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巷
2015-11-18台湾蔡素芬
文/(台湾)蔡素芬
他提着行李走上旧公寓,这栋坐落在老社区的老公寓,离大马路还拐个弯,前头有一整排新旧不齐的商业大楼遮掉了公寓的阳光,一到午后便显阴凉,阳台种着的绿色植物反而显得湿润。窄巷容得下一部单向的车子,靠大楼那边时有货车或私人车停放,机车也横插在停置的汽车间,经过的车子得靠点技术,以防擦撞。
下计程车打开车门,使力猛了点,车门差点打到公寓的石子墙,他即时扶住门,将门扣回去,就真的只剩自己一个人和一只行李了。
公寓的台阶还算整洁,这里的社区委员会想必有统一的清洁管理。将行李拉到三楼,掏出钥匙,钥匙已经没有光泽,能在抽屉里找到这把钥匙已经很幸运,在澳洲的哥哥是不可能回来帮他开门的。
他想象公寓里蜘蛛网会静静的结在某些角落,地上会有死蟑螂死虫干到变脆的尸身,墙边结着蜘蛛丝,柜子也许一打开就松脱掉下。打开门那刹那,他以为迎面会扑来一股空气凝滞的腐味。却是五彩缤纷,磁砖地板亮到会反光,反射着墙上画作的色彩。墙上挂满油画,都没有框,很随兴挂上去,抽象的人物身体或自然景物的大色块表现,在空间里显得很喧闹,这些色彩喧宾夺主取代了印象中冷调简单的室内感觉。
他查看每个房间,三间卧室,墙上也有挂画,一间书房,书架上的书有灰尘,层架上也有灰尘,卧室的衣柜挂的是家人的旧衣服,一切是过去的样子。他将行李拿到主卧室,又查看走道浴室,那里有一些陌生的新摆上去的洗手乳毛巾等。来到厨房,水槽里有水渍,橱柜有陌生的茶壶茶杯,一部新的简便的咖啡机,三罐打开过的茶叶。很显然这里有人来过,要么画家要么画商要么收藏家。若是收藏家,画摆在这里做什么呢?若是画商,也该有自己的仓库。那么是画家吗?室内没有画架也没任何一处油料痕迹,难道是哥哥的收藏品?是了,这才是真正的答案,五年前他离开公寓时,由哥哥接手照顾,而哥哥有自己的家,用不到这户父母留下来的老公寓,这户房子的所有权属他们兄弟俩,他不在的期间,哥哥当然可以使用。但他从来没想过经商常到其他国家参加商品展览推销鞋品的哥哥喜欢画。
他到后阳台确认洗衣机还能运转,便将主卧室的床单被套枕套放入清洗。由于班机到桃园机场的时间是凌晨,他回到公寓来,一天才刚要开始,台北城市已是上班时间,车辆密集了起来,汽车行驶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查看通电的冰箱,里面除了两瓶矿泉水外,空无一物。他必须开始自己的生活,得先把冰箱填满。趁洗衣机运转时,他下楼来。在前头的商业大楼楼下找到一家西式早餐店,在临窗的位置,从这里看出去,穿街而过的行人,奔驰的汽车,打骑楼走过的人都一览无遗。以前他就习惯这些景致了,但去了美国五年,习惯了小城市的安静乏味后,这些人车行色匆匆的景象竟成了乡愁。
侍者替他送来培根炒蛋和咖啡,也许他是个顽固的人,每天早上都吃一样的东西,即便回到自己的家乡,仍吃着二十几个小时前,在美国家里一样的早餐。那天他是吃了这些食物,就开始打点行李,近中午到飞机场,他得到西岸转机。琳达说不必回来了。现在离那个家已经很遥远,一样的早晨,阳光投射下来的亮光却极不相同。琳达不会让他再回去。他那里没家了,幸好他还有这栋公寓可以栖身,命运并没有绝灭他。
桌上摊着前一个客人读过的日报,他仔细读头题,翻过一页又一页,从今日开始,他是这社会的一分子,他得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哪位政治人物讲了不得体的话,哪位商人做了什么嚣张行径,哪位艺人又闹了绯闻。他怕自己若对这个社会无知,会像个边缘人般没有重量,轻飘飘的不知道自己会浮在哪里?飘落何方?是了,不就像现在,其实除了慢慢喝掉这杯咖啡后,去超市买点食物塞进冰箱,他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安置自己。
他翻到求职栏,眼光匆匆扫过又急速合上报纸。离开早餐店,城市都苏醒了,公车引擎声音很大,摩托车从慢车道钻入快车道,又擦过小汽车边拐入巷子。他的耳朵还不适应这混合各种引擎马力的密集声响,边感到晕颤,边来到超市,挑了几样疏菜水果,一些冷冻肉,一包米,几罐饮料,这可以打发好几天的伙食了。
提了满满一袋食物,走上公寓,心里盘算晾了被单后该出去办只手机,这样联络旧友就方便多了,他现在也需要无时无刻让朋友找得到。
打开门,一名女子站在椅子上正在墙上取画,彼此都吓了一跳。长头发穿棉T恤牛仔裤的女子说:“我来拿画,这是我挂上去的。抱歉,暂时借来挂。牛哥几天前跟我说你会回来。我应该在你回来之前来将画取走。”
“所以那些咖啡和茶叶是你的?”
