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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缓缓归

2015-11-17文/玄

作品 2015年11期
关键词:老家爷爷母亲

文/玄 武

1.秋风起,缓缓归

秋风起,缓缓归。明日携臭暖、臭蛋、玄六,与臭蛋妈、二老、妻姊膝下小厮,入古唐国、古晋国、古灞国。老家文友联系,共谋小微醺,不大醉。

院门外,菜地的菜长得不错。回去要带点。进院,门楼下一只小青蛙瞪着大眼睛迎接我。它好像有点瞌睡了。老弟说,大门口时常有刺猬出现。我赶紧去找,没见到。或许车灯晃得它逃跑了。

第二天,拍各种草,识别一些常见草本,很美妙。

天啊,有一个老家,是多么幸福的事……即便诚如梁鸿兄所著、天下村庄已千疮百孔。城市长大没老家的朋友们,你们慢慢羡慕吧。最后一棵是刺芥,小时捅马蜂窝,被蛰得头肿如斗,意识有点糊涂。小伴们赶紧弄这种草,揉出绿汁液来满头涂抹,一两小时就恢复正常。

附近有两棵树灵,上千年的银杏树,依然根深叶茂。每次回老家要去拜访他们,在太原也常想着它们。一会儿带女儿温暖去问候它们。

2.封?桐

房后桐树茂密。剪桐封弟事见于史记,是关于晋国开创者唐叔虞封于翼的故事。老家桐树比比是,户户院落均有。太原桐树何其少。

这村子隶属另一叫故城的村,著名的晋国国庙原本就在此地,也就是现在太原的晋祠。北宋时村里仍建有晋祠。今人仍建有晋祠,但简陋无甚可观。主神唐叔虞是一位佑护人造反的神,事见拙著《晋祠书》。我的姓氏温姓出自唐叔虞。

这里风水与太原晋祠惊人地一致。有山有泉,方圆沃野百里。太原最早的城池晋阳城,是我老家人尹铎、董安于战国初年所建,建时把老家祖庙同时建起,便是太原晋祠前身。

古晋祠所在的故城村的大水库,水自滦池而来。现在水库将干,库地杂草丛生。

滦池泉水已死,不复存在于世……斯地二十年水势浩大,我有两个发小,戏水时魂魄为它收去。在斯地,有泪随时将出……有女儿温暖同行,硬生生憋回去。

3.树祖

紧邻故城村的涧峡村,土语叫涧蛤。我初中时一校友坐在火车轨上打瞌睡,被火车斩作两截。

千年银杏在火车轨边。地下水位速降,树根吸不到地下水,树祖风范不再。雌树已多枝枯死。

不尽哀伤。在树下多驻留一阵陪你们。我以后每回家乡都定来拜访问候你们。为今年刚上大学就要去云南的女儿温暖拍照。求树祖保佑。

又携女儿温暖同去滦池。

我无法描述我心中的震惊。这泉水两三千年里,供应方圆百里的沃野浇灌。我二十岁时,它仍然清澈见底,泉眼冒水昼夜不舍。但它现在彻底死了。

那怕像太原晋祠,架泵从泉眼里抽水也好啊……但不是。滦池里的绿水是从别处井里抽出引来的水,水中人工养殖罗非鱼。原来的泉眼在池底,但现在池底被水泥抹平了。泉眼彻底被抹在水泥下面。

4.年少轻狂

我多年对家乡无甚感情,是因为儿时总搬家。现在这村子是我上高三时家里才搬来的。

高三一年我没上学。因为我的所有课本、所有饭票等全被偷走兼早恋,愤怒陡然发作,接连半月,提棍子揣刀,追打欺负过我的教工子弟和欺负过我的有势者。据说有一个被打得头上有七八个窟窿。

学校开除了我。这一年我没上成学。高考时家人找关系,在另一所中学给我报名参加高考。当年只考中一个区区山大。我不肯去,我父亲认为我是因牵挂那个我早恋而没考上大学的女子,拿着棍子满村追我,棍子却并不打下去。

那年我家盖房子,我快开学时正好建起。我好像是这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父亲请人来放了一场电影。

