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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 裂

2015-11-17何炬学

红岩 2015年1期
关键词:大表哥表哥圈舍

何炬学

我告诉妈妈要回父亲的老家去一趟,妈妈吃惊不小,她在电话中停顿了好久,才叹息一声,轻轻地说,好吧,你可要当心。

我径直从学校出发,坐火车往我记忆中的老家赶。

上车前,我给父亲去了电话,父亲也很吃惊。他以为听错了,再三问,语无伦次的。然后说,让我先去,他马上请公休假,很快赶回来。

第二天天刚放晓,火车一声长鸣,从一个平原中等站驶出来,带着新新旧旧、梦梦醒醒的乘客一头扎进了山区。我被上下车的人弄醒,或许也因为莫名的兴奋,睡不踏实,所以早早地起来,坐在过道边的窗前,看迎面而来的景物一点点地亮起来。绿色、田野、庄稼,花草、树木、山峦和云雾、山脚或山坡上的人家,它们丰盈地闯入眼中来,我应接不暇。

临近中午,我在安子小站下车了。在安子小站一公里外的那个叫香树坝的小山村,就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安子站有一个长不过三十米的站台,站台后面是三开间的一个两层白色建筑物,二楼正中一面墙上,用铝塑板贴有金色“安子火车站”几个大字。火车只放下我和其他十多名乘客,就匆匆地开走了。空旷的田野上秧苗已经长到了膝盖高,玉米和向日葵则高得多。树林包围着田野,也有小块的树林在田野中穿插。辣辣的阳光打下来,重量不小。习习微风送来了清新的空气、繁盛的虫鸣。火车站外,隐隐从一片树林中吐露出安子小镇的一角来。

一个老者头顶白色草帽,手摇一把白色棕编扇子,身穿对襟蓝色长衣长裤,踏着一双半新的解放鞋,安详地站在出站门口。我一脚刚跨出门,他就走上来,一边把扇子摇向我的面前来给我扇凉,一边打着哈哈说,我没认错吧,十年不见,你已经是个大儿子家了啊。

我站定了,朝他笑了笑。他和我记忆中的爷爷没有多大变化。

他拉我的背包,意思是要替我背。从他的手劲来看,他身板很好,但我拒绝了。我们从安子小镇的西侧走过,拐上一条通村公路。路面铺着细碎的石子,两边庄稼的叶子和身姿探出来,路就显得白亮而细长了。远处庄稼深处,时起时落的,传来有人唱山歌的声音。

来到屋边的竹林,我看到了竹子根部堆积的笋壳,少量的笋壳挂在竹竿上,要落不落的。绿得发蓝的一大片荨麻绕着竹林,叶面上的刺坚挺有力。见到笋壳和荨麻,我的脸陡然发热,手臂、脚杆和肚皮仿佛被它们刺痛并发胀开来。

爷爷似乎看到了什么,转到我的另一侧来,似乎要挡住竹林和荨麻。

还记得这些?

我的身体告诉我,爷爷说的所谓这些,它们一直潜藏着,它们深刻地烙进我的皮肤、还有记忆里。

爷爷笑了笑,拍着我的肩头说,没什么,你能扛住的。

那年我差不多九岁,大姑二姑家的两个儿子,即我的大表哥和二表哥跌跌撞撞地跑到我的床边来,小心地把我叫醒。他们神秘兮兮地说,快起来,到竹林去,你这个这城里的白娃子会大开眼界的。

他们说竹林里有好几窝麻雀,窝里有刚养的小宝宝。我一听就来了精神,脸都没洗就尾随他们跑出门去。他们穿着长裤长袖,而我则打着赤膊穿着短裤。我跟着他们走进竹林,阳光透进来,斑驳中充满了生气。我们蹑手蹑脚的,心中欢喜着。没走几步,我的头、手和脚,凡是裸露的地方被笋壳外一层褐色和白色的绒毛蛰伤,转眼之间,皮肤上隆起了小疙瘩。他们听到我的叫声,转过身来,看着我,居然忍不住笑开了。大表哥说,坏了,你没有避开笋壳,你被刺伤了。情急中他们喊我跑回去。我站立着,不敢走动一步,只要我一动,就触碰到身边无处不在的笋壳。

