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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房子

2015-11-17熊筱枫

红岩 2015年1期
关键词:房子妈妈孩子

熊筱枫

李吉祥

“吉祥,又去捡白果?”我没有回答游秀,只管拉着她的手到离家500米远的花漫庭公园。那里的银杏树下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老人身影。

这些天银杏树的果子熟透了,开始落下。去年捡果子的人就零星几个,今年突然增加到几十个,分散在公园内的银杏树下。公园的管理人员采取很多措施,依然没有对这些精力旺盛的老人们起到实质性的阻碍作用。就像当初这些树自由遍布这个城市一样

捡果子的老人络绎不绝。老游有点扭扭捏捏,被我瞪了几眼。她最近太依赖我,我的眼神她都觉得是根绳,可以拉着不放。

银杏果去掉皮就是老百姓煲汤的好东西,我们叫它白果。这年头什么都能买到,但买什么都胆战心惊的,这样亲手捡到的白果就成为不可低估的好东西了,放心。活到这把岁数,我和老游却越来越觉得咋就心里不放心了呢?

“小秀,今晚老哥给你熬白果粥。加点鱼肉?”我故意刺激老游说话,她跟我出门到现在已经半个时辰只说过一句话,就知道抓着我的眼神。

“臭老头,我吃素。每天都要我提醒?你以为你是个孩子!”老游脸上泛起红晕,只要一生气,她还是像个小女生,嘴巴嘟成圆形,看着老可爱。

这里来捡果子的老人身板都很灵活,眼疾手快,一个转身闪过就把草丛中的白果捡到手。老游和她们比起来非常斯文,一颗一颗慢慢捡起,仿佛她的寻找就是一个优美的过程。她害怕伤着草,轻轻挪动脚板,轻轻抚开草茎,看似没有她们那样的激情,但她每捡到一颗会放在手心躺一会儿,然后双手掌心相对,捂一捂才放进我们事先准备的小布袋里。

那些和她同样老的女人一个下午能捡到满满小布袋白果,而老游最多能捡到五六十颗,但我很满足她的成绩。有几回我忍不住蹲下静静看着她捡果子的过程,那时我眼前布满温柔清亮的光,生活有她就足够了。

“李吉祥!来呢?”

又撞到老胡。他以前和我在一个车间里呆过三年,他是一个话痨,老了也没见减掉一点废话。老游最讨厌碰见他,我看见老游在细致地寻找下一颗果子,急忙拉着老胡到另一棵树下去,故意给他使眼色,示意那棵树下的果子更多。

他一看见我就有说废话的冲动。这时我会联想到自己的不幸。

“李吉祥,听说你家二公子会被判十年。天,又是一个十年!等他出来你都八十好几了吧?他也是,好好的工作就这样除脱掉。他是跟错人,干他们这行当,跟人是关键。”他光秃秃的脑门已经没有多少油亮,暗沉沉地突兀在那张只有一层肉皮子的脸上。老男人的脸能挂住的只有一份岁月的沧桑和无奈,而老胡则多挂上几丝幸灾乐祸的隐情,那是专门替我准备的。

“听说你家老游患上孤独症?退休办的那些人都说老游是个好人,一定是因为两个儿子的事情而把自己封闭起来。老李子,好好开导她一下,当妈的心不比当爹的心这么能挺住。”说着老胡情不自禁地用他那干枯的老手在脸上拂动几下,充满同情的泪在那张没有肉的脸皮上爬行。

我感到恶心。我心里很清楚,曾经来自他们同样的羡慕之词,如今演变成同情之词。我却恨不起来,除了一晃而过的恶心感,我立刻就能心平气和,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以简单对复杂,面对我和老游的日子。

我只剩下老游和三套房子。我们最后选择住在厂区那套老房子里过老。那两套房子是两个儿子以我们的名义买下的。

大儿子一家十几年前就散伙,因为他参与什么基金会的运作。那是他当时的工作呀,可谁能保佑他不受到牵连呢?必须有人接受宣判时,像我们这种没有背景靠山的家庭养育出的孩子就得派上用场。

大儿子那时太年轻,前途很亮也很险。他在政府工作,我做梦都没想到他和经济扯上关系。他派去做运作基金会的工作,那是怎样的工作?老夫以为只要是工作,都安全。那场基金会风暴最后夺走大儿子的前程,撕碎他才建立五年的小家。大儿媳带上他们三岁的女儿改嫁,让我们看清楚现代爱情多么脆弱,又多么果断。

大儿子因为那场风暴被判刑十年。他没有告诉我蹲监狱的理由,我见到他的时候,他一脸冷静地说,老爸,相信我。十年后你的儿子依旧是条好汉。记得提醒二弟,他也在政府部门工作,为人做事要慎重。

当时我在大儿子眼睛里没有看见过多的沮丧,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坚强不屈?变得令我陌生?他似乎觉得蹲监狱只是一段人生的经历,他的好日子不会离弃他。他还说,别在意媳妇孙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一回家就和老游商量,去劝导老二改职业。老游抱着我的肩头整整哭了一个晚上,她一辈子虽然只做过小学教师,看见自己的儿子们出息了,但她心里边仍然保持着传统而卑微的秉性。她怎么能够承受这些!儿子们的生活轨迹看似和我们不相干,实质我们的心血都铺在他们的轨迹上从未放弃。

老二当然不会听从我们的劝导。他说,哥是他的命。好不容易考的公务员,哪能放弃。我会好好工作,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我热爱这份工作。

我能说什么呢?一条路上摔跤的人,不是路的原因,而是人自己。同一条路,我宁愿相信机率,不会总摔倒我家的孩子。

大儿子入狱前一年,以我和老伴的名字给我们购置了一套商品房。当时那算是大东西,八万元一套房子,二楼,那时的商品房多数没有电梯。位置很好,在步行街中段。三室一厅,轻度装修。我和老游进去住了三年,觉得白天有点吵,后来还是决意搬回厂区的老房子里住。那房子就一直空着,老二说,等它空着,租给人家麻烦。他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哪有功夫替我们去操心出租房子的事儿。他说,咱家不缺那几个钱。

那房子一空就显旧了。我和老游偶尔去看看,也不愿意多去,因为一进去就想起大儿子在监狱的事情。

厂区家属院已经开始出现闲话。他们是被我家老二的气场压住,才不至于散播太快。老游悄悄告诉我,“吉祥,他们说老大捞到一笔大钱,蹲蹲监狱也划算。我家老大真的有一大笔来历不明的钱?那些嘴都在传,说老大又不是核心人物,替人顶罪一定有很大的补偿。老大有这么复杂吗?”