当年打架的同学,现在都很好,其中一个成了著名富翁,时有往来。

5.儿时事

到今天才来得及一一整理老家图片。看着图能忆起儿时事,放下就忘,赶紧补记。

老家这些沟坎,不敢说儿时曾踏遍,但熟悉方圆三里每一处,应该可以说。

在崖上摘酸枣,快摔落时下意识抓电线,被打得滚落崖下。幸亏在崖上……怔怔坐半天,起来拍拍土回家去。家人不知,前年才说给母亲。

多次去池塘玩水,有三次险些淹死,灌了满肚皮水。母亲不知,她的检验方法是用指甲划我胳膊,能划出白印就是玩过水,我就得挨揍。但我回家路上不停地自己划胳膊。到了家,母亲再划也划不出印了。

至今记得淹水吃不下饭的恶心感。两三天吃不下,偷偷端着碗把饭倒给猪。

6.彰坡

家族庞大,几百户人是有的,散居于翼,近年多迁居于县城。但我其实是个伪乡村人,因家中只母亲一人有地,且地基本送给了村人去种,仅留不足一亩地种菜吃。

这个才是我真正家乡:彰坡。上大坡便是。村以坡名,可解;但坡何以名彰,我至今没弄明白。

来到这最老的老家,去邻居许家阿姨家做客。

奶奶在时,她喊我奶奶作姑姑。她丈夫喊我奶奶李家嫂。我母亲喊她许家嫂。辈份乱得不知该咋称呼。

我叫她姨,回家问母亲,母亲说不对,该叫姑。

看村里风景,女儿很激动,说太漂亮了。

我幼年体弱,每到冬日便咳嗽地让老师无法上课,老师说你站外面去晒太阳吧。初中起到五里外上学,每周回一次。立志锻炼身体,遂每次都背着书包、干粮,狂奔下坡,直奔往五里外的学校。每次汗透衣服。衣服少,只能穿着暖干。所以后来干脆脱衣狂奔,冬日依旧。今日每运动我不喜着衣,盖源于此。

这次返乡,身临其境乃忆起诸多事。遂行遂记,唯恐一旦离去便忘却。

7.老宅

村里已没亲人,都搬走了。老宅如此破旧。我记忆中它很大,结果却这么小。同样的感慨也发自我六十多岁的四姑,她说,我记得房子特别大啊,怎么这么小了?

村里父老说,我家老宅的位置占的是凤凰头。爷爷遗言把老宅给三叔,但三叔也早已搬走。老宅以前是邻居许家阿姨住,但他家盖了新房就不住这里了。没人住的房子迅速败落下去。

三叔有意把宅子卖了或送村里人。家族一致反对。父亲执意要重盖房子,5个姑姑除已过世的大姑外都同意出钱,小姑有钱就多出些。小姑家的我二表弟在上海,学土木的,还专程实地测量绘了图纸。但随女儿在南非居住的二叔坚决不同意盖,他说你们想弄就弄,我不参与。我死了也不指望埋回村里去,一把火烧了装小盒子拉倒。

8.家蛇

老家的房顶,我小时爬上去跳下来过。没事,但第二天,脚开始疼,一周多才好。

晋南房屋,房间与房顶间有夹层用来置杂物,那是我的天堂,时常爬上去翻得乌烟瘴气。家谱就那样被我毁了,撕开叠了纸元宝。上面还有鲁迅的书,一个个薄的小册子。我记得看过眉间尺。

还有灰白的大蛇。我看见过数次,我惊悸而不敢动。当夜,这大蛇再度潜入我梦里。第二夜,我不敢睡着,担心又梦见它,就数窗棂上的格子。

有一年夏天傍晚,奶奶端着碗在屋檐下吃饭,大蛇从房上掉下来砸翻了她的碗。

这是家蛇,不可以打死的。又有说法它是财神。小姑有一次在自己家铁厂遇蛇,仍是这种灰白的大蛇。她半夜醒来,觉手里凉飕飕,睁眼看,手里握一条蛇。小姑迷信,她听算命的说二儿子命硬,就在老家村里给儿子找了个命更硬的干爹,是一块磨盘,还举行了相关仪式。

9.蝎子

我记着小时很多事,有一次说给母亲,母亲惊奇到不肯信,说你那时小,怎么会记着?在北房,我记得周恩来死时的事。那一年我四岁。小姑带黑纱,我也要,哭着喊着要,后来的事忘了。