笨蛋,跑呀。说吧,他们示范性的跑开来。大表哥捡起一根竹竿,挥舞着,荡开前边的荨麻,他们踏出一条路,从荨麻地跑出去了。我哭泣起来,也跟着他们的路径跑出去。

比竹林里的笋壳更甚,荨麻的叶子不仅蛰伤了我裸露的地方,它透进衣服,蛰伤了我的大腿和肚皮。我痛得更加难受。

后来发现,笋壳蛰伤的痛痛在皮肤,痛在表皮,轻微多了。而荨麻蛰伤的痛痛在骨子里。凡是荨麻蛰伤的地方,会红肿起来,并在皮下形成一个更大的硬块。

我以为它们不在了呢。我淡淡地说。

为什么?爷爷说,它们自古以来就生长在这里,比祖先们来得更早呢。

我们从竹林转进了院坝,我感觉好多了。这是一个独立院落,三间正房两头带转角厢房。院子的背后和右边是一座小山,山上的松树和青杠林子连同东边的竹林,将这个院落半包围起来。院子有一块一间教室大小的坝子,坝子边栽种了指甲花、大丽菊、四季栀子花,和一些果树。三株梨子树上,枝头低垂,已经是硕果累累。坝子用大块大块的石灰石镶嵌。梨树下有一方石桌,几条自制的小木椅子摆放在桌边。

爷爷站在院坝上,朝屋子大声吆喝,里面的人循声而出,他们口里说着什么,一个个面带欣喜的笑容。由于屋外阳光太过明艳,他们只得眯缝着眼寻找我。

一时间,院坝上喧闹开来,我的背包、挎包被冲过来的人剐下来,而我被他们这个那个的手牵着、拉着,脚不点地,像一阵风被裹进了屋子去。

我花了大约十秒钟才完全适应屋子里的清凉之光。

我看清了围在我周围的人是谁了。两个中年女人,两个中年男人,还有三个五岁至十岁的儿童。所有这些欢笑着的人围着我,连连向我发问:

认得我么?认得我么?

一个老妪拨开人群,她满头灰发,脸盘宽大,胸前围着一条花格子围裙,敦实而慈祥,我断定她该是奶奶。她说,你们这是要赶他回去呀?让他坐下来,喝一口老荫茶解解渴。

我喝着苦中带甜的茶水,一一观察着屋子里的人。两个中年女人是我的大姑二姑,她们是我父亲的两个姐姐,两个男人则是她们的丈夫。三个儿童,想来是大姑二姑的孙子。

亲戚们穿得干净,衣服和鞋子上没有一点泥巴。大姑乐呵呵的,喜不自禁地打望我,她穿着有些透明的短袖皂色上衣,饱满的胸脯前那两粒奶头顶起来,在衣服上形成了印痕。二姑穿一身米色短袖套装,胸前也围着一条蓝色围裙。大姑爷和二姑爷穿着短衫和皮鞋,三个儿童是红的蓝的运动衣裤,还有运动鞋,和城里的孩子没有两样。

我闻到了他们身上不同的味道。爷爷身上散发出草烟和汗气的混合气味,直直的,从火车站一路将我裹挟进了屋子里。奶奶身上则是肥皂、腊排骨和猪饲料的气味,她和二姑在厨房里进进出出。二姑除了腊排骨的味道,还有淡淡的香皂气味。大姑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花露水。两位姑爷则有香烟、田泥和青草的气味。三个儿童头上出着细细的汗,他们方头大脑的,除了汗气还是汗气。

