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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古炉》两个世界的功能及其写作策略

2015-11-17邓全明李珍岚

雨花 2015年23期
关键词:贾平凹小说

■邓全明 李珍岚

论《古炉》两个世界的功能及其写作策略

■邓全明李珍岚

一、现实世界,对文革历史的原因的拷问

贾平凹谈到《古炉》的创作时说:“因人境逼仄,所以导致想象无涯,与动物植物交流,构成了童话一般的世界。狗尿苔和他的童话乐园,这正是古炉山光水色的美丽中的美丽。”①这表明,《古炉》中存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是残酷的现实世界,一个是美丽的童话世界。王德威教授以为《古炉》受沈从文暴力叙述与抒情风格杂糅的写法影响,并陷入沈从文面临的二难之间——即暴力叙述与抒情风格之间的二难。笔者以为,王教授所说的暴力叙述与抒情风格指的也是童话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不同境界和意义指向。不过王教授并没有进一步走进贾平凹的世界,考察他构建两个世界背后的写作策略和写作意图,本文拟就此做进一步的探讨。

贾平凹在《后记》中交代,《古炉》主要用的是写实的手法,也就意味着再现现实世界是《古炉》的主要任务。至于在年近花甲时为何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文革”,作者以为是作家的使命感使然,即揭示“‘文革’怎样在一个乡间的一个小村子里发生的……中国社会的最底层却怎样使火点燃”,也就是说通过一个小村子,来揭示“文革”之所以在中国产生的原因是《古炉》创作的主要动机和主旨。“贫穷使人容易凶残,不平等容易使人仇恨……除了仁义理智信外,同时也有着魔鬼,而魔鬼强悍,最易于放纵,只有物质之丰富,教育之普及,法制之健全,制度之完备,宗教之提升,才是人类自我控制的办法。”②这可以说是作者对“文革”所思考问题的注脚。深入《古炉》,我们会发现其六十余万字的“碎片叙述”大致围绕这一主题展开。

人首先是物质的存在,然后才是精神的存在,因此物质存在成为人的存在的先决条件,物质生活也成为人的存在的重要内容,贫穷则成为影响人物质存在的重要因素。不过,贫穷不一定就会直接成为社会动荡的原因,故此,孔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古炉》在追问“文革”的社会、历史原因时,首先将矛头对准了贫穷和引起贫穷的深层社会原因。古炉村的贫穷用不着笔者去论述,打开小说,古炉村物质生活的匮乏触目惊心,这种贫穷为古炉村的巨变留下了隐患,但比这更严重的是看似“一派宁静气象”③的古炉村隐藏着种种社会不公平:书记朱大柜一手遮天,事无巨细一手包办,虽然也有某些亲民的举动、并不坏的德行和一定的威望,但其腐化所引起的负面影响、被压制群众的积怨仍是不可忽视的,特别是自认为受了压制而不能有所作为的霸槽是一个极不稳定的因素;人为造成的人格上的不平等造成了相互间的仇视,这在守灯身上表现得非常突出——本想有所作为的他因为成分问题低人一等;大集体的生产方式则造成了劳动付出与劳动收入的不公,致使生产效率低下、村民日益贫困、社会风气腐化——麻子黑出工睡觉、磨洋工、几乎人人都在趁机偷麦子、尿里加水都是社会不公的副产品。贫穷、不公所造成的积怨和对社会的破坏作用,借助文革的推力,成为古炉村历史浩劫的第一个原因。

