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庆国的诗
2015-11-17NIUQINGGUO
NIU QING GUO
诗歌:杏儿岔
风从这里刮过 一片苍茫
雪从这里飘过 也是一片苍茫
只有雨从这里下过 才忽然明亮
第一个来这里的人
带来了种子和人口 还有神
但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这里的人只有子孙 没有家谱
祖先的遗址上 草和庄稼
都生生不息
有时候 所有的人聚在一起
像果园里集合的树木
接着就被一风吹散
更多的时候
人们散布四野
偶尔听见 他们在歌唱着什么
活着 种地
种地 活着
这就是他们人生的全部意义
也有人躲在屋顶下 或者阴凉里
他们是些有伤的人
疼痛 是一个村子的阴影
我仰望过这里的星空
我认出了其中的一颗
但我不说出它的名字
我只向每一颗星星打听人间的秘密
和解除疾苦的秘方
我听见神在风中奔走
我也曾面对亲人的病痛
双膝跪地
但大地 只把它的冰冷传给了我
我离开这里的时候
父亲把我大骂一通
他不知道我到底能走多远
但后来我每次回到这里
却都是父亲的节日
他的快乐 让我愧疚
难写的诗
故乡的诗 难写
写深了 怕碰着疼痛
写浅了 又怕被一风吹走
比如试着写写庄稼吧
这些多灾多难的植物
责任比天还大
把它们写成诗 肯定颗粒无收
或者写写这里的水窖
这是需要蘸着水才能写的诗
可几滴水就可以养活一棵小草
草比诗歌重要
要么写写毛驴
可毛驴都已经累成那样了
如果再让它驮上一首沉重的诗
你还让它活不活了
只能写写这里的人了
谁都和你沾亲带故 好说
可你只是个诗人 谁的事你都帮不上忙
你说的话 谁信呢
山和山纠结 路和路纠结
山沟沟里住着几户人家
也纠结
把每个人都想上一遍
爱过的 恨过的 都草一样平凡
再想一遍
除了这片土地 就什么也没有了
诗 篇
你已经活得面目全非
但杏儿岔还是老样子
驴还是被鞭子打着
土豆总是不小心被镢头挖破
日头总是被风刮跑
却又刮出来一个月亮
雪总是在最冷的时候才下
而远走他乡的人
只有回来时才被想起
一想起这些
你就一直给那里写诗
当然 除了你
没有人给这里写过诗
你写 是因为你离开了那里
却又常常想着回去
你把诗念给头顶的云听
念给窗外的风听
请它们把你的诗带到那里
并在天亮之前
写到每一片树叶和每一棵小草之间
然后 让风在雨天朗诵
让云作为听众
而被风吹动的那些事物
总在你的诗中忽隐忽现
或许那些牛啊羊的
就能从一片落叶或者草尖上
啃出些诗味
岔里的一场火
那年 狗剩的麦垛被火烧了
烟火把狗剩的脸都烧黑了
看着那么大的火
狗剩说像是麦子在吐血
过了些日子 岔里传出风言
说去年修庙 狗剩少出了钱
狗剩就到庙里放了钱 磕了头
一句话也没说
接着又有传言 说狗剩在他爹活着时
怎么怎么对老人不好
狗剩就到他爹的坟上烧了一堆纸钱
也磕了三个头
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之后又有了传言 说狗剩得罪过金锁
还得罪过盼生
总之 是狗剩把人没有活好
但狗剩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只把场里的灰拉到了坡上
像是把地里长出来的庄稼还给了地里
第二年 狗剩的麦子长得很好
但对于那场大火
狗剩至今什么也没说
他好像在替一个仇人保守着秘密
风 吹
我见过一个人被一风吹走的情形
接着 他攒下的玉米 扁豆
也被风吹散了
吹散了的还有场里的陈年草垛
他擦亮的铁锨 编好的背兜
被吹到了别处的墙角
他种下的那几十棵老树
都被吹得换了主人
其中有一棵 在送走他的那天下午
躺在女婿的拖拉机上 抖抖索索着
被拉到了背井离乡的地方
连他的几十亩山地也被吹散了
分给老大的 如今被老大的丈人种着
分给老二的 因为老二搬到了城里
现在还荒着
记得他在被风吹走之前
父亲把欠他的三元钱还给他时
他伸手摸了摸 就放到了枕头底下
现在也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里
如今 我看见那些顶风劳作的乡亲
仿佛被风吹走的人们
又一个个挣扎着回到了岔里
被风吹乱的野草 在他们的身后
一次次为他们占卜着命运
苍 凉
你站在风中 我就顶风而来
你站在雨中 我就冒雨而来
你站在阳光里 我就迎着阳光而来
你站在星光下 我就披着星光而来
站着站着 你的腰就慢慢弯了
站着站着 你就拄了一根拐棍
再后来 你就拄了两根
那已是你最后一次站在自家的门口
现在我还是沿着那条山路而来
你身后的山峦和土崖还在
你面前的土地和你门口的老杏树还在
你的老屋子还在 你的粮食还在
一切都在 只有你不在
想象着你当时的心情 向山梁上看去
一生的苍凉就白云一样飘荡
灯 光
像荒原上惟一的一朵秋菊
就要被风吹灭
黑灯瞎火的杏儿岔
只有我家的上房里亮着一盏灯
父亲说 把灯吹了 睡吧
但我没有
这个晚上 我特别怕黑
忍不住想起
岔里那些已经去世的人们
他们的背影 那么黑
我知道 今夜守着父亲
就是守着我的灯光
灯光以外的地方 都是无边的黑暗
那是父亲去世的前天夜里
他那么安静地等着
一盏油灯 坚持着最后的光亮
像荒原上惟一的一朵秋菊
就要被风吹灭
那一夜 神都去了哪里
今年的岔里
岔里只少了一个老人
故乡就显得这么空旷
连阳光也亮得没遮没挡
草还是往年的那些草
今年却绿得失去了重心
它们绿给谁看
而满坡满岔的庄稼
今年却黄得迟了几天
它们好像还在等那个老人
老院子门口的杏树
那天忽然横过来一根枝条
杏树想把我这个不孝的儿子
挡在门外
我知道故乡已经远了
家也就从此叫作老家了
我得每年去那里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