大家嘻嘻哈哈的,围着我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奶奶一直欢笑着,招呼我吃这吃那,姑姑们不停地给我夹菜。爷爷和两个姑爷慢慢地喝着包谷酒,爷爷让我喝,我有些累了,所以喝了一小杯。大家吃着,喝着,欢声笑语,我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回答他们的问题。

要是他们问到妈妈,我该说些什么呢?我一直有些忐忑,想着如何回答他们。还好,他们并不提到我之外的任何人。连父亲他们也没谈及。

午饭后,亲戚们都告别回去了,他们住在小镇东边不远的村子里,三天两头的,就要过这边来走一走,看一看。他们在镇上做点小生意,也种地,所以半商半农。当年比我大的两个表哥,据说都在乡镇政府部门工作。爷爷和奶奶虽然七十多了,但他们固执地种着院落外边的两亩菜园,并坚持他们近四十年来的家庭养猪业。

爷爷说他今天高兴,喝得有些多了,要睡一会。爷爷本来就有午睡的习惯,亲戚们刚走,他只和我简单地说了几句,就靠在一把竹制躺椅上睡着了。他豁着口,牙齿基本没有脱落,牙龈有一点黄黑。他的胸部一起一伏的,气息均匀。

奶奶坐过来,给我摇着扇子。凉风阵阵。

你们过得好吧?奶奶笑眼迷离的。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不错,妈妈很好。我们有一个小妹妹,马上要上小学了。

是吗?那一定像你妈妈那样漂亮。你妈妈真是难得的漂亮呢。奶奶带着完全的欣赏口气,像女人对女人的理解那样。看来奶奶对妈妈没有一丝怨怼。

你那个……奶奶欲言又止。

你是说妈妈的丈夫么?他很好,对我也很关心。我坦然地看着奶奶关切的眼睛,让她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奶奶将扇子递给我,站起来,带我去东边的厢房,问我要不要躺一会。新铺好的床铺,规整而爽朗。花被子散发出浆洗后被太阳晒干的气味。这气味太浓烈,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了。

我没有午睡,爷爷大概躺了半个小时。他坐起来,猛喝一阵老荫茶,继而活动活动腰身,仿佛一下就年轻了回来。

走,出去转转。我正在发微信,爷爷大声对我说。

奶奶还在厨房收拾着,她听见了我们的对话,把头偏出来,带着鼓励的眼神看着我,但没有对我说什么。

我们走出院坝,太阳被稀薄的云层挡住。爷爷给我一顶草帽戴上,我们祖孙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庄稼地里,真像下地干活的两个农民。午后的阳光还比较辣,有风,人的上半身感觉凉凉的。膝盖以下,尤其是脚面,却承受着地里散发出来的一股暖湿的热气。

走过他们的菜地和玉米地,走到西边小山南端那个转角处,路肩上有四五棵树高挑的摇曳在半空中,它们的树冠不大,但身子直直的。每一棵树上都横着绑着四五根木棍,间隔有五十厘米。每根树干的树皮上被斜斜的拉开了四五道一尺来长的口子,口子呈深黑色,口子的末端向下流淌着黑色的汁液,汁液早已干了,留下了一道更深黑的印痕。

爷爷指着那一排树说,你还记得它们么?

我盯着这几棵树,重重地点点头。

十年前,你被它们打败了。爷爷调侃的说。

是的,我当年是惨败在了它们手下。当我作为一个人类学和民族学的学生后,我就想到要回来,要把当年打败了我并打败了妈妈的那些东西给找到。我要证明,我的失败是暂时的。

那是当年我被笋壳、荨麻蛰伤后十多天的样子。两个表哥为了表达对我的歉意,一天提议带我去小山前边的小溪里去耍水。我们脱光了衣服,还没下水,两个表哥就指着我的裆部大笑开来。一个说你那东西太小了,将来怎么用?一个说你太白了,像个姑娘。我羞愧难当,却又无言以对。大表哥十四岁,二表哥十三岁,他们两个裆下的物件确实比我大,而且周边已经长出了细细的毛。我双手遮着,却更显丑陋。