我搂着老游,轻抚她日渐单薄的后背,她一直很清秀。我对着她的耳朵轻语,“小秀呀,有些事情说的人多并一定是真实。我们得相信自己的孩子。”

十年后大儿子出狱,第十天他就去闯深圳了。他简短地丢下几句话,“我去那边开辟我的事业。以后你们来那边过冬,那边的冬天不冷。妈一定不会再担心长冻疮了。”他的表情在监狱里塑造得更加完美,因为我们的老眼无法辨别任何动向,关于他的前途他的未来,似乎他已经完全和她老妈的子宫脱离干系,从此他就是他,我们就是我们。

大儿子走后很少回来,他一直都说忙。每年会寄一笔钱和一些海鲜,那些都不是我们需要的。老游第一百次在电话里祈求儿子回来没有得到兑现时,她彻底失望,不再要求大儿子的远道而归。团圆的遗憾就这样盘旋在老游的头顶上。

二儿子比我们想象的要争气。他三十三岁就是正处级。当时我们不是很懂,只是觉得他是一个小小的官而已。当左邻右舍用羡慕而讨好的表情笑对我们老俩口时,我们才认为自家的老二做的官也许有点质量。

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老大的教训是我们心头上不可启齿的疼痛,我们在暮年的光景中,唯一的心愿便是全家人的平安健康幸福美满。老百姓的日子在和平年代图的就是平安清静。

我和老游越来越低调和沉默。我时常牵着她的手在江边漫步,在周边的山坡上去吹风看日落。只是老游比我心思缜密,她开始信佛。我没有妨碍她,一个人有信仰也是好事。她开始吃素,一个老人在如今物质过于充裕的年代吃素也许更利于长寿,我不反对。她开始谨小慎微,我有点担心,活到七十多也不容易,何必为自己无法控制的未知心惊胆战,紧张度日呢?这一点我不赞成,所以我一直开导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两把老骨头能精精神神过完一辈子就是造化。老游每次都点头,但心头上的重一点没见减少。这是我对她的担忧。

今天捡到的白果不多,因为老胡纠缠我。我担心他去扰乱老游,就一个人把他的废话收购了。老游倒出布袋里的果子时,整个人光鲜起来。她今天下午虽然慢慢捡着,却比往常多十几颗。我在她的额头上亲亲,她的小脸竟然羞红。她活得更像一个孩子,我的孩子。

粥熬着,我们盘腿坐在电视前。有时,老屋子和我们融合在一起,这套不足70平米的老房子,是单位的福利房,后来花几千元买下产权。看着哪里都旧迹斑斑,和我们一样老态,但它贴心,住在里边暖暖的,仿佛我们的洞穴。

“看看区新闻。”老游盯着屏幕上五光十色的广告,突然建议。

我的心轻微颤动一下,立即给她换到区新闻台。那曾经是我们老俩口关注的节目,每晚七点半区新闻节目开始,我们的眼睛就搁在里边了。因为那里边时不时会有我家二娃的身影出现。老二好像比较走红,上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那些日子老游的脸红扑扑光亮亮,脸上的皱纹都在轻歌曼舞,她被儿子的光彩包围,有点喜形于色。我心里也乐,毕竟二娃子比老大沉稳,这条道应该走得比老大踏实。

工作本来是一个简单的事儿,像我当年在工厂车间里造子弹,我只是做子弹的一个工序,操作机器给子弹外壳上漆。我认认真真做了几十年,和老游当小学老师一样默默无闻,干到退休,不觉得哪里闹得慌,平平稳稳就把日子过到晚年。

老游没有异样,她看着电视上的新闻,心里想着什么我清楚。我偷偷关注她的动静,今天她的脸一直保持着天然的平静,她还是不想多说话,把自己牢牢关着,只听我的唠叨。

“区新闻还是好看,离我们更近。当初二娃老在上边露脸,如今这里边依旧热闹,看来这世上缺谁都不碍事。但我们缺不起,二娃他受苦呢。”说完她又清泪满面。

“不准看这个。眼不见心不烦。”我想换台。

“我得锻炼下我的神经。我看,不掉泪了。”说着果真用雪白的手帕去擦拭眼泪,做出勇敢的样子。她把背挺得直直的,像一个犯错的小学生,拿出决心改过自新的态度。

我心痛。摸着她的手,白果的浆液把她的手指染上棕黄色。我能对她说的话都说得烂熟,而今我更多的只有抚摸她,给她传递老伴的能量。

我依偎着她一起看新闻。

好些日子没有看区新闻,这个区似乎和我们作对,我们的两个孩子都在这个区失去自我,我能恨什么?错在自家的孩子没管理好自己,我不敢说活该。

新闻之一:云满庭社区有个勤劳的农村妇女形象,只要不下雨她一定出现在小区的各个角落,成为专业游动擦皮鞋的女人。她的名字叫曹又珍。她十年间收留了一个流浪老人和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如今靠她擦皮鞋和丈夫做搬家工作的收入过日子。原本他们想在城市里买一套旧的二手房,后来因为家庭成员的增加,他们只能把所有的积蓄用作生活开支。一家四口靠租最廉价的房子过日子。像他们这样特殊的家庭需要社区的关注,这是一家已在这个社区居住达八年的外来户。

听起来很近,他们就在我住家的南边,我们是一个大社区的。云满庭是一个离我们厂区最近的商品房小区,在那里二儿子为我们购置了第二套商品房,我们一次都没有住过。当我拿着这套房恳请老二的媳妇和儿子留下时,她们却说,顺其自然,我们得过好我们的生活,这是你们儿子送给你们养老的房子,我们不需要。她冷得像腊月里的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在割,凉进骨头里了。难道真是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吗?倘若我有个三长两短,我的老游一定会和我一道的。

这些新闻正如天上下的雨,淋漓一场湿湿地面而已,转眼就蒸发掉。我偶尔在心里叹息一阵,这个世界这些人,太多的无可奈何。

“云满庭。老头子,我们在那里有套电梯房。”老游如梦初醒,二娃进监狱已经一年多,她把关于他的很多故事都隐藏起来,那套房子也算是和他相关的故事。

我急忙点头,她似乎在试着打开心结。我一高兴碰到遥控板,电视屏幕转换到另一个频道,老游一点不知,只顾在记忆里拉出那套房子的印象。那套我们只去看过十几次的房子,很高,在十六楼,临江,可以一眼看见两座大桥。那次老游站在阳台上紧紧抱住我问,吉祥,你说这吹大风的季节会不会把我从这屋子里吸出去呀?我说,不会,因为我们不会住这里,你不要操这份心。老游单薄的身子骨透出一份庆幸,她自此不再去那里看江看桥。

这是新闻时分,我换的台是中央十频道,主持人是位非常优雅的女士。她说,我们要更多关注那些孤独症孩子,给他们一个蓝天。

孤独症,老游也疑似患有孤独症。孤独症还有先天的?可惜我看到节目的尾声,它只告诉我,孤独症的病因一直在探索中,每一万个新生儿中会有3个左右的患儿,他们的世界从一出生就和我们隔离,那是一扇无法敲开的大门。社会应该关注这群孩子的成长,关注他们孤独的世界。给予爱给予理解。

我相信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在我们内心深处都有一块孤独的空间。第一次我听到有这种叫做孤独的病,也许是有,老游不是在慢慢朝着那个病发展着吗?