由于个体差异的存在、利益出发点的不同,矛盾冲突时不可避免的,无论采用何种社会制度,都无法消除这种差异和由此引起的冲突,但不同的社会制度,冲突的解决形式是大不相同的。在专制制度下,处于被统治地位的群体无法平等地与统治者进行协商,甚至他们的声音也无法发出,因此,矛盾只有激化到不可收拾的情况下,通过你死我活的暴力手段来解决,中国封建社会,每过二三百年就会有一次暴力斗争和改朝换代,充分说明这一问题。建立一个民主、平等的现代国家,是中国共产党的目标,但建国后很长一段时期,由于制度建设的落后,使得中国的民主、平等成为一种没有健全的制度作为支撑的高调的民主、平等,以致在民主、平等的旗帜下特权、专制大行其道。这种情况在制度建设更为缺乏的基层组织——古炉村——得到更突出的体现。实际上,政权易手对古炉村的社会组织结构、古炉村人的思想观念特别是国家的想象没有大的触动,甚至与历史上出现过的改朝换代没有多大区别。村支书朱大柜作为一村之长,是新的政权任命的基层官吏,但由于村民见识少,与外界交流少,认识水平不高,村支书俨然独立王国的最高统治者,维持着古炉村的秩序。值得注意的是村支书朱大柜并不是一个道德邪恶人物,他按照以前的经验和模式管理着古炉村,虽然也有假公济私、损公肥己、收受贿赂的事情,如收受村民行贿的点心吃都吃不完,借购买拖拉机出售公房以权谋私,但在中国封建历史中,这几乎是一种常态。朱大柜基本上还算是一个可敬的基层官僚,他有较强的大局意识,善察人情,也富有人情味,关心百姓生活,如看望受伤的开石,连霸槽屋上掉了一片瓦都知道。问题的重要性不在于支书的腐败,更重要的是村支书不仅延续传统的“道德式法治”(贺麟语)方式,而且由于共和国建立后意图伦理盛行,使民主、平等、理性进一步缺失。比如,按结局成分来分救济粮,显然是打天下、坐天下封建思想的体现,以新的不平等代替旧的不平等。后来,决定采用投票的民主方式来进行,但最终类似儿戏结束,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就是缺乏民主的保障体系和系统的民主建设,个人的民主权利无法得到保障,行使民主很有可能成为打击报复的对象而使民主成为无法消受的权利。古炉村真实的情况是选干部“几个人在屋里捏弄个名单”④,无论事大事小,村支书一手操办,如给生孩子的人家40斤包谷补贴,谁开拖拉机都是支书个人决定的。“道德式法治”与现代民主法治的区别在于道德重于法律、人治大于法治,某些时期——如最高统治者因为以往成就而获得极高的荣誉,法律、法治不断缩小,甚至消失,最终沦为个人专制。古炉村——当时的中国,也大体如此。缺乏法制造成的后果是:不同意见和利益团体之间缺乏沟通、协商和执行的机制,使得不同利益群体之间的矛盾不能以公开、合法形式来解决,最终导致矛盾披着神圣的外衣以你死就是我活的暴力形式解决。榔头队和红大刀队的意识形态并没有多大区别,造成其对立的实际上是以姓氏为标志的小群体的利益冲突。例如村上的领导岗位都由姓朱的把持,并因此成为既得利益者,想分一杯羹,就得投靠这些人,但无法动摇利益格局。还有一些人,对支书的执法行为,并不满意,如秃子金,就是认为支书处理他老婆与天布通奸一事存在不公,二心生怨气。利益的冲突、内心的积怨,在没有民主、没有法制和支书的一言堂下,无法以公开的、合法的渠道解决,只能借助某种机缘来公报私仇,而不期而遇的“文革”成为机缘,暴力终于穿上了神圣的外衣。乍看榔头队和红大刀队的斗争,像是一场没有实质内容冲突的儿戏,双方好像是因为斗气而厮杀,原因就是因为真正的动机是隐藏在背后的,就像中国历史上一次又一次的指鹿为马背后的权力斗争,而造成这种情况的根本原因就是民主制度的缺失。