好在他们见我有些气恼,也就放过了我。我们见了水,一切都忘记了,游泳,打水,抓螃蟹,追鱼,小溪里全是我们的欢声笑语。差不多是下午四点来钟了,我们该出水回家了,二表哥突然说比赛谁能尿得更高。话音刚落,大表哥就搭着二表哥的肩跳出水来,他们两个站到河沙上,一边嘻嘻嘻嘻的笑着,一边翻转着包皮,露出龟头来。他们把溪边田坎上那一丛两米来高的柳树当目标,双手握着阴茎,仿佛握着一截压力十足的水管,很轻易的就把白色的尿液射上了柳丛的顶部去。

我惊讶而好奇的看着,把自己藏在水中,不敢上岸。

回来的路上,我们从眼前爷爷问我的这一排高挑的树下走过。两位表哥站定了对我说,你不比赛尿尿没关系,尿不高也没关系,只要能爬树,尤其是能爬这样的树,你将来一定能成个男人。

他们分别走到一棵树下,双手握着头上横在树干上的木棍,偏着头,挑衅似的看着我,预备发一声口令就往上冲。

大表哥说,上呀,白娃子。

二表哥说,上,我喊一二三。上到五档为止。

尿尿的场景浮现在我眼前。那是我的耻辱。我咬着嘴唇,不发一言,只把眼睛盯着他俩。我想我现在决不能退缩,何况我在幼儿园和小学的操场边,爬软梯得过第一。

嗖嗖嗖嗖,我们爬上去了,快极了,如同三条上树的蛇。我做到了,只比大表哥晚一步到达第五档。

他们两个没有想到我有如此能耐,双双惊讶而佩服地看着我,用手击打着树干说,好样的,好样的。

回到地上,我的脸上,手上和衣服上,都沾上了树干上那黑黑的浓浓的油漆似的赃物。它们气味浓烈,软软的,有一股强大的粘连力。

表哥们却干干净净的。

当我有些得意地沉浸在他们的赞许中时,我的脸上、手上和脚上,却慢慢地火辣辣地灼烧起来。

表哥们先是吃惊,后来发现问题是什么了,他们两个凑在一块,叽咕了几句,然后像决定了什么似的,走拢来安慰我说,没事的,是男人就不要怕漆树。你是个男人吧?我们认定你是个男人。

我忍着强烈的不适,向他们点头。

仿佛辣椒面撒在轻微的伤口上,我的全身皮肤发烫,红色的米粒样的丘癍冒出来,呈块状不断延伸。瘙痒,口渴,烦躁,心悸,大汗淋漓。

那个晚上,我咬紧牙关,并不发一声喊。因为表哥们意味深长的问过我那个问题的。

爷爷奶奶退出房间后,妈妈坐在我的头边,流着泪,压着嗓子,声嘶力竭的斥骂父亲:都是你坚持要回来,说什么锻炼锻炼,说什么什么继承继承。锻炼什么?继承什么?除了粗野、堕落,还有虫咬,荨麻,现在更进一步了,看看吧,看看这漆毒。你难道还不明白,这地方把我儿子的身心伤害够了?我告诉你,要是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宽恕你。

