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仅仅是沃伦的鸟鸣
2015-11-17徐立峰
徐立峰
它不仅仅是沃伦的鸟鸣
徐立峰
那是一只鸟在晚上鸣叫,认不出是什么鸟,
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走过满是石头的牧场,
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样静。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谢世,
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
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而是鸟鸣时的那种宁静。
(美国,罗伯特.潘.沃伦 《世事沧桑话鸣鸟》赵毅衡译)
一
对终将消逝之物,我们有何看法?我们每一个,都是其中之一。每天,每时每刻,在我们周围,以及看不到的地方,有离别正在上演,有物消亡,有人死去。我们是否感觉得到?到何种程度,一个人沉睡于虚无中的存在感将被唤醒?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一个初春的傍晚,寒意凛冽。锡北农村一间民宅的二楼,外祖母半躺在床头,已奄奄一息。恶疾吞噬着她,医生则断言她大限将至。水泥梁下四十瓦白炽灯昏黄地照着,帷帐的皱褶造出无数阴影,里边仿佛藏着人世间关于生离死别的全部秘密。外祖母就躺在帷帐深处,意识模糊,兀自喃喃自语。外祖父要求我们每个小辈帮她揉揉憋气的胸口,作最后的抚慰,最后的告别。生平第一次,我在恐惧与不舍之间,摸到一个将死之人温暖却干瘪的胸脯,摸到外祖母微若游丝的残存的生命气息。当时我想到什么,我早已忘了。惟有那恐惧感,和那一刻突然涌来的对亲人的爱,被长久保留下来。同时保留的,是一屋子雕塑般的寂静。
那年我十四岁,喉结还没长出。但依稀间,人世的虚无感和作为一个人的存在感,在死亡面前被真真切切地唤醒。那一刻,我长大了。这两种感觉,常夹杂着童年的点滴而来,夹杂着那些与外祖母有关的美好往事。啊,它们时常困扰我,为我呈现这个真实世界的 “不真实感”。仿佛美好的东西都是脆弱的、易逝的。无所依靠,无从把捉。
多年以后,我读到罗伯特.潘.沃伦的 《世事沧桑话鸟鸣》,说不清为什么,我忽然感到从容:面对已逝、将逝之物时的从容。狄兰.托马斯说过,当一首好诗写出来后,世界就发生了某种变化。我想同样的,当我们读到一首好诗时,我们的世界也会发生某种变化。
那时,我变声期已过,已然经历了一些变迁,对 “生死”和 “别离”之事也早司空见惯。日子用紧张和匆忙屏蔽了另一类感官,拽起我,在具体而庸常的物质世界内健步前行。当然,这也是种活法,普遍的活法,平淡而从容。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总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在召唤我,逗引我。很多时候,这声响似乎具有某种超现实的特质,带着迷人又恐惧的气息。使人沉静,使人能短暂脱离自身的处境,看得更远。或许,是看到了更虚妄也更真实的东西。我想,可能是我的阅读习惯造就了这个。
对我来说,缺少阅读的生活是无法忍受的。阅读乃另一种旅行,隶属思考的范畴。而在阅读与思考之中,我们更能感受到生命赋予我们的 “存在感”。正如海德格尔所说 “语言是存在的家”嘛。我平常阅读最多的,自然是诗歌。不仅因为喜欢,而且,毫无疑问,诗是语言最纯粹最凝练的表现形式。诗也是思想的形象化表达,精简化处理。
二