有论者认为“人性中的自私与贪欲是这场运动兴起迅速扩大的另一个重要原因”⑤,确实也如贾平凹在《古炉》后记中所说,人人身上都有魔鬼,这魔鬼就是自私,就是欲望。古炉村的村民,除了两个理想化的人物善人和狗尿苔的婆外,都有个人的私心都私欲,处于弱势地位狗尿苔和牛铃也如此。但需要注意的是:私心和私欲,人性的恶,都不一定就会造成灾难,因为人还有理性,还有善。有理性,人就不会任意放纵自己的私欲,而是根据现实原则,合理地满足它。有善,人就可能在某种情况甘愿放弃一己的私利,牺牲自己。当然人的理性和善都不是永恒不变的,而是根据外部世界进行调整,当理性和善在现实中得不到回报,它就可能被摧毁,人人都变成恶魔,世界也就成了地狱。正是因为人人都不想过地狱的生活,才建立制度,维护理性和善。“文革”的打砸抢,破坏了原有的秩序,也摧毁人的理性和善,古炉村也是如此。古炉村原来的秩序是靠作为政权代理人的支书和道德来维护的,虽然有很多问题,但私欲与邪恶得到一定的遏制。支书被打倒之后,原有的秩序也被打乱,而造反派的霸槽并未建立相应的秩序,使古炉村处于无政府、无秩序状态,善和理性在现实中行不通,本来就“强悍的魔鬼”于是走出魔瓶,肆无忌惮了。自私和贪欲人人皆有,代代皆有,但并不在所有时代、所有地方都造成劫难,关键问题是这种自私与贪欲有没有制度、理性的监控,使之通过合法的方式来实现。因此与其说是自私与贪欲造成了古炉村(中国)的这场劫难,还不如说是理性与制度的缺失造成了这场劫难。

对个人价值缺乏应有尊重的战争逻辑和对正常人性的忽视的极端功利主义是造成古炉村灾难的另一原因。中国封建社会历史上历代的改朝换代基本都是通过暴力革命实现的,与改朝换代相随而来的是社会资源和社会财富的再分配,通过再分配实现社会资源和社会财富的相对均衡,以促进社会的稳定和生产力的发展。新中国的建立,当然与历来的改朝换代具有不同的意义——建立了一种全新的社会制度,但是,与政权的更替相随而来的社会资源和社会财富再分配,也是新社会的一项重要内容。这种财富的再分配,当然有其合理性,也是十分必要的,但解放初期,特别是“文革”时期的“唯阶级成分论”显然超过合理的限度,从而产生了巨大的破坏作用。狗尿苔和守灯之所以抬不起头,处处受人欺负,就是他们成分不好,而当时正是凭成分来判定个人价值,被判定为敌对阵营的人不再视作为人,他们的作为人的正当权利——财产、尊严和权力都是没有任何保障的,人人都可以作为道德审判者、执法者,对他们发号施令,实施处罚。“他们却兴高采烈,说着文化大革命的好处,盼望文化大革命永远进行下去……回来一个打死一个,他家的猪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吃了!”⑥榔头队的这种不健康思想,显然是政权更替时分浮财思想的体现,而意识形态中流行的战争逻辑并未阻止甚至鼓励这种显然违背人人平等的基本原则的行为。于是上层的权力斗争和意识形态的失误,在偏远的古炉村演变为打着革命旗号的公然的财富抢劫,贫穷终于让人走上凶残的道路,上演了一幕新时代的悲剧。

