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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 婴

2015-11-18/孙

作品 2015年7期
关键词:格格阁楼姑娘

文 /孙 频

孙 频 女,1983年生,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太原文学院。2008年开始小说创作,目前已发表中短篇小说两百万字。有长篇小说《绣楼里的女人》和小说集《隐形的女人》、《九渡》出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合同制作家。

他走进这破旧小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对坐在紫藤架下的母女。

她们坐在那里不约而同专注地看着他,像橱窗里一对为他摆设了很久的银器,虽然看上去灰蒙蒙的,只要他上去擦上两把,就会重新长出大片光芒来,足够他收割一阵子。

他站在门口慢慢打量着她们,她们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横亘在他们中间的是一大堆闪闪发光的正午的阳光,似乎有人正在这里翻晒着一大片金黄的谷穗,那坐在谷穗尽头的母女俩若隐若现,像两只误飘进深秋时节的风筝。突然他微微一笑,拉了拉西服的下摆,又松了松脖子里的领带,这条廉价的红色领带像艳丽的死蛇一样缠在他的脖子里,湿腻而冰凉。他踩着那金色的阳光碎片试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紫藤下的母女没有动,她们坐在那里,身上有深潭里才有的青苔气味。秋天似乎快步跑到她们皮肤下面去了。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小区里一共有四栋六层的老楼,每栋楼顶都带着尖顶的阁楼,灰败的墙上不久前刚被刷了一层油腻的奶白色,像一个老女人急吼吼地要遮住自己的年龄。整个小区里光秃秃的,除了一道蛇形的走廊,走廊上爬满了阴森森的紫藤,站在走廊口倒像是马上要走进一眼深不见底的山洞了。就连这些城市里的贫民也都有自己的房子,这些砖石堆成的房子在地球上到处都是,简直像一些奇怪的卵。他几乎是愤怒地看了它们一眼,房子是什么,不过就是一堆砖石。可是,人其实也不过是由一堆砖石砌成的吧,这些砖石就是那些无穷无尽的意外,以及意外之外,再之外。一眼看过去,简直是一副可以无限纵深下去的镜头。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堆积成了一个人形的建筑。

他又向着那架碉堡似的紫藤走了几步,唯恐在他达到碉堡之间她们就会像鸟一样逃走。他已经习惯人们一看见他就四处逃散,七月流火之下仍然捂在身上的西装,和缠在脖子里的廉价领带,以及不分昼夜挂在牙齿上的谄媚笑容都会在第一时间及时把他卖出去。经常是他冲着人堆刚摆好笑容的造型,还没来得及从他的百宝囊中取出法宝进行推销时,众人已四处逃窜作鸟兽散。把他和他脸上冻得狰狞的笑容抛在了北极圈内。他独自瑟瑟地站着,虽然大热天里还捂着西服,却分明觉得自己一丝不挂地被抛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没办法,他知道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这种工作是世界向他裂开的唯一一道裂缝。别的缝隙他连钻都钻不进去,只有这种工作才可能让他空手套到白狼,才可能一夜之间成为富人。在上岗之前他还参加了一个培训,培训班里的老学员像英雄一样向他们传授秘笈,就是一定厚下脸皮,只要不要脸了就什么都可以做到,只要你像狗一样去舔他的脚,他好意思把你踢开吗。脸算什么,在这世界上脸是最没用最累赘的一样东西。老学员让新学员们手拉手,像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一样给彼此鼓劲,我们一定能成功,一定一定能成功。

培训结束之后,他穿起西装打起领带,晚上打地铺白天挨家挨户地去做推销。西装只有一套,所以一上了他的身就像另一层皮肤一样长到了他的身上,剥都剥不下来。这黑色的西装在他身上长势葳蕤,压过了其他一切器官,竟独自长出了一片森林般的气场。所以每次他还没走到人跟前,人们就慑于他这层皮肤的气场,赶紧逃走了。

一年时间过去了,他仍然打着地铺,仍然春夏秋冬严寒酷暑裹着同一套西装,真是老虎下山一张皮的气魄。有时候他怀疑人们会不会闻到他西装下面藏着的馊味,自己时常会不自觉地朝腋下闻闻。越是担心,他越是在十米之外便摆出更多更富丽堂皇的笑容,像杀虫剂改进了配方似的,药力越来越猛,恨不得顷刻便把一群人全部药倒。然而,人们还是一见他就跑,好像不仅认出了他那著名的西装,还娴熟背下了他的五官。

他经常觉得自己的境遇比一个四处逃窜的通缉犯好不了多少。

他又朝着那对碉堡下的母女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她们居然还坐在那里,不仅坐在那里,简直就是岿然不动地看着他。他心中一阵狂喜,不由得加倍蹑手蹑脚起来,生怕惊跑了前面的那两只鸟儿。他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在嘴角架起了他的招牌笑容,笑容又大又空旷,像只捕鼠器似的专心等着老鼠们钻进去。等到他挂好了笑容忽然又意识到这样很危险,因为事实上,他的笑容像某种商标一样经常会把人吓跑。于是他慌忙又拉下脸来,好让自己看起来严肃一点,起码不能让人一看就是个搞推销的。

他蹑手蹑脚地又走了几步,横穿过那片金黄的阳光,现在他离她们只有几步之遥了。他欣慰地看到,那对母女仍然坐在紫藤架下,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看样子她们像是本来就住在这紫藤的碉堡下似的,而且是自打宇宙洪荒她们就住在这里。他已经能看清楚她们的脸了,这简直让他感到了突如其来的快乐,因为他实在是太久没有看清一张人的脸了。只要他一出现,它们便纷纷隐去,好像他是个前来捉鬼的法师,那些面孔一见到他便化为齑粉。

他看清了坐在眼前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和一个肥胖的年轻姑娘。姑娘死死盯着他,嘴唇张开耷拉出一截粉红色的舌头,下嘴唇突出,托着一汪嘴里刚分泌出的唾液,一边看他一边用两只手紧紧抱着那老女人的一只胳膊。这时,老女人忽然举起另一只手,放到眼前搭了个隆重的凉棚,把眼睛藏在凉棚下,就着凉棚的阴影看着前面的男人。她凉棚外的嘴唇干瘪,线条僵硬,像两扇木门一样紧紧闭着,似乎随时要把人推出十米之外。她冷冷看着他,好像忽然才发现了眼前居然有个男人,并且她的表情告诉他,她根本想不出他是忽然从哪里降落下来的。她似乎更愿意相信他是被眼前的一坨空气分泌出来的。

她搭起的凉棚和嘴角的僵硬更让他快乐了,他不由得又对她们笑了一下。大大的无声的笑,简直是一座从他脸上顷刻搭起的巴别塔,从这塔里出发,他可以达到一切地方。

他毫不犹豫地又往前迈了一步,这时候,那个胖姑娘忽然尖叫了一声,一边尖叫一边把脸埋在了老女人的胳膊里。他吓了一跳,心想难道自己长得很吓人吗?还是吓人而不自知?这时候胖姑娘把脸探出来偷偷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把脸埋了进去,埋进去不到几秒钟又蠕动着探出来偷看他,好像已经坐实他是个奇形怪状的外星人了。他头一次受这种待遇,正在纳闷,忽见那老女人终于撤掉了端在眼前的凉棚,对着胖姑娘的耳朵耳语了几句什么。胖姑娘的脸便再次像蜗牛一样缓缓地湿漉漉地探了出来,她又在偷看他。一边偷看一边还露出了一截粉色的舌头。她在笑。

他忽然明白了,怪不得第一眼看到这胖姑娘就觉得她哪里不对。现在想来,是她胖得太异样了。那是一种没有底气却声势浩大的肥胖,不像是一块肉一块肉垒起来的,倒像是一只气球一口气就被吹起来了。似乎谁要是敢戳她一下,她就会立刻爆掉。他想,八成是长期服用激素药物的结果。

想到这里他简直感到喜悦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女人加一个智障的胖女儿。她们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出来的。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摸了摸带在身边的皮包,唯恐装在里面的药品会自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但他不能一开口就让人知道他是个卖药的,尽管卖的是保健品,但是旁人总觉得他与走街串巷卖耗子药蟑螂药的无异。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张口便说,姐,今天天气真不错啊。

这是他在推销途中取到的不二真经,见了女人永远只能把她往小里说,越小越好,三十岁的当十八岁,六十岁的当三十岁,当阿姨的当奶奶的一律统称为姐绝对是安全的。为了把老女人和她女儿区分开,他又冲着智障的胖姑娘慈祥地说了一句,小姑娘你的皮肤真好。听见这话胖姑娘立刻像只喜鹊一样又尖叫了起来,他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是高兴还是愤怒,只见老女人一面按捺着她,一边又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胖姑娘便站了起来,她一站起来他才发现她庞大得吓人,肚子巍峨,估计用皮带都勒不住,便用一根绳子把裤子勉强绑在了腰上。胖姑娘看了看她母亲,又偷偷看了他一眼,忽然便站在阴森森的紫藤树下跳起了小天鹅。

她拼命地踮着脚尖,把整个庞大的身躯都搭建在了两根脚趾头上。这只肥胖的天鹅一边摇摇欲坠地跳着,一边还不忘朝他这边偷偷看几眼。随着脚尖的一踮一踮,她浑身的肥肉也像风铃一般哗哗作响。倒是他有些不忍卒读了,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被这白花花的肥腻的肉覆盖住了,他自己也被埋进了这人肉坟墓里。

他站在那里,架着一个空空的笑容一心等着这胖天鹅赶紧跳完。果然没几分钟她便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站在那里得意地看看老女人又看看他。老女人抿紧的嘴唇终于裂开了,孵出一个月亮一般的笑容,她用哄婴儿的语气对胖姑娘说,格格跳得真好。说完迅速剜了他一眼,提醒他作为第二个在场的观众不能不发表一点感想。他便连忙对那胖姑娘夸过去,确实很好,跳得真好,真像一只天鹅。格格好像又害羞了,抱住母亲的一只胳膊忽然又尖叫了两声。他忽然明白了,她尖叫的时候大约是因为她感到兴奋,比如刚才她看见他的时候……他背上忽然爬过一丝阴凉的感觉。