老游还在想着云满庭,想着那个特殊家庭一家四口挤在四十多十平米的黑屋子里过日子的情景,她眼里反射出一抹新生的亮,一时令我疑惑,到底老游在寻思什么?

白果粥已经熬好,我跑进厨房,赶在它还没有糊之前关掉火。

那些果子和银杏树分离。看着银杏树,我和老游相对无语,我知道她在排斥去捡银杏果,这种树这些年已经被赋予了另一层意义,都是人为的。至少看到这些树会想到我家老二。树越长越高大,而且蓬勃,该绿叶时绿叶,该黄落时黄落,一切都在自然中,它们没把什么政治和自己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既来之则安之。银杏树已经适应这个城市的环境和气候,长得像模像样。它们说,你们尽管理论去,我们在哪里都是一个活法。

我家的老二一直是我们的骄傲。住在厂区老房子还算清静,迎来的只不过是街坊邻居的恭维话,他们老冲着我们笑,有点讨好的味道。也有那么几回,老二破例为一两个老邻居家的孩子解决一些升学工作之类的小事,他们更加感恩戴德,对我们两个老家伙一味地奉送笑脸。

事到如今我们并没有收到过大过多的嘲笑,留在这里居住的人不是老人就是实诚的老好人,他们仅仅在街头巷尾过过嘴巴瘾,并不当面讥讽我们。可是老游还是觉得脸上蒙羞,她说干嘛我们就养这么两个孩子?都为了那点点权力那点点利益,这一生都废掉了。不值得。

“小秀,我想到在那两套房子里种植物。那是我们的后花园,花花草草养一大群,以后我们就和它们过日子,每天去和它们亲近。怎么样?”

老游一定会听从我。她和我已经活在一条命上了。

我们开始种植花草的生涯。漫漫人生何时了?新的一天都是来日,来日总会见到初生的太阳。我们开始这样活着,在繁花似锦的城市之中原始地活着。

谢圆喜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我那患有孤独症的姐姐谢圆君已经十岁。三十八岁的妈妈和四十岁的爸爸经过十年定夺,才在一夜间把我从另一个世界召唤来。我是厚积薄发的产物。

父母赋予我的使命就是将来替他们为谢圆君养老送终,解决他们的后顾之忧。谢圆君是我的姐姐,是一个患有孤独症的姐姐,不能陪我玩,不能陪我跑,不能陪我撒谎。她注定绑在我的生命里,和我相生相克一辈子,这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签订的合约。

爸爸和妈妈因为生活的操劳并不能给我多少爱和照顾。我是怎样长到八岁的,天知道。

“圆喜,看姐姐在做什么?”

“圆喜,去帮姐姐收拾床。”

“圆喜,姐姐的碗打碎了,你去清理干净。”

圆喜,圆喜,姐姐,姐姐。这就是我从四岁开始面对的生活。谢圆君,我是不是前辈子欠你的,这辈子被你这么修理。我的童年伴随姐姐的日常生活开始繁忙和杂乱。姐姐根本就是一个废人,除了吃饭,自己和自己玩,别的什么都不会做。六岁那年,我被他们使唤得患上精神分裂症,我疯一般大吼,她是个傻子,你们还当是个宝。我才是正常的孩子,却要被你们当作牛马来用。其实他们只是不停地让我帮助姐姐,大人们也做着很多事情,我总看见他们的忙碌与疲惫,但我扛不住了,我的肩头还这么幼嫩,我就像个大哥哥一样照料谢圆君。我的命是他们给的,可我的生活得自己做主。

我不是谢圆君的奴隶。六岁的我能够如此成熟反抗有点让他们吃惊。妈妈第一次抱住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场,似乎她平日里没有哭的时机或者理由,她每天准备一些杂货等到下午四点钟出去摆夜市,那个星光市场是妈妈下岗后的收容地,她在那个与农贸市场毗邻的地方叫卖生活,我们吃的喝的用的来源于那里。在一盏白花花的灯下,妈妈要叫卖到夜里十点才回家。在我的记忆里,她很少歇工,她说歇一天至少损失二十元。就是说至少妈妈一晚能有二十元的利润。

我六岁的肩头成为妈妈痛哭的岸。有时我在想,是不是老天疏忽,把我和谢圆君来到这个世界的顺序给弄错了?

爸爸总是不慌不忙。他脸上挂着的满意是因为他在一家生产子弹的兵工厂干着非常荣耀的工作,专门试验子弹,他打出的子弹多得令他自豪,他是小有名气的神枪手。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妈妈埋怨他,既然厂子里就他一个试验子弹的枪手,干嘛不器重呢?从爸爸的收入可以看出,他被他的领导当枪使唤了。这是妈妈时常挂在嘴边的话,却没能刺激爸爸的神经,他的日子就是不断地射击,每个月拿回家的也只有一千五百元。

我们还住在厂里最老的房子里,还是缴纳房费的房子。我看见周围邻居几乎全部搬走,空着的房子也不退还给单位,他们做主租出去,于是我的邻居几乎变成来城市打工的农村人。他们同时带进楼道里的还有来自农村的习性,楼道上从此开始堆积不明来历的杂物,每到气温攀高时,整栋旧楼就散发出不明不白的异味。从此城市给予我的不是洁净繁华,而是肮脏破旧。

六岁的我在那次咆哮以后,不再爆发怨恨。我的命就来自泥土,我必须报答大地,妈妈就是我的大地。她把哭得红肿的眼睛用冷水毛巾敷敷就钻进厨房为我们一家人弄晚饭。每顿吃晚饭时都没有她的身影,那时她已经在星光市场里忙碌吆喝了。

我的世界开始沉默,和姐姐之间没有交流。我为她做着许多事情,从她起床的第一件事情我都了如指掌。妈妈说,等我上学后就能少给姐姐做事了。可是姐姐的那些事又该落在妈妈的身上。有时我想表达自己的心愿,我不上学,我不离开姐姐。但是我也极其想离开谢圆君,她让我烦,让我失去自我。

“吃饭。”

“撒尿。”

“开水。”

“糖。”

……这就是谢圆君的语言结构,直接到只剩目标词。她的要求很少。她总在自己的世界里快乐。一根绳子或者一个纸盒子就能打发她大半天的时光。她就是一个傻子,孤独症只是一个缓冲的词汇。我更相信姐姐就是一个傻子。直到姐姐突然喜欢画画那天,我才知道孤独症的确存在,谢圆君也许是个天才。

爸爸说,“君君眼里有个神奇的世界。我信奉神奇,就像子弹从我的枪口里射出去我就能感知它的质地,那是来自心灵深处的感应。”

我没有时间崇拜爸爸和他的射击水平。我更关心妈妈疲惫的身体和日渐憔悴的面容。妈妈那个小厂已经在这个世上销声匿迹,她干着城市人最低微的活儿,星光市场是个下岗职工群聚的场所,他们为生存在熬更守夜,站在没有遮挡的摊位上,经历生活的风风雨雨。