女子吐吐舌头,跳下椅子,说:“你需要就留给你。我下午叫车来搬画。”
“搬去哪?”
“不知道。”
两个人呆站在那里,好像连空气都不会流动。
“那就不要搬了,摆在那里。”他说。
女子没有回应。两手插腰站着不动。
“怕我破坏了画吗?不会的,我不会动它们。”他说。
他将提袋提到冰箱前,将食物一一放入,女子来看他买了什么。
“你冰箱插电,却不放什么食物。这会饿死人的。”
那女子笑出声来,去厨房用电壶烧起一壶水。
“你是牛哥的弟弟,我怎么称呼你。”
“我朋友都叫我小牛。”
“长大了还很牛的意思吗?”
“要这么说也可以,从小给叫惯了,就好像永远是头小牛,也好像可以任性有牛脾气,不管年纪多大了。”
“如果你喝茶我就给你泡点茶叶。”
壶上的水快沸了。他抽手给她递过茶叶,说:“为了调时差,白天还是尽量清醒好。”他突然想起什么,将已掏空食物的塑胶袋折好放置在桌上,即快步打开后阳台落地门。洗衣机早已停摆,他掏出出门前放入而今已洗净的床单床罩,夹上吊衣绳上的衣夹,幸好还有几根衣夹,不知谁吊在那里的,大概是这名女子吧。他把床单被套摊开挂上去,整片阳台便阴暗了。
回到客厅,茶也泡好了,他们坐在餐室的圆桌前,女子很熟练的替他斟了茶,两人对着一只小壶两个杯子,她更像这个家的主人。
“给个名字吧。”
“婷慧。熟的人叫我慧仔。”
“这些画怎么来的?”
“你不问我怎么来的?这明明是你家。”
“一半我哥哥的,你是我哥哥的朋友,他让你进来的。”
“废话,不然我小偷呀?”
“当然我猜得大胆。不然你也可能是我嫂嫂的朋友。”
婷慧笑着,她头低下来时,右侧的长发就滑下来遮掉了半个眼睛的表情。她看起来三十出头,年轻得皮肤可以溢出水来,对他这个年纪来说,皮肤水分的流失简直是不可挽回的昨日。
“我不认识你嫂嫂喔!两年前朋友介绍认识你哥哥,那时我正在找一个可以放画的仓库,他很慷慨把这间公寓借给我。让我随时可以把画放进来。”
“没有条件?”
“没有。一文钱也不要。”
“他倒很放心。”
“我看起来就不是坏人。”
“你也不想他也许居心叵测?”
“我想他只是想趁此有个人打扫这空间。”
“他甚至可以收你租金。”
“我是个穷画家,所以才需要一个免费的空间。”
慧仔讲话的样子极流畅自然,好像对谁都不认生,好像和人家都是从小就认识长大了依旧是朋友。哥哥大概被她这特质吸引,慷慨就借出空间。
“但你也不是个很好的打扫人员,书房灰尘可多了。”
慧仔添茶,没有说什么,站起来打开冰箱拿了他刚才放进去的一包饼干,打开来摊开在两人之间,自己拿了一块,将其他的推给他,好像他们很习惯分享食物。她吃掉那块饼干,啜了口茶,才说:“我没有打算来打扫,我刚才说我是画画的,我没打算将家打扫得一尘不染,客厅厨房都可以用,桌上的水渍有擦、地上的灰尘有扫,杯子都有洗就好。”
他笑看她很随意的模样,说话也是随意的,她补充说:“事实上卧室和书桌都是私人禁地,我没权使用,我只借墙壁喔!”
