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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落地

2015-11-17王哲珠

作品 2015年11期
关键词:花旦琴音扬琴

文/王哲珠

1

那天,阿芝进门就说:“阿爸,给你买架扬琴吧。”

老独正刮着锄头上的泥,猛地抬脸,表情又茫然又怪异。

阿芝说:“刚刚去镇上,几个老人在公园奏潮乐,那曲扬琴敲得真好……”

秋红一碗菜顿在桌上,阿芝转头看阿嫂秋红,秋红脸色铁青,阿妈惜霞立在一旁,眉目愁苦,阿芝避开阿妈的目光,想把后半截话说下去。

老独还僵着,目光却软散成烟。

秋红扭过身,扭得腰背咔地一响,朝灶间走去,抹布啪啪在腿边拍打。

“吃饭。”老独说。

饭菜摆在小圆桌上,五岁的阿虎和六岁的阿聪吃着闹着,桌子显得局促,阿芝人插不进去了,立在儿子阿虎后面,惜霞抱了两岁的阿成,一手端碗,从桌边退开:“阿芝,你来这,我去门槛边喂阿成。”秋红刷地起身:“阿成,阿妈喂你。”伸手把阿成拉抱过去,惜霞只感觉阿成双腿被抽出的力度和速度,半圈着的胳膊空了,碗也被秋红接走,阿成错愕地哭了几声。

老独看了秋红一眼。

因为抢汤勺,阿虎和阿聪打成一团,扫掉了碗,碎瓷片和粥在地上白花花一片,秋红扬起掌在儿子阿聪肩上狠拍两下,阿聪张嘴大哭,她追加几掌:“再哭,再哭,让你闹。”阿聪哭声尖利了,阿成也哭了。阿虎躲在阿芝身后,目光畏畏缩缩,阿芝也想扬起的掌突然无力了。

饭后,阿芝抹着桌子说:“我和阿虎想搬去老屋。”

秋红把阿成放在凉席上,说:“阿姑尽管冲我来,不用说这样的话。”

惜霞扯阿芝的袖子:“阿芝……”

阿芝面对秋红:“阿嫂,不是气话,在这长住不是法,我从小在老屋长大,再说老屋一向收拾得干净敞亮,环境不差。”

“老屋好,这个家环境差。”秋红的话有了棱角,“我不贤慧,委屈了阿姑。”

阿芝咬咬唇:“阿嫂是好媳妇,大寨哪个不知。”这是实话,秋红嫁进家后,阿兄出门在外,这个家她操持得条条理理。

秋红说:“哪个当得起好媳妇,阿姑都要出门另起炉灶了,一家人起两灶。”

“是我要清静,再说,我本就该是另一户……”

老独咳了一声:“阿芝。”

“寨头寨尾起两个炉灶,知道的说阿姑自重,不知道的说我这当阿嫂的没理。”秋红话一突一突地。

“要我怎样么?”阿芝有了哭腔。

“别这样说,外人听见了,以为我这阿嫂使了什么手段……”

“够了!”老独喝了一句。

秋红捂住嘴,没能捂住哭声,跑进里屋。阿芝手按额,跌坐藤椅上。惜霞抱了阿成,默默进灶间。

秋红躺在床上,把被角塞进嘴,她也觉得委屈,上个月回娘家,她跟阿妈提阿芝的事:“要是做客,想住多久住多久。这样回来,算什么事?我腰背又疼了,这能忍,阿聪他阿爸在外行走,要的就是顺,无运怎么顺?”

阿妈只是皱眉,叹气,嫁出去的女儿,是另一家的事,没法多嘴的。秋红明白了,娘家不是她的了,她的家在大寨,系在另一家子身上。可阿芝呢?

阿芝回娘家了,带着不满五岁的阿虎。

2

虫鸣蛙声把初夏的夜晚叫安静了,屋里静得粘稠发闷,老独蹲在天井角,烟头一闪一闪,燃在银白的月光里,阿芝出来了,立了片刻,走来蹲于老独身边。

“阿爸。”阿芝手指在地上划来划去,阿爸脚边有一小堆烟头,都是卷烟,他还是不抽自己和阿兄买的香烟,划了一会,她抬起头,觉得中午半截话还是吞不下去,说,“阿爸,买架扬琴。”

老独吓了一跳的样子,扔掉烟头:“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我不敲扬琴。”

阿芝看看阿爸,月光里,他眉头心事重重,她很奇怪,一提到扬琴,阿爸就这样,而他明明是会敲扬琴的,要不,她也不会有买琴的念头,这念头起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是阿芝高中时的事。

阿芝考进县重点高中,祢补了阿兄不爱念书的缺憾,老独亲自带她到县城报名。下了汽车,老独站住了,目光牵扯在路对面一家乐器店上。

“阿爸,过去看看?”

老独直直走进那家乐器店,阿芝疑疑惑惑地随着,唤:“阿爸……”乐器店里摆的挂的,有阿芝认识的二胡、笛子、洞萧、古筝、电子琴之类的,还有很多认不得的,不知阿爸要看什么,阿爸不回头不应声,在乐器店中间站下了。

看店的女孩走过来:“阿伯,想买哪样?”

老独不答话,手上的行李落下,行李袋扑地蹲在地板上。阿芝凑上去,想寻找阿爸的目光,老独往前走,阿芝和看店的女孩明白了,他的目光在一架扬琴上。

乡里祭祖请潮剧团演戏时,阿芝到后台耍,看过扬琴,看潮剧时听过混在潮曲里的扬琴声,除了这个,她的日子和扬琴毫无关系,在她印象里,阿爸和扬琴就像后山的树和金河溪的鱼,没法往一块凑。

老独立了许久,手指试探性地伸出,轻触了下琴弦,受惊吓般地缩回手,然后,又伸出。看店的女孩说:“阿伯试试,琴是调好的。”

老独在扬琴前的椅子坐下,掂起琴竹,眼皮微闭。

阿芝唤:“阿爸……”阿爸没弹过扬琴,别弄坏了人家的琴。

琴声起了,轻轻,一声,两声,像隔夜的雨水,从瓦间滑到檐边,风拂来,飘落,咚地在石阶边散开。水醒了,回忆醒了,忆起曾经于山泉涌出,绕石而过,叮咚向前,或急或缓,或嬉戏于草间,或浅睡于河面。