我过早成熟,那不是悲哀,是神奇。

我脑子里总是在构思如何能够找到钱,让家里人松一口气。

没有选择余地,我就在不缴纳赞助费的学校读书。那是一所老牌学校,却失去昔日的光芒,在这里读书的学生不是下岗职工的子女就是农村打工一族的子女。在离学校不到三百米的热土上有所人民小学,它是一个大型楼盘引进的学校,购买商品房业主的孩子可以入读,他们缴纳一半的赞助费也得花近三万元。也有全额缴纳赞助费的非业主,那得花近六万元。我要去读那里,家里就得拿出六万元。天文数字,非得把我老妈的命要去。

我想都不敢想,学校对于我并不重要,我幼小的心灵长满茧,谢圆君需要钱,不然她难以生存。要是有钱就能请一个阿姨照顾她,要是有钱就能送她进专门的学校。那些专门的学校都是私立的,妈妈说一个月要两千余元。天文数字,那几乎是我们一家人一个月的全部开支。

我知道我这一生会被金钱腐蚀,我从根部腐烂,对于金钱的渴望达到赤裸裸的地步。

梦里,我住进一个大房子里。我有单独的房间,姐姐在我隔壁,一有动静我就飞跑到她跟前。她喜欢扔东西,我家的很多东西都被她扔到窗外去过,然后由我把它们找回来。那是我最苦闷的差事。我梦里那个房子在空中,高高的,我祈求姐姐别再扔东西,再找回来就是一个大难题了。

醒来,是梦。我的舌头上还停留着梦里的甜美。

一大早姐姐又把她的拖鞋扔出去。我从三楼跑下去寻找。那些杂草丛生的地方越来越脏乱,一股股恶心的味道直逼我的鼻腔。我认识避孕套就是在这里,认识死老鼠也是在这里,我发誓最后一次来帮姐姐捡东西了。我提着那只半新不旧的红色拖鞋上楼,楼道竟然有柴火的味道,又有人家在烧柴。这哪里是城市,简直就是乡下,却分明又是城市的格局,像鸟笼一样的房子,蓝天被林立的高楼刺伤,总是灰蒙蒙一张脸,生气了。

第一次我把谢圆君揍了。我让她伸出手来,用晾衣架子边打边教训,警告她不要再扔东西到楼下。我威胁她,让她加深印象,知道那种行为的错误。也是第一次我的爸爸妈妈没有干涉我,他们觉得我该担当负责姐姐一切的职责。

在上学的路上,我泪流满面。那是比痛更令人难忘的生活片段。

他们不该让我来。可如今我也不能去。每天我得赶到四点半前回家接替妈妈。爸爸永远准时下班,他回到家已经是六点半左右。他下班的准就像他号称自己是百步穿杨,那么准。

一个小男孩不崇拜他的父亲,那是奇迹。我就是这个奇迹,因为我没有闲时去崇拜他。

洗衣做饭做清洁,我样样都会。老师惊奇地问我,谢圆喜,你是不是你家捡来的孩子,这么能干这么懂事,简直就是小身体大人心。

为此我结交了一个朋友,他是我们班里成绩最好的男生,他才是捡来的孩子,他的家庭更加奇特,那是我认识他后才知道的。他的名字也怪怪的,程鱼鱼。

程鱼鱼不知道从哪里弄到几只有红色触须的大蚂蚁。一个瓶塞有孔的玻璃罐子,那些大蚂蚁慌张的神情布满在透明的玻璃壁上,它们颤动着那些奇长的红色触须,四面八方找着出口。出口,它们哪里知道透明不等于自由,没有出口。

我趴在他的课桌边,和众多的同学一起瞪着圆滚滚的眼盯着红须蚂蚁看不够。大家想不明白这只蚂蚁的情况,没有看见过的小东西。

“这种蚂蚁是我家的邻居,几年功夫就长成这般了。”程鱼鱼说话不紧不慢,似乎话里头藏着故事。我们都叫他小神通。

聚在一起的脑袋都在摇晃,他们都在等待程鱼鱼的答案。即使上课铃声越来越近。

“红触须的大蚂蚁,城市里的小动物在变异。我住的地方周围都是一些小馆子,每天有大量的油渣剩菜剩饭。那些蚂蚁们如今是吃得太饱,随便一顿下来就能撑翻。天长日久它们就不用四处觅食,几乎一抬腿就能弄到满嘴的油水。个头大了,触须红了。经过我这几年的观察,它们就是被那些馆子里的食物给篡改得面目全非。罪过罪过,它们祖先该撞死在天堂。”

我没有闲时光去和蚂蚁们对视,它们在改变基因,我一点不知。我的生命注定是为谢圆君来的。红色触须的大个子蚂蚁,它们中有孤独症吗?我眼里的程鱼鱼虽然穿得破旧但非常干净,他大大的脑门上总在闪烁智慧的光。他们说他是捡来的孩子,可那有什么,生命的来源各自有道。

“蚂蚁是吃了人吃剩的东西才这样呀?”

“它们体积小,中毒快。”

“人是不是有一天也会长变,红头发,绿眼睛,花皮肤,三米高的个头。”

“人是高级动物,要让人中毒得面目全非,还是不容易的。”

“程鱼鱼,你说要是外星人来吃到我们吃的东西,会不会变异?”

程鱼鱼平视大家充满疑惑的表情,在他眼里藏着一个未知的世界,他也不知道如何打开它,像流水一样淌出来。他的笑如此稳重,胸有成竹地告诉大家,“道法自然。”

我和同学们都蒙了。上课铃声响起,下一刻我们的思路会被统一,形而上。

我和程鱼鱼做朋友的决心很大。这个学校没有攀比,很容易一个孩子走近另一个孩子。

后来我和程鱼鱼讲到蟑螂。

他说,会飞的蟑螂露出狡猾的笑,它们多出的技能在嘲笑人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后来他给我讲到转基因。他眼角卷起一道忧郁,那是我没有的,似乎那就是大人们说的深刻。我一直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成熟,就像他在我头顶上找到一根白发一样,我有资本宣布自己的早熟,但和鱼鱼一比,我显得多么幼稚。

我开始问,是不是转基因在暗地里捣鬼,潜伏着变异大爆发。

鱼鱼没有吭声。来自他身体内部的辐射已经深深逼进我的体内,我的疑问一天一天增多。谢圆君带给我身体上的疲劳已经不能打垮我,面对鱼鱼,我知道人活着的乐趣,万物都在与我们生生息息,我们的每个细胞都能活跃起来,把生活丰富起来。

程鱼鱼教化了我。

我想我该和程鱼鱼有一段非常不错的共同生活史。很久以后,我们的回忆里不再为物质上的贫困羞愧。

很多时候我都在为谢圆君效力,她的生活离不开我。我在六岁的时候就见到一个女孩子的初潮。圆君的初潮时间偏晚,但在妈妈看来,她的女孩身会带给大家更多的麻烦。

我看妈妈洗着圆君的裤子,水被染红一大片。我不懂,那个娇嫩的身体到底哪里长出了一个伤口,会让那么多的血乘虚而出。我知道也许某一天妈妈不在家,圆君的这种裤子我也会去洗时,我心里无故疼痛,是为了圆君那个隐藏着的伤口还是自己的命。