“好吧,你继续借。不必因为我在这里而搬动。”
“好,谢谢。有天我会将画搬走,等画有着落了我就会那么做。”
婷慧站起来,抓起背包,掏出家里钥匙放到他面前。
“屋子有人住了,我就把钥匙交给你,以后我来会先通知你。”她抄给他她的手机号码。就说急着另一个约,下楼去了。声音仿佛还在空间里,人却不见了。他拎起钥匙,急步走到前阳台,头往下探,慧仔从楼梯间出现,他往下喊:“嗨,慧仔。”
慧仔抬头看他,他将钥匙扔下楼,说:“留着吧,想来说一声就好。”
他见慧仔弯下身子捡起钥匙往巷外走。便回到客厅。满墙的画作安静的张扬颜色,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被这些颜色包围住。仿佛慧仔还在这室内走动。
他找到一条旧毛巾当抹布,拧湿了,来到书房,擦拭书柜。这是他的领域,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擦干净,电话也擦了好几次,后来才发现根本不通,大概没缴费用停用了。相隔五年再回来,幸好房子没长出壁癌来,可见明慧应有照顾到房子的,起码房子没有霉味,每个房间都有除湿机,也是她要保护她的画吧。
擦出了雪亮的书房,坐在这里看书是舒服的事,这是回到这房里的安慰,有一个熟悉的安适的感觉。他将随身提包里的文件抽出来放到抽屉,这样连文件也找到家了。这些文件是他的各项证明,结婚证书、离婚证书、美国公民证书、美国存折,天知道那存折余款已几近零,他几乎是孑然一身回到台湾的,是他被婚姻洗劫一空吗?出机场时他恍惚的感到既回不了过去,未来也很茫然。晨光所照的他,像个光溜溜的人,得重新找到一件衣服,一个人生。
他在另一个夹在书柜里的隐密抽屉取出一个旧的邮局存折和印章,在琳达要他滚回台湾,两人签字离婚后,他能想起的是这本存折,里头还有一些钱,可以帮助他度过一个月,也许两个月,如果他省着用的话。他是不会跟哥哥开口的,哥哥有家庭,他们已成年了,他经济的窘境不该由哥哥来负责。他能有个地方住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
和琳达离婚,以美国的法律来讲,财产是对半分的,但他们只有负债的人生,车子是贷款的,房子是贷款的,他被美国公司炒鱿鱼两年一直没有找到工作,琳达受不了了,她在小学教书的薪水不够支付贷款和两个读中学的儿子日益增加的开销。他即便在家里做晚饭给一家人吃,琳达都觉得他是个对家庭经济没有贡献的多余的人。但事实也许不是这样,应该不是这样。琳达有新的爱人了,那才是答案。他在后院的树影间,视线穿过后阳台的门廊,穿过客厅,落在打开的大门上,一位男人将琳达送了回来,两人亲嘴后,那男人才放下搂着琳达肩膀的手,转身离去,而他也转身躲到树下与矮丛边,蹲下来假装拔除杂草,十几分钟后,琳达才若无其事的站在后阳台喊他,是否该去超市买半打可乐,减价只到当天。琳达在差遣他离开,她总是以支使他出门购买日常用品换取她在家可以像单身女郎般自由自在。
坐在擦得焕然一新的书房,他感到自己窝囊极了。如果过去可以像灰尘擦掉就好,但那灰尘是会飘到心的角落,怎么拭也拭不完全的,好像一片玻璃窗户,上头一块黑渍影子般怎么也拂不掉,透过玻璃看外头,就有那块黑影干扰。他想起更老远的黑影子,老到已经擦不掉才让他闷着气回到台湾来。与琳达结婚前后,他们有过快乐时光。
那时琳达来台湾学中文,晚上在补习班教儿童美语,他是硕士班研究生,读的是传播,在电视公司兼了一些影像制作的差,和琳达在校园活动认识,琳达常追问他制作节目的过程,两人聊得起劲,频繁接触培养起感情,带着琳达出席朋友的聚会,她白皮肤老美的轮廓,就是个发光体,人人对他们的异国感情感到新鲜,他们也沉迷在两种语言和文化接触的新鲜感。待他读博士时,琳达就嫁给了他,他们在台湾生了两个儿子,他在学校兼课,琳达仍在补习班教英文,两个混血儿子活泼可爱,很容易成为焦点,那是婚后七年,他们的美好时光。待他博士毕业,在学校教了一年书,大儿子也六岁了,琳达说要回美国,她想家,也想让儿子在美国读书。他跟琳达搬回美国,勉强在一份中文报纸找到采访侨民的工作,薪水差强人意,那职位根本不需一个有博士学位的人来做,便一边骑驴找马,想找学校的教职或电视传播公司,但败在口语英文不够溜,台湾文凭在美国也用不上。