老女人坐着,格格不肯坐,一定要站着轰隆隆地偷看他。他只好也看她。他注意到她站在那里的时候,两只手一直在机械地摆动,两只脚也在顺着同一种节奏踏步。好像她身体里有一只诡异的发条已经被拧紧了,她整个人被迫像一只钟表一样呼吸。他忽然又有些不寒而栗,这也是过量服药的结果。老女人注意到他正看着格格来回摆动的手,便一把拉住了女儿的手,像是急于要把那些诡异的机械动作藏到自己的口袋里。

她拉着女儿的手,却把脸转向了他,她微微昂起脸,用鼻孔看着他说,这天鹅舞可是我送她到舞蹈班里学的,花了八百块钱呢。这小区里的女人们还说我,花八百块钱学这个有什么用,有那八百块钱不会去干点别的?就是八块钱一斤猪肉,八百块钱也够披挂一百斤猪肉在身上了。我说我就爱花这个钱,我就是要让我家格格学,你说这钱怎么能说是冤枉钱呢?她就是每天给我跳一段也算没有白学吧,我天天有天鹅舞看不比看别的强?再说了,我家格格也不是见个人就能跳的。

她的意思是他已经被她们娘俩款待过了。可他听出了她的话外音其实是,这巍峨的胖姑娘是只要见到个人就要来段天鹅舞的,恐怕连闸都刹不住。他又感到了一阵奇怪的恐惧,他必须得把话题往他包里的药上引,他并不是闲得蛋疼,乐得在这里做一个傻子的观众。他眯起眼睛看着胖姑娘,还是得从这傻子身上入手。她那母亲像是从菜籽油里浸过的,又干又硬,简直刀枪不入。

他盯着胖姑娘身上的肥肉盯了几秒钟,然后笑着开口了,这小姑娘今年有多大啦?这么年轻的姑娘,当然长得胖一点是很可爱,有很多人会喜欢胖一点的姑娘,可是,年轻女孩子嘛,还是苗条一点会更好……

老女人咣一声截断了他的话,我家格格今年十八岁。说完她得意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刚刚向他炫耀了一件珍藏多年的宝物。而且只给他看一眼便飞快地收了回去,唯恐被他抢走了。她继续,我家格格就喜欢胖一点,我也觉得胖一点好,胖了有什么不好?胖了显年轻,胖了皮肤就好,像那些瘦子们都是纸糊的,风一吹就倒,得个感冒半个月都好不了。哪像我家格格一年到头都不知道个什么叫感冒。

格格听懂她母亲的话了,知道是在夸她,便又像喜鹊似地尖叫了两声。她的两只手被母亲擒拿去了,两只脚却还在原地不停地无声地踏步,就是忙着尖叫的时候都没有停下。他盯着她那两只来回踏步的脚,只觉得头皮发麻,好像亲眼看着一支诡异的部队正朝着他轰隆隆地开过来。他咽了口唾沫,把脸上的笑容摆得像一张巨幅海报,然后他开口了,格格是很可爱,非常可爱的姑娘,嗯,我觉得,我只是觉得……要是给她服用一些脑神经营养品就更好了……

女人再次像一座雄伟的堤坝一样截住了他没有说完的下半截。她音色洪亮,义正言辞,仿佛刚刚被发电机充满电。她严厉地对他说,格格不需要任何脑神经营养品,她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她只有十八岁。

可是……

她什么都好,她脑子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

我再说一遍,她脑子没有任何问题。

……她不是脑子有问题,她只是心理上有一点点障碍,是障碍,明白吗?

他唯恐又被这大坝截留回去,便趁她喘气的当儿,飞快地掷出了这句话。她一愣,竟没有火速接茬。

机会来了,他已经看到了他可能出现的成功正在前面一路小跑,像一匹配好马鞍只等着他骑上去的马。他得紧跑两步追上去。他对着她宽容地一笑,表示他是唯一一个和她同时看到坛子里到底装着什么的知情者,此刻他是她的同盟军。他又开口了,在脑神经心理学的范畴里,有一种症状叫躯体化障碍,它具有假性神经学的症状,比如运动协调障碍,平衡障碍,麻痹,会失声,尿频,幻觉、触觉和痛觉消失,还会记忆丧失和意识浑浊。这是一种心因性的疾病,但是长期服用利培酮和奥氮平会产生很多副作用,比如……

他打住了,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颗夜明珠一样潋滟吐出了光泽。他眼前这钢铁侠般的女人忽然像折断了铁翅一样,怔怔看着他,嘴唇微微张着,好像他真的是天外来物了。他恨不得能把刚才那段话重新打碎再咀嚼反刍一遍,推销了一年多的保健品了,头一次用上了这点背熟的专业知识。他还以为有生之年都用不上了。他看着目瞪口呆的老女人,心想,千万不能给她死而复生的机会。他得趁热打铁。

但是老女人忽然之间就泣不成声了,她忽然张开嘴呵呵呵地号哭起来,从两排发黄的牙齿间看进去都能看见她暗红色的舌头。她就这样不顾丑陋地忽然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挣扎着看着他的脸,一边看着他一边对他说,她生下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她生下来的时候根本不是这样,你不知道她小时候有多活泼多可爱。她是上学之后才变成这样子的,那时候她已经读初中了啊,已经是个中学生了,她很苗条很美丽很听话,从来不会和我吵嘴,谁都说她是个好孩子。呜呜,我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堤坝溃败了,他得以畅通无阻地把目光再次投到了胖姑娘身上。胖姑娘见他在看她,便一边使劲跺脚一边把脸埋在了母亲胳膊里,好像一只鸵鸟把头钻进了笼子里,只向他露出了一个肥大的屁股。他像个狼外婆一样慈祥地笑着,试图把她从笼子里引出来,他像正对着一个婴儿说话一样,所有的用词都涂了一层奶腥气,又像个医生在审视着某种新生的病菌。他说,格格,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上学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发生过什么呢?是不是有同学欺负过你?有老师批评过你吗?还是有男生……

忽然老女人蹭地站了起来,瞬间便恢复成一堵铜墙铁壁,她一把把胖姑娘推到了自己身后,然后对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力往出掷,你,在,说,什,么?他往后退了一步,喃喃辩解着,我只是,只是想知道她心里是不是有什么障碍……这也许是她的病因。

她没有任何病……

他几乎要笑出来了。他不再犹豫,迅速从包里掏出了一桶推销了一年之久的保健品,咧开嘴,亮出三十二颗牙齿对她笑着,你可以试着给她吃吃这个,这个是脑神经营养品,对她这样的病人是很有效的……当然吃一桶是不够的,起码要服用两三年时间。你放心,肯定没有任何副作用也没有任何激素,吃了也不会把人催胖……

走开……

什么?他像是没听懂,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她干瘪的嘴唇再次抿紧,又像一扇即将关闭的破旧木门。她一指头戳向小区的那扇铁门,钢铁般的表情和巨人般的指头都在告诉他,这是他该离开这个星球的最后期限了,这不是地球,而他应该滚回地球去继续招摇撞骗。

他落荒而逃,走出小区好几步了还能听到身后传出的胖姑娘的尖叫声,真像只喜鹊。

过了几天,他穿着他那身铁打的西装,背着皮包,假装从那小区门口路过。

他沿着小区的铁栅栏慢慢往前蹭,一边蹭一边偷偷看着小区里的紫藤架,紫藤架下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从这个方位看过去,紫藤架里阴森森的,像一眼打开的山洞,把那母女俩都吞噬进去了。他继续慢慢往前走,胖姑娘的尖叫声在他大脑的空房间里来回行走,试图寻找一个坐下的地方。忽然之间,他看到胖姑娘从他大脑里跳出来,跳到他眼前了。

他再仔细一看,果真是她。可能是阴天的缘故,胖姑娘穿了一条肥大松散的背带裤,像只麻袋似的,把她的肚子屁股和肥硕的腰身统统都塞了进去,上身穿了件红色的T恤衫。胖姑娘正站在小区门口,忽然也看见他了,便尖叫着一跳一跳,他远远看到她那两只巨大的乳房正在衣服下面摇晃冒热,勉强被她的衣服镇压住了。等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在胖姑娘宏伟的腰身背后还屹立着一个人,是她的母亲。此时她正把脸扭向别处,假装没有看到他。

老女人身上的阴郁简直像块固体一样搁在那里,她都不用开口便溢出了冷酸的酵味,他远远便闻到了,有些发憷。这时他发现,在胖姑娘尖叫着上蹿下跳的时候,老女人却假装专心致志地正看着路上的其他行人。忽然他明白了,她们守在这里,其实是在等他再来。

他再往前走几步,老女人还是用她那个白发婆娑的后脑勺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包起来。她越是不肯回头他越感到高兴,甚至得意,他盯着前面的母女俩,就像盯着一截已经被自己挤出来的赤裸裸的牙膏,连牙膏是什么颜色他都已经看清楚了,实在不能不得意。直到他走到跟前了,老女人才不情愿地回过头来,然后假装忽然吃惊地看到了他,是你?你不是前几天来过吗?

他觉得此刻自己就像一个陪小孩玩捉迷藏的大人,明知小孩藏在哪里了,还得假装找不到她。不过他有充分的耐心,干他这行的要是没点耐心,早就死过一千遍了。他笑眯眯地接口说,姐,是我。

你怎么又来了?

路过。

路过?