小说末尾狗尿苔和牛铃打了个赌。狗尿苔说:“牛铃你敢不敢把那一堆屎吃了,吃了我给你一升白面。”结果,牛铃“看看四下没人,捏了一疙瘩屎就吃了”⑦。狗尿苔后来后悔了,不愿给白面,牛铃就要狗尿苔吃屎,狗尿苔也吃了一疙瘩屎。这个赌博是令人深思的,它是作者精心安排的一个隐喻,关于解放以来特别是“文革”时期极端功利主义思想横行从而忽视人性、人的基本尊严的做法的一个隐喻。王元化曾谈到“五四”思想的四个弊端,其中之一就是极端功利主义。“文革”也延续了这种韩非式的极端功利主义,当然“文革”时期的功利主义不是以君王为目的的功利主义,而是强国的、意识形态的功利主义,即为了建立一个强大的社会主义国家、实现社会终极目的——共产主义,而不考虑手段本身是否有违人性,忽视人的尊严,人的价值,甚至肆意践踏人的尊严,其结果是良好的愿望结出了邪恶的果实。狗尿苔和牛铃为了得到一升白面,竟然甘愿忍受完全有悖于人性的、给人以伤害的行为——吃屎,这正是“文革”极端功利主义思想的体现。结果白面有没有还在其次,而吃屎已使人尊严扫地,无异兽类。这一赌博,有点出乎情节的意外,作者之所以把他放在小说的末尾,就是要通过它,来暗示不讲程序合法性、忽视人性的功利主义在“文革”中扮演的角色。

二、童话世界:作者从作品中抽身的写作策略

如果就凭《古炉》上述对“文革”历史浩劫原因的理性分析,就认为《古炉》是“当代文学的一个珍品”(孙郁)、“大家的大作品”(李敬泽)、“文革博物馆”⑧,那创作大作也太容易了,对以前的“文革”小说的评价也太不公平了。可以说作者对“文革”反思的深度,并没有超出以前的文革小说、反思小说的思想边界多少。其不同之处、创新之处在于它写作策略与相应的叙述方式的转变。这种策略首先体现在构建现实世界、追寻“文革”的历史原因的同时,构建了一个本来不相容的世界——童话世界,两个世界的抵触与纠结使作品产生了令人惊叹的“陌生化”效果,为读者提供关于“文革”的全新的体验。

《古炉》中的童话世界是由狗尿苔和与他类似的叙述人共同建构的。所谓童话,大体有两层意思,一是作品是根据儿童生活经验、生活逻辑建构的。儿童的智力还没有完全成熟,不能准确地把握自我与他者的界限,客观地评价自身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因而他们的世界具有更强的主体性,外部世界往往因为自我的投射而将对象主体化。例如:

一群鸡聚在下边,一只黑公鸡在骂一只母鸡:你的公鸡弄我的母鸡就弄了,我要弄你呀你就上墙?!双方叽叽咕咕吵架,后就相互掐斗,落了一地鸡毛。狗尿苔说:去,去,去!把他们轰开了,照壁后的院门里又出来一只母鸡,脸色通红,不停地叫,我下了一颗蛋!照壁上还站着个大公鸡,说:不信,不信!母鸡说不信你看!大头公鸡歪头往里看……狗尿苔也从门口往院里看,天布的媳妇正从台阶上的麦麦窝里捡出一颗蛋在自己的眼窝上蹭……大红公鸡就说:真个!真个!⑨

鸡不但会说话,还会争功,抱怨,吵架,这是一个典型按儿童的思维构造的童话世界,其中的动物都注入了小孩的感情色彩,是一个人化的动物世界。童话的另一层意思是成人世界的纯化和美化。有一种观点认为,小孩是天真无邪的,赤子之心是纯粹的、美丽的,如李贽的童心说,因而童话世界,也被认为是纯洁无暇、充满诗情的世界。贾平凹在《古炉》后记中也主要是在这一意义上使用了“童话世界”。进入《古炉》的童话世界,真正美丽的情愫并不多,主要体现在坦诚相待上。狗尿苔之所以能和动物交流,并非他有什么特别的本领,只是他愿意以平等的姿态看待动物,以诚心对待动物,因而动物们也愿意与他说话,乐意服从他的指挥。

童话世界的嵌入对《古炉》有着重要的意义。一方面,以童话世界来反托成人世界、现实世界,体现了现实世界的残酷、无情(如73节,写到古炉村两派无情的厮杀时,狼群却为生冻疮而死的老狼哀悼,以致“太悲伤了,没有胃口进村去抢食,也没有兴致去看村人如何地惊慌”,比人有情义多了),另一方面,借童话的儿童视角来讲述故事,使得作者从作品中退场,小说成了一个多个声音相互抵触又相互对话的世界,从而使之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区别开来,具有强烈的现代主义特征。