老独糙硬的手灵活了,双颊的褶皱柔软了,头微点,身子轻晃,双臂扬起、收缩。阿芝呆了,看见阿爸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飘出,升腾、飞扬,想唤阿爸,唤不出,她不确定这还是不是阿爸。

阿爸是老独,独自下田,独自回寨,不和寨里的男人凑堆抽烟,凑堆谈收成。寨里哪个喊帮忙,他帮,事完了便走,话不说一句,水不喝一杯,就是笑也不扯一丝,谢他,他不推,恼他,他无谓的样子。寨里人说,这老独,生就独个的命。

小时,阿芝的伙伴来家里,都怕老独。阿芝说:“我阿爸就这样,不爱说话,不爱笑,可不凶人。”除了抽烟,下田,阿芝不知道阿爸还喜欢做什么。

现在,老独弹扬琴,眼神消散于乐声中,身子在乐声里充满弹性。阿芝不敢用力喘气,阿爸身体里飘出的东西那么轻,她怕吹散了。

阿芝意识到琴声结束时,曲子已经终了一会儿,老独坐定在那,琴竹在手,眼神随乐声失落在什么地方。掌声,一下,又一下,慢慢热烈起来,乐器店的女孩惊叹:“阿伯弹得太好了,比我们老板都好。”

老独双臂抖了一下,琴竹失落,在琴弦上落出两点叮咚,他木木转过头。

“阿伯一定是识货人,这是好琴,买下吧。”乐器店的女孩笑语如琴声。

老独又抖了一下,笔直地立起,离开那张琴,踉踉跄跄走向行李袋。

“老伯,你细看,这是好琴……”

老独半拖着行李,急急出门。

阿芝追出来:“阿爸,那琴要是好,先问问价钱。”

老独说:“阿芝,学校还有一段路,叫辆三轮车吧。”

“阿爸会弹扬琴!没见你弹过。”阿芝去接行李袋,老独只管往前急走,行李袋的带子被他攥得紧紧的。

阿芝急步跟上,和老独并肩:“阿爸,我想知道……”

“我们先吃碗面,一会报名还要排队的。”老独朝一家面摊走去。

后来总是这样,阿芝稍稍提起扬琴,老独的话就风马牛不相及。但阿芝忘不掉阿爸弹扬琴的样子,好多年,她没和他提扬琴,买扬琴的念头却埋下了,一年一年发着酵。

现在,阿芝又提到扬琴,阿爸的话让她欢喜,她第一次听到“扬琴”从他口里出来,不管怎么样,他提到了。阿芝说:“早就想买,我想阿爸也是想买的。”她直直看着老独,也就她能和老独这样对话了。

老独看看阿芝,一会儿,说:“现在,还不合适。”

阿芝心里一喜,总有合适的时候,接着鼻头又一酸,不合适多是因为她。

3

阿芝没想到,自己第二天又提了扬琴。

是时,老独依然去守那几分烟田,阿虎和阿聪在巷头耍,惜霞、秋红和阿芝三个女人在客厅看电视。电视放的是潮剧,阿成在潮曲里安然睡着,一个花旦缓缓唱一段有关心声的曲子,一叹三回,配乐里没了鼓点,消了锣声,只一曲扬琴如泣如诉随着,婉转如丝,一进三退,客厅里的女人都有点呆。

曲子到一段落,鼓声起,电视前的女人得了安慰般,舒了口气,阿芝朝惜霞偏过脸:“阿妈,扬琴真好听,阿爸会弹。”

惜霞眼皮睁了一下,极快地垂下去,稀疏的眉往下挂。

阿芝说:“怪,我听不进唱曲,就听到扬琴声,我想给阿爸买架扬琴。”

惜霞说:“阿芝,你怎么的,这两天无缘无故老提这个。”

阿芝看住阿妈:“阿爸扬琴弹得好,你不知?现在阿爸有些闲时间,弹弹扬琴倒是很好的,阿妈在一边听着……”

“好了。”惜霞打断阿芝,声音柔软,阿芝立即住了嘴,她不记得阿妈插过话,或打断过别人的话,记事以来,阿妈的话多是附和某些话的尾巴。

惜霞转脸看电视,她对着那个花旦,用侧脸说:“现在操心的是你的事。”

阿芝要张开的嘴合上了,越过阿妈看秋红,秋红腰背僵着,鼻子嘴角僵着,阿芝甚至看得出她目光也是僵着的。

秋红咬紧牙齿,咬住要出口的话:是的,她想说,操心的是你的事。昨天已半撕了脸,再撕一次便没了脸面,她不想阿芝再提搬去老屋的事,当初去就去了,在家里住了大半年后,再不能提搬的话。

大半年前,阿芝来的时候,秋红迎在门边,把阿虎的手捏在掌心,她顾着欢喜,没看见阿芝很差的脸色,也未意识到她不同以往的沉默。秋红和阿芝是高中同学,阿芝邀秋红到家里耍,让她和阿兄阿锐见面,秋红来得愈来愈勤,直到嫁给阿锐。在男人阿锐那受了委屈,秋红说给阿芝听,阿芝敢说阿兄的不是。阿芝有私话也跟阿妈说,单单凑在秋红耳边喳喳半天。

八九天后,阿芝和阿虎仍住着,秋红才看到婆婆眉头遮遮掩掩的忧色,发现阿芝脸上那层灰色很浓重了,她原以为阿芝来了月事,以前阿芝来月事脸色就很差,现在才发现,灰色已浸到阿芝目光里。老独那里是看不出来的,他一年到头总无悲无喜样子。秋红才知道,阿芝要住下去了,没人说得准日子的。

阿芝和男人闹了。秋红劝阿芝回去,不关住的事,阿锐前两年把“下山虎”的伸手房都叠了两层,有的是房间,她说:“发发气就是,难不成要真闹?”秋红和阿锐闹气时,阿芝说了阿兄后,就是这样劝秋红的。

“是真闹。”阿芝头垂下去,鼻子一抽一抽地。

秋红知道事重了,先不问,只把手搭在阿芝肩上。

阿芝说:“阿嫂,这次我和阿虎要住一段。”

“这话要你开口?住回家里,我正好有伴,阿聪也有伴。到时他来接人,就算阿爸阿妈点头,也要过兄嫂这一关,得给个说法。”