那是月经,每一个月猩红的血像花朵的谢落,从圆君身体里的伤口里脱落。只有真正面对孤独时,才知道这种病的绝望。

妈妈在星光市场的生意一直不好,她说周围的人很强势,总想压着她的生意。我听她说起旁边摊位的一个叫裘三的女人,可恨可恶。我记住,就像我记住一个污点。

十七岁的圆君和七岁的圆喜,日子会在阳光普照之下过着,没有人注意我的担忧。今天是妈妈在那本日历上打红色记号的日子,妈妈出门前忘记交待倘若圆君那个隐匿的伤口出血时的处理方法。她每天的慌张与繁忙让我接受不到一个匆忙的拥抱,我的身子已经凉得只剩谢圆喜这个清瘦单调的名字。有一天我还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掉泪。

下午六点,谢圆君那个伤口打开阀门,血像溪水一样顺流而下。她就是傻子,我再次证明,虽然我不愿意这样诋毁我们家的基因。她跑进卫生间,弄得一塌糊涂。红色这时看着是脏乱和伤心。我大声叫骂,“天呀,我是奴隶吗?我的出生是个极大的错误。死,又是多么痛的发生。谢圆君你去死吧!”

我把她推到地上,让她和这些血一起死去。

爸爸回家时,我已经成长为悲情诗人。他没有责骂我,和我一起笨手笨脚地帮助谢圆君处理妥当那些女孩子的事情。我很久以来忘记了哭的滋味,满脸的泪水我没有感觉到是哭出来的,就像圆君姐姐身体内的伤口,不明其状,却栩栩如生。

我甩给爸爸一句话,我出去耍!然后我顶着一头的寒风,朝一个方向跑去。

不知不觉我跑到星光市场。我没有出现在妈妈眼前,今晚我一定得做点什么坏事情,心里压抑一股对生命的愤恨。我来到世上到底是自己的错误!谢圆君要走我所有的真实!

星光市场非常嘈杂,人流不断。那些人的脸映在暮色中,亢奋的,萎靡的,紧张的,晦暗的,全部都有些走样。突然我感受到一种虚幻,看见的景象变得模糊,我浮现一条天街,只是那些来往的人群满脸都是闲情和轻松。

冬天越走越深,它会走出来,因为一定有个春天端正在路口迎接它。

我越走越深,深到失去生命的刻度,因为没有尽头。

躲在妈妈看不到我的角度。她正在整理货物,那些纷杂的小商品,像小山一样堆在局限的摊位里。她站的地方只够转身。妈妈脸上总挂着温和不愠的浅笑,看上去平静如湖水,和周围那些脸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敬仰她,我从她的子宫走出来是荣幸。

那个彪悍的中年女人就是妈妈说起过的霸道摊贩裘三。她的个头高大,随着她摆动的身影透出粗俗和张狂。她摊位前聚集着一团人,她正忙着和他们讨价还价。妈妈说过,那女人的货品很多,妈妈有的她就贱卖,妈妈没有的她就抬高价卖。存心就是想挤兑妈妈。

已经有三五个穿着花哨的年轻女人停留在妈妈摊位前,我的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转眼间我发现那个彪悍女人摊位上的灯光特别亮,像个聚光灯。难怪。

我明白今晚即将做到的坏事。我开始在那些杂乱的电线网里寻找属于那个女人的线头。一个瘦小的身影沉没在黑暗中,他想停止一道光源,阻碍一段光明。终于,我理出那条线路,弄断它我只需站上一个大大的垃圾桶上。忽然窜出的一只老鼠把我惊出一身冷汗,我的背凉津津,手心变得湿冷。我必须斩断那条通往彪悍女人的光明之线。

剧情猛然到达高潮。我满耳朵装满一个粗犷女人的叫骂声,还有一团人散去的哗然声。那个女人像掉毛的麻雀,叽叽喳喳嚷着满地找毛,愤怒而狼狈。

我想看看妈妈的脸。她的脸被灯光照射得一半暗一半明,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依然心平气和地和那几个花哨女人在讨价还价,隔壁摊位的变故似乎没有引起她的反应。我激昂的心情一个踉跄滑到失望。我想让妈妈的脸绽放一种近似胜利的笑容。

呆呆浸在夜色中,我又一下子长大几岁。转身离开星光市场时,我看见妈妈摊位前的那盏灯出奇地明亮。

第七天后,我约妈妈在夜里十一点半谈话,在我和谢圆君共同的卧室里。

看着姐姐熟睡的脸,我异常激动。也许圆君才是活在人间天堂的人,那么真实,那么不奢望拥有,她的少正是她的幸福。

我不准备从妈妈脸上发现什么惊奇,虽然我以大于我年龄的口吻和她说话,她依然淡入惯有的情绪。

“妈妈,我想让圆君认识自己的生活,活在独立中。我不想打碎她的孤独,但我想让她在孤独的世界中见到更丰富的美妙。她必须要做到自己照顾自己。”

妈妈点头。她露出的笑容温暖而潮湿。她抚摸着我的头,渐渐低下头,让我得到一个丰厚的礼物,她在我的额头上深深一吻,那里边全是爱。

“还有,我要引导她去画她眼里和心里的世界。”

“你们都是妈妈的好孩子。这辈子我们一起就是我修来的圆满。”

一个下岗妈妈,她心里的重量就是这个家,两个孩子一个男人。我和妈妈都没有哭,因为我们居住的房子只有四十五平米,只够装满油盐柴米,没有泪水的位置。

曹又珍

2001年,我和丈夫程全扛着铺盖卷和两千元钱,带着我们五年前捡到的流浪汉老爹一道来到城市里驻扎。和程全说好,在城市里扎根,无论多么艰难,都要坚持。

我们根本没有准备,在思想上和城市的距离太远。以为只要能吃苦耐劳就能像个人样生存,以为城市到处都能捡到黄金。所有的以为等我们真正到达这里才明白,一切都是恍惚的,没有方向感,没有去路。

和土地打交道久了,离开土地后才知道什么是流浪。五年前老爹被我们在村子的池塘边捡到,他是个失忆的老人,忘记过去,他重新储存的记忆里只有我和程全。他如今又得和我们在城市里流浪。

因为没有生育,留在农村父母的眼皮底下,我们感到羞愧。吃遍天南海北的偏方,还是无法治愈我们的生育障碍。和程全商量以后,我们选择宁愿不生孩子也要在一起过。父母们对我们彻底死心,在他们眼里,无后就是不孝。周围的年轻人一夜间都奔向全国各地的大城市,我们和一群老人和孩子还守候在乡村。程全喜欢种地,喜欢和泥巴打交道,喜欢播种和收获,虽然他曾经做过木匠和石匠,但他更愿意成天与泥土混在一处。