后来还是靠当地朋友的介绍,转换到一个与教育研习相关的公司,专门做亚洲地区财经文化等相关课程的规划,聘讲师上课。这个工作让他可以拿到一些经费美国台湾两地跑,有时是会议,有时是资料搜集,就是在这段时间,他每回到台湾,就住到这层公寓,直到五年前,他调派成搜集日本的资料,往日本跑,无暇转道回台湾,而哥哥总以为他随时会回来,公寓空着没出租。但两年前,公司缩编他就被资遣了。前后在美国待了十年,婚姻的气数走到尽头,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至今相信,琳达只是气头上离婚,她会要他回去,两个儿子,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五岁,是需要父亲的时候,琳达如何能兼起照顾两个中学生的任务?琳达会要他回去的。他还需定期寄钱给儿子,难道不能回去看他们吗?想到钱,他整个清醒过来。将存折印章身分证等都塞进提包,他得开始自己的台湾生活,他得逐步建立起自己的经济能力,才能很骄傲的重新站在琳达面前,让她后悔当初的离婚实在太赌气了。
来到邮局,人群没有想象中拥挤,柜台人员的办事态度和服务都和气,这位看着他的提款单的小姐说:“先生,你要提小额的话,可以在提款机操作就好。”他说他没有提款卡,小姐便拿了几张申请表格要他填写,说过几日可以来拿提款卡。问题是他得想办法增加存款,提款卡才有意义。
他到电信局申办了最便宜的手机,又恢复了家用电话。拿着手机仿佛掌握了新人生,他在这城市有一个收发点可以加入成为人群的一员。这组新号码就是他的身分。新码半小时后可以开通,他找到一家卖面食的小店,已经下午两点,店里零星两个客人,他凑上去就三个,他叫了榨菜肉丝面,这是他极想念的面,在美国吃不到,越吃不到越想念,现在闻着榨菜丝咸中透香的味道,便觉真正回到家乡了。手机号码所代表的新身分坐在这里吃着从小爱吃的榨菜肉丝面,他可以从这个位置发讯息给任何想连络的人,对方的来电或来讯将显示他的号码,他是一串号码,这想起来很奇妙,他竟只期待吃过面后,电话开通了,他可以在付帐离开店前,打通电话给昔日的好同学联络是否可以见面,以便决定走出店后该往哪里走。他吃得特别慢,几乎是一条一条面条送进口,可恨独自吃面无聊天对象,一碗面怎么样也吃不到半小时。那两个客人都走了,老板熄了炉火,中午的生意算是打烊了,老板将店里后半间的灯熄了,他不能对着空碗发愣,把电池已有备用电的手机放进口袋里,付了帐走出店,他漫无目的走着,感到有点头晕了,大概是时差困扰他。如果这时回去小憩,会不会就睡到晚上呢?他打算还是继续走路,若能挺过这最头昏的时刻,时差应该可以调得快。
每隔几分钟就把手机拿起来看是否有电信公司的讯号,走过了三个红绿灯口了,仍没有电信讯号,他不觉生气是否电信公司人员为了业绩胡乱诌了一个开通时间。他随便按了几个键,尝试握着手机打电话的感觉,突然觉得自己急着等待开通是一件多么徒劳的事情,因为他一个同学的电话也记不得,全都写在手提袋里的电话簿,而手提袋就放在家里。
只好回家。在阳光逐渐偏斜的街道上,影子在他脚前拉长,旁边匆忙走过的人们,也在追逐他们自己的影子,那么他们都由西往东的方向走,影子走在他们自己前面,他一定是太闲了,才会注意到那影子,等一下转个弯,影子就不在前面了。他真的转了一个弯,影子往左后方移,然后他注意到手里的手机有了讯号了。但有什么用呢。他越走越快,仿佛后面有个强盗就要扑向他。
回到家里,赶快翻出本子,过去的同学朋友,有的疏于联络,已经不好意思麻烦人家了,唯一可以帮上忙的只有在媒体界工作的阿同,硕士班时的同学,他结婚时还来当过伴郎。
他给阿同打电话。
阿同一向热情豪迈,一听说他回来定居,就说:“太好了,我们有伴了,以后可以常吃吃喝喝。”
“尽想这些,吃喝也要有本钱。我需要找工作,有没有机会帮我介绍。很急。”
“琳达呢?孩子有没有跟回来?”