爷爷在世时宠我,我一直跟他睡。在北房里,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蝎子蜇,时约五岁。那种疼是后来再未遇过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疼。现在想,当时蜇得我意识有些混乱了,嘴里爸呀妈呀奶奶呀乱喊。我从此惧怕任何刺痛,比如屁股上打针。三婶是乡土医生,我大约五年级时发高烧,她给我打针,我躲着不肯,磨蹭一个多小时。这时候突然发现,我躺着的炕上、撩起的被子里,有一个巨大的蝎子。若是我顺从地让打了针再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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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蝎子打死扔给鸡,鸡疯了一般抢。能感觉到空气中陡然绷紧的紧张气息。无论公母,鸡的冠都变得很大,血红。蝎子很快被吃完了。鸡们还在后嗓子里,间断发出愤恨的或快意的咯咯声。

村里父老说,小男孩被蝎子蜇,长大后有可能阳痿。事实证明我并没有。

在北房的左侧,爷爷和大爷爷种着烟叶。我小时候常肚子疼,大爷爷就卷旱烟,说你抽一口暖暖肚子。这么说,我五岁就开始抽烟了。爷爷、大爷爷过世后,我多年不碰这东西。待高三时初试卷烟,我靠,好熟悉的感觉回来了。我戒过烟,每天戒十多次,都后来沮丧,常有失败感失挫感,觉得自己连这样一个事都无法做到。后来索性不戒了,省得闹心。

爷爷过世后,我和母亲姐弟等住东房。我父亲在外地工作。我小时奶奶总吓唬我,说小孩子干坏事,打雷下雨时龙就下来抓他。一打雷,我就赶紧躲起来。有时夜里雷雨不止,我不敢睡着,使劲把身体贴窗下,我觉得那是闪电看不到我的地方,就那样一直蜷着不敢动。

小时怕尿床也不敢睡着,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然后做梦,梦里拼命找没人处撒尿。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心里说,哎呀,这次可不是做梦。于是肆意地放松地尿啊尿,尿着尿着就醒了,身下热乎乎的。怕丢人也不敢说,就躺在湿处努力把被褥暖干。

1 0.院里的神灵

院里有一口旱井,用来存天水。后园有一口枯井。这两口井我都下去过。第一次是因为我曾把鱼扔到旱井里,过了几个月我三叔打水时打出一条小鱼来。我很惊讶,决意下去看看还有没有鱼。

我太自信自己爬树的能力了,以为一会儿顺着绳子可以爬上来。我把一根长绳的一头拴在树下,另一头扔到井里,然后顺着绳子溜下去。幸好水不深,到我半腰。我没有摸着鱼,也爬不上去,一爬绳子就忽悠,然后身体摔落下来。井里喊,没人应。我就那样在水里站到天黑。母亲、奶奶找我找不到,发现了拴在树上的绳子,又叫了几个人才把我用绳子拽上来。

第二次下那眼枯井,是因为我的兔子摔落井下,我去救兔子。

儿时在整个村子和村子方圆三里之内,并不过分地讲,唯有一棵树我没有爬过。这棵树就在我家院里,在西南角上,是一棵榆树。它太高了,我每在黄昏出神地望着它,它的树冠在冥昧的天光中没入云端,数不清的乌鸦翔集,似乎是方圆三五里地的乌鸦全飞来落到树上了。我每天都跃跃欲试,想攀到树顶端去,但没敢。我想象如果爬上去,那么多乌鸦一起啄我……

一直到那树被伐倒我也没有爬。我不知家人为什么要伐它,但记得自己一直很不开心又无法左右此事,我也不知自己为何不开心。

伐倒树时,我紧张地在一边盯着看。它从云端呼啸而下,砸落了北房东北角的屋檐。我离得很远,但树砸落时带动的强风让我瞬间出不上气,如短暂的窒息一般。多少天后我依然时常望着院子的西南角,那里空落落的。我觉得院里的一个神灵死去或离开了。

1 1.冥婚

我的大爷爷,腿坏着,听奶奶说是十六七岁时给地主放羊,晚上睡青石板,受凉以后腰就毁了。他一生就右手抓着一个小板凳走路。他少年时在地主家干活,听少爷读书,就那样学会了识文断字。他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善于说故,就是讲故事。我儿时经常见屋里一群村里百姓,央求大爷爷讲故事,有人还带着烟卷递给他。

大爷爷,是我文学修养的源头之一。我约九岁的时候,他非要去后园里种点地瓜,说孩子们可怜的,吃不上点水果。那时候他快七十了。有一天中午,母亲喊他吃饭,到处不见,就让放学的我找。我去后园,见他滚倒在一个斜坡下,只有微弱的呻吟。