惜霞只叹气,叹得小心翼翼,秋红不指望婆婆,她就是不明白公公,不吭声,阿芝的事像和他无关,她不知道老独最近费烟丝了,每晚在天井边燃出一堆烟头。

阿芝偶尔醒来,蹲到老独身边,老独一口口抽烟,一支一支卷烟,阿芝抽泣一会,抹抹眼皮,说:“阿爸,我去睡了,你也睡吧,我能安排好自己。”有时,是惜霞睡不着出来,坐在灶间门槛上,看着老独说:“怎么办,阿芝的事……”

老独说:“去睡吧。”

惜霞摇摇头,缓缓站起,缓缓进房。

那天,上圩买菜前,阿芝给秋红塞了一叠钱:“阿嫂,凑着家用。”那叠钱数目不小,阿芝是有几个钱的,嫁的那家是隔镇大户,办着厂。

秋红眉眼拉上一层黑,双颊飞出赤红:“你弄这些也不怕笑话。”秋红真生了气,不知阿芝怎么就见外了。再说,她不需要这些,阿锐给的用度足够的。

阿芝喃喃说:“要住一段日子的。”

“自己家里,管多久。”

阿芝的男人一直未来接人,像阿芝说的,真闹了。大半年间,她回了一次,去和男人离了,那家子给阿虎分了挺大一笔钱,他们想要阿虎,没敢开口,是他们儿子不争气。阿芝和阿虎很长一段时间吃用不愁,可阿芝的家没了,只有娘家。离婚后一个月,阿芝又去了一次,男人被抓了,她被警察唤去的。

秋红蒙了,她怎么想得到阿芝那个有钱长得又好的男人会吸毒卖毒,阿芝不是回娘家而已,是住下了,避到这里,带了不明不白的前景。那一天起,秋红的脸色就不好了。

离婚那天,阿芝很晚才回,老独立在寨外竹荫路边等她,她的脚步一绊,哭出来,“阿爸,我当初没听你话……”

老独摇摇头:“是我蒙了脑子,没拦着你,你那点年岁,懂什么。”

4

直到扬琴进门,阿芝没提过扬琴,因为琴一进这个门,就显得突兀而尴尬。

饭菜晾在桌上,阿虎和阿聪已吃个半饱,惜霞喂过阿成,哄他入睡了,黄昏在天井一层层暗下,时间突然静下,拉扯得那么长,阿芝还未回,她去找工作。

老独说:“吃饭。”

秋红端起碗,听见外面一阵说话声和脚步声。老独抬头,惜霞起身,秋红朝阿芝,或朝一个消息迎出去。秋红迎到门槛边往回退,进来几个人和一片呼喝声,他们搬着什么东西,大声说话。几个人放下一些纸箱后走了,阿芝端起碗半凉的汤一口喝下,抹着嘴角说:“阿爸,看看。”

阿虎和阿聪朝纸箱奔去,阿芝喝住:“别碰,那不能吃不能耍,我这有奶糖瓜子。”阿虎和阿聪冲过来抢袋子,跑进里屋瓜分。厅里安静了,箱子在厅另一角,老独站在藤椅边,阿芝说:“我去了县上,回来晚了。”

“我去热菜——阿芝,那是什么?”惜霞朝那些长形箱子张望。

“扬琴,阿爸,一架好扬琴。”

秋红的碗放下了。

惜霞说:“阿芝,你怎么买这个东西?”她脸上现出哭相,惊慌地看看老独,又惊慌收回目光。

“给阿爸买的。”阿芝寻找阿妈的目光,疑惑愈深,“阿爸爱弹扬琴,阿妈……”

惜霞喃喃说:“怎么能买这个?你阿爸要买的?买这个做什么……”她坐下,忘了热菜。

阿芝转脸看老独,他安静在厅另一角,半侧了脸,捏着半截烟。阿芝不相信阿爸不喜欢扬琴,那年的琴声她记得太深了,怪自己出嫁后一直未想这事,她走近前,老独嘴边那截烟是灭的,捏烟的手指抖得厉害,半截烟揉得歪歪扭扭。

“阿爸?”

老独猛抬起眼,满脸罩着雾状的东西,阿芝看见这层雾状物哗哗散去,散去后是什么,她看不清了。老独垂下头,掏烟丝,卷烟,阿芝只看到他额头几道皱纹。第一支烟卷散了,第二支烟纸撕坏了,第三支终于卷起时,阿芝帮他划了火柴,火光后,阿芝看到他杂七杂八的表情掩盖得很好了。

“阿爸,把琴架组装起来,上弦试试音。”

老独木木看着阿芝,听不懂的表情。

秋红说:“饭菜全凉了。”话里的怒气一突一突地。

阿芝端碗扒饭,说:“阿爸,吃了饭就装琴,我第一个想听。”

“倒有闲心,忙这样的正事。”秋红话低低的,却有硬度,扔到阿芝面前。

阿芝啊了一声,一口饭急吞下去,说:“昏了头,忘记说了,我找到了工作,在镇上,得搬过去住。”

几张脸扬起来,秋红的脸亮在灯下:“什么工作?别太重的。”

阿芝笑了:“去镇小学当代课老师,校长知道我进过县重点高中,很快点头。以后,边教书边函授,争取拿大专毕业证。”

秋红笑:“函授费是你阿兄的事了,有住的地方?”

“有教师宿舍,环境挺好,以后阿虎上学也方便。”阿芝说,“要开学了,我这几天搬过去,也好收拾收拾——阿妈,你吃饭,老转着做什么?”

“好,好……”惜霞还是转着,“那边有锅炉?有桌被?有……”

阿芝和秋红对视而笑。秋红坐进竹靠椅,背不疼了,一阵风从鼻孔和喉头拂进胸口,通透了胸口那团坚硬的闷气。饭后,她挡住阿芝:“我收拾,你让阿爸把琴装好,我也见个新奇——阿虎,阿聪,看阿公装琴啦。”

惜霞直直走到老独面前:“真要弹扬琴?”