父亲低声而又痛苦地说,别紧张,没事的,我小时也怕漆树,长过一两次疮,也就适应了。

你意思是说这还不够?你是个什么心肠?妈妈已经恼羞成怒了。

他就那么金贵?他不也流着我的血?父亲提高了声音,一点也没有谦让妈妈的意思。

妈妈气昏了,手捧她的头,伏在床栏杆上,表情冷如死灰。她不屑跟父亲争吵了。

爷爷找来了安子镇上的医生,给我打针了,又吃了药,要我多喝水,医生对焦急的妈妈说,你儿子不是最严重的反应。严重的人会出现短暂的心衰。那是最危险的了。

奶奶虽然焦急,却显得沉稳而笃定,她找来草药和一种特殊的黄泥,捣烂了,混合着,敷在我身上那些丘癍上。我立时感到一股清凉透进皮肤里去了。

对于奶奶的单方,妈妈非常地不情愿,但看着我的病情,她爱子心切,也就相信了这个农家女人可能的智慧和应对如此困局的办法。

那个晚上,在高烧和迷糊中,我听到的是妈妈埋怨的哭诉声,直到天亮。

爷爷和奶奶在妈妈不在的时候进来看我。爷爷拉住我的手,将另一只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感觉到他粗糙的掌心里透露出的力量。爷爷笑着,望着我,摇了摇他的头,我不知道他是在表示歉意,还是在说我不够男子汉,或者二者皆有。但我喜欢爷爷这样模糊的表达。

三天后,我身上的红斑几乎完全消褪了,只是有些困倦感。妈妈急不可待地要回重庆去。父亲说,都好了,多住些日子就完全适应了。妈妈瞪着她美丽的双眼,不容质疑地说,我们走,你自己留下吧。

爷爷说,我还能上去呢,你要不要上去?

我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我看了看爷爷,挑战似的说,好呀,比试比试吧。

我让爷爷先上去了两档。他毕竟老了,身板没有想象的灵活了。可是,他的动作准确而干净,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当他发现我仰着看他时,他站在树上笑了。

就在此时,我飞身而起,抓住横在漆树上的木棍,噔噔噔噔地,一下爬上了第五档。

我们回到地上,爷爷惊奇地看着我说,你不怕生漆疮了?

我故意兜了个圈子,我说,等着爷爷救我。

一路上,爷爷时不时地观察着我的脸。半个小时后,我没有任何变化,爷爷高兴得拍着手说,好样的,小伙子,你反败为胜了。

我没有告诉他我是如何寻找相关资料来认识漆树,并在三年前以各种方式增加抵抗漆树化学分子对我的刺激的。

我对爷爷说,因为我长大了。

是的,你长大了。爷爷赞许不已。

晚上,我睡在东厢房里,等待着,虽然过去了好几个小时,那十年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会不会先麻痹一下我后再度发生?我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如果我依然弱小,那说明我还得努力。

关拉了灯光,从窗户可以看到西边天上的一半星河,星河的光太过灿烂,以至于透进窗户来,让屋子里泛出淡淡的光。我玩着手机,妈妈的短信经过了审慎的思考,她问到了爷爷奶奶的健康和生活情况,却没有提示关于漆树与荨麻的事情,更没有提及蚊虫叮咬、下流山歌、以及公猪和母猪交配的事情。

我知道她是爱我爱到骨子里去的。她一定非常想知道我回来后能否适应。可是,她不提及相关事件,她不想让儿子犯难。

早上,我是被奶奶欢快的说话声与猪仔的叫声给弄醒的。

此时阳光刚刚照亮了山村。奶奶在西厢房后的猪舍里忙活很久了。她和爷爷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当我跑去的时候,奶奶已经将八个黑色的猪仔摆放在母猪跟前,帮助猪仔寻找母猪的奶。母猪也是黑色的,她躺在干净的金黄色稻草里,宽大的肚皮上鼓着一排肿胀发亮的奶。它侧着头看着奶奶,不断哼哼着,招呼着奶奶手中它的那些子女,显得疲惫而平和。爷爷正在用一个木叉,从母猪尾部湿湿的尾巴后,挑起地上薄膜似的胞衣,将胞衣收集在一个木桶里。爷爷提起手边另一桶掺和了豆浆的猪饲料,倒进母猪头边的食槽里。一股好闻的气味弥漫了圈舍,母猪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动了动它的嘴巴,就又躺下,让它的子女们半睁着眼睛吃它充盈的奶水。

奶奶和爷爷发现了我,他们转过头来,欣喜地看着我,骄傲而喜悦。

我们每年要养两胎。等小家伙们长到三个月大,就出售出去。贵贱无所谓,这是我们发家的源头。四十年前,我们一家就靠养一头母猪卖猪仔度过困难时期的。现在我们养猪,不是为了钱,是一个传统了。爷爷走过来,和我站在一块,他满意地看着,解释着。