村里缺水。一夜暴雨,他是趁雨后去后园种瓜,一大早就去了。他没来得及种,地滑,他就那样摔落小坡下,躺了一上午。写到这里我落泪了。大爷爷知道我最贪吃,知道我为摘野果,常去非常危险的地方。他只是想种点瓜给他的孙儿们,竟遇不测。几天后,大爷爷故去。他一生没有娶妻。约十年前,我父亲张罗,在老家买了一副女人的骨殖与大爷爷合葬,给他举行了冥婚。

这次回老家,我带女儿去坟上,给他们磕头。我也给那个我们不知的女人磕头,请她照料好我大爷爷。回家后母亲说,已经过了七月十五,不知他们能听到吗。我说,他们知道我平时回不来,我小时候他们那样亲我,我带女儿去磕头,他们一定能听到看到。

1 2.如法炮制

表哥辞掉村长,在这里买了个山沟养羊。他去年的收入是30万,高于我在太原的收入,但我疑心他还是有所隐瞒。这次急,就不去他那里了。

这表哥大我两岁,小时捣蛋。乡村孩子,夏天午睡是趴书桌睡的。表哥于是趁一同学睡得香,把人家小几几用线绑住,拴桌腿上。老师进来上课,一声起立,剩下的事你就想吧……

这办法好,我如法炮制。我9岁,三年级,拴的是一个十五六岁还上五年级的男生,村里所有年级只一个教室。起立时他疼哭了。

下学我就挨揍。他个高,差不多是我两个的高,但我才不怕他。我被他打得滚地上,就抱他腿咬,夏天衣单,我咬下一块肉来。我站起来拍身上土,看见他第二次哭了。

我咧着被打歪的嘴回家去,等着我的是第二顿打。奶奶和母亲一顿美揍。第二天我没去上学,因为屁股肿得不能坐。

我在村里长到十一岁。得到的最高评价有以下:

一、一位七八十岁的老爷爷,摇头对我爷爷说,你孙子那样的哈怂嘎怂,咱村一百年也就只能出一个。

二、我小学一年级的女老师找我母亲,说,你儿子一下午瞪着我一直看,眼睛都不眨,我有点怕……他是不是要干啥?

三、我奶奶:你就是根搅屎棍。

四、村里小女孩美女:我喜欢你,咱们像爸爸妈妈那样搂着睡觉,长大了咱俩结婚。

五、我大爷爷:你要是在隋朝,可以做瓦岗第二十条好汉。第十九条是丑牛。

丑牛,是我们村一个力大无穷的大汉,脑子有点傻。

1 3.自由、尊严和生命的趣味性,与生命本身一样重要

愈不惑之年,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我所处时代之前的汉人,尤其士人,绝非像现在这样生活。即便在皇权暴虐的明代,自由和尊严,仍然与生命同等重要,与生命同在。同时,还有生命的趣味性。生命之美,俯仰尽是,无处不在,所缺的,只是善于欣赏的眼光和随时动手去做的心境。

我所处时代,人们已忘却这种真实的存在,仿佛它们是黄帝般遥远的神话。而我以为,这种美好而延续数千年的传统之消亡,始于清代。清殖民数百年,汉人已奴化……

今日,世人如此的小心翼翼,如此的庸常、终日为稻粱谋,如此的听话,如此的无趣,如此的内心卑微甚至猥琐。在各个职位、各个部门,人们以太监般的心智,感知领导的话语温凉,并为这点小小的聪明自鸣得意。

而我,每每感觉到沉重的悲哀,今日尤甚。在经常的时候,我分明清晰地,看到了我自己内心的卑微,乃至猥琐。

那么我最起码,可以从我自己做起。以往,无意识地去做;斯后,则可以变本加厉了。我所处时代,知识分子群体已基本完全丧失对管理公共事务的参与权。还好,我本身便对公共事务没多少兴趣。

但我仍有对公共事务发言的权利。我愿意,就去做。那是我的自由。

自由、尊严、生命的趣味性,与生命同等重要。有时我觉得,它们就是生命本身,甚至高于生命。

我是一个人,一个有独立意识且还能写作和发表独立意识的人,一个直立的人,一个男人,一个不仅于腰间性器能够直立的男人。

我愿余生,身体力行这样去做。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我非圣人,七情六欲旁逸斜出想必会有,但不会偏离以上准则;偶有例外,会竭力纠正。我不指望影响他人,最起码可以证明,汉人未死绝,汉人的光辉传统未完全灭绝;最起码我这种矫枉过正的态度和做法,不乏友朋的支持和关注。

有这些,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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