老独突然扔了烟头:“怎么不能弹?人半埋进土了。”他没表情的脸现出了激动。

扬琴亮出来时,家里笑声朗朗,琴弦上响出的第一个琴音,听起来透亮发脆,除了惜霞。

为了工作,阿芝得搬去镇上。秋红参与了宿舍的布置,腰疼胸闷的毛病全好了,没有离婚的阿姑住家里,霉运一扫而光,男人阿锐在外包工程,她操持这个家,日子会好好的。阿芝在的大半年,秋红被日子揪住了,她相信大辈人说的,男人进了监狱的阿芝是活寡,是团黑气,缭绕于日子之上,不知哪天就会兜而下。

5

掂起琴竹,老独整个人变了,褪皮般褪去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琴架前的他成了月下的烟,渺远、神秘,目光蒸腾,表情游离。琴竹扣出第一个音,音闪闪一亮,袅袅出长长的尾巴。第二个音响起,曲子就起了,他蒸腾的目光收聚成点,闪烁在曲子深处,涣散的表情一扫而光,面皮浮起光彩,随曲子起落而明暗。

阿芝立于琴边,思绪纷飞,回到那家乐器店,她看到另一个阿爸。她一直认为,那个才是真正的阿爸,比平日见到的更真,也更假,那个阿爸是片林子,密而深,她和所有人都进不去,她相信,林子里有了不得的风景。慢慢地,阿芝想起自己某些事,时而缓和时而急促的曲调勾起她杂乱的情绪,这些情绪她平日压得很紧,好让日子老实一点,现在,她任这些情绪流淌。

秋红站在灶间门槛边,半张了嘴看老独,她不相信阿芝说的,不曾见老独练过扬琴,这曲子明明是从指头流出来的。她暗想,鬼才信这是几十年不沾琴的手,要不就是每晚在梦里练琴了,她常看潮剧,听得出琴是弹得好的,曲子耐听,能入心,她猛然想起阿锐三个月未回家了,胸口莫名地一阵柔软。

阿虎和阿聪含着糖,望着老独的头低下扬起,胳膊起起落落,有些发呆。他们不爱潮剧,可阿公两把小竹棍敲出的曲子比电视里好听多了。

阿芝后来才发现阿妈不在的。老独掂起琴竹时,惜霞走到天井沿,曲子响起时,她一只脚跨出大门门槛,只有出去,走到巷尾,才听不到琴声。在门口立了一会,她退回天井,她不知曲子结束后怎么回,怎样解释对琴声的回避。无人注意她进出,她沿墙退进里屋,叠阿成的尿布,收拾屋子,给阿成缝颈兜……

一曲终了,老独默坐半晌,给扬琴盖了块布。

阿芝看见阿爸像猛然想起什么,环顾大厅,阿妈早不在了,他低下头,伸手掏烟丝烟纸。阿芝抚着琴架想,总有一天,会知道扬琴的故事。

夜深,月光从窗口进来,透过帐子,惜霞在被单下小心地呼吸,老独想拍拍那个躺不安稳的肩膀,手悬了一会,落在自己身上。晚上,老独进屋时发现她在发愣,他刚进门,她手里的针线就慌慌拉动,她想心事也想得这样小心,老独要开口的话吞回去。

惜霞后悔了,今晚本要让阿聪过来和自己睡的,可阿聪偏要和阿虎阿芝挤一床,她怕再坚持,反让人多想,便随阿聪去,要再哄哄他就好了。惜霞相信,若听着阿聪微微的鼾声,心就会静,现在感觉老独那么静地醒着,她就听到那些声音,从遥远的岁月扑面而来。

那些年,过节真像过节,潮剧总会演的,不单乡里的潮剧班,县里的潮剧团也要尽量请来的,惜霞抱着三岁的阿锐,每夜凑在戏台边。阿锐喜欢台上台下的热闹,她喜欢潮剧悲悲喜喜之后总会来临的皆大欢喜,更重要的是老独,他会在戏台一侧,配合演员的一开口一举手,敲那架扬琴,她有时忍不住挤到前面一角,看老独头的胳膊、神情随琴竹飞扬。

后来,她来了。

四乡八寨的人都来了,为了看她,县潮剧团最有名的花旦。她有着比金溪河更清爽的嗓子,比报春兰更耐看的面孔,比三月的风更柔软的身段,特别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怎样?说的人叹口气,说不出来。老校长说,深到像起了雾,又清到要滴出露,一直说着什么,又什么都没说。说得人一头雾水。如果请到她,四乡八寨几天前就传,花旦映婵会来,就都要早早去占好位。

花旦映婵来了。那次,她指着扬琴说:“我登台,让王扬琴来。”王扬琴是老独,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记得他,直接喊王扬琴。这话很快传出去,花旦映婵专门点名老独的扬琴伴奏,虽说县潮剧配乐队是随了来的。

她竟认得老独。上次她来时,配乐队被借到某地,那次演出由乡潮剧班配乐队配乐。戏演过后,人们记得她的精彩,谁记得配乐队?没人知道她记下了老独。

王扬琴,老独突然有了新名字。花旦映婵要王扬琴给她配乐,随来的扬琴手当晚就回县城了,那几场演出都是老独敲的扬琴。

让王扬琴来。人们记得这句话,惜霞更记得,她抱着阿锐立在田园中,远远看着戏台,花旦的声音在月夜里柔情万转,老独的扬琴随了她的一声一唱,也柔情万转。

让王扬琴来。惜霞知道,老独一定记得这句话,可从未表现他记得,这是惜霞最害怕的。因为这句话,当年四乡八寨编了多少故事,关于老独和她的。那些故事或依着她唱的故事编,或依着老独的扬琴编。故事惜霞记不清了,那句话却愈来愈清楚,以风的姿态,从几十年前呼呼回来。惜霞忍不住想,对老独说这话时,她那双说不透的眼睛是怎样的?老独看那双眼睛时表情又怎样?

惜霞很清楚,老独的心事也被今晚的琴声扯回去了。今夜真静,静得无着无落。

6

花旦映婵说:“走,一起走。给我敲扬琴。”老独又听到这句话,在岁月里跳弹,滚磨成发亮的珠子,他仰躺,让月光浇了满头满脸。当年,也是这样的月光,她一身长裙,银辉烁烁,说这句话时,她手在月光深处扬了一下,撩起的裙裾沾满月光,老独突然产生错觉,觉得她还在台上,着了故事里的衣裳,用故事里的灵魂在说话。

老独呆了一会,说:“你怎么来了?乡里有请戏?”他还想问,怎么这样巧,他突然想出门走走,就碰到了她。要不是惜霞那样安静和小心,他不会半夜出门走走的。

她说:“一起走,给我敲扬琴,你的扬琴知道我唱的东西。”她走了两步,看老独没动,便站住了,稍稍伸着一只手。那只手伸成一朵兰花,老独恍惚想着,这次她唱的又是怎样的女子,怎样的人世。

老独说:“现在去?戏什么时候开始?哪个寨,你言语一声,我明日过去。”老独想,她这次是没带扬琴手,还是又把扬琴手气走了。

她摇晃了一下,仰脸,好像月光是雨丝,能清洗眉眼。一会,她低下脸,直望着老独:“不是现在,不是明天,一辈子,到处去,你弹扬琴我唱悲喜。走么?”