我经常从这里路过。

我带格格来门口看看汽车,她觉得在家里闷得慌。嗯……她经常想让我带她出去玩,她老觉得家里太闷了。

他继续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说话。她大约觉得站在那里有些心虚便坐了下来。她坐在那里扛着头往衣服里缩了缩肩膀,像是忽然感觉到了某种神秘的不辨方向的寒意。她继续蛮横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车和人看,表示这可是她的星球,她想看谁就看谁。她一面盯着一辆大红色的小汽车一边说话,让人以为她不过是在和那辆汽车说话。哦,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他仍然笑眯眯的,周身的气场忽然之间便稳固如一座佛塔,像是瞬间把什么都能镇压下去。你在说我吗?我叫许峰,就叫我小峰吧。

许峰?你有多大了?

我今年二十五了。

鬼才相信你们这些卖药的话,你说你叫许峰你以为我就信你啊。二十五?我看你起码有二十八了。

他不说话,继续保持可怖而耐久的微笑。

她又把肩膀往里缩了一寸,好像正好赶上寒流了,风刀无情地割进了她的衣服。她目送着又一辆汽车远去,好似它们曾经是她的士兵,她有义务目送它们一程。然后她慢慢开口了,上次你说的那个,障碍……有什么办法能治好吗?

话题终于冲出了悬崖,现在改成顺水漂流了。他坐在了门口的另一只石墩上,和她遥遥相望着,如同两只其貌不扬的石狮子。他用一种焕然一新的只有大夫才有的口气说,应该可以治好。

老女人忽然便把撒进汽车里的目光悉数打捞回来,然后湿漉漉地投到了他身上。怎么才能治好?

她像一个走失的女童一样仰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她身后庞大肥硕又叫又跳的女儿成了她亲手刺绣出来的屏风背景,她坐在屏风下,安静古老如一个裹着三寸金莲的中国老太太。

他咳嗽了一声,开始发挥,有病当然要吃药了。

能吃的药都吃了,去年住了一个月的医院,每天就是输液吃药,一天要吃三十八颗药。一天就三十八颗啊,你说谁能受得了?就是好人也要被吃成病人了,可是现在的医院就这样,就这样给人治病。就是让人往死里吃药。药吃多了副作用就都出来了……她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她以前根本没有这样胖……你不知道她小时候有多懂事,她很小的时候,一次过她的四岁生日,那时候生日蛋糕很贵,她就很懂事地告诉我她不要生日蛋糕,她不爱吃。可是最后我还是给她买了一个,她一边吃蛋糕一边对我说,妈妈,等你以后也变得很小的时候,我也给你买生日蛋糕吃,还给你点蜡烛给你唱歌。你说她可爱不可爱。

她那两只被皱纹包裹起来的眼睛再次晶莹剔透起来,好像在这张满是皱纹的干涸的脸上,忽然只有眼睛这个地方丰沛茂盛起来了,不仅是茂盛,简直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进去了。他看到他和胖姑娘的影子都在里面游弋着,里面的他们都变得很小很小,形同婴儿。他忽然有点难过,便说,可是不吃药怎么能治好……病?他谨慎地选用了这个词,并准备着随时被她一球拍狠狠反击回来,击到他脸上。谁有病了?谁有病了?你才有病。

可是她忽然就软弱得比眼睛里的他们两个还小,她满脸皱纹,形同侏儒,眼泪和鼻涕拧成一股爬在脸上她也顾不得。忽然,她凑过来,用很小很微弱的声音乞求地对他说,你是不是学过医?我觉得你应该是学过医的,不然你怎么会懂那么多,你是不是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把格格治好?

一个走街串巷卖药的,而且与卖蟑螂耗子药的从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忽然之间被人当做救死扶伤的医生来看,这让他一边觉得惶恐一边又没法不得意,好像忽然之间自己被当做牌位供在了龙王庙,只等着这可怜的妇人向他求雨了。他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这老女人和她的胖姑娘果然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他打开皮包,飞快地从里面再次取出了那瓶保健品。他动作的敏捷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像生怕取慢了别人会替他取出来一样。

这药瓶的外面裹着一层黄绸子,是他裹上去的,因为老是拿出来而卖不掉,他怕弄脏了就卖相更差了。老女人看着这黄色的包裹,然后伸出一只手,用一根手指挑开了外面的绸布,然后,她静静地端详着里面的药瓶。

他们两个都静静地看着他托在手里的药瓶,都没有动,好像这托在手里的是某一桩凶杀案的凶器,他们谁也不忍把它从一汪血泊里取出来。她盯着那药瓶看了足足有三分钟之久,然后她抬起头来,脸上荒凉异常,只有眼睛明亮灼热,他感觉她的目光随时都能在他身上焊出几个洞来。他拿着药瓶正在不知所措,就听见她的声音平平板板地从她身体里走出来了,一字排开地站到了他面前。原来你就是个卖药的,原来你还是在卖药。骗子。

他感觉自己猛然被人从龙王的牌位上推了下来,碎了一地,在他还来不及捡起自己的碎片的时候,老女人已经拖着胖姑娘扬长而去了。胖姑娘像是走得很不情愿,一边走一边挣扎着尖叫。老女人并不回头,只管拖着那肥大的姑娘像扛着一只硕大的家具一样,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这才发现原来她还是个瘸子,她的一条腿显然是有问题的,她也不去管它。她一闪一闪的背影让他恍惚觉得,她正把自己那根裂开的腿骨提在手里走路,那骨头明晃晃的,惨白惨白。如同一支骇人的拐杖。

他举着那瓶药呆呆站着,站着。

半个月之后,他再次来到了这个小区门口。这天天气很热,他仍是把自己箍在那口黑色的西装桶里,背上像开了个澡堂子。他先是远远张望了一下那母女俩是不是正像石狮子一样守在门口,门口没有人。他又蹭到铁栅栏边,向里面的紫藤架下张望了一下,紫藤架下坐着另外两个老太太,正扇着蒲扇在聊天,没有那母女俩的影子。他一边没有目的地往前走,一边想,她们是回家睡觉了呢还是去干别的什么了,他忽然想,她们会不会已经从这里搬走了呢?胖姑娘的尖叫声和老女人包在皱纹里的两只眼睛古怪地交错在一起,衍生成了一种新的可怕生物横在他面前,他想把它看清楚,它却只是面目模糊却又力大无穷地从他身体里穿过去,穿过去。简直像一柄邪气锋利的剑。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已经走到了小区门口,忽然在门口的阴凉处他看到了有两个人,一胖一瘦两个人影,胖的影子正搬着个小板凳画街上来来去去的汽车,瘦的影子蹲在旁边看着她画。正是那母女俩。看到她们的一瞬间他无端地松了口气,就好像两只走失的羊居然又自己找回来了。正蹲在一边看胖姑娘画汽车的老女人一抬头正好也看到了他,好像为了研究一下到底是不是他,她又特意在眼睛上搭起了那个经典的凉棚。好像这个凉棚是专门为他设计的,不动用这个凉棚她简直无法把他看清楚。胖姑娘一抬头也看到他了,她立刻便扔下手里的铅笔跳了起来,一边跳一边尖叫,尖叫声把紫藤架下老太太们的四只眼睛都引了过来,黏到了胖姑娘身上。胖姑娘带着这叮叮当当的目光只是跳个不停。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她画的汽车,两个轮子上托了一块面包。他说,画得真好。

老女人撤掉凉棚,眯着眼睛慢悠悠地对他说,你是那个许什么来着?

许峰,叫我小峰好了。

叫什么也都是假的,你们推销东西的还能有个真名字?去年有个女的来我们小区推销东西,她用三轮车拉着满满一车东西,什么都有,牙膏牙刷锅碗瓢盆。她对我说,大姐啊,我这车东西最少值三千块钱,我的店倒闭了,我急着要把挤压的货清理出去回收点资金才能再做生意不是?你看啊,我就忍痛大甩卖,一车八百块钱全卖给你了。你买了可以慢慢再卖出去啊,保证你最少也能赚三千块钱。我想了想,这一车东西八百块钱也算值了,就问她都买下来了。她一边帮我卸货一边大姐大姐地叫,说她叫毛毛,我以后叫她毛毛就行了。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只要打她电话她就立刻赶过来。结果你猜怎么着?一车全是垃圾,都不能用,更别说往出卖了。再打她电话,哪里还能打得通。我知道你们都是骗子。你,今天还是来卖药?

他笑了笑,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皮包,像是怕里面的药瓶自己先跑出来了。他说,姐,我今天是想来告诉你,像格格这种病光吃药确实是不行的,她又不是天生这样,那就说明她后天肯定受过什么刺激。你还是找人给她做心理治疗吧,怎么说呢,这样和你说吧,刚开始给她做心理治疗的时候,她肯定觉得很难受。因为她可能通过得病好不容易才把受到的那种刺激掩藏起来,现在却一定要把这病根再挖出来,她肯定会觉得不舒服。可是你想,你要是不忍痛去挖她的病根,她可能这辈子都好不起来了……所以你还是要忍住,就这样往下把它挖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残忍地比划着这个挖的动作,好像他正在手术台上,手边是一大堆鲜血淋漓的器官,而他一定要从这堆器官里找出那个他要找的东西来,那东西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只知道它肯定是丢失在它们中间了。

老女人正出神地看着他的手势,忽然之间却把眼睛从他身上拔出来掷向他的身后了。他吓了一跳,一回头才发现,那两个坐在紫藤架下的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们身后了。显然两个老太太已经听到他刚才说的话了,其中一个用扇子指着老女人,用走风漏气的嘴说,你家格格就是该嫁人了,赶紧给她找个男人嫁了就好点了,你看她一见到个男人就又叫又跳的,那不是想男人了是什么,赶紧了。老女人冷笑一声,摆出一副一口唾沫就能把老太太淹死的架势,竖起嗓子说,你说谁呢?谁有病了?谁想男人了?你才想男人想疯了呢,我家格格明明好好的,你看她哪里不对了?你看她全身上下哪里像有病的样子?你们还当我家格格嫁不出去?告诉你们趁早别操这闲心了,我今天想把闺女嫁出去就能嫁出去。我是舍不得她,我们娘俩在一起多好,闺女就是件小棉袄,要多贴心有多贴心,我怎么能舍得把我闺女嫁出去?活该你们生的儿子都不孝顺,人家就是守着老婆不来看你们一眼。

