跟薛大姑娘坐在一起的军人问:“你认识他?”大姑娘脸色一暗,眼里涌出泪水,说:“是我哥,我们快要结婚了,可后来他被日本子杀死,我,没了活路,就——”
耿少卿惊呆了,那是周一烽营长。
快刀跪在相片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在心里说:营长,我杀了18个日本子,我要杀够一个营的,为兄弟们报仇!
城门口,士兵在搜查过往的行人,县长邓伯年也站在一旁,一双阴鹜的眼睛冷冷地掠过每个行人的脸。
耿少卿的后背开始冒凉风。邓伯年已经看到他了,想跑也来不及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快刀也看到了邓伯年,但营长已经走上去了,他必须跟着,保护他的营长。
远处的教堂忽然传来悠扬的钟声,一下,两下。耿少卿愣住了,周静宜还在教堂?
邓伯年向教堂张望。教堂的尖顶矗立在早晨的阳光下,钟声不断地传来。耿少卿已经走出城门,邓伯年还默默地望着教堂。昨夜他钻入地道后,就把地道炸塌了。他要为老娘报仇,杀佐井,算报一半仇,杀耿少卿和天照应,才算把仇全报了。刚才看见耿少卿的一刻,他想掏枪了,但就在这时,大教堂的钟声敲响了,钟声惊醒了邓伯年被仇恨蒙蔽了的心智,他记起耿少卿在大教堂救了他一命,还记起他们曾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把兄弟!
出城半里地,草丛里窜出一伙人,是天照应和义勇军的最后一点人马。天照应用他那只没负伤的手臂给了耿少卿几拳:“妈个巴的,老子原本打算不过了,拼到最后一个人也得进城把你薅出来,没想到你个犊子自己滚出来了!”
“你能不能手轻点?”耿少卿捂着腰部的伤,忍着疼痛说,“你不是一直算计着要宰了我吗?”
天照应诧异地问:“啊?我心里想啥你咋知道的?对,你说对了,我去救你就是为了将来让你死在我手里!”
耗子和顺子一伙也出城了,四更天放过火后,他们赶到教堂,里面已经打起来,后来还着起大火。他们手里的枪也没子弹了,只好躲避在暗处,天一亮赶紧出城。
众人向密林深处走去,有人忽然叫:“快回头看,有个娘们儿在城门口望我们呢,谁的相好吧?”天照应回头望去,城门外有个姑娘站在一个土坡上向他们张望。他认出是薛大姑娘。
耿少卿已经走到前面去了,天照应紧走几步,搂着耿少卿的肩膀,发了一番感慨:“老子一个绺子都快鸡巴打光了,你带出的兵也没剩几个担头人——可就你一个人儿赢了,赢个娘们!操!真鸡巴尿性!”
说完这些,天照应仰头望着天,在阳光里好像看到修女周静宜静静的脸,黑黑的眼睛,软软的胸脯。他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睛都湿润了。四野的鸟儿就在天照应的笑声里,扑拉拉地飞了起来,仰着朝阳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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