猪舍有两个开间。母猪这间最大,有五六平方,靠南端。北端那间养着那头公猪。

这边的响动和气味让公猪咆哮起来,它在圈舍里大步走动,并时时用它强壮的前肢跃上高高的护栏,它还用它树桩般的头去撞击栏板。它斜吊着一对大大的眼睛,警觉而又傲慢。

爷爷带着我走过去,向公猪的食槽里倒下一桶猪饲料。公猪和母猪一样通身毛发黑亮,壮若一头小牛,前肢刨着地,把它上下两片嘴巴打得山响,嘴角流出白色的泡沫。爷爷弯下身子,拍了拍它的头,告诉它说,你的功劳大大的。

这母猪和公猪,还是当年我看到的那两头么?十年前的那个早上,两位表哥带我来偷看它们交配,就和今日的一般大小。他们不会变老?

当时我们正在用一种羽毛球拍大小的网去网蜻蜓。网是用蜘蛛织的丝网来做的。我们在房子外的小路上寻找停息在南瓜花上的蜻蜓。表哥们似乎听到了某种特殊的响声,开始,他们只是朝圈舍方向看了看,接着,他们两个会意而诡秘的笑起来。他们两个相互使了使眼,也不跟我说什么,拉着我就穿过黄瓜地,往圈舍方向跑。

二表哥半蹲着,一人扶着屋子的板壁前行。他像个侦察兵,悄悄走过去,靠近圈舍时,探头四处看了看,然后站直了,脸红红的,双手卷成喇叭状朝我们喊:姥爷没在,快过来。

大表哥弓着身跑过去,我也学着他的样。我不知他们发现了什么,但从他们的神情看,一定是非常特别的。

还没到圈舍,我就听到了什么东西撞击的声音,还有沉闷而持续的哼哼声。两位表哥眼睛呆呆的看着,一个左手卷成拳头放在口里咬着,一个羞赧的抓挠自己的耳朵,他们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让自己发出喊声来。

我好奇地张望了一会,站到他们身边去。我想给他们背后一掌,让他们灵魂出窍。可是,大表哥发现了我,立即拉住我的手,坏坏地笑着,指着圈舍里的那个场景。

公猪爬在母猪背上,吃力而张狂。它的嘴巴里流出长长的口水,白色的泡沫吐在母猪的背上。母猪八字站立着,不胜重压,但哼哼的,似乎很受用。

我的心跑出了我的口,人完全懵在那里,不知东西南北。两位表哥的脸红红的。他们分明知道得比我更多。

阳光里,一个人影出现在圈舍的一端,很快又转回去了。

不一会,妈妈在院坝里喊我,我正要答应,大表哥过来,堵住了我的嘴。

妈妈见我们三个无声的站着圈舍边,一边说着话,一边走过来。两个表哥吓住了,拔腿飞奔,从圈舍北端的一角跑上了后面的林子里去。

当妈妈明白眼前的一切的时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这发生在我在竹林里被蛰伤之前。

妈妈羞愧异常,她拉着我回到院坝来。爷爷坐在树下,喝着茶,闭着双眼,并看我们。

妈妈无从生气,她把羞愤藏着,用力丢下我的手,不说一句话进了屋子。妈妈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此生会跟儿子一同看到雄性与雌性交媾的场景。

妈妈把愤懑发泄到父亲身上,她夺下父亲手中的书,简单地说了她看到的,指责父亲和这里的人是堕落的丑陋的,因为两个表哥就是典型的代表。

……

我问爷爷,当年的公猪和母猪去了哪里。爷爷说,老了,走了。

爷爷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说,当年你看到了与你年龄不适宜的场景,但是,你终归是应该看到的,不在你十岁的时候,就在你二十岁的时候。