那年捡到老爹,村里人都说还是把他扔掉,不要管闲事。我们经过一夜的斗争,从思想上接受赡养这位流浪的老人。没有孩子,为一个老人养老送终也是积德。双方父母开始冷战我们,开始责骂我们,想想靠抠泥巴吃饭的人还要去养和自己不相干的老人,全村的人都说我们脑子搭铁了。

村庄突然空幻起来,所有的力气都被城市吸纳。经过五年的反复寻思,我和程全决意走入城市里去,而且一不做二不休,绝不回头。以后我们的生命就放在那里。乡村越来越让我们活得沉重,身体上的累,心里边的别扭,像两块巨石压在我们头上。我们各自的兄弟姐妹都去城市里风光了,父母们嘲笑我们的无能,说守着一块黄泥巴过一辈子,简直丢他们祖宗八代的脸。

我们是被逼逃离土地的,来到城市以后,心里的石头悬得更高了。这里没有我们落脚的地盘,陌生和窘迫毫不留情地逼近我们。

两千元钱丢进去,就像一根发丝丢进火海里,旋即湮没。

我抱着铺盖卷哭的时候,程全从一个建筑工地上回来。他喜庆的脸带给我安慰,他也许找到一份工作。

“邻村的苏娃子在那个工地,那里差一个搬运建材的工人。我能去。”程全已经是第十天去找工作,终于落实。我心口的紧得到缓解。老爹也在一边乐呵呵,他也等着我们能够尽快安生下来。

“好多空着的房子。我踮起脚看到都是大房子,好可惜,就这么空着没人住。你说城里人是不是太有钱,买个房子空着,瞅着就心慌。”我第一百次在心里吼着,第一次从嘴里说出来,那些房子像饥饿的孩子,等着被填充。

程全开始出卖体力。廉价的劳动力在我们这种人看来都是昂贵的,每一分钱都得认认真真出一把汗水才能挣到手。

他脱掉半湿的旧外套,用自来水洗脸,他觉得很奢侈。“命,谁让我们的命不好。那些房子就是放烂了也和我们无关。别想那些,还是安安心心挣自己的稀饭钱。你真的准备靠擦皮鞋挣钱?”

我找不到要我干活的地方,我天生体力薄弱,卖力气对于我是苛刻的。我想自由一点,看到程全每天早出晚归,一个月只能休息两天,我就更加肯定擦皮鞋这活儿更适合我。

“我给你做个好看实用的皮鞋箱子。等我哪天休息给你做。”

“不用那么讲究,你休息那天好好睡觉。看你起码瘦掉八斤,眼都窝下去了。”

“到城市里来不是来享福的,好像在拼命。生活横竖一个苦,想想能有个破房子住有口饭吃有个床睡觉心里就无比踏实。”

“擦皮鞋自由。老爹需要人照看,我怕他再走丢。在城市里弄丢会很麻烦。”我瞄着老爹正在狭窄的厨房里帮我们择菜,他嘴角还养着一窝笑容,我感动得想哭。他用最低的标准过日子,他说什么都能忍受。

城市只是一幅画,看在眼里,迷在心里,实际我们双手触摸到的城市是冰凉而坚硬的,我们长满老茧的手也能感到它的尖锐和锋利。

一间带小厨房小厕所的房子,租金每个月伍佰元。三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一块旧布相当于一堵墙,隔着我们和老爹的床。我们不敢嫌弃它,不然就该露宿街头。每次我经过那些富丽堂皇的酒店大厅,我就想溜进去在那种宽大松软的沙发里睡上一觉,我该不该一年都会睁着眼睛兴奋?

第一年我像被丢进迷魂汤里,看什么都眩晕,都遐想。我埋头给人家擦皮鞋时,我的眼睛不敢看他们的脸,直直盯着那双双高级的鞋子,认认真真把它们打理得锃亮,慢慢我就有回头客。我固定在几个小区转悠。

那天我回家房东站在屋外,他说这栋老房子要被拆除,让我们另外去找房子。我心里一片凉,好好的又要搬家,眼看把这个冷冷的房子住暖和。我不愿意折腾。

“小丁,我帮你当钉子户。让我们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我是突发奇想。我听说城市里拆迁当钉子户能够捞到更多的赔偿。

小丁果断地制止我的非分之想,“你想得简单,我是有单位的人,好歹在单位是个小官,你不是让我丢饭碗吗?最迟下个月你们必须搬走。”他就是在宣读圣旨,我们只能接受。

“这么急!找房子也不容易。你还宽限一些日子?”我打心眼是想让他少收点租金,因为按照合同,我们能租到明年年底到期。

他仿佛看出我的小心眼,立刻反应过来,“看着你们一家人也难,最后一个月就只收一半的租金吧。合同上说双方只要在提前一个月通知对方终止合同就不算毁约。”他把话说得句句确凿,也把我的意图满足。

我笑笑表示同意。其实我心里真没底,到哪里去找这样便宜的房子呢?

这是来城市第二年了,和城里人熟络的没有一个。都怪我,装着一颗农村人的心,害怕被城里人瞧不起,就躲着他们。我一直以为我和他们格格不入。

小丁转身时,我看到他瘦削的脸上闪过一丝同情或者怜悯,至少他还算心软。他黑色的皮衣上沾着一些白色的粉尘,这个城市到处飞扬着这些细末,我的呼吸里有。

“你去附近那个厂的家属区看看,那里的房子应该也很便宜。很多房子是厂里的福利房,他们会见钱就租的。”他走出几米远转过头告诉还愣愣钉在那里的我。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城市和我们到底算不算融合了?家,这里没有我们的家,我们是借宿的鸟,随时会被赶走。我茫然笑着,表示对小丁的感激。就一年,我对生活的情绪变得杂乱无章,心中无数。

锁被锈感染,钥匙只能袖手旁观。这就是我的生活状态,我的生活还活着吗?

老爹会在我回家时把晚上做饭的材料整理出来,米和菜都规规矩矩摆在灶台上。他就是一个小孩,没有烦恼和忧愁。他总是说,日子过简单就会过好。只是再简单也得有个谱呀。我不能和他交流心中的苦闷,就让这个老人快活活着吧。

和程全找到房子时离小丁宣布搬出的时间只剩一天。我们没有多少家当,这一年我们勉强填饱肚子,还是一年前从乡下带来的衣物,经过这一年它们更旧了。

房子很老,和老爹的年纪可以一比。两间屋近四十多平米,月租还是五百元。我们觉得非常满意。房东早就不住这里,这是他们在厂里分配的福利房,几乎不要成本,所收的租金是纯收入。二楼,阳台是整个巷道拉通的。对于我们完全是高标准的住宿条件了。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不冷不热的表情里夹杂着城市人的淡漠和麻木,似乎我们这类人对于城市的组成显得有点多余,身份不伦不类的。他们不想和我们过多交涉,把一个银行卡号写给我们,说好半年打一次租金。可以长租,可能第二年要涨价。城里人也精,只和我们签一年合同,第二年可以续签,分明是有想法的。我们真的是寄人篱下。