“琳达不要我了,我们离婚了,她要我滚回台湾来。”
阿同似乎愣了一下,转换了一个稳重的口气说:“兄弟,晚上我来看你。工作我会帮你注意。”
这晚上,他和阿同就在一家热闹的台式热炒店相聚,阿同也约了几个过去的同学一起来,要找工作大家一起想办法。大家问起,找什么样的工作好?没多少地方需要博士呀。
他希望能回学院教书,出国前他本已在学院教课了,私立的也无妨,只要有口饭吃。阿同说:“现在博士多如过江之鲫,如果是进公立大学,校长做不了主,关卡很多,委员会要审,光靠关系可能有点为难。”大家七嘴八舌,“不怎样的私立学校或许有机会,毕竟也有美国工作经验了。”递啤酒的年轻女服务生穿着合身制服,身材线条玲珑,摆明美色胜于酒色,她们走动的姿态真媚惑人心,他不觉感到眼神往她们身上飘移,但他为何对年轻女孩动念起来,他应该担心一旦工作没着落就会断炊,应该想着一个中年男人如何先能养活自己。
各式海鲜热炒配啤酒再好不过,很久没有吃过台湾式的热炒料理,他吃着吃着心里也沸腾了起来,相信这票同桌的朋友明天起就会替他找到理想的工作。
但是没有,最积极的阿同奋斗了几天后,跟他说:“帮你问了一间私立学校,那校长是我好友,他都帮不上忙了,因为大权由董事长掌握,他不能轻举妄动,表面上,系上有审查,院里也有审查,没有足够的人脉打通关,也怕得罪董事长。而且主要是没有缺,兼任的缺目前也没有。”这些话像雷劈一样让他沮丧,但他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阿同身上。他已上人力网站投递履历,全部都投学术研究机构或学校,他不知道一名传播博士可以去哪里找工作,也可能是心底只想待在学院里,所以往同一个方向求职。阿同跟他说:“媒体不需要一位博士来当总编辑。”那么当顾问呢?事实上他并没有太多实战经验,顾问得身经百战,他那点美国中文媒体的经验位阶太低,不如台湾这边长期在媒体打战的人有心得。
这样想来,自己感到十分尴尬,是不是琳达早看穿他的本事太有限,所以将他视为家里的障碍物急欲搬离。现在想这些,似乎于事无补,他得找到工作,找到工作。他沿着街道穿行城市,有些店家会贴出招人启示,大多是餐饮服务业,他不可能去做那些事,那些在大企业里工作的穿着体面的银行员和业务员的工作也不是他能胜任的。他一边走路,一边时时拿起手机收信,看有没有哪家求职的单位通知他去应征,却只收到要他去购物的广告信。于是他无所事事的注意到路面多么不平整,骑楼高高低低的,非常不利于盲人的行走,商店橱窗的摆设太凌乱喧哗,行人的衣着花稍多样,让人眼花撩乱。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仅有的存款也越来越令他没有安全感。
有天他站在房屋租售行的橱窗前看房屋广告,那上头标示的售价,对售屋者来讲是仿如天堂的诱人数字,对购屋者来讲,可能是地狱般难熬的数字,如果他真的找不到工作,可卖掉房子,暂时拿到一笔钱,租屋住比较划算。只不过房子有一半是哥哥的,他不能让哥哥知道他的窘境,哥哥也不允许卖掉父母留下来的房子。走着走着,他不觉看低自己了,为何一定要教书呢?当业务员卖高级汽车也不错,但为何是高级汽车,卖平价汽车不行吗?对毫无卖车经验的他来讲,车商还不一定要用他呢!这条街走下去,玻璃橱窗光亮洁净,他却越来越黯淡。经过几家服饰店、咖啡馆,前头这家的橱窗让他眼前亮了起来。这是家画廊,玻璃窗内挂着两幅花草图,一幅是小花园,一幅是瓶中花卉,都鲜丽明亮,看了让人心情瞬间转好。他不假思索推门而入。
里面宽敞,墙上挂满画,一旁的展示柜上有图画复制的创意产品,茶杯、桌布、摆饰等。投射灯照在画面上,画作都璀璨得独一无二。画面的风格多种,他想起家中慧仔的画,挂在这边的话也毫不逊色。他仔细看每一幅画的定价,都是平常人一个月薪水的好几倍,画作有这等行情,慧仔的画也应该不相上下。他与迎面而来的经理打过招呼,这位姓张的经理跟他介绍最近的一面墙上的一幅船舶图,说做生意的人喜欢船,最好这艘船是靠入大港口,那象征赚大钱的意思,张经理问他做什么行业,想找什么样的画。他却问:“如果手上有画想卖,你们搜购或者代卖吗?”