老独呆了。

她仍伸着手,整个人是台上的姿势,故事里的表情。

老独后退,被路边的草绊了一下,说:“我就是弹扬琴……”

“一起走?”她又问了一句,声音是飘的,像梦呓。

老独望着她,月光在她周围烂灿开放,他抹了下脸,拿开手掌时,只看到她一个背影,又轻又远,月光正一点点融掉那个背影。背影消失在月光深处后,老独周围只剩下静这种东西,月光也像尾随着那些个背影去了。

老独立在那里,想起当时也是这么静的。他琴竹下去,眼睛抬起,她一声长叹,转身,眼睛偏向这边,目光与目光相对时,一切静了,包括面前敲着的扬琴,她唱着的一段独白,台上台下所有声音都凝成一点,停止了。老独感觉所有东西刷刷往后退,空出圆大的空间,她人随周围的东西消失了,只剩下一双眼睛,伊伊呀呀地唱,或急或缓或干脆或委婉。老独认定,她是用眼睛唱的,自己的身子也退在那个圆大的空间外,也只剩下眼睛,琴声从他的眼睛出来,或平柔或起伏。唱腔和琴音变成两股柔韧的烟状物,追随,缠绕。后来,老独听到噼噼啪啪的响声,这两股东西烁烁发亮。

老独抖了一下,所有的东西归位,圆大的空间消失了,他的琴竹之下,错了一个音,忙低头寻找音符,她转身,对着台下狂起的掌声轻唱。

老独的感觉里,为她的戏配乐过程中,充满这样的静点与空白,戏结束后,他回忆,整出戏被她和他静成一段一段的。老独恐慌起来,第一次想起当时台下四乡八寨的人,戏散场后,怯怯问了戏台下的人:“今晚戏怎么样?”

那人奇怪地盯住他。

老独脚底涌起虚弱感,转身要走。

“你没听见掌声?少有的好身段,好唱腔。你的扬琴也配得好,难怪这花旦映婵专找王扬琴,哈哈!可惜,扬琴不露面,只有老戏迷才听得出——也不怕,有她那句王扬琴,你老独的名声出去了。”

老独发呆,他不知道那些静点是怎么回事,后来,又一想,那些静点只是她和他的,无人知晓,他胸口痛疼起来。

现在,那双眼睛背过去,消失在月光里,痛疼剧烈起来,在骨头里四处爬蔓,他弯腰蹲下,疼得瑟瑟发抖。

没了月光的静里,老独一直听见她说:“一起走,走么?”而自己说:“我就是弹扬琴……”老独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只这么想,他对惜霞也是这样说的。

那晚的戏热闹得有些过份,加了场,老独回家时已经很晚了,惜霞坐在床前,见他进去,慌慌捡阿锐一件上衣叠着,她说:“太晚,阿锐早睡了,怕沾了夜露不好,抱他先回。”以往,乡里潮剧班演戏,她总等到散场,老独从侧台走下来,接过阿锐,两人并肩回家,一路说说当晚的戏。

“会加场,我事先也不知,你也不先睡。”老独倒着水说。

默了一会,惜霞说:“你和那个花旦认识?”

老独转过身,惜霞叠着阿锐的衣服,还是刚才那件,他说:“不认得。”

“你的琴好,她耳朵也好,专门点你的扬琴。”

“上次县潮剧团配乐队有事,才用了乡配乐队,这次换我这个扬琴手,或是县戏班的扬琴手有事吧。”老独语调极平。

“都说那扬琴手原是来了的……”惜霞声音低了。

“我就是弹扬琴……”老独声音也低了。

那后半夜就一直静着,静得空气粘粘稠稠。

静惊醒了老独,背影早没了,月光随去了,四周黑乎乎,刚才那一幕比梦还虚幻,老独转身往家里走。屋里静静的,老独希望惜霞未醒过,但他掀开帐子时,知道她醒过了,睡姿变了,面朝里,他躺下时,凑近枕边,摸到枕头有一片凉凉的湿意,他想扳过她的肩,给她擦擦泪,告诉她,他就是出去走走。他终没有做,他用力地想,半夜出去走走做什么?走走就回了?他无法圆满这些问题。

这些年,老独一直想说:“那晚,就是想出去走走。”终没有说,他知道,那一夜的静已经结成一块,硌在惜霞心里某个角落。

今晚,再次敲出扬琴之后,老独知道,他该说:“那晚我就是想去走走,不知道会碰到她。”还是没有说,几十年后,他对那句话更没有把握了。

7

早粥刚过,前巷四老叔就来了,接着后巷大乌伯也来了,奔老独而去,秋红愣在门边,嫁过来这么些年,几乎没见过哪个人找老独的,偶尔来了人,找阿锐的多,偶尔有找婆婆的,慢慢地,多是找秋红的,这座“下三虎”里的日子是她握了轴转着的。

又陆续来了两三人,都是老辈,都找老独,老独努力扯了下双颊,扯不出像样的笑意,只用心煮水、洗杯、沏茶,茶沏好,惜霞说:“喝茶,喝茶。”

几个人附和:“喝茶,喝茶。”厅里只有喝茶声,都喝得很小心,不自在了。

大乌伯突然指住厅一角:“扬琴,老独,昨晚听到扬琴声了。”

惜霞两颊浮起层灰白,她起身添水,手指微微抖,终究躲不过。

“是,听到了。”一片附和,几个人围在扬琴前面,掀琴上的布。

“老独,来一曲。”

“来一曲,昨晚细听了,这么多年没听见你的琴声,一点也没走样。”四老叔叹着,他家的后窗正对着老独家大门。

琴被轻轻挪出,站在厅正中,几个人转头看着老独,他们几乎记不清老独说话的样子,但记得他的扬琴声,虽然隔了这么多年。老独的琴声代表了某段日子,某种生活,听着这琴音,这些老辈人的记忆突然有了某种依托,柔软而温暖。

老独望了下惜霞,她的脸还有点白,但望着他的目光突然放松了,是放下什么,任其自然的样子。老独朝扬琴走去,坐下。

琴竹扬起,落下……

几个老人眼皮微垂,他们看见金河溪水在日光下闪,晃得人睁不开眼;看见溪边竹子被风拉扯着一波一波往远处伏过去,风被染成绿色;看见着花衫的女人斜挎整篮的衣裳,在堤上一扭一扭地走;最后看见戏台上哭着笑着的人世……他们听见溪边女人们刷刷拉拉的洗衣声和嘻嘻哈哈的闲扯声;听见夜里田间水车咕咕的吸水声和男人的喘息声;最后听见花旦映婵弯弯转转的唱腔……

琴竹停下,老独余音一样静坐琴前。

良久,有人叹:“还是那个味,这么些年什么都变了,老独的琴声还是那样。”

“这么多年锄头,也没把老独的手指磨硬。”

“我看老独心里那把琴一直敲着。”老乌伯说。

“不愧是当年金河乡一把好扬琴。”老四叔说,“可惜乡里潮剧班散得太早。”

秋红想,原是这样,真想不到不言不语的公公还曾是乡潮剧班的。

“还用说,当年金河乡哪个不知,王扬琴!”