住在厂区的房子很热闹,慢慢我们知道左邻右舍几乎全是外来户,他们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村,已经在这里安营扎寨好几年,做蔬菜和水果小生意的比较多。

“等有点钱我们也做点小生意。”

“不要想那么远,把眼前过伸展了就好。”

“我擦皮鞋的技术越来越好,很多人都等着我给他们擦呢。”我琢磨出一些小窍门,能让那些皮革更亮更新,逐渐有些回头客就专门候着我给他们擦鞋。我心里燃起希望,人得往高处走。

程全在我憧憬时分总是用沉默来打断我。他比我沉重,他又充满动力,他无比勤劳,不会因为累而叹息。他说每一天都是新的,所以不能辜负。

在我和程全有一万元的积蓄时,我们捡到一个男婴。于是我们做小生意的计划又给泡汤。

那天是冬至,整个城市好像被冻僵,到处生出寒气来。城里人露在外边的皮肤越来越少,都裹得像粽子一样严紧。只有我们这些来自农村的人,在城市里显得格外火,穿得单薄,暴露在寒冷中的皮肤还是那么多。

那个小区外出的人在急剧减少,只有匆忙上班人的身影在穿梭。今天我一共擦了十双鞋子,手也被闲得冰冷。灌进颈子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皮肤,还是该听程全的劝,忘记在脖子上围条毛巾。我嫌毛巾有点现丑,就说不冷,一点不冷。

我冷得差点悲观。想想老爹在家等着我们,他会在我到家时给我倒一杯热腾腾的糖水,我就心暖就有劲。

雨夹雪。天空弥漫着灰色,太阳被一层厚厚的乌云盖住,它一筹莫展。我也是。我还在这样的光景中转悠,多擦一双我就能多收入三元钱。

熟面孔生面孔都不出现,我终于决定回家。收工。我用冻得麻木的手收拾工具箱,这只浅绿色的木箱子,担当着我全部的生活之路。这一生想来不会有多大惊喜了。

为了躲雨夹雪,我绕道走那条偏僻的小路。这条路在天晴的时候经过的人就不多,雨天就更少,但两边茂密的小叶榕可以遮雨。

光线暗淡下来,我加快步伐。在小路的分岔处是通往一个高档小区的大路,我就在那个路口看见一团浅蓝色的包裹。我已经相信城市里不是遍布黄金而是处处陷阱。我直觉那个不明物是团陷阱的引线。

是巧合还是缘分,那团不明物发出婴儿的哭声。它就这样把我吸引过去。

程鱼鱼就这样来到我们家。是上天给的孩子,我、程全和老爹都这么认为。在捡到鱼鱼那时,旁边一滩水里竟然游着一条鱼,我一并带回家。

鱼鱼,意思是在冬至那天我捡到两条鱼。程鱼鱼心安理得成为我们的孩子,成为老爹的孙子。那条鱼被我养在买回的一个大玻璃杯里。

养着,都养着吧。也许我和程全的家注定养着和我们不相关的,却又必须相关的命。

鱼鱼来路不明。无所谓。就像当年老爹同样不知是何方真人。只是当时我们家有点积蓄,就在前一晚我和程全还在商量去摆个水果摊,做点小生意,开始步入新里程。

我们宁愿回到原点上也要收养这个孩子和那条鱼。老爹白花花的胡子乐得一颤一颤的,看来他也心领了。岂不是美满,有老有小一家人。当晚我抱着鱼鱼睡觉,从来没有这么惊醒地睡觉,整个晚上我不断醒来,生怕这个孩子给弄坏了。

我是母性大发。为了这个孩子我连续十天没有出去擦皮鞋,我要把他营养好一点。看着他干瘦的小胳膊小腿,我于心不忍,就向邻居探问养婴儿的窍门。他们知道我们家捡到孩子,也不好奇也不热心,就那么寻常地过着他们忙碌的日子,有点好心的当妈的女人开始传授给我技巧。其实养孩子最重要、最多的是爱和累。

鱼鱼很好带。两个月后我就能背着他去四处游走,擦皮鞋的生意没有大起色,突然四周多出好多位中年妇女,成为我的竞争者。

那晚,我从兜里摸出三十六元钱,眼圈一下子红了。我知道这些天老爹输液在花钱,租金又要缴纳,鱼鱼需要买牛奶,程全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拿到全额工资。所有的压力已经指向我们仅有的积蓄。

“虽然打消不做小生意的念头,但不到万不得已也不能用那笔钱。”我已经把眼泪吞下去,眼角的湿润并没有引诱出我的泪水。

“来日方长,眼前该用就用。我们还能挣的。又珍,不要太苦自己。你早就该买瓶润肤霜擦擦,别舍不得那点钱。”

老爹昨天就嚷着不输液了,他说那些水输进去心里凉呀。

我望着他们,三个男人,我的泪水哗然决堤。我低下头,看着鱼鱼日渐红润的小脸蛋,我就要挺。我咬咬牙就过了。

“好吧,明天我去取一千元把眼前应对过去。钱是为人服务的。”

老爹又在大声说,“我全身都好了,不准给我往血管里灌水。要是你们不听我的话,我就……”他一时找不出惩罚我们的方法,他布满皱纹的脸闪动着童真的光,我确信他是全身都健康了。

程鱼鱼很争气地生长,果真像条鱼儿,游呀游就长大。在他的身体上找不出破绽他是捡来的孩子,他似乎每寸肌肤每块骨头都和我们有关。我在他六岁时还是把事实告诉了他。

“鱼鱼,你是妈妈在路边捡到的。那时还有一条鱼在你旁边。所以你叫鱼鱼。”

他溜圆漆黑的眼睛一眨一眨,那是快乐的象征,他没有我预料中的惊讶。他问我,“那条鱼呢?”

我定定神,才努力想起那条鱼,“在你半岁的时候给熬汤喝了。”

“那我身体里还有一条鱼!”他这时显露出天真的表情,仿佛那条被他喝进去的鱼儿正在他的身体里游动。他蹦得老高,想把那条鱼震动出来。

“爷爷说,他也是你们捡到的人。他说,只记得你们是最亲的人。”

我直觉老爹老早就把鱼鱼的来历用极其戏剧化的方式讲给他听了。我没有怨尤,总是好事,这样孩子也能安心接受,他不认为自己的出生是个错误就好。

“我喜欢爸爸妈妈爷爷。我们最好。”鱼鱼抱着我的脖子猛烈亲吻。他比周围的孩子都机灵,这是大家公认的。他喜欢看书看报,抓到手的书报就是他猎取的精神粮食,六岁他读一年级,却能读很多的字。在我们眼里,鱼鱼已经是个文化人。

我打电话告诉留守在农村的父母,说我们有孩子了。他们第一反应就是,肯定是捡的孩子。我说是。他们就对着电话骂我,说我们是头脑像猪一样蠢的人。我默然,有老人有孩子的家就是圆满的。我不再和他们理论,道理不说的时候最大。