诗终究是对生命的澄清,以它独有的腔调和气息,以最合适的词语创造形象,揭示人的存在感,暗示时间与每个人的关系。当然,诗也唤醒我们对自身处境的认知。诗有何用?这几乎是个老掉牙的问题了。对物质生活而言,看起来,诗百无一用,它解决不了任何生计。但在精神层面,好的、智慧的语言启迪我们,好诗则慰籍我们,又使我们体会到生命在永恒流逝间的渺小、可贵。也许,有时候,一首好诗促使你我重新思考短暂的寄居生涯的意义,放弃一些事物,转而拣拾起另一些事物。也未可知。
即便最糟糕的人生也有美好的事物光顾过,自然,即便最成功的人生也有孤立黯淡的时刻。而对大多数人来说,一辈子既不太糟糕,也不很成功。不管哪种类型,美好的事物总是给我们希望,助我们熬过难关,或助我们摆脱日复一日受困于庸常的无聊。说到底,它有寄托的功效。像某种动力,在冥冥之中召唤我们的热情。执著的、坚定的、清醒而又能正视自身处境的热情。在人世巨大的虚无里更好地活下去。
于是,一开始,便出现了 “一只鸟”和它的 “鸣叫”。我们不妨退回到我们的日常生活,想想看,鸟的鸣叫为我们带来的美好感觉,多么普通,又多么熟悉。诗当然是象征的艺术,哈罗德.布鲁姆说:“诗本质上是比喻性的语言,集中凝练故其形式兼具表现力和启示性。比喻是对字面意义的一种偏离,而一首伟大的诗的形式自身就可以是一种修辞 (转换)或比喻。”嗯,这就对了,鸟的鸣叫正是比喻美好的事物。我想,这是本诗的第一个楔入点。
但在鸟和 “鸣叫”之间,是 “晚上”这个词。既非清晨,也非中午或黄昏,这个词语要暗示什么?我猜,“晚上”的第一层意思,大约是指人世艰难如夜里行路。好吧,在艰难人世间活着,当然会时常念及曾经美好的事物,并展望未来可能的美好事物。这正是慰籍所在,希望所在。这也是所有人都曾亲历过的一个基本事实。
接下来,诗人写到水。“我从泉边取水回来”,又一个取自日常的意象。时光流逝如流水,无疑,水是被拿来象征光阴消逝最常见的意象。可为什么是 “泉水”,而非“河水”或“海水”?这里有什么讲究吗?恐怕是有的。泉水,源泉,源头。这个源头之所在,将在诗的第二节被呈现出来。正如 “晚上”的第二层意思,也要联系到下文,才令人明了。
如果水代表时光的流逝,那么,“取水”则是要去时光的永恒流逝间断然舀取那么一勺,从虚无中抢点具体的东西。是什么?当然是值得反复怀念的事物,像鸟叫一样给人美好感觉的事物。看似缥缈抽象,其实颇为具体。因我们时时能感觉到它,感觉到它递来的温暖,以及它赋予我们的抵抗艰难人世的力量。不消说,很大程度上,我们的存在感与它有关。
取完泉水,在站住并展开 “怀念”之前,还要走过一片 “满是石头的牧场”。我有理由认为,这片满是石头的牧场只是沃伦面对眼前景物,随手写出。一种过渡中的描述。然我更有理由相信,这位美国诗人这样写,别有深意。石头多,何尝不是对应行路之难?到处磕磕绊绊,所遇皆是石头般冷而坚硬的人事。名曰“牧场”,实则暗喻人生。是啊,一个人要完整度过一生是多么艰难。虽然难,还必须挺住,必须 “走过去”,并且不忘初衷,将此平凡险困的一辈子视为牧场。放牧何物?我想,各人有各人的羊群或马群,各人有各人的坚持和追求。必须走过去,活下来。也只有走过以后,任何曾经的厄运、糟糕经历,才成为某种宝贵经验,有生之年在我们记忆里留下深刻印痕。而我们的记忆,通常只对有痕迹的东西有效果,截留也便有了标靶。
到这里,我们不妨停下来想想,那只鸟的叫声所隐喻的,除了美好事物,是不是还有这许多令我们难忘的经验?当一个人活到一定程度,终令他沉默安静的,要么是极端的美好,要么是在磨难之后。在此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住了。一种 “静”被语言适时呈现到位。人:我。正在流逝的时空:头上的天空。被截留的时空:水桶里的天空。三者同时凝固于一个刹那。这一刹那间,生命的真相终得以澄清了吗?这一刹那间,往昔与当下与未来的界限被打通了,生与死的界限消失了,时空完全敞开。