这话几乎随口而出,客厅猛地静了,老独伸手摸烟丝,秋红看见婆婆猛地立起又坐下,腰背哧地像漏了气,直到那几个老辈离开,才勉勉强强起身相送。

关于王扬琴,秋红没问公婆,一个是探听长辈的事不合礼仪,另一个是她想,过日子便过日子,直通通过下去最合适,什么王扬琴李扬琴,最好什么事也没有。她要的是四平八稳,日子没必要拐里拐弯,弄什么花花俏俏,阿芝的事有了着落,这个家的日子就该妥妥当当走下去。但关于“王扬琴”的闲话与故事还是迎面扑来,零零碎碎,像风,躲都躲不掉,像味道,拂都拂不去。

听到老独的扬琴曲,很多人想起他几十年前的琴音。当年,四乡八寨看戏的都知道他,因为花旦映婵那句王扬琴,看戏的人用耳朵找过老独的扬琴声。

最特别的不是配戏那段,是戏散后的扬琴声。

戏早散了,戏班的人回临时搭的棚舍歇下,戏台静静睡在池塘前,扬琴声突然响起,水一样在空荡荡的戏台上漫流,接着花旦映婵的唱腔起了。没人听得出扬琴敲的是什么曲子,也没人听出花旦映婵唱的是哪出戏的片段,琴音和唱辞一应一和,像两个人说话,一会儿是闲话的和缓,一会儿急急地像争着什么,一会又低低的带点莫名的哀软。棚舍里的人醒了,躺在帐后不出声地听,听来听去明白了,琴曲是即兴起的,唱辞也是即兴编的。

王扬琴和花旦映婵半夜琴歌对和的事传出去了。两个名字提到一起时,人们的口气和眼神就扭来扭去,扭出弯弯绕绕,由此衍生出的想象和故事,已无人能说清。

有人把想象拉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当年花旦映婵如果没有离开,她和王扬琴的琴唱相和会一直缠绕下去,直到现今么?会是什么样?想象到这,有些无能为力了。当年,花旦映婵到金河寨这样的小寨唱戏,每请必到,全是因为王扬琴。县团的名旦,是什么规格,乡镇都得三请四请的。金河寨她来了,戏台一开便来。

有人说,花旦映婵亲自要求来金河寨唱戏,说想在王扬琴的琴音里唱。这样的话是真是假,已无法根究,只是又有新故事枝枝蔓蔓地生出来,开满叫“花旦映婵”和“王扬琴”的花。

8

扬琴的琴弦再没有松开,老独每天必弹。

开始,琴曲敲起时,秋红或扫着屋子,或烧着水,或摇着水,她当放了录音机,或是开了电视节目,听听也还好。可那些故事被一点点剥开时,就不行了,秋红莫名烦躁,她在琴曲里洗碗,手上隐忍了极大的力气,碗捞出来时,灶间里扣出很响的声音,但很快后悔了,阿芝搬走那天,她就想好了,这个媳妇要当像样点。秋红对日子是有安排的,扬琴这样的事,是在安排之外的,她喃喃叫着男人阿锐,说当个媳妇怎么这样难。

秋红极不喜欢那些故事,看着沉默如生铁的老独,她无法把那些软绵绵的故事搭到他身上,那些老辈人说,老独还是“王扬琴”时生得好,比花旦映婵搭档的小生还好,秋红不喜欢听这个,公公眉眼周正,利利索索的皱纹,是正正经经的面相,家长的样子,不是什么小生。但秋红挡不住别人的嘴。还有,婆婆惜霞也让她生疑,扬琴声一起,她就像暗夜丢了手电,慌慌张张,走得又磕碰又小心。婆婆含着什么话,没对公公说,对公公的不言不语她简直没法,可惜不是阿芝,要是的话,秋红早扯她去公公面前说透透的,亏得阿锐是另一个性子,要是承了他阿爸的闷,她都想撞墙了。

秋红走出灶间。老独的琴竹还在起起落落,惜霞抱着阿成,木木坐在客厅,秋红想起被她扣掉一个角的碗,颊边热了一下,她对公婆笑了一下,没人看见,她突然涌出莫名的委屈,腰背又疼了,连续几夜睡不好。她不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人家嘴皮一张,她就感觉会漏出“扬琴”两字,然后,话题就会浸漫开去。

晚饭后弹几曲变成固定,碗筷一收进灶间,扬琴声就响起。阿聪看动画片,把声音拼命拧大,让老鼠和猫用盖过琴声的声音追逐。声音在客厅里拥挤、翻滚,阿成在声浪里有时欢喊,有时哭叫,老独的琴音丝毫不乱,耳朵像能过滤,除了琴音,听不到其它声音,秋红甚至怀疑他连琴音也听不见,沉在某些她弄不明白的东西里。

那天,秋红端着碗筷进灶间,琴音随后响起,她站住了,急走出灶间,抱过阿成,转身出了门,像赶一件耽搁不得的事。出了门,秋红急走过好几条巷,直到听不见琴音,她进了秀丽嫂的门,和秀丽嫂闲话,喝茶。几天下来,这成了习惯。秋红把碗筷收进灶间,带阿成窜门,回来时扬琴已经盖了布。

那晚,老独放下碗,蹲到天井边,凑着门檐下的灯泡,细细切起烟丝。秋红把碗搬到天井洗,厅里只有动画片的声音,简单又欢乐。阿聪凑到老独身边:“阿公不打琴啦?”