八岁的鱼鱼会在一些节日期间到南滨路上卖花,他学会挣钱。他学会的东西很多,那是我和程全永远弄不明白的知识,我无比幸运又无限幸福。老爹的身子骨在城市里变得虚弱起来,但他坚持给自己找乐子,总能熬过一场场小病。

就这样过着吧。我对自己说。

空房子

农历七月七,李吉祥拉着游秀的手慢慢走在南滨路上。这是他们连续两年的七月七如此手挽手走在暮色中,江边的风凉沁沁的。游秀微微打个冷战,她最近心情晴朗起来,两套空房子里种植的花草长势很好,他们付出的心血没有浪费。她说,好像身体里又充实了,有生命装进去,那些花花草草像她的孩子,装进她日渐衰退的躯壳里,她似乎感受到新生。生命不能空,房子也不能空。

三天前他们老俩口决定一件事情,把那两套空着的房子让给最需要它们的人家。李吉祥首先想到那个被新闻报道过的擦皮鞋的妇女,她心慈仁善,能无私收养流浪老头和被遗弃婴儿,就是菩萨再现。她应该得到护佑。

第二家人选他们还在寻觅中。老俩口没有声张,他们要自己办妥这件事情,不对外吹风。游秀为此精神饱满,热情激昂。她找到活着的支撑点,慢慢在淡化两个儿子留在她心口上的伤痛。

“我整天空落落的,原来是它们空着。房子空着人心慌。老头子,赶快找到人家,让房子实在起来。”

“我也想。最需要的才是最好的结果。曹又珍选定,另一个我们也要慎重。什么都讲个缘分,该来的终归会来。”

江边的风有些单纯,仿佛从水里长出来还没来得及见世面,直直吹在人的脸上,有些莽撞。游秀把注意力从昏黄的水面上移开,她想到几十年前这江边的倒影和如今的倒影竟然有这么大的差别,她无法判断哪个时候的更好更美。

“老头子,瞅见那个卖花的小男娃了吗?去年也见到他在卖,我们没有买,他还笑嘻嘻地祝福我们健康长寿呢!看他长高了一点,还是那么瘦。”她不禁把老头子的手抓紧,似乎在强调那个孩子的好。

“小秀,今晚我给你买一朵玫瑰。”李吉祥眼光发亮,他想弥补去年的遗憾,那个孩子他也记得。看着那个孩子也是城里的,他立即想到城市里的孩子也有生活在困苦中的。

谢圆喜和程鱼鱼约好今年七夕还到南滨路卖玫瑰。中国的情人节对于他们只是一个商机,能挣到几块或者几十块钱,他们商量好去吃一回麦当劳,然后买书。他们各自都在心里列出一个书单,说好可以交换。

“鱼鱼,你在这边的餐馆卖,我去对边人行道上卖。”

“不,圆喜,今年你在这边。这边买花的人多得多。我去那边吧。老让你吃亏。”

在圆喜心中,鱼鱼的日子比他还困难,他想到把更多挣钱的机会让给他。他已经穿过斑马线朝着对边的人行步道跑去。程鱼鱼舞在空中的手拿着一朵绯红的玫瑰,像一朵火花在闪烁。他想劝阻圆喜,可是圆喜的脚真快。

今夜有星光,月亮也时隐时现,是个晴空。

散步的人比平日里多一半,但几乎都是饭后闲步的人,三三两两看似无忧无虑。圆喜抱在怀里的红色玫瑰已经染上他的体温,七点半了,他还没有卖出去一支。

李吉祥和游秀等着谢圆喜的靠近,他们坐在一个花台边沿,一直注视着这个孩子。

“爷爷婆婆,健康长寿,幸福美满。”圆喜已经不记得他们。他知道老人们一般不会买花的,但他觉得送祝福也是应该的。他转身正要离开,游秀一伸手把圆喜的左手拉到。

“孩子,我们买花!”

“今年我要给小秀买玫瑰。去年没买,她都和我生气了。“李吉祥冲着游秀扮鬼脸,他往兜里掏出二十元递给圆喜。

“爷爷真浪漫。二十元两朵。是买一朵还是两朵?”

“抠老头,买十朵不好吗?”游秀没有松手,拉着圆喜细弱的手腕,她突然觉得有股暖流在血液里来回涌动。圆喜粉红的脸蛋上淌着细细的汗,他就是几十年前的大娃子和二娃子呀!游秀神情激动,她要李吉祥买十朵玫瑰花。

李吉祥掏出一百元给圆喜。圆喜愣在那里不敢接手。他到这里卖花一年不超过十回,但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大手买花的人。他有些不知所措。

“孩子,拿着。用劳动换来的。想想哪个城市里的孩子这个时候会跑到江边来卖花?他们泡在家里海吃海玩,看你一定是好孩子,知道给家里人分担。”游秀接过钱,塞进圆喜胸前挂着的小布袋里。

“可是。其实买一朵就算爷爷对婆婆的爱了。”圆喜打心底觉得他们太冒失。本来两元一朵的玫瑰就够赚了。

“今晚的玫瑰不一样,多买多福。”李吉祥替圆喜解围,他更喜欢这个纯净的孩子。

圆喜一下子就把今晚的计划实现。他已经赚到八十元,他这么容易就实现梦想,他像接受到生活给予的礼物。当他把十朵红色娇艳的玫瑰送到李吉祥手里时,他的眼眶忽然湿润。

“给我们讲讲你吧!孩子,你的家,你的亲人。”游秀捧着老头子送给她的玫瑰,脸上绽放着年轻时的妩媚,她低头嗅嗅那些花瓣儿,整个人青春焕发起来。李吉祥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他拉着圆喜坐在他身边,他想到一种可能,这个孩子的家安顿进那套空房子里去。

“我有个患孤独症的姐姐。我要是不来,他们的负担就轻许多。想想姐姐是成全我来到这个世上才得那种稀奇古怪的病,所以我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我也要教她做好自己的事情。” 圆喜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说出自己的家和家人,他直觉里他们就是自己的爷爷和婆婆,有种天然的融合。

李吉祥一听到孤独症三个字,他的决意就下定了。游秀也心领神会地对着圆喜微笑,她手中的玫瑰像一团炉心里的火一样旺着,在黑幕拉下时点亮。

李吉祥拉着游秀的手,在七夕的第二天去敲开离他们的家只有一里路远的谢圆喜家。李吉祥在路灯的照射中看到游秀脸上的皱纹正欢快地跳跃,他明白生活的乐趣和意义莫过于看见自己最亲的人平安和快乐。天能够覆盖,地能够承载,而他们能够做什么?他们找到答案。

“老头子,我们还能帮他们缴纳物管费。”

李吉祥点点头,用微笑夸奖老游的细微入至。

当时已经是夜里十点一刻,圆喜说那个时候家里人全都在。李吉祥和游秀迈着轻快的脚步,朝着他们心中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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