她已经把范围从两个老太太身上转移到了整个小区,然后又转移进了小区里的四栋楼里。她像个彪悍的将军一样站在这里发表独立宣言,似乎整个小区都是被她一手解放的,四栋老楼外加楼上的所有居民都该是她俯首帖耳的听众。

两个好事的老太太抹了一把被喷到脸上的唾沫,相互搀扶着逃走了。

胖姑娘才不管他们在说什么天书,她一个人尖叫着又跳起了她的天鹅舞。她再次踮起脚尖,把整座宏伟的身体墩在了两个脚趾头上,她对着天空张开了双臂,这一瞬间看过去,她简直像一只几欲要飞上天空的肥大天使。

肥天使投下的影子里,静静站立着她阴郁瘦小的母亲。两个老太太的背影都消失了,她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疲惫灰败,忽然之间便又老下去了几岁。她还出奇得肃穆,看上去简直像一座教堂,而她身后胖姑娘的天鹅舞则是绘在教堂穹顶的冰凉壁画,她高高悬在那里,展览给每一个前来教堂参观的游客。

他真想冲过去喝止住那胖姑娘,不要跳了,你他妈的不要再跳了,你这傻逼让所有的人都跟着你变成了傻逼。可是他站在那里也动不了,他脸上那不长腿自己就能走出来的笑容,也站在他脸上一动不动。他身上的黑西装和对面老女人身上的白纺绸就这样静静对峙着,好像他们是两枚意味深长的棋子。

这时候,胖天鹅终于跳累了,她轰然倒向母亲的肩膀,一边用头蹭着母亲的下巴,一边问,妈妈你说我跳得好不好好不好。眼睛却撩起来偷看着对面的男人,偷看一眼又赶紧用头碾着母亲。老女人赶忙说,好好好,格格跳得真好,再以后都能上电视跳了。他暗暗松了口气,像得赦一般准备告辞,他佯装着看看太阳,忽然做出一脸惊讶,呀,这都什么时候了,姐,我得走了。没料到,老女人一边抱着胖姑娘,一边不紧不慢地对他说了句,回去了也得自己吃饭吧,走,到我家吃饭去。

他打量着这个家,老式的两居室,最多八十平米,窗户很小,屋里摆设的家具都是二三十年前的样式,一只红色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玫瑰色塑料花,连瓶带花从黯淡的房间里跳了出来。他置身在这些古老幽暗的家具里,忽然便觉得时光在倒流,他恍惚浸泡在了二十年前的水底,这水里还浸泡着一老一少两只标本,她们在这水底搭乘着格格那肥大丑陋的肉体之船,好像这是她们唯一的诺亚方舟。

他在这深不见底的地方忽然与她们不期而遇了。

他第一次知道了老女人的名字,她叫宋怀秀。宋怀秀指着墙上的照片给他看,喏,这是格格小时候。很漂亮吧?像个洋娃娃……这是我们一家三口……他已经去世十几年了……工伤,早早就死了……活在这世上的人有几个不命苦的……我们工厂早倒闭了,不过我还有份退休金,还有她爸的一份抚恤金。就我和格格,也够用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把眼睛从照片里抽出来,看了他一眼。他又是猛地一哆嗦。她每次拿眼睛看他,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好像与其说是眼睛,不如说这是她身上最坚硬的一个部位。较之她的肉体,这目光就像在这肉体上面镶嵌的两枚钉子。她继续给他介绍,这是水曲柳的家具,是我们结婚时自己做的,你见过水曲柳吗?你看到家具上的这些花纹了吗?它们都是天然长成的,你看看这些花纹有多漂亮。我经常对格格说,我说格格啊,妈妈哪天要是不在了,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些家具扔了。现在那些家具怎么能用?都是骗人的,里面塞着锯末。我说妈妈要是不在了,这些家具就都留给你做嫁妆了。

一个活人在那里展望自己死后的情景,总让人有些背上发凉。他便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俯首帖耳地跟在她后边。她指着家具展览了一圈,忽然,她在一扇狭窄的木门前停住了,他也跟着停住,盯着那扇墨绿色的木门,他感觉一个神秘的山洞即将在他眼前打开。不知道有什么奇异的生物即将在他眼前飞出来,他感觉自己呼吸都急促了一些。这时候,宋怀秀伸手缓缓推开了那扇墨绿色的门。门嘎吱一声开了,一道幽暗的楼梯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如同一道古墓的机关。

只听宋怀秀说,这是我们家的阁楼,走,上去看看。他跟着她尾随上楼,心中愈发惶恐,他觉得他即将走进一层比那些家具更古老更幽暗的时空里,就像一个套在梦境中的梦境。

眼前的阁楼因为没放什么东西而显得分外空旷,空气沉闷拥挤,大约是长期不通风的缘故。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使这阁楼里有一种近于秋天的萧索。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木头做的单人床,床上铺着整齐的床单,摆着叠好的被子。难道,这屋里除了她们母女还住着第三个人?这第三个人又在哪里?他静静地盯着那折叠整齐的被子看了几分钟,然后嗫喏着问了一句,有人在这阁楼上住着吗?

没有。

那这被子……

一直就放在这里。

他忽然明白了,他确实是走进了比脚下那房间更深一层的空间里了。这间不住人的建筑,已经将睡眠忘却,住在这里面的黑暗完全免除了人世间的一切法则。这里不过是这个女人的一个梦境,也就是说,她其实一直在等一个人来到这间阁楼,来填满这张床。时间在哗哗流走,而这座阁楼如一座坚固的岛屿浮于时间之上。所有的空间,起初是被物体占领着,后来便是被凝固的时间占领了,这是空间向着某种幽灵化的转化。也就是这空间自己生出了生命。

这阁楼生出了什么。

他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他忽然有些紧张,就像是一个突然被告知要上台领奖的人,狂喜但无以伦比的紧张。他几欲转身想逃,可是双脚却根本动弹不得,然后,一种更强大更邪恶的喜悦彻底把他控制住了。果然,女人还是开口了,你这外地人在这城市里肯定没有住处吧?是自己租房子还是在旅店住?……打地铺?我看你身上这身永不换洗的西装就能猜到你住在哪里……你也真不容易。我的年龄应该和你妈差不多吧,你要是愿意就住在这阁楼上吧。我也不收你房租,你就帮我干点活,我年龄大了,好多活都干不动了,另外没事时候多陪陪格格就行了。她一见到你就高兴得不行,不见你来我们小区那几天,还让我带她到门口天天等你……你自己看吧,不想住这我也不勉强你。

他脑子像被推土机轰隆隆碾过一样,一片混乱,外加一点疯狂的惊讶还有一点坚硬的无法相信。房子,房子,这砖石垒成的房子,他强迫自己鄙视的房子,他认为它们都是城市下的卵。可是他的嘴已经独自游离出去了,他听见自己说,姐,这这,不好吧,房租怎么能不给你……他像是头一次如此逼真地看到了自己的无耻。

只见那老女人忽然之间像个真正的老人一样,慈祥而古老地对他说,以后还是叫阿姨吧,我都要六十岁了。说实话,我看你也不是干这行的材料,话又说不了个话,骗也骗不了个人,就这么一身西装也不知道换洗,走到人跟前都一股馊味,我估计你也就这一身衣服……

我……

我就是看你也还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不是什么坏人,不然也真不敢留你。

我……

她忽然用亮得发烫的眼睛看着他,继续打断他,其实,我只是愿意相信……你不是骗子……我其实是被骗怕了的,你看那边……

他这才注意到阁楼的角落里摆着一堆东西,上面盖着一块暗红色的丝绒,好像下面埋着什么宝藏般隆重神秘。她走过去,缓缓截开那块丝绒。下面是各种各样已经生锈的锅碗瓢盆,这些锈迹斑斑的用具堆积在一起,竟生出些抽象的意味,好像在这阁楼里塑了一座抽象派的雕塑似的。

她说,这就是我给你讲过的那次受骗经历,我八百块钱买了那个叫毛毛的女人一车废铁。我没有扔掉它们,把它们摆在这里就是为了能经常提醒我自己,不要再被人当成傻瓜来捉弄了,我口袋里一共也没几个钱。所以我其实是怕极了骗子,可是,我还是愿意相信你。我就是相信你是个好人。要是连点相信都没有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早活不下去了。

他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其实是在给他一个警告,她不允许他在她的屋子里做骗子。他和她默默地站在那座生锈的雕塑面前,谁也不再说话。楼梯里传来了咚咚的脚步声和喜鹊般的尖叫声,是格格找上来了。阁楼上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回头,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惊慌。

砖石垒成的房子。

卵一般的房子。

阁楼。阁楼。

他第二天便搬进了宋怀秀家的阁楼。一个免费的住处。他实在没有理由再迟一天搬进去。

他辞去了原来的推销药品工作,去了一家电脑城给人卖手机。这也是宋怀秀为他规划设计好的,即使同样是卖东西,她也认为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比上门推销要体面得多,在电脑城呆着起码看起来不像骗子。她让他住进她的阁楼的首要条件就是,他必须看起来不能像个骗子。

然而他发现他还是不愿太多地呆在这阁楼里,他每天早出晚归,尽量呆在外面,直到天黑才回去。回去的时候,有时候那母女俩已经吃完晚饭在看电视了,有的时候她们正在吃晚饭,他也尽量说自己已经吃过了。他知道九点半一过她们就会去睡觉,挤在一张双人床上,瘦弱的母亲抱着肥大的女儿,嘴唇对着嘴唇,四只乳房撞来撞去。所以他就特意回去得再晚一点,甚至希望等他回去的时候她们已经睡下了。他问自己为什么不愿见到她们,他想了想,安慰自己说这大约是因为他不付她房租的缘故。这让他每次见了她都觉得他其实是在被提醒,他是个无赖。