“阿公切烟丝。”

第二天晚饭后,老独蹲在天井边他最喜欢的角落用心地卷烟。

阿聪走到扬琴边绕了一圈,蹦跳过来:“阿公,你又不打琴?”

“阿公吸烟,阿聪去看电视。”

晚饭后再没响起琴音。

那段日子,秋红吃吃喝喝招呼公婆,极用心,话里脸上都是笑,要不是那件事,她真觉得日子没有扬琴什么事了。

那天,老独从镇上回来,突然从门槛边扑进厅,伴随着一声断喝,不单是秋红和惜霞,扬琴边的阿聪和阿成都没反应过来,因此,阿聪依然拿着琴竹在琴弦上敲打,阿成从椅轿里半立起身,抓另一支琴竹胡乱勾扯琴弦,另一只手握成拳,很欢喜地捶打。老独扑到扬琴前,夺过孩子手里的琴竹,把他们扯开,动作之快之粗,两个孩子一时忘记反应。“这是玩得的么?”老独吼,阿聪哇地哭了,阿成的嗓门也打开了。两个孩子的哭声突兀极了,后半声粘在喉咙里,两张脸立即青紫了,惜霞扑过去抱住,摩挲两个孩子的胸口。

秋红看着老独,瞪大了眼。

“你做什么,这么吓孩子?”惜霞疑惑地看老独。

老独看看琴竹,对自己像也疑惑,喃喃说:“琴要毁了的,我交代过的。”

“小孩子懂什么。”

老独在琴前颓然坐下。阿聪和阿成还在哭,不依不挠的,秋红默坐,不言一语。老独突然提起琴竹,轻轻落下。一声,两声,曲子缓缓而来。

9

老独的扬琴一般在早上响起。

大乌伯和老洪兄吃了早粥就过来,老独洗茶杯,换茶叶,默坐一阵,老四叔也来了,仍抱着那把老二胡。听老独弹了好几天杨琴后,他想起阁楼角不知哪代留下的老二胡,说:“老了老了,闲下来时无处抓挠,我也弄点消闲消闲。”他把断了弦、满是灰尘的二胡拿到镇上修好,让老独调了音,无事便拉锯一样来回牵扯,来老独这,二胡是必带的,说要跟老独配乐。

老四叔这样说,大乌伯鼻子哧哧喷着笑:“我们这些老家伙来这,就是要听听他的琴音,清清心,你弄这锯石板的声音,像猫抓心。”

老四叔说:“谁生来就会,我的二胡跟着老独的琴,孩子学步一样,跟着跟着总能迈几步,迈着迈着路就走起来了。”

现在,老四叔进门就冲老独说:“还是来一段?”

老独拍拍衣襟的烟灰,在毛巾上抹了手,朝扬琴走去,老四叔在木靠椅坐下,二胡置于大腿上,摆出好看的姿势。

流水样的扬琴曲中,掺了老四叔磕磕碰碰的二胡声,像豆腐掺了沙,大乌伯和老洪兄牙疼一样滋滋吸冷气。总是跟了几个音节就跟不下去,老四叔手乱了,一牵一扯急切了,二胡吱吱尖叫,他嚷:“停一停,老独,给我说说这一节。”老独从未停下,琴竹一上他的手,琴音响起,旋成圆深的洞,他咚地掉进去,再不知琴音以外的声音和人事,老四叔嚷得再用力,老独的琴音没一丝犹豫。老四叔抹抹额角,别别扭扭拉下去,怪异的二胡声让阿成兴奋,他的小鼓敲打起来,啪啪啪咚咚咚……二胡声不像配琴音,反配着阿成的鼓点。

一曲终了,从老独的表情看出他只听到自己的琴音,大乌伯和老洪拍着脑门,说:“老四,你这二胡能要人命。”

四老叔摸摸二胡,神色黯然:“我不是这料,要是老建兄还拉得动就好了。”

“老独这扬琴他怕是和不上了。”老洪叹。

走到茶桌边的老独又回到扬琴边,用琴竹若有所思地扣出一个音符,接着,曲子缓缓开始,这一曲是给老建的。

老建灰旧的帐子掀开一半,老独坐在床前,高窄的窗口进来灰朦朦的亮色,蒙在老建脸上,那张脸又黄又灰,表情模糊。卷了几支烟,老独始终像蒸腾的烟雾般静默,不说病,病人自己早说过,躺一年多了,只望躺的日子别太长。那天,老独扔掉第五个烟头后说:“我有扬琴了,阿芝买的。”

老建灰蒙蒙的脸面浮起些亮色,头抬了一下,说:“好,早该买了。早买的话,前些年我的二胡也不必那样单音单调的,可惜现在……”

老独点了第六支烟,老建眼神迷蒙了。

老独的扬琴和老建的二胡配起来了。戏前戏后,乡戏班的人朝他们两人点下巴:“来一段。”老独望望老建,老建点点头。一个清朗温婉,一个柔韧缠绵……听的人说,他们的合曲能让六月天的日光清爽,大冷天的北风温软。寨里在乡潮剧班的就老独和老建,戏班的人说,有这两双手,才算认得金和寨了。

闲来无事,或老建唤:“老独。”或老独对老建点个头。老建的二胡置于腿上,老独的琴竹同时掂起。他们极少对话,别人说他们的嘴长在手指上,声音长在二胡和扬琴上,曲子一响,就是哗哗啦啦一通话,比哪些人说的都多。

后来,她来了,说:“王扬琴给我配曲。”县潮剧团来演戏时,乡潮剧班就坐到台下去,除了老独。老独说:“老建兄,你的二胡也来吧。”

老建说:“点了你的扬琴已经是了不得,县剧团二胡手在的。”

老独默默走了。

后来,有关花旦婵映和王扬琴的故事枝蔓丛生,老独和老建配曲时,老独曲子敲得忧色重重,老建停了二胡,看老独。老独说:“事情怎么这样。”

老建说:“别人的嘴别人的念头别管,要紧的是你。”

老独说:“我就是弹琴。”

老建说:“那就弹琴。”

老建有半句话没说,我的二胡该和你的扬琴说说话。那时,老独和老建都想不到,二胡和扬琴会那么多年说不上话。

10

这次,老四叔的二胡搁着,阿成咬着小鼓,很安静,老独的琴曲清清透透。

老独和老建多少年没合奏过了。

那年元宵,戏一演完,花旦映婵就走了,县潮剧团的人回去时脸都灰灰的。老独红包没领,放在县剧团那架扬琴上,当夜回了金和寨。

后来,乡潮剧班有戏,老独便配曲,闲时少动那架扬琴了,就是老建朝他点头,他琴竹下敲出的曲子也总若有所思,老建的二胡声也变得心思重重。

再后来,乡潮剧班解散,老建把二胡带走,他说:“老独,扬琴也该跟着你。”