作者缺席(或隐退)、非人格化叙述、非宏大叙述是20世纪欧洲小说有别于传统小说的重要特征。作家从作品中“退场”或者说作家在作品中的“缺席”,得益于叙述方法上的革命:非人格化叙述和戏剧化叙述大量运用。所谓“戏剧化叙述”就是将读者直接带到现场,让他自己去看、去听、去感受,而不是通过叙述人的讲述去了解作品中所发生的事情。非人格化叙述就是“在叙述过程中完全去除作者的人格精神”⑩,也包括动物视角叙述和非常态人格叙述。作者缺席并非个别现象,也不局限在小说中,它是一种文艺思潮,得到哲学的奥援。后现代主义大师罗兰·巴特所倡导的“零度写作”、著名哲学家奥利塔对“宏大叙述”的批判,马克思·韦伯所倡导的责任伦理和知识分子中立,巴赫金倡导的复调小说,都可视为作家退场写作的盟友。正是大量作家从自己的作品中退场,使得道恩·布斯忧心忡忡,并大声呼吁“在价值领域中,他站在那里——即知道作者要他站在那里”。中国大陆作家从作品中撤离,大约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马原、格非、孙甘露等先锋小说作家,出于对成为政治附庸的左翼文学的厌倦和反动,开启了戏剧化叙述、非人格叙述和非宏大叙述的大门,并作为疏远主流写作的一种姿态,受到很多作家的欢迎。贾平凹小说创作,可以说是典型的现实主义写作,同时也是典型的“宏伟叙述”,正如王德威所说,“从《高老庄》《白夜》《怀念狼》到《秦腔》《高兴》等作,每一部都触及新的题材。不变的是他对家乡历经社会主义巨变的关怀,以及对现实以及现实主义边缘现象——从俚俗风物到神鬼休咎——的探索”,在此之前的《腊月正月》《鸡窝洼人家》《小月前本》《浮躁》更是站在主流意识形态的立场上,叙述正在发生的轰轰烈烈的改革运动。

世事难料,白云苍狗,在并不算长的三十余年,中国的写作环境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代传媒技术的高速发展使原来的宠儿——小说/小说刊物——倍受冷落,作者比读者多似乎成为趋势;大众远去之后,写作要么成为精英自我存在的方式,要么继续在政治翼护下谋生。这也是《古炉》所面临的写作环境。出生在50年代,成长在60年代,从70年代开始写作的贾平凹,内心深处还是有宏大叙述的情结,但如果用传统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来表现宏大主题,就会招来来自知识界的指称为政治写作的嫌疑,何况,自《废都》以后,作者本人对以前的写作立场感到不满——“实实在在地觉得我是浪了个虚名”透出了这种不满,因此,抛弃传统的现实主义和宏大叙述,作家从作品中有限撤退,既是权宜之策,也是内心的要求。

非人格化叙述是作者从《古炉》“退场”的主要方式。笔者以为,非人格化叙述包括完全剔除人格精神的冷静叙述、非常态的人作为叙述人的叙述,还有动物视角的叙述。《古炉》主要采用第二种。非常态叙述人包括智力发育还没有达到成年标准的儿童、智力发育不健全的智障者(傻子)、精神异常者(疯子)和所谓有特异禀赋、性格怪异的人等。这些人作为叙述者,他所讲述的故事很有可能变形,就像我们站在凹凸不平的、不规则的镜子前,事物的影像肯定遭到破坏。作者采用此种非人格叙述,就是告诉读者,里面的叙述是不可靠的,真相在哪里,读者自己去找吧。如此一来,作者也就不必为自己的作品负道德责任了。虽然《古炉》和《秦腔》中都有一个另类——狗尿苔和引生,但二人的叙述功能并不同,后者既是作品中的人物,也是叙述人,前者则只是一个人物。人物作为叙述人,属于受限制叙述人,会给叙述视角的转变带来麻烦,这在《秦腔》中已体现——作品不得不多次交代作为受限制的叙述人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他不在场时所发生的事情。故此,《古炉》没有把狗尿苔作为叙述人主要出于叙述方便的考虑,从性质上讲,《古炉》的叙述人和狗尿苔都属于非常态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受限制叙述人在讲述故事时的诸多不便,小说就不需要在设置一个同性质的不受限制的叙述人。