这天晚上他故意磨蹭到九点半以后,蹑手蹑脚地打开门,本想着那母女俩已经睡下了。一开门却赫然看到客厅的沙发上正端坐着宋怀秀。她独自坐着,披着一件打着古老长褶子的睡衣,褶子从她嶙峋的肩膀上流下来,好像还挂在衣架上似的。她坐在那里正盯着他进来的方向,她看上去饥饿、富有而愤怒。

他靠着门把自己站成很薄很薄的一张纸,尽量不要占据这屋里的任何空间,然后他静静等着她劈头盖脸地控诉他,她会说,你住在我家里,不出一分钱……不出一分钱你还这么心安理得……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格格每天等着你回来,你却故意不回来……

哦,那个胖姑娘,那只该死的肥天鹅,他不能想象抱着她那一身肥肉会是什么感觉,大约是种类似于溺水的感觉,他会被她的一身肥肉淹没的。然而,她端坐在那里一句话都没有说,就只是死死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分钟。然后,她缓缓起身,像个女王一样披着她古老的褶子睡衣,扬长而去。把一屋子的寂静狠狠锤进了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

这一晚上他一直睡得很恍惚,他觉得自己正睡在一条漂在水面上的小船里,而楼下的那对母女则是沉在水底的,她们正躺在水底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此后他便刻意回来早了些,一进门看到格格正在客厅里,他便立刻在脸上堆出大堆大堆积雪般的笑容,恨不得扮成圣诞老人对格格说,格格,今天都玩些什么了啊?学会了什么新儿歌了没有?妈妈有没有表扬你啊?格格一见到他,便尖叫着跳了起来。然后又拿着一张纸和一支笔冲着他尖叫,他只好走过去,见纸上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简直是天书。格格指着墙角的柜子对他叫着,柜子,柜子。他知道了,她是让他给她把柜子画下来。他只好在纸上给她画了个七歪八扭的柜子,又画了一只电视机,再后来格格又不依不饶地让他画了一只小猫和一只兔子。他如果说不会画她便开始尖叫,一边尖叫一边跺脚。他画画的时候她紧紧贴着他的胳膊看他画,她的肥肉便从她身上流到了他身上。他觉得她像一只巨大的肉质口袋,简直能把他装进去。一想到这里,他便不能不觉得害怕,只想下意识地离她远点再远点。

晚饭好了,宋怀秀一边出出进进地端晚饭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两个画画。见宋怀秀笑了,他便更卖力了些,又给她画了一只猴子和一头猪,卖力的同时又觉得愈发悲怆。他觉得就好像这女人只要在前面扔下一块骨头,他就拼了命地跑过去衔起那骨头冲她摇尾巴。但宋怀秀显然是高兴了,顺便打赏他一下,这顿晚饭他便是和这母女俩一起吃的。吃完晚饭他又陪着格格玩到九点半才得以脱身上了阁楼。

这个晚上当他一个人躺在那只单人床上的时候,他忽然希望这阁楼变成一只风筝,能在这个晚上悄悄飘走,飘到与这母女无关的地方。

此后他只要一见到格格,脸上就会立刻条件反射一般摆出一大盘丰盛殷勤的笑容,这些笑容像在他脸上搭起了一座巍峨的道具,显得庞大而虚空。为了逗这胖子高兴,他便顺着她的尖叫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这儿刚落下又在那儿响起,好像一屋子系满了大大小小的铃铛。他则正匆忙奔跑于这尖叫的森林里。

就这样,他在这阁楼里不觉已经住了半年。这半年时间里格格的病情也没有见什么好转,该尖叫还尖叫,该跳小天鹅还跳小天鹅。她每次跳小天鹅的时候,宋怀秀和他必得规规矩矩地端坐在沙发上欣赏她的天鹅舞,他们表情都很严肃很虔诚,简直装得像两个古典歌剧的忠实发烧友。欣赏完之后还要把经久不息的掌声送给这只肥天鹅。至于他为了卖药背熟的那段《焦虑心理学》里的话显然也没有起到任何实质性的作用,为此宋怀秀还表现出了一点失望,但她很快就鼓励他应该去看更多这方面的书,她还一定要带着他去书店买书,并且声明她出钱。她急迫的表情简直是想把他一夜之间锻造成一个崭新的医生。她说什么他都不会去反对,像只驯服的家禽一样温顺。跟着她去买书,然后装模作样地翻翻。装模作样之后他觉得舒服了一点,因为这让他觉得他也是付出劳动了,就算是终究交过她房租了。

这天格格感冒发烧了,女儿发烧这对于宋怀秀来说可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呼天抢地地要把女儿送到医院去输液。为了表现出自己同样隆重的情绪,他便向老板请了一天假,然后和宋怀秀一起送格格到医院。去医院的途中,两个瘦弱的人夹着一个巍峨肥大的格格,惹得路人纷纷侧目。宋怀秀却忽然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她谁也不看,好像在和马路说话,她说,你看我们三个多像一家人。这句话让他心里轻微地咯噔了一声,好像有气流把那只本来就安在他身上的充气阀顶了一下。

测了一下体温,烧到三十九度五了。宋怀秀的泪一下就下来了,满医院全是她的哭声,液体都输了半袋了她还坐在那里哭泣不止。肥大的格格已经输着液睡着了,这哭泣像落叶一样连她的梦境都刮进不去,到最后她的哭泣已经完全是老人的哭泣了,安静而精疲力竭。他呆呆坐着,不知道眼睛该看这老女人还是该看她的女儿,一个老泪纵横,一个又只能看到遮天蔽日的肥肉。他忽然想起她那句话,他们看起来真像一家三口?他不由得偷偷冷笑了一声。

这时候,宋怀秀趁着最后一点未干的泪痕却忽然开口了,她并没有看他,让他一度以为她不过还是在那里自言自语,她说,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如果她像别的孩子一样健康,没有得这种病,没有被激素刺激得这样胖,我也不会这么难过……你知道吗?我就是觉得我欠她太多了,因为是我把她带到这世上来的,她什么错都没有就要受这样的罪,你觉得这样对她公平吗?她没有任何过错啊,任何一个婴儿来到这世上的时候都没有任何过错,他们来到这世上的时候都是圣徒,是真正无罪的人。是我没有把她带好,都是我的错……所以我总想着怎么能补偿她一点,怎么能让她过得好一点,怎么能让她不要白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场。她也是条命啊,也是个人,就是傻子疯子也是个人,她应该有正常人都有的幸福。有时候看着她像个婴儿一样不懂事,我心里也会安慰一下,活得像个婴儿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长大了懂事了总归要受更多的苦。可是,我最担心的就是我死了就没有人能把她当个婴儿一样照顾一辈子……

身体上那只气阀再次被顶开,他强作镇静要压住那气流。他努力用麻木平板的声音对她说,阿姨,不要担心,就是个感冒,过几天就好了。

宋怀秀却忽然抬起了一张泪痕未干满是皱纹的脸,她异常机敏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坐着的几个人,然后,她忽然把脸凑过来,压低嗓门,用一种陌生的诡异的声音悄悄对他说,你应该还没有成家吧……你……愿意娶格格吗?

身体上那只气阀终于轰地一声被顶开了,有一种黑暗而凝固的东西从脚底往上在他体内移动,住在他大脑里那些呼吸着的东西正在逃逸,他感觉他正在被这种全新的黑色物质所烧毁,他正亲眼看着自己渐渐化作沥青。

他那两只四处逃窜的眼睛最终还是登上了格格躺在那里的肥大的身体,好像这也是他唯一的逃生之处,是他能够着的唯一一块岛屿。这么肥硕的女人,就是三个他绑在一起也抱不住她,不,四个他都不够。他一旦和这个女人躺在一张床上,他将立刻被她身上滚滚的肥肉所淹没。还有她那无处不在的尖叫,碎玻璃一样的尖叫,还有她那永垂不朽的天鹅舞,此时都像酸性物质一样要把他腐蚀掉,然后再把他掏空,直到他变成一具废墟。

然而就在他还没来得及把身体里的这些新生的洞补起来的时候,宋怀秀已经开始替他填补了,她在往他的那些洞里拼命塞东西,他都能听到自己的身体最深处发出的咚咚的回声,表示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不停地着陆。他听见她说……你一个外地人在这里无依无靠,也没有什么朋友,等你在这城市里有了自己的房子那得多少年?你自己想过吗?就你现在一个月赚的那点钱……我那两室一厅的房子就住着我和格格,还有那阁楼,你是知道的,稍微收拾一下,相当于就是上下两层了……你和格格结了婚就和我们住一起,那房子也就是你的家了,我们这样住在一起才名正言顺。不然那些邻居老太太们老是想向我打听,你家住了个什么人啊,是租了你的房子还是你家的亲戚啊?你说我和旁人怎么说,我也是要面子的人……再说了,我今年都六十的人了,还能活几年,你看我这条腿上的关节炎越来越厉害了,怕是要成瘸子了,终究是老了。说得难听点,要是我哪天不在了,那上下两层的房子还不就是你和格格的了吗?人活在这世上什么是头等大事?头等大事还不就是得先有个自己的住处,你看看那些连个住处都没有的人多可怜啊,那么一把年龄了还得寄人篱下……

他的目光已经顺着格格身上的肥肉爬到了她手上的输液管上,然后再顺着输液管往上爬,爬到了那瓶液体上。他盯着那输液瓶一眨不眨地看,液体正从那瓶子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像时光的更漏,一滴,两滴……宋怀秀忽然住了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之间出现了暂时的空场,他们都不约而同盯着那更漏看,因为猛然而来的寂静,以至于他们都能听见液体往下滴的声音和彼此腔子里的心跳声。好像这两个坐着的人的心跳声正顺着这吊瓶滴进那躺着的人的血液里。而他们这三具身体即将被揉在一起,组合成一种新的阴谋。

