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极奴性挣扎与剥落
2015-11-17林丽钦
林丽钦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选自《水浒传》第十回,写的是林冲被陆谦等人一路迫害至山神庙,无意间探得其阴谋,于风雪夜手刃仇敌的故事。本文的主题在教参中历来被解读为“官逼民反”,老师在课堂上也往往沿袭这样的解读。但师生们隐隐感觉到一种若即若离的疏离感。这个政治上正确的判断,未必是贴合本文的判断。且不说把文中人物分为“官”和“民”是对文本作粗暴的归类划分,将人物脸谱化、简单化了。更重要的是,这个主题的概括有以下几个逻辑上的不合理:一是主次颠倒。“官逼民反”的主体是官,而本文的主体是林冲,这样概括无视主角的主体地位;二是不够深入。“官逼民反”的概括实际仍是事件层次的概括,模糊了事件背后更深层主题的发掘;三是概括片面。任何事情的变化都有外因和内因,“官逼民反”最多只能算概括了外因,但却忽略了内因的阐释。文本中陆谦他们为什么要逼林冲,林冲又为什么不得不杀人,这背后仅仅是“官”和“民”的矛盾吗?他们行为背后真正的动因是什么呢?
先来看陆谦,是什么驱动他火急火燎地千里杀友呢?让我们从情节上细探根由。要分析这个人物,不得不略表前事:陆谦的好兄弟林冲的妻子被花花太岁高衙内看上,陆谦请林冲到酒楼喝酒,趁机把美貌的林冲娘子骗到自己家中,以此来讨好高衙内;接着,陆谦与高衙内进一步设下陷阱,骗说高俅要看林冲买来的宝刀,让林冲误入商议军机大事的白虎堂,高俅便趁机诬陷林冲“手执利刃,故入节堂,欲杀本官”,将其刺配沧州;发配途中,陆谦又买通押送林冲的公差董超、薛霸,企图在野猪林将林冲杀害;而在本文当中,陆谦欲火烧林冲刚刚接管的草料场,阴谋害死林冲。如此不依不饶的迫害并不是因为他和林冲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是为了高衙内的邪恶念头,他自动自觉将上级的冲动变成自己的行动,充分展现走狗的忠心,一路狂飙突进、百折不挠地把主子的心思当成自己的使命。至于兄弟,不过是向主子邀功请赏的踏脚石。山神庙前,陆谦那一句“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将其自私无耻卖友求荣的走狗奴性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林冲显然不具备这种积极的奴性。如果他有积极自觉的走狗意识,高衙内调戏妻子的时候就应该体察上意,一封休书主动将妻子送去,也省得好兄弟费尽心思,跋山涉水。但林冲能忍则安的人生哲学占了上风。都说林冲能忍,但我们发现他的忍是有层次的,他所有的忍都是对高俅的忍,而对陆谦,他是不忍的。
林冲得知陆谦将娘子骗到他家来讨好高衙内后,大骂陆谦是个畜生,“我和你如兄若弟,你也要骗我!”林冲三步做一步,跑到陆谦家里,花花太岁跳墙逃走,林冲就把陆谦家砸得粉碎,然后拿着一把解腕尖刀,径奔酒楼去找陆谦。如果陆谦没有躲到太尉府内,三天都不敢回家,早就成了林冲的刀下鬼;林冲初到沧州,从李小二那推知密谋害他的人正是陆谦,大惊道:“那泼贱贼,敢来这里害我!休要撞着我,只教骨肉为泥!”于是带把解腕尖刀,前街后巷地找寻陆谦。对于陆谦的不义,林冲耿耿于怀,多次想杀之而后快。山神庙是他们之间的交集。
兄弟不讲义气,如何能忍!但领导不讲道义,天经地义!
林冲对高俅的霸权一直未予臧否,容忍到了视而不觉,知而不怒的地步。当发现妻子被人调戏,林冲举起了拳头,“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怒气臣服于权力;到沧洲后,林冲在李小二家喝酒,向李小二解释落难的原因是“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刺配到这里。”不是高太尉恶我,而是“我因恶了高太尉”,林冲认为,问题在“我”,不在高俅。其卑微忍从与一般顺民无异。
而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林冲刺配到沧州更是做好了长期当个顺民的准备,后来到草料场更是步步小心,希望能守着这块立锥之地,用自己的本分换得有朝一日能“天可怜见”,可以“挣扎着回去”的卑微愿望。当看到草屋“四下里崩坏了”,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作好了长住的打算;打酒路上,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佑,改日来烧纸钱。”希望天犹不忍,暗中庇护;打酒回去,看到“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林冲寻思“怎地好?”放下花枪、葫芦在雪里。确保火盆炭火已熄,从床上拽得一条絮被,见天色黑了,又没火把,便想起半里外的古庙可以暂宿一宿。他“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英雄末路的凄凉看得人心酸。但他自己却如居家过日子,不急不缓,入得庙门“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身白布衫脱将下来……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如此隐忍不过想在体制内仍能混口饭吃,读者内心的同情和悲凉油然而生。他忍住了高衙内的戏妻,忍住了无妄的牢狱之灾,不过是想用低眉顺眼换个现世安稳。他要用自己的谨慎、本分抚平邪恶的贪婪、迫害,就算不能留在体制之内,仍有个底限——能够回家。但是在高俅看来,不想当走狗的顺民不是好下属,走狗们将会替他完成这场实力悬殊的围剿。
地点定格在了山神庙,两次都寻不到的陆谦出现在这里。这给林冲提供了一个痛快淋漓的杀人现场。舐痈吮痔的积极奴性对能忍则安的消极奴性的步步紧逼到了尽头。对权力的恐惧曾经像一个透明的牢笼,让林冲不敢轻举妄动。但消极的“忍”的哲学终于无处立足了,现在他终于可以剥掉沉重的枷锁。且看他如何杀人——批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陆谦上身衣服扯开,把尖刀向心窝里只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将心肝提在手里。
卖友求荣的走狗,林冲不屑去做,而能忍则安的顺民,他也不想再当了。林冲以手起刀落,刀起头落的痛快结束了自己的昨天。拨开恐惧和顺从的迷雾,在无路可走的卑微和惶惑中,另一条路在漫无边际的瓢泼大雪中渐渐清晰,只是,那不是回家的路。在那样动荡黑暗的年代里,千千万万和他一样无路可走的人在地层下酝酿着一股山呼海啸的力量。那场风雪裹挟着他,和隐忍的自己分道扬镳,将以一种新的存在站到高俅的对立面去。
[作者通联:福州延安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