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人
2015-11-17钟伟民
□钟伟民
画中人
□钟伟民
十九岁那年,他在理发店一边剃头,一边看杂志。杂志,其实是拍卖行印发的图集,那些中国人画的油画下面,都有个底价。
编号66那一幅,画的是一个长发女孩,女孩眼睛乌亮,因为只画了大半边的脸,鼻子在暗影里翘得更秀气,嘴唇好饱满好红润;女孩在那个让颜料粘牢的世界回头,柔光,就投在她那张脸和从黑连衣裙的长袖里伸出来的一只手掌上。“这书能不能让我带走?”他问理发师。那时候,满头烦恼丝,总算暂时理顺。回家,他把那幅题为《北京姑娘》的图画裁好了,镶在镜框里悬在睡房墙上。他的这个房间,甚至他的人生,似乎都缺乏一个重心或者一个主题,那幅画挂在床前灯下,她的回眸,在孤寂中凝固,喜怒哀乐,从此,仿佛都以她的黑眼珠为轴心向八方辐射。
他爱上了这幅画,而且,爱上了画中的女孩。
这其实是两种不同的爱,爱一个人和爱一个人的倒影,属于两个不同的范畴;但那年头,他太年轻,以为是一回事。
那幅画在香港和大陆的美术馆展览过。展览过的画,大概到了拍卖行,更能卖个好价钱。半月后,他按图集所标示的地点找到拍卖会场,登记了身份资料,领了个牌子,他就坐到前排,等候竞投目标画作。
“两万?两万五!三万!有没有人出多过三万?四万!四万……”拍卖员吆喝着。他心跳得好快,呼吸困难;然而,牌子举了一次,他就恼恨自己收入微薄,耗尽积蓄,仍旧不是那些商贾的敌手。“为什么就要跟我争夺?我爱这幅画,但他们只会把这幅画买下来再卖出去。”他瞪着那个最终以八万五千元拍得画作的平头胖子离座办理确认手续。当那幅《北京姑娘》让人搬到猩红的绒帘后,他感到好失落,想哭。
然后,他鼓起勇气走过去向那个胖子要电话号码,他说:“过……过两三年,我一定用双倍价钱,跟你要回这幅画。”
两三年转眼过去,他还是没攒够钱跟平头胖子买画;他每天望着睡房里缩小了的复制品,对画中女孩总感到莫名的歉疚;他在酒店当门童,辛勤干活儿,终于晋升为高级门童;他迎人送人,却最怕人;下了班,只想赶回家跟画中人说话。
又两三年过去。他攒到了十万元,暗想,行情不景气,画主或许可以减价。“董事长不在了。”接电话的人说,胖子早就过劳猝死,接掌职务的是他儿子。那幅画,还挂在会客室,谁愿意付钱,都可以相让。“敝公司什么都卖,包括女职员。”对方说得认真。
他终于把原画“迎娶”回家,他好满足好快乐。头几个晚上,他几乎不肯合眼,只靠在床头和画中的北京姑娘相对。“那一刻,她在想什么?会不会想到有一天跟我这样的一个男人度过每一个宁静的夜晚?”他觉得,她命中注定是属于他的,就像他命中注定要接受她永恒的垂顾。
时光流逝,打从他在理发店遇上这幅画算起,十年,匆匆过去。
他曾经跟一个女同事约会,但他从没带她回家,他觉得家里早就有一个人在等他。然后,他们分手,女孩都认为他是侏罗纪鸭嘴龙拉出来的一只闷蛋,热情,始终不能把这只蛋煮熟。
那年春天,天天是雨天。他看到一个女人和一个中年男人走进酒店。这种事,平均每天发生一百八十次。十年来,发生了六十五万七千次。但只有这一次,他心潮涌动,他觉得女人很眼熟,那张端丽的脸,跟那六十五万个跟男人到酒店幽会的女人,是那样的不同。他们总是下午来,晚饭前一起外出。第六日傍晚,他们进了酒店,在他下班前还没有出来。第七天早晨,雨仍旧下着。男人退了房间,驱车直趋白云机场。
女人下午来,他替她开门,很自然地跟她说:“他走了。”“不可能。他说好了今天要跟我办手续,然后……一块到台湾去。”女人不相信,觉得骗她的,是这个含情看她的眼前人。
她坐在大堂一张明式红木椅上,呆望着镀金屏风前一盆兰花,大概悲哀藏得好深,脸上根本不露形迹。他一直站在大门旁看她,才二十五六的人,却有说不出的风韵。要下班了,他换了衣服出来,女人刚好站起来要走,他仍旧为她开门,问她:“要不要为你叫一辆车?”她点点头,计程车迟迟没来,她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地方可以看到海?”好远,他说,但他知道。他怕她想不开寻死,冒昧说:“我陪你去。”那是一个很坏的终结和一个不错的开始,他们就在那一个细雨黄昏开始相爱。
“我总觉得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他说。她早就听过同样的话,不再感动,但接受他的好意。她明白该降低要求。她从北京到广州三年,生活,一点儿不容易。“女人都希望过上安稳的日子,你可以给我这样的日子吗?”有一天,她问他。“我会努力。”他说。努力并不足够,她知道。然而,她可以免费和他睡一次,为了报答他的真诚。
他邀她回家,这是他第一次带女人回家。她毫不犹豫就答应,她说:“那是我一直想去看看的地方。”那夜,她换上浴袍,走进他的睡房,就看到那幅《北京姑娘》。十年前,在北京,她十六岁,一个三十六岁的画家看中她,而且把他深郁的感情化为颜色。她的青春,在那幅油画里凝固,远比在真实人生中恒久。这个把她邀到睡房里来的人,根本没想到画中人会让红尘磨蚀。
“那就是我!”她好想这样告诉他,他为她最美好的一面付出得太多。然而,或许因为爱,或许,因为自私,她没有说,只是温柔地问他:“你有没有发现画中人有点儿像我?”他如梦初醒,原来就因为像她,他迷上了她。
半年后,女人离开了他,他们的人生有不同的方向。她一直没告诉他画中人的故事,她知道,他最终会忘记她,却仍旧会深深爱着她好多年前那瞬间的回眸。她苦涩地笑了,让人永远爱着,毕竟,是幸福的。
(原载《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 河南李金锋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