短暂的空场之后,宋怀秀再次猝不及防地开口了,好像她透视到了他身体里的哪个洞还没有补好,她毫不犹豫地向那洞扑了过去。这次她的声音更硬也更尖利了些,好像她正在和金属对话,不得不如此。她说,不过你也不要以为我是随便逮着一个男人就能把格格嫁给他的,我一直想给她物色到一个合适的男人再把她嫁出去……我也是看着你人还算老实,不是个能骗得了人的人,心底还算个良善人,家又是农村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有这样的家庭那你也肯定坏不到哪里去。我还看你挺有耐心的,老陪着格格玩,格格也喜欢和你玩,每天你还不到下班时间她就要去门口等你回来,这么多年里除了我,她从没有这样依赖过第二个人……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啊,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碰过她一指头……她要是个正常健康的孩子,我也不会这样宠着她,我就是觉得对她太不公平了。你别看她都这么大的姑娘了,其实还像个婴儿一样纯洁,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能给她点吃的喝的能给她点爱她就满足了,她就肯定能活下去……她其实就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她比任何一个女人都纯洁,你要是和她结婚了,她不会给你添任何麻烦,不会对你指手画脚,不会干涉你自己的任何事情……格格她的病也不是先天性的,就是说,你们就是要个孩子也肯定是健康的。只要,只要你也肯把她当成一个婴儿来对待……就只是一个无辜的婴儿。

她的泪再次汹涌而出,而他正使尽全身的力气盯着那瓶液体看,在宋怀秀嘴里的最后一个字落地的同时,那瓶子里的最后一滴液体也轰然向格格的身体里坠去。就在那滴液体流进格格身体的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某种神秘的仪式已经在暗中被完成了,他整个人在那一瞬间都获得了一种古怪的轻松感。就在那滴液体即将消失的同时,他忽然侧着脸对她说了一个坚硬无比的字,好。

瓶子空了。

窗外更漏将阑。

从医院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仍然是两个瘦子搀扶着一个肥硕的胖子慢慢往前走,但意味和来时却完全不同了,仿佛来时只知道要去哪里,现在却不惟知道了去处还知道了过往,似乎筋脉都汇于一处了。这使得三个人走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像个庞大的连体怪物,背影黑压压的一片,只能看到六只腿在缓缓向前迈动。开了门进了客厅,他忽然感到这客厅看着和以往竟然也不同了,他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没错,还是那沙发还是那旧式的柜子,可是就是看着很陌生,陌生到了晃眼。他忽然明白了,这种陌生其实不过是一种回光返照。因为这种陌生马上就要消失了就要见鬼了所以才这般晃眼,事实上这屋子很快将和他极度熟稔,他将是这里新生的主人,而且是唯一的男主人。他对着天花板落下的灯光张开了两只手,好像在检测这屋顶会不会下金币。忽然他意识到宋怀秀还站在他身后,他便慌忙放下两只手,摆好崭新的笑容却狼狈地向格格走了过去。

输了几天液,格格感冒好了,烧也退了。退烧这天,宋怀秀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菜,还开了瓶一直保存在柜子里的竹叶青。宋怀秀给三个人各倒了一杯酒,然后她对对面的两个人说,你们俩把这杯酒喝了吧,喝了这酒,今晚你们就算订婚了。他不敢抬头看她,只管盯着杯子里绿色的酒,这酒绿得妖气森森的,好像有一只眼睛正浸在里面,正隔着这薄薄的绿色液体,残忍地窥视着他。他端杯子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坐在一边的格格今晚出奇地安静,因为安静使她今晚看起来分外肥大臃肿,坐在那里简直像一面恣肆的湖泊,他始终都不忍朝着她的那个方向看上一眼。听到宋怀秀让她喝了这杯酒,她忽然便无声地哭了起来。这种哭法在她身上实在罕见,以至于另外两个人都被她吓了一跳,好像一个对手开来了一条从未见过的宇宙飞船。

她无声地流了会泪,然后隔着桌子叫了一声,妈妈。哭了一会儿又叫了声妈妈。宋怀秀的泪哗地下来了,她一边哗哗流泪一边使劲对他笑着说,你看,格格都知道自己要出嫁了,她害羞了,她知道结婚是要害羞的,你看她连这个都知道,你看她心里其实是什么都清楚的对不对。然后她又流着泪对格格说,格格啊,女孩子大了都是要嫁人的,妈妈老了,妈妈不可能一辈子陪着你,要是妈妈死了你一个人可怎么过?总要有个人来替妈妈照顾你妈妈才能放心。格格你不要难过,妈妈肯定会给你找一个男人疼你照顾你一辈子的,妈妈一定要亲手把你交给他。格格不再无声抽泣,她又开始尖叫,一边尖叫一边重复地不顾一切地大喊着,妈,妈妈,妈妈,妈妈。

宋怀秀已经泣不成声了,她满面泪痕地忽然转向他,用钢铁一样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你说,你会好好照顾她的是不是?

他觉得自己被带到了一道酷刑的边上,有两只手,不,四只手正拼命地把他往里塞,他本能地挣扎着,后退着。他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哪怕就说一个字,可是他的喉咙好像已经被自己从内部堵住了,居然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然而,她的眼睛和嗓音携带着更为强大的火力向他袭来,是不是?

……

是不是?

……

是不是?

……

是不是?

他猛地抓起了面前那杯绿色的液体,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竹叶青凛冽的酒香顺着他的嗓子一直往里爬,向他的五脏六腑爬去。浸在酒里的那只邪气的眼睛也滑进他的身体里去了,它一落进去便轰然长成一枚核弹,他忽然感到自己浑身都是蛮力,他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又是想把自己从内部炸开,又是想和这两个女人抱在一起,抱在一起好好痛哭一场,从深夜一直哭到早晨才好。可是,他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动,然后,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然后又一杯,三杯之后他抬起头来眼睛空空地看着对面的女人,然后使着全身的力气对着空中劈出一个字来,是。

对面的女人深深地看着他,他也以同样的维度回看着她。竹叶青的酒香在他们中间爬行,似无数翠绿的小蛇。

这时候一个巨大的人影忽然从他们中间拔地而起,云影一般飞到了客厅中间,然后跳起了一段无声的小天鹅。是格格。她的两只脚尖一颤一颤,全身的肥肉便跟着一抖一抖,捎带着那两只巨大的乳房也在抖动。他狠狠盯着那两只巨乳看了一眼,然后忽然垂下了头。这已经是被她的天鹅舞第几次强奸,他简直都已经记不起来了。三个人好像本来正在一出严肃的悲剧里走着,不知怎么忽然就拐到喜剧里来了,而且这喜剧还那么令人感到恐怖。

订婚之夜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宋怀秀独自去超市购物,就剩下他陪着格格。他和格格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格格坐在他身边异常安静,安静得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呆呆盯了一会屏幕上的人却不知道那人到底在说什么,忽然他转脸向格格的胸部瞟了一眼,她只穿了一件衬衣,她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都扣不拢,因为一对乳房太占地方,哪儿都搁不下。过了一会他又瞟了她一眼,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壁灯,灯光昏暗,他忍不住想,今晚连灯光都搞得像妓院的。在这灯光下,格格像是忽然感觉到空气中有谁在挤压她了,她愈发安静,只有呼吸声愈发瘦骨嶙峋,她不时向门口看一眼,看母亲回来没有。

这时候,他又朝着格格看过去第三眼,这第三眼像他抛下的锚,他先把锚抛在格格身上,定了定神之后他整个人突然便向她游弋过去。他扑过去一把抓住了她衬衣的扣子,想把那些扣子扯开,好尽快看到下面的东西。格格一惊,然后便开始尖叫起来,一边尖叫一边哭着喊,妈妈,妈妈。他听到哭声了但还是假装像没听到一样,两只手加倍忙活。格格开始反抗,使劲推他,他则像被压迫下去的弹簧,又以更大的力度反弹回来,弹在了她的一身肥肉上。弹到她身上时他双臂张开都没有能抱住她,他加倍地沮丧,简直也要哭出来了,越是沮丧,蛮力便越大。他使劲去抱她,却发现自己抱住的不过是她的三分之一,她就像一棵千年古树一样巍然屹立在那里,而他不过是树下连树枝都够不着的一个小丑。他真是个小丑,就这八十平米的老房子,就这陈旧的沙发,都没有一样是他的,他吃她的喝她的,吃完喝完现在又来摸她硕大的乳房。

他忽然便觉得,此刻根本就是她在欺侮他,她站在高处,俯视着他,凌辱着他,他的泪忽然就下来了。他变成了一个比她更小更野蛮的婴儿,他不顾一切地撕开她的扣子,一定要摸到她的巨乳。虽然和一堆肥肉搏斗让他耗尽了力气,但扣子不是铁石,毕竟还是被撕开了。哗一声,两只巨乳从决口处被抖落出来了,像两只大铁锤一样几乎要把他砸晕过去。他定了定神,呆呆地盯着那两只乳房看了又看,始终没有上去摸一下。忽然之间,他往后退了几步,头垂了下去,灯光下的一张脸泪光闪闪。

一连几天他都忐忑地等待着宋怀秀把他赶出去。他赤手空拳地搬进来,再被赤手空拳地赶出去,被赶出去之后他将再次流离失所,也许还得再去睡潮湿的地铺也不可知。可是他又有点盼着自己被赶出去,似乎只有被赶出去了他才能看起来有点像英雄。似乎被赶出去也是一条捷径,通过这条捷径他就可以获得和其他一般的生具有等价生命的生了。这样即使睡在地铺上,他也会感觉自己像刚刚被淬过一样,周身闪着蓝色的寒光。

可是宋怀秀什么都没有说,好像她什么都不知道一样。这让他在庆幸之余又不免有点淡淡的失落,好像白白丢掉了一次做英雄的机会。一连几天都这样,他每次专心等着被她驱逐每次都落空,等他再次回到阁楼睡觉的时候,又觉得好像落进了自己编好的陷阱里,于是一晚上半睡半醒,以至于深夜猛然醒来还要问自己,自己这究竟是睡在哪里。

直到几天之后的一个黄昏,外面下着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如一层苔藓。格格在卫生间洗澡,宋怀秀一边摘豆角一边好像很不在意地对坐在一边的他说,你们婚也订过了,要不咱们就把婚结了吧,你们俩先把结婚证领了吧,至于请人也没什么好请的,结婚主要还是结给自己,又不是给别人看的。你们年龄也都不小了,到了什么年龄总得做这个年龄的事情……你也知道的,格格她就是个小孩子,所以你要对她有耐心……

他浑身猛地一颤,惊愕地看着她,似乎不愿相信这话竟然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他等待了几天的驱逐不但没有现出原形,反而摇身变成了这样一番妖冶的秦淮河春景。可是这番景致却更令他害怕,也更令他厌恶,似乎这等来的是一条美人蛇,它藏着更锋利更邪恶的牙齿。就这样她都不把他赶走,已经这样了她居然还要默许他的行为,还要忙不迭地把女儿塞给他,看来真是跳楼大甩卖了。是不是看实了只有他这个男人会娶这样一个傻子?