我和爷爷回到母猪这边来,它已经站起来,吃着食槽里的早餐。八只油光熠熠的猪仔以半跪的方式,叼着它的奶,咕咕咕咕的吞咽着。母猪摇着尾巴,粘湿的臀部和尾巴上,粘着几根稻草。奶奶提来一桶温水,用帕子将母猪的尾部洗净。

每一只小猪像是用黑色丝绸裹着的玩具,我每天去看看,它们吃饱了,睡在母猪身边,我想进去抱抱,母猪发现了我的意图,站起来,朝我发出恐怖的吼声。

公猪在那边也应和着。

第五天,父亲回来了。

你好吧?这几天过得好吧?临时请公休假,不那么容易。父亲一见到我,就这样说。他四十六岁了,耳鬓已经出现了白发,头顶上的头发更稀少了。

看来他没有将他回来的消息告诉爷爷和奶奶,或许爷爷和奶奶对于父亲回来,并不觉得意外,总之,父亲回来没有我回来那样受到特别的欢迎。

我上漆树了,和爷爷一道。我给父亲说。

父亲吃惊地打量着我,眼睛立时发亮。没什么事?你是说你一点也没有中毒?

他很棒,你看到的。他比你棒吧?爷爷笑呵呵地对父亲说。

你还做了些什么?父亲很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多着呐。奶奶正从圈舍边回来,她解开围裙,欣赏地看着我。你儿子帮我喂小猪仔,去地里除草,摘黄瓜,多着呐。他像个地道的农民。奶奶下结论似地说。

他还向我学会了好多首山歌。爷爷闭着眼睛说。

父亲看着爷爷和奶奶,又看着我,满意地点着头。他一时心绪复杂,有点被冷落的感觉。也有那么一丝嫉妒。他没有想到自己父母对孙子的爱,会是如此的浓烈和恰到好处,他还适应不了。

奶奶把爷爷叫进了厨房打下手,说要好好地备上晚饭,把当年那两个表哥给我叫来。其实奶奶是要父亲和我单独说说话。

父亲很快恢复了常态。我们坐在坝子的阴凉处,享受着下午的宁静时光。父亲拿出香烟来,给我一支,我摇摇手。父亲笑笑,自己抽上。

我们多久没见了?

一年。

一年?我还以为有两年了。父亲有些感伤地说。不过,你能回这里来,我很高兴。继而他又说,要好好对待妈妈,她是个好人。

当然,我是她的唯一。

你真是个爷们了。父亲专注地看着我,说得肯定。

我想是我的专业让我学到了不少东西。

你的人类学和民族学专业把你弄成了个爷们?

我想是的。

别太相信书本。纸上得来终觉浅。生活才是一本大书。父亲说罢,站起来,带着我进了堂屋。他说,你回来后向祖先们报道没有?

我说,当晚爷爷带我进来向神龛叩了三个响头。

父亲默然站立一会,调匀了气息,这才恭敬地朝堂屋的神龛跪下去。

临近傍晚,大表哥跟二表哥终于来了。他们还带来了那天我回来时大姑二姑带来的三个小孩子。表哥是三个孩子的舅舅。大表哥穿着名牌体恤,今年刚当上乡政府的一个主任,意气风发的样子。二表哥也体体面面的,他是另一个乡镇的财政所副所长。他们见了我,夸张地喊着我的名字,跑过来,不仅跟我握手,还拉过去拥抱。他们一边拍我的背,一边夸奖我是天下少有的帅哥。

我没有想到这种城里人见面的亲热形式,他们也运用得自自然然的。

虽然如此,我感觉少了什么。我想,那少掉的是当年没有芥蒂的童真和孩儿气息。哦,他们的热情与自制力表明他们已经是一个非常成熟的男人了。

晚上,大家坐在院坝里吃饭喝酒。爷爷鼓励我,能喝尽量喝。酒是个好东西呀,爷爷说,没有酒,人生的意味就少很多。奶奶也能喝一点。可是,奶奶对我喝多少不持可否。父亲看着我,想我多喝,又不知我的底细,所以有所保留。两位表哥则频频举杯,他们说,十年前因不懂事而做下的那些事情,真是可笑。他们纷纷向我道歉。