张经理态度谨慎,以仿佛标准答案的说法回答:“我们可以搜购,也可以代卖,代卖的话会收一个比例的金额。但主要要看画,不是什么画都可以。”
他对慧仔的画有信心,挂在他家墙上的和这里的相比毫不逊色。原来慧仔有那么高的身价。只要一幅,只要在这店里卖掉一幅,足以支撑他好一阵子的生活。他跟张经理说:“我把画拿来,或你来看看画?”
“你先拍照过来我看看。”
张经理流露精明像,一副不要以不入流的画作浪费他的时间的姿态,脸上充满狐疑,下巴抬高了一些,令人生厌的势利样。但可能他脸上流露更多的贪婪,他脑中一直浮现家中墙上画作的形象与色彩,想象着张经理可能标示的价钱。他跟经理说:“下次我会拍几张过来,给您看看。”
待他拿了名片走出画廊,迎面而来一袭风,诡异的带着一股腥臭的味道,他望向骑楼与马路间,沟盖都盖得密实,附近也没有可能流出馊水的恶质餐厅,腥臭味哪里来的呢?再继续往前走,腥臭味渐淡,就要转入家所在的巷口。他到巷口的自助餐买了便当,现在他发现自己一个人,买自助餐便当是最便宜省事的,可以吃到不同的菜色,又不必采买洗涤料理及收拾锅盘碗碟等,百元内就打发了一餐,单身生活有简化生活的乐趣,没什么不好,但仍要有工作才能活下去,工作还没着落,目前倒不急了,原来他家就是一个藏金窟,他要把每一张画都拍起来,给张经理看看价值,然后跟慧仔说,就卖一张吧,或者不必跟慧仔讲,反正挂着也是挂着,少一张她哪数得出来。
他想到婷慧窈窕俐落的身影,像家人一样的谈话姿态,原来在他回来的第一天,上帝就安排好他的后路了,只要接近慧仔,接近她的画,不就是一条通往财富的捷径。那天慧仔怎会说如果她的画有着落了就会来搬走画?他不会让她搬走的,先卖掉一张,她就会知道他可以为她的画找到着落。
经济的窘迫仿佛暂解了,他拎着便当一阶一阶爬到三楼的公寓。扭开门。
这是一个仿佛雪洞一样的空间,墙上一片白,挂画的钉子兀自突出,有的钉身与墙壁接触的地方有掉漆或水泥缺块,雪白的墙面硬是露出几个残缺的色块。画呢?画哪里去了,明明那些画天天都挂在那里的,怎么瞬间不见了?那些钉子可以证明确实有画挂在那里。
他匆匆将便当放在桌面上,从书房抽屉找出慧仔的手机号码。
没有回应,语音回答这是空号。
他又拨了一次,确认没有拨错。
仍是空号。
他走到前阳台,那天刚回来,慧仔从家中离开时,他从这里丢下钥匙给她,她弯下腰拾起钥匙的身影纤细美丽。她存在过,慧仔确实存在,那些画也存在,这不是一场幻觉。
他想打电话给大哥,问慧仔的下落。但电话拿起又放下。
那全是慧仔的画呀。
暮色降临,城市的上空逐步昏沉,马路上的路灯先亮了起来,办公大楼里的灯白天常亮着,此时却一一要偃息了,换上家宅内的灯光一一亮起。他站在阳台,感到凉意。他从冬天很长很冷的美国回来,这点凉意算什么呢?可他心里打起颤,两手支着阳台栏杆才勉强撑着发颤的身体。巷子很长,楼墙边的车子和盆景杂置,阻挡了公寓出入口的视线,拐往大马路的通道也杂乱的停放汽车和机车,那里似有路又似无路。他从来不知道老家所在的这条乱巷,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