他似乎已经被这蛇咬中了,他开始感到疼,他一边捂着那个隐隐作痛的伤口,一边却觉得这毒性正蔓延全身,毒性所过之处他开始变得刀枪不入百毒不侵起来。他忽然便仰起脸,声音不高却不阴不阳地对她说,结婚是要钱的。我没有钱。

她猝然停住了摘豆角的手,一只豆角还吊在她的手里。她慢慢抬起头,像不认识一样仔细看着他。他毫不退缩,迎着她的目光,他们之间散发着金属撞击的寒凉气味。她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拈出来挂在了嘴唇上,你,刚才在说什么?

我没有钱结婚。

她手里仍然牢牢抓着那只豆角,忽然就无声地冷笑了,你是不是以为这世上的每一个母亲都愿意把女儿连同房子送给你这样的男人?

他声音平板,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异常清晰,但没有任何一点感情色彩在里面,他说,哪个十八岁的女孩都不会有那么老的乳房。如果我没有猜错,她至少有三十岁了吧。

……你以为你告诉我你二十五岁我就相信吗,你以为你告诉我你叫许峰我就相信吗,也许你叫王二狗,也许你叫李发财,也许你已经二十八岁了。你以为你说的就都是真话吗?不,只是我愿意去相信,而不代表你说的本身就是真的。在这世上什么是真的?就是你愿意去相信的东西,如果你愿意相信她只有十八岁那她就是十八岁,她在我的眼里从来就是一个婴儿,就算她已经三十了,可她在我的眼里连十八岁都没有。

她真的已经三十岁了?还是三十岁都不止?

……她如果只比你大一两岁,那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就是一两岁而已。

……

一两岁会死人吗?

……

一两岁不会死人的。

……

你以为像你这样一分钱都没有的外地人,家又在农村还穷得叮当响,还会有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吗?

他看着她,忽然阴森森地冷笑了,那你为什么不但要把女儿嫁给我还要把房子倒贴给我?

那只豆角还吊在她的手上,好像已经在她那里生根发芽了。她久久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好像简直已经把他看熟了,她才慢慢垂下眼睛,握着那只豆角疲惫地说了一句,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好人。顿了顿她又说,我不想把女儿交给一个坏人。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没有享过任何福,可这不是她的错。

他阴森森的声音突然被淋湿了,他的声音也沙哑潮湿起来,可是你说你并不相信我的话,你甚至都不相信我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是不相信你的名字,可是我相信你不是坏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我愿意相信。

万一我是坏人呢?

你不是。是吗?

……你会对格格好的,是不是?

……

是不是?

……

是不是?

……是。

他忽然便开始嚎啕大哭,她也跟着一起哭。那只豆角还长在她的手上,坚若磐石。卫生间的门嘎吱一声开了,格格肥大的影子罩在一团水蒸汽里出现了,她尖叫着,下雨了,妈妈下雨了。她的尖叫和肥肉立刻淹没了他们和他们的话题。

第二天晚上,已经过了九点半了,他理直气壮地敲开了她们母女睡觉的那间卧室。宋怀秀皱着眉头披着她那件古老的睡袍出来了,她一边用手掩着门一边轻声埋怨道,你不知道格格已经睡下了吗,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着,你这样敲门会把她吵醒的。这话让他真倒胃口,他真想问一句,你每晚睡觉前还要给她讲睡前故事吗?给你那老婴儿。这话虽然忍住了,但他却觉得自己站在那里更加理直气壮了,越发觉得这个时候敲她的门是应该的。他笔挺地站在黑暗里,她无法看清楚他的脸,却感觉今晚黑暗中的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固。她下意识地把挂满褶子的睡衣像水一样往肩上提了提,似乎有点怕冷。她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这黑暗给他罩上了一层安全的醉意,好像他随身携带着一个城堡站在她面前。他站在自己的城堡里对她说,我是想和你说,我同意和格格结婚。不过……她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下面蛰伏着的正蠕动着的话。不过,我有个条件,这房子现在是你的名字吧,如果让我和格格结婚,就得把名字改成我和她的。他诧异自己竟说得这么流利,显然是这邪恶的黑暗滋养了他的流利,可是这流利还是让他有点害怕了,就好像是另一个人披着他的皮囊和声音在替他说话。他又有点后悔,想把这些话收回来,可是已经晚了。她已经开口了。

她躲在另一张面目模糊的面孔后面,用一种同样不属于她的声音冷冷说,你急什么,这房子迟早是你的。等我死了,房子就是你和格格的了。他不说话也不动,只有和她对峙着。她又在黑暗中静静地端详了他一会,然后说,到我快死的时候我会安排好这些的。我已经老了,活不了几年的。年轻人,你不应该提太多的要求。

他们还站着不动,却好似已经在黑暗中看到了对方透明的构造,他微笑了一下,终于说,因为,除了我,没有男人愿意娶她这样的女人。

她怎么了?她只是一个婴儿,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婴儿。所有的婴儿都是没有罪过的……所有的罪恶都在我们身上,在我们这些健康人身上。

可是除了我,没有人会愿意娶她。

告诉我,你会对她好吗?

……会吧。

什么叫会吧?会还是不会?

……

我只需要一个肯定的回答,哪怕就一个字。

会。

……好了孩子,快去睡吧,今晚已经不早了。格格要是发现我不在她身边她会惊醒的,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其实没有一点安全感,唯恐别人会抛弃她。你以后如果和她结婚了,要记得,每晚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抱住她。只有这样她才能睡着,才能在黑暗中不害怕。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孩子,在他听来却觉得分外残忍。似乎她正挥刀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什么肉来喂他,这让他觉得血腥却也觉得快意,似乎这也是他该得的。

第三天晚上,他在阁楼上刚刚关灯睡下,就听见楼道里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感觉到了这脚步声里夹带着的杂乱电压了,这电压让他紧张。他假装睡着了,直到那脚步声像音符一样渐渐上升上升,一直升到了他的耳边突然停住了。他猛地睁开眼睛,在黑暗中与宋怀秀那张模糊的面孔再次对视了。

夜空中贴着一面金黄的圆月,月光穿过阁楼的窗户,流淌进来,汩汩流了一地。在满地银色的月光里这张孤零零的小床愈发像一叶不知将去往何方的扁舟,船上躺着一个人,船头站着一个人。在远处是那座被红丝绒盖起来的荒凉金属岛屿,寸草不生。空旷,辽远。

他这才看清楚她的手向他伸过来一样东西,他看不清是什么,却无端觉得心跳加速,觉得口干舌燥。他不敢接,她便一动不动地把那只手伸到他面前。她的声音也被这月光浸湿了,湿漉漉的,像狗的舌头落在了他的脸上,让他几欲泪下。她说,我想过了,你说得对,结婚总是要用钱的。格格爸爸死得早,这么多年我也没攒下多少钱,这个存折你就拿去吧,给你们结婚用。结了婚想在这屋里添置点什么家具就添置点,这屋里的家具也都老了,可是质量是真好啊,都是她爸爸亲手做的。你给自己买身新衣服,也记得给格格买个戒指……她总归是要嫁人了,我替她高兴都不及。只是……

他静等着她把下面的话说完。

只是,你们明天就去把结婚证领了吧。领了证就是合法夫妻了,做什么都名正言顺一点。明天我陪你们一起去。

更多的月光涌了进来,阁楼里像流淌着一条银色的大河,河水使这两个船上的人愈加渺小了。他们之间又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存折。他不知道上面的数目,他想她总不会把全部的数目都给他。可是就这已经足够他心惊胆战一会了,不知为什么,这钱拿在手里竟给他一种杀人之后拿到赃物的感觉,让他不能不害怕。尤其是窗口还有这么巨大的月亮,简直是一只无所不在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起来,宋怀秀便开始打扮格格,她给胖女儿绑了一个高高的马尾辫,给她擦了白白一层粉,又打上腮红,涂了一个大红的嘴唇,最后又给她穿上了一条大红色的裙子。她一边给格格穿一边说,这裙子她都已经在箱子里保存了十年了。十年?他想,看来她是在格格二十岁的时候就急着把她嫁出去,没想到直到十年之后才能了这桩心愿。看来他真是她们的救世主。他独自坐在沙发上冷冷地笑着,不乏凄凉。

领完证往回走的路上,仍然是两个瘦子夹着一个巨大的胖子往回走。其中一个瘦子因为关节炎又犯了,看起来一瘸一拐,他们像是相互绑架在一起一般慢慢往前走。格格顶着一个红嘴唇和两个红脸蛋,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裙子,她大约也知道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一路上分外兴奋,只要见到个人就要冲着人家尖叫大笑。吓得路人纷纷躲避他们,他们两个一左一右使劲按捺着她,还是按捺不住,她还是要挥开双臂冲着汽车尖叫着。整条马路上格格简直像一面嚣张的红旗,烈烈地狂欢地燃烧着,不惟想烧掉身边这两个人,简直是想烧光这条马路上所有的人和车辆。

