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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隐私研究的写作伦理

2015-11-17王晴飞

雨花 2015年23期
关键词:私生活学术研究胡适

■王晴飞

名人隐私研究的写作伦理

■王晴飞

陆游写过一首诗《小舟游近村舍舟步归》:“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蔡中郎,即是汉末文人蔡邕,文品与人品俱佳,鲁迅在文章里曾提到他,说如果要了解他的全人,不能单看他那些碑文,而要兼顾《述行赋》中那些“穷工巧于台榭兮,民露处而寝湿,委嘉谷于禽兽兮,下糠秕而无粒”之类的句子,才能看出他并非老学究,而是有血性的人。(《题未定草(六)》)而在陆游的时代,蔡中郎早已成为攀附权贵、不孝(对父母)不义(对妻子)的负心人的代表,人品看起来大约比金庸小说中的杨康还要卑劣些。蔡中郎与赵五娘故事,流传于民间,宣讲于盲翁之口,讲者与听者都懒得去管历史上的蔡中郎真相如何,而我们今天的许多看似严肃的学术研究,对真实的态度与说唱艺人的流行文学创作,其境界相差也并不多。

我们做传记研究,尤其是涉及人物隐私时,首先应该常存愧疚之心。发人隐私其实等同于精神上的“偷坟掘墓”,严格来说是不道德的。从理论上来说,我们没有权利去发掘他人的隐私,不过因为研究的对象是名人,意义或影响重大,发掘其隐私部分,有助于加深我们对其暴露在公共领域部分的理解,也有助于对其所处时代的理解,所以才不得已而为之。而研究时存一点愧疚心,会使我们的研究更慎重一些,多一些同情之理解,少一点武断与隔膜,将学术研究与地摊小报和黑幕小说区分开来,而不至于流于低级趣味的窥私癖。写作《星星·月亮·太阳:胡适的情感世界》的江勇振,就是秉承这一原则,所以他虽然不厌其烦考证胡适一次又一次的婚外情,却并不让人觉得有窥私之癖,而是严正的学术研究。他在《男性与自我的扮相:胡适的爱情、躯体与隐私观》一文中说,“……胡适的举手投足(manner)、他的视野、他的整个人格的流露(persona),都是他的整个思想特质彰显的场域。胡适如何演练他男性的扮相,胡适如何在他‘知识男性的场合圈’里拿捏他公与私的分际,为我们提供了宝贵的角度来观察他如何作为丈夫、男人以及近代中国思想界的巨星。我们不了解他在私领域的为人,就不可能了解他在公领域的为人。他那理性、克己、公平的男性理想表现在他处理婚姻的态度,也同样地表现在他在公领域的所作所为。我在本文分析胡适的男性的扮相,不但可以纠正历来认为胡适厌恶政治的误解,也可以提供一个更宽广、更细致的分析工具来探讨他的自由主义与性别哲学的局限和矛盾。”正因为胡适在公私领域的表现有其一致性,对其隐私的发掘,才有其合理性和学术上的价值。

在具体的史实判断上,对于那些没有把握的有损人物形象的细节,则应该是宁愿信其无,而不宜信其有,要不惮于存疑。历史研究,历来是说有易,说无难。不过这是建立在确凿的证据之上,如果不需要证据,则说“有”更易,而存疑反倒需要时时克制自己的先入为主之见和不良趣味的诱惑。“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说来固然很好,但是人一旦心中先存了大胆假设来的见解,就难免会以同样的大胆去求证,在证据的选择上,只求为我所用,而忽略对“假设”不利的证据,甚至当证据不够时,纯靠想象来凑。历史不可能光滑完整,而总是留下一些断裂层。对于那些断掉的历史链条,不妨存疑留白,而不宜擅自发挥,单凭想象制造各种佳话或丑闻。当然,学术研究也并不排斥想象,只是这种想象应基于对具体的历史语境的熟悉和合乎人情物理的推断。

对于他人的想象,往往如同一面镜子,映射出来的往往是想象者自身的情趣及其背后的集体无意识。比如孔子、鲁迅之类,私生活都是最单调最没有浪漫可能的人,可是许多人却偏偏喜欢从蛛丝马迹中去“发现”乃至虚造绯闻。子见南子,在史籍中不过是几句话,后人便可以由此引发无数联想。鲁迅的私生活如理学家,也有人不遗余力地制造他和诸多异性的恋情。近些年,竟然有人将刘和珍、萧红乃至马珏都加入鲁迅“暗恋”的行列,可谓令人发指。有人仅仅因为《记念刘和珍君》写得悲痛欲绝,便可以将其归入“暗恋”,而以许广平为其替代物。另有人完全不顾马珏初见鲁迅时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也仅仅因为后来“校花”的噱头,便来附会“佳话”。这种胡乱联系,本是低俗的窥私欲作祟,而现代的阴私制造,除了此前的捕风捉影的故伎,还加上了现代的精神分析学,有了这一现代武器,更可以无限联想无限引申,而表现出来的仍不过是男性中心主义的一夫多妻的庸俗梦想。一个成功的男人,不给他搭配几个有桃色关系的女人,使其作为配角,仰慕、崇拜,一往情深,便不肯罢手。这一点在女性研究中也不例外,即便作为主角的时候,她们往往也难免作为同时代男性配角的命运,难免作为多年后男性读者消费的命运。许多著名的女性作家、学者,在大众的视野中,人们关注的往往并不是她们的作品、学识,而是她们的美貌、恋情。可见即便是在这些捕风捉影之中,也总是隐约闪现着附著了旧文化与旧道德鬼影的集体无意识。精神分析学的出现,本是使人们更深地了解了人性的复杂,但是当其被滥用,也往往照射出滥用者自身的黑暗。

对于他人私生活中的缺陷——有时其实亦不是缺陷,只不过是不合通常的道德规范而已——我们时常流于两种态度:一是猥亵的赏玩,一是蛮横的批判,前者流于轻薄,后者流于专断,都不是严正的态度。倘若不是作为名人,一个人的私生活本不应受到如此细致的研究与如此严苛的拷问,作为批判者,我们倘若都敢于敞开自己的内心,其中的黑暗是否比批判的对象少些,其实也很难说,所以也未必有权利擅自对他人做出道德裁决。即便对于那些伤害到他人或影响到公共领域的隐私,我们也应存一种哀矜而勿喜的态度,而非闻(他人之)过则喜的态度。面对人性的缺陷或黑暗面,我们只有将其作为同为人的同类,感受到一种作为同类的悲哀,其批判性才是更有效的,即便尖锐,也不会流于刻薄与专断。那种隔岸观火式的批判,自然容易,却常常是浅薄的,不能引起人的自我反思,使人变得更好的。专去过度发掘、放大他人私生活的缺陷,将人性描写成一团漆黑,并沾沾自喜,这种嗜痂之好,并不能将我们从黑暗中拯救出来,反倒可能将我们一起拖进黑暗里。

(作者单位:中国现代文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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