南巷里满是些鸡狗猪猫跑过来,见了村人就叽里呜哇地喊,他们的喊,没人能听懂,还被骂一句,甭挡路!所有的鸡狗猪猫退让在路边,等着那伙人一过,转身又往前跑,转身的时候,差不多都在地上滑到了,金斗家的猪,竟然四脚超天,滑向一棵树去,又从树上弹回来撞在院墙根的石头上。他们就说:金斗金斗,你没事吧?那猪说:我不叫金斗,金斗的媳妇灵醒对我好,叫我灵醒。它们正要骂啥时候了你还恁臭美的,就见巷子那头钻进另外一伙人……

当时狗尿苔并不在场,也就是说这一段不是以他为聚焦者来叙述的,而是由不受限制的叙述人讲述的,他讲述的场景,与狗尿苔无异——一样在动物世界里注入人的感情,正表明《古炉》的叙述人和狗尿苔一样,是一个非常态的叙述人,而作者要设置这样一个叙述人,就是以非人格化叙述实现从作品中抽身。用一个智力与狗尿苔类似的人作为叙述人,使得小说成了无法整合的“碎片”——两个世界之间、现实世界本身都成了散落的考古数据,因为小孩的智力本身有限,加之他时而发疯,以他为聚焦的世界,保持了未经整合的原始状态,各种声音都没有经过有意的消声处理,保持对话的复调状态。

总之,《古炉》非人格化叙述写作策略,不仅使童话世界与成人世界,形成一种对话关系,同时,由于智力不健全的非人格叙述的采用,使得小说的现实世界,同样保持“碎片”状态、多声部并存的复调状态,作者的声音也成为复调中的一种(上文所分析的作者对于文革历史原因的追问只是作品的一种声音,善人、婆他们实际上也发出各自的声音,表明了另一种生存方式,鉴于篇幅,本文不在此详述),从而使小说的意义具有多向度性——既一定程度上保持传统现实主义的历史内容又具有现代主义的美学效果,如果说文学重要的是“怎么写”而不在于“写什么”,那么《古炉》确实是一部“大家的大作品”,也称得上贾平凹小说创作的一个高峰。

注释:

①贾平凹:《古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06页。

②贾平凹:《古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6页。

③韩蕊:《〈古炉〉的视角和超越》,《小说评论》,2011年第3期,第41页。

④贾平凹:《古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05页。

⑤韩蕊:《〈古炉〉的视角和超越》,《小说评论》,2011年第3期,第42页。

⑥贾平凹:《古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585页。

⑦贾平凹:《古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600页。

⑧ 《悲悯的情怀,落地的文本:贾平凹〈古炉〉北京研讨会纪实》,《出版广闻》,2011年第8期,第8-12页。

⑨贾平凹:《古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页。

⑩谭运长:《试论非人格化叙述》,《文艺理论》,1990年,第29页。

⑪[美]道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周宪翻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80页。

⑫王德威:《暴力叙事与抒情风格——贾平凹的〈古炉〉及其他》,《南方文坛》,2011年第4期,第22页。

⑬贾平凹:《废都》(后记),北京出版社,1993年7月。

⑭贾平凹:《古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83页。

(邓全明:江苏省苏州健雄职业技术学院;李珍岚:江西省萍乡市湘东镇中学)

(责任编辑:汤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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