他一边按捺着格格疯狂甩动的胖肩膀,一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觉得他就是在做推销被人一次又一次关在门外的时候,都没有过这种奇耻大辱的感觉。他娶了这个女人简直像在给自己做免费的广告,看看这个男人吧,快来看看这个可怜而伟大的男人吧。当前面出现了一家咖啡馆的时候,他真想撒个谎告诉她们,他进去买两杯咖啡,让她们在外面等着他。然后他进去了,再然后他从此就消失了。存折已经在他手里,而且是她送给他的,不是他偷的也不是他抢的,她连报案也不能。何况这样一个老女人和这样一个傻女儿,又能把他怎样。

可是,他不能。他看了那家咖啡馆一眼,犹豫了大约两秒钟之后,便从它门口走过去了。

他们按捺着格格走上了一条回家的捷径,格格还在兴奋地尖叫,把路边的一个小孩子吓哭了,他抱歉地对孩子的母亲点了点头,唯恐别人知道这是他的新娘。路边种着很多蔷薇,花开得正好。宋怀秀忽然停住了,她站在路边折下了一朵粉色的蔷薇,然后递到他手里。她躲在一张满是褶子的脸后面使劲笑着,说,把这花送给格格吧,你还从来没有送过她一朵花呢。你看看现在那些小伙子,动不动就一捧玫瑰一捧玫瑰地送给女孩子。每次我在电视上看到他们向女孩子送花的时候就觉得特别羡慕,从来没有人给格格送花……你也送格格一朵吧,好吗?她的声音已经近于乞求了。她躲在她满脸的皱纹后面乞求着他。

她这种做法这种腔调让他又是厌恶又是难过,他不愿再看她一眼,接过花,眼睛却向周围瞟着,似乎是在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周围没有人看着他们,可是他捧着那只花还是送不出去。那一瞬间,他真想把这花扔在地上,狠狠踩上几脚,操你妈的,你他妈的,你他妈的破花。他不知道他想骂谁,他就是觉得他想狠狠骂人,再被人狠狠揍一顿,最好今天就能被抬进医院。

宋怀秀一直注视他脸上的表情,最后,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从他手里接过那朵蔷薇,一瘸一拐地走到格格面前,把那朵花别在了格格的辫子上。格格忽然抱住了她,大喊着,妈妈,妈妈,我好看不好看。宋怀秀的泪下来了,她说,妈妈在呢,妈妈一直和你在一起呢,你现在是个小新娘了,你真是好看,可是妈妈真舍不得你啊。妈妈看着你长到现在,没有一天和你分离过。现在你已经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他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别处,只觉得酸涩异常,他便使劲看着更远的地方。忽然,她抓起了他的一只手,放在了格格那只肥大的手上,他的手居然都握不住那只手。然后,她像个牧师一样郑重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会对格格好的,是吗?

又来了。他有一种要发疯的感觉,他现在只想消失,消失,消失,马上从这对母女面前永永远远地消失。可是,那句话再一次阴凉地爬满了他的全身,你会对她好的,是吗?

他望着天空,他现在已经不能把她们当做人类了。她们不过是走错了地方的外星人。如果能够,他真想把她们送回自己的星球啊。天空中飘过一朵白色的云,像一艘宇宙飞船。一艘即将让她们搭乘的宇宙飞船。

可是,那声音第三次爬过了他的神经,你会对她好的,是吗?

他站在云朵下,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替他回答了,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然后呢,然后他应该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婚宴没有办,他只添置了几件新家具,宋怀秀把屋里那几件老家具搬到了阁楼上,然后,自己住在了阁楼上,把原来那间卧室和卧室里的双人床让给了他和格格。她每晚早早就爬上阁楼,一晚上都不再下来,似乎是急于给他们腾出地方来。

婚后一个月的一个晚上,格格已经睡着了,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宋怀秀忽然像幽灵一样站在了那扇通往阁楼的木门后。他看了她一眼却没有动,似乎他已经晋级为这里真正的主人。宋怀秀自己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他看着电视不看她,她的声音慢慢爬了过来,有些犹疑还有些很深的惊慌在里面浮动着。她说,格格一个人睡了?

嗯。

你都不抱着她睡觉吗?

……你不抱她她是睡不着的。

她不也睡得好好的。

你答应过我会对格格好的。

我没有对她不好。

你都不肯抱着她睡觉。

你又不和我们睡在一起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我知道你不会。我知道。

……

他不再说话,眼睛又开始看着电视,他当她已经从他面前消失了。他们中间空白了有五分钟之后,她忽然再次讪讪地开口了,你要是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够就和我说,我能做到的都会为你和格格去做,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一个女儿一个女儿一个女儿。他简直要咆哮了,他知道为她这傻女儿她能把心摘出来,想到这里仿佛为了惩罚她一般,他冷冷说了一句,干什么都是要钱的,我现在没钱了。

我不是已经把存折给你了吗?

结婚都用光了。

都用光了?

是。

那你想怎样?

我说了我现在没有钱。

……

……

我又攒了几个月的退休金了,明天我都给你取出来。

他眼睛还盯着电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相反,他想流泪,他想一边流泪一边骂她,操你妈的,你就这么下贱吗?你犯什么错误了要这么下贱?傻逼,傻逼,你就是傻逼。他忽然又发现他更想骂的其实是他自己,于是他便用更大的力气在心里咆哮,傻逼,傻逼,傻逼,你就是个大傻逼。你就是个王八蛋。你就是个骗子。你就该下地狱。该下十八层地狱。

夜已深,窗外月光如雪。

婚后三个月的一个下午。这时候已经是深秋了,窗外的银杏通体透黄,能把人的眼睛都点着了。各种各样的落叶落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踩在上面吱嘎作响,好像人正走在薄脆的冰面上。紫藤的叶子落光了,露出了扭曲在一起的狰狞的枝条,使那幽深的走廊显得愈发诡异,好像真的是时光深处遗漏下来的一眼山洞。偶尔一个老太太坐在走廊口,也总让人觉得她是从那山洞的深处走出来的,似乎还要再走回去。站在六楼的窗前便可以看到楼下空地上的那些落叶,金黄的毛茸茸的一层,像地上铺了一张毯子。让人觉得踩上去一定是柔软的。

一阵风吹过,更多的落叶踩着下午已经西斜的光线向地面飞去。这个下午宋怀秀站在窗口,格格正在屋里午睡,他则坐在沙发上抽烟。这抽烟的习惯是两个月前才开始的。宋怀秀站在窗前忽然对他说了一句,你对格格好吗?

他扭头看了她一眼,她背对着阳光站在窗口,所以他只能看到她正站在一圈金色的光晕里,她的五官她的表情全被这光晕吸走了。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又怎么不好了?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你撒谎。

他又看了她一眼,正好看到她的身后正有一片梧桐的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下,看起来像乘坐着马车的圣诞老人。他高声说,你老问这个到底想怎么样???

她还是没有动,声音平静地吓人,我就是想让你对她好一点。

你怎么知道我对她不好了?你见我打过她还是骂过她?

从结婚以来,你抱着她睡过一次吗?

……

你都不肯碰她一下。

……你偷看我们?

你都不肯碰她一下。她是你的妻子。

你居然偷看我们?

你不肯对她好为什么说会对她好又为什么要娶她?

那你为什么要把她嫁给我,你自己陪着她一直陪着她不就行了吗?

因为,我陪不了她多少年的,我迟早要先离开她的。如果我死了,你让她怎么活下去?

……所以你就把她塞给我?

我就是想让你替我去照顾她,能一直照顾着她,照顾到她死的时候,一定要让她死在你的前面好吗,不要再把她转手给别人了。她只是个无辜的婴儿,她不是小猫小狗,你不能再把她送人。她什么都不懂,她只是个婴儿。

……

即使你不爱她你也可以做到去照顾她的对不对,因为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我一直都愿意相信这点,我知道你一定是个好人,我相信你是个好人。那么你就是个好人,对吗?

……你真的不用这样的。

所以我才把格格交给你,我把她交到一个好人手里我才能放心。你现在告诉我,你怎样才肯对她好?你要怎样才能做到对她好?你告诉我好不好?

我……

就算你不爱她你也把她当成你的责任好吗?你想想,我已经把全部的积蓄都送给你了,我已经没有一分钱了,这房子也迟早是你的,只要我一死这房子其实就是你的了。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了。格格她不过是个婴儿,她需要的不过就是一个睡觉的角落一口饭一个怀抱,就这一点东西你能给她吗?你告诉我。

……

你还是不答应是吗,你还是嫌我给你的东西少是吗?可是我真的已经倾其所有了你知道吗?你还想要什么你能告诉我吗?你怎样才能给她一个怀抱啊,我只盼着你每晚都能抱着她睡觉,像抱着你的孩子一样,你们可以不做爱,可以不像一对男女,却把她当成你的孩子好吗?

……

你还是不答应吗?

……

我明白了,你其实还是嫌我碍事是吧?即使我住在阁楼里你仍然嫌我碍事是吧?我会离开的,你放心,我会给你们腾出地方来的。

你不要这样说。

她的声音忽然愈发平静和幽远了,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我明白了……我明白怎样才能让你对格格好了。你要记住,你欠了她的债这辈子都还不清了……如果我死了,你就再也还不清她了。

听到这句话,他霍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想对着她喊一句,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来得及喊出这句话,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窗外又有几片落叶划着苍凉的手势落下去了,与此同时,他看到那个站在金色光晕里的人影忽然以落叶的姿势向洞开的窗户仰了下去。

只一个瞬间,她就从那扇窗前消失了。

他久久久久地站在那里动不了,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屋子都是他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在他还没有挪到那扇窗户之前,他忽然看到,又一片红色的落叶划着一种奇异的弧度飘落下去了。

它在空中留下了一滴血迹一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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