平静且徐缓的叙述中,诗人的语言的魔术棒将指向何处?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谢世,”第二节一开始,情境突变,诗人的笔触猛然剥开了封存于记忆里层的时空,迳直来到那些,阔别已久的人和死去的人之间。这些人,必是时光流逝、世事沧桑间与 “我”有过交集的人。不消说,这些人,肯定参与并见证过 “我”曾经的 “存在感”。而且,我有百分百的把握,这些人,是在历经坎坷或困顿时赐予 “我”温暖及美好感觉的人。而 “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正是通过他们构建起来的。
多好啊,虽远隔千山万水,甚至隔着阴阳两界,他们仿佛没有走远,没有死去,仍活在我们的身体里。每读到这里,我便会忆及我的外祖母、祖母、外祖父,还有我的父亲。忆及他们已显模糊的脸孔,他们的笑容,和他们灵便或迟缓的动作。有时,我甚至觉得,随岁月的推进,我的脸相将越长越像他们,而我每日的动作,有相当一部分是在因袭他们的动作。没错,他们是 “我”的源头。经由他们,我们的精神方得到指引,有了归宿。那么现在,我算是以我的经验解释了为何是 “泉边”,而非“河边”或 “海边”。而 “晚上”的第二层意思,联系此处所写,当然是 “死亡”。
如今,就我个人而言 (我想,不出意外的话,许多人都这么认为),死亡相比活着的艰辛,不算可怕。它是我们获得永恒宁静的地方。然而既然活在当下,便没理由不好好活着:这也正是我从沃伦此诗读到的信息。
“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远方?难道不是当下?的确,我的思绪长时间在 “远方”这个词面上打转。可靠的解释当然是,沃伦写作此诗时,身在异乡。不过,既然诗是一种隐喻,我何尝不能有另一种读法?相对于阔别已久的人,相对于死去的亲人,这里有地理和时间上的远。而相对于他们曾经给予我的美好事物,这个 “远方”同样成立。
因其远,才有怀念嘛。另外,这个 “远方”是否也相对于 “我”最终的 “死亡”而言呢?误读也罢,偏解也罢,我很愿意这么去理解。一个直面时间消逝的人,既能看到人世的虚无,也能时时听到鸟鸣,感受世间的美好。这样,他才能肯定 “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而是鸟鸣时的那种宁静。”看清自身的处境,内心终得以安宁。这种安宁,与鸟鸣时的宁静何其相似。这种安宁,当然,必建立在如鸟鸣般美好的事物之上。
三
一首诗能铭刻于我们记忆中的理由之一,我觉得,在于它截留时间的有效性。诚如沃伦此诗所言,语言是水桶,成功地将逝水取回并留住。我初读此诗,便被字里行间循环流动着的消逝感扣押在那,仿佛卡住了。也要感谢译者赵毅衡先生,传神地译出了沃伦平缓又苍茫的语调。有时,一首诗的成败,正在于它独特的语调啊。
我读此诗,还有一种感觉,整篇文字宛如一面镜子,可照见每个阅读者自身。每个人的生命经验,差别感和存在感,以及恐惧后的宁静。对词语的日常化处理,体现着诗人的功力,同样说明诗人的发现能力。因为人世所有变故均深藏于日常之内,每时每刻,与我们息息相关。诗人的任务,不是发明,而是去发现。发现其中的偶然和必然;发现维系我们精神的东西,借用最合适的日常物表达;发现能呈现最佳效果的词。既懂得拆散,也知道整合。弗罗斯特曾说:“诗的材料,应该在经验上平凡,但在文学上非凡。”这就对了。让我们看看 《世事沧桑话鸣鸟》所取的材料,可以说,每一个词均来自日常,没一个词显得艰涩、突兀,也没一行句子故作高深、令人费解。当它们组合到一块儿,立刻产生化学反应,神奇起来。
至少,我在诗中体验到的虚无,和某种被减慢的生存的速度,与我自身的许多经验是吻合的。与其说是词语和句子抓住了我,倒不如说,是文字背后的某种普遍性,捉住了我。虽然沃伦在整首诗内都没有明说,只用了象征手法。这就够了。我愿意在词句的空白处久久沉思,仿佛在前一句鸟鸣与后一句鸟鸣之间的寂静里,感受那些已然消逝之物和终将消逝之物。
他们。你,我。这世界的枯荣转换,和生生不息……
责任编辑/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