父亲大手一挥,以长辈的口吻对两位表哥说,没有的事。

我也乘着酒兴说,没有什么事情是可笑的。这次回来,还想给表哥们比赛上漆树呢。

大表哥摇着头,矜持地说,不能了,我都很多年不上树了。

二表哥说,只怕我们上去,也要生疮了。

爷爷哈哈大笑。爷爷说你们两个如何就成了孬种了?他已经和我上去过了。

两位表哥觉得太意外了。他们茫然了一阵,于是向我鼓起掌来。

撤了酒菜,我们一家坐在院坝里乘凉。老荫茶让人心中凉快,习习的山野之风让人肌肤凉快。看着满天星光,我情不自禁,我要向我的亲人们披露我的心迹。

我站起来,启声唱起了一首山歌小调。

这是爷爷教唱当中的一首《送郎调》。我在学校里专门收集过这个地方的民歌。当年回来,我听到了田野里的山歌,也学唱了几首,而且还跟表哥们学了非常不雅的情歌。

大家静静的听着,爷爷踏着他的脚,击打着石板,为我打节奏。奶奶端端地看着我,眼睛湿湿的,或许这首小调让她想到了什么。父亲和两个表哥摇头晃脑的,轻轻地哼着曲调。三个儿童则蹲下来,手托双腮,看着这一群沉静在山歌中的大人。

唱完了,我去把三个孩子带过来,问他们能不能唱。他们羞涩地摆着头,说他们可以唱《双节棍》。

两个表哥鼓励我再唱。

我看了看大家,请两位表哥一道唱。大表哥摆摆手说,多年不唱,记不住词了,还是表弟唱专场吧。二表哥连忙拱手说,非常好的提议。

我摆开了一个架势,雄鸡报晓似地抬头望着天空,旁若无人的唱开来。

这是一首叙事性强的山歌,叫《奴的小乖乖》。山歌从一更唱到五更,叙述了一个女人等候情郎来相会交欢的过程。

听到我带着酒味唱出来,举座讶然。爷爷张着口,似笑非笑。奶奶则拍着她的膝盖,似乎低低地笑骂了我一句。父亲有些难堪,很快就坦然了,专注地看着我。大表哥睁大了眼睛,二表哥低下了头去。三个儿童不知所以,但他们注意到了大人们的惊讶。

我唱完了,大人们没有人开口说话,大一点的孩子站起来,打破了沉静,指着我笑着说:

表叔,你是个流氓哎。

小孩的话把大家给提醒了,纷纷转过头去,看着他,轰然大笑。

小孩以为受到了批评,辩解说,看我干什么?表叔就是个流氓嘛。

奶奶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哄着他说。表叔不是流氓。乖孙孙啊,你们将来长大了就明白了。

一个星期后,我和父亲同时离开了爷爷和奶奶。两位老人送我们到火车站,我们父子两个上的是同一趟车,但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却不相同。

奶奶给妈妈准备了花生和干黄花,爷爷提着一罐蜂蜜。火车停下了,父亲带着我就要上车。爷爷摘下他的草帽拿在手中,奶奶双手擦着她的围裙。

我倒回去,走到爷爷奶奶面前,向他们深深地鞠躬。我是发自内心的,也是妈妈在短信中要求我代她这样做的。

爷爷和奶奶同时伸出手,将我拉直了。他们两个眼中滚动着泪光,但他们分明是欢喜的。

爷爷说,你会有出息的。

奶奶说,你十年才回来一次,如果你再过十年回来,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给你做饭,更不知道能不能听到你唱山歌。

父亲和我把头脸顶在火车的玻璃上,爷爷和奶奶看到了我们,朝我们所在的窗口挥手。两个老人精神饱满地站立在空旷的站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和这火车,直到我们消失在田野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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