老独摇头。

老建闲来拉一曲,听起来总落落寞寞,四邻那些年轻媳妇对老建的媳妇说:“老建伯的曲子怪里怪气,听着瘆人。”老建的媳妇把这个意思和婆婆说了,老建的二胡就一天天拉得少了。老建躺倒几年前,二胡几乎搁置了,有时,他想拉一曲,调着弦,咳嗽就一声紧一声,老伴说:“别拉了,伤神。”那么些年,老建拉二胡时,老独从来不在。

现在,老独的扬琴弹起来了,老建不在,但老独觉得在。

一曲了了,老四叔叹:“还是得老建兄的二胡,才配得上老独的扬琴。”想当年,寨里祠堂平日祭祖,请不上潮剧团,也不唱戏,单单是老建的二胡和老独的扬琴和一段,黑压压一祠堂的人就能静得像入了定。

“花旦映婵的唱腔更配得上。”老乌伯自言自语,花旦映婵的唱腔突然从几十年前一唱三转地到面前来。

老四叔点头:“那真是少见的好唱腔,好身段,要一直唱下去,不知会唱成什么样的名角。”

惜霞离开茶桌,老独沏茶,眼皮垂着。

人都在外国了,这么多年,孙子该成堆了,还有什么不能说,老乌伯扬高声:“可惜一走就没回过。什么海外华侨,回乡做了什么好事我不知,只知带走了个好角,潮剧这些年都败成什么样了。”

老四叔说:“也不能怪人家华侨,那样的人, 能轻易碰得上的?再说,潮剧早淡了,金嗓子也拉扯不住的,现在后生哪个还听得进潮剧?老独的扬琴和老建的二胡就是有机会再合奏,迷的也就我们这一辈了。”

这是实话,没人接腔。

秋红刚好踏着这段静默进厅,她发觉,那些故事已经爬蔓进家里,落满灰尘,从几十年的年月里牵扯出来,在眼前的日子里一截截抖落开,腾起呛人的尘雾。

老独突然说:“我搬去老屋。”

秋红看老独,看惜霞,看几个阿叔阿伯,然后才听清老独那句话。

“我搬去老屋。”老独又说。

秋红眉梢和嘴角微抖着,不知在控制哭泣还是努力把哭泣挤出来,她说:“阿爸……”肩背耸拉下去,年轻壮实的身子有了疲软的样子。日子怎么了,这个家怎么了,秋红不知道。

惜霞看着老独,小心又抑制的眼神。

老独说:“扬琴搬去,有闲了在那弹琴,老屋空着也是空着。”

秋红说:“阿爸,这客厅阔阔敞敞的……”

老乌伯拍手:“早该想到了,吃过饭,下了田,闲闲走过去,闲闲敲一曲,日子过到这份上也就足了。”

老四叔附和,话对着老独,脸冲着秋红:“老屋清静又干净,我们这些老家伙凑那里正合适,专门作为一个闲点。等我的二胡拉顺了手,再扯上邻寨个把会吹竹笛,会拍小铙的,说不定就凑成配乐队了。”

“老了老了,就指望点乐子了……”老洪说,“明日去打扫,我有茶盘。”

老独按灭了烟:“就是这意思……”

惜霞坐下,秋红嘴角努力挂着笑意。

“秋红,怎么不用家里电话?坏了?”阿锐问。

秋红转身,背对杂货铺的李嫂,压低声:“阿爸要搬去老屋。”

“出什么事了?”

“阿芝前段时间买了架扬琴,阿爸要把扬琴搬去老屋,说闲时去弹。”

“扬琴?阿爸会弹扬琴?老了想学这个?”

“你也不知?阿爸是弹扬琴一把好手,有许多关于扬琴的事,一时说不清。”秋红说,“他硬要把琴搬去老屋弹。”

“随他,阿爸一向这样,就图清静,老了老了,性子愈加孤僻了。”

秋红松口气:“你知就好,我是想着住了这些年新屋,阿爸反搬去老屋弹琴,说出去不好。”

阿锐笑了:“什么不好,又不是分开过。你持这个家,我放心。”

听到阿锐后句话,秋红耳边烘烘地有些热。

扬琴搬去那天,老屋很热闹,老辈的说,有耳福,又能听王扬琴的曲子。小辈地问,王扬琴是什么?他们缠老独立即弹一曲。

老独弹了极轻缓的一曲。

后半段时,有小辈打起呵欠,说声音倒是好,就是没词,听久了困。他们拿琴竹好奇地碰碰弦,听叮叮咚咚响一阵,终觉得不如四大天王歌喉的百分之一,陆陆续续离开了。

有老辈就叹:“现在的后生人懂什么,坐也坐不住,多少好东西就这么扔了。”

老独眉目散淡,静静沏茶,日子早变样了,老辈也不定听得下去了。他没说出口,就算说出来,恐怕老辈人自己也不承认的。他想,扬琴是我自己的事。

后来,金河小学的校长说,扬琴不只是老独个人的事。

11

几十年的沉寂后,王扬琴的名声再一次张扬了,如一个声响脆亮、笼着烟雾的物件,又引人又神秘。金河小学将有一场大型文艺表演,校长要老独的扬琴上表演会,为文艺表演增色。

老独摇头,他低头点卷烟,校长递来的过滤嘴香烟放在桌角。燃了烟,老独说:“喝茶。”伸出的手掌心朝上,很恭敬了。校长虽是小辈,毕竟是金河学校一校之长,代表了四乡八寨最黑亮的墨水。

校长也伸了手,也掌心朝上:“请。”老独是长辈,曾经是“王扬琴”,代表了某段岁月的辉煌,敬他就是敬礼节。

校长说:“王阿叔,扬琴是现成的,曲子任你选,你就当是在这屋里弹。”

老独说:“扬琴是闲来耍着的,是我自己的事,不去众人面前现眼了。”

校长立起身,他四十来岁,比一般人高点壮点,站起来时不知觉带了一股豪气,他目光扬上去,下巴随着稍稍抬起,一只手也扬上去,话有些滔滔了,他说,老独不单单代表他自己,他代表的是一种回忆,一种文化,代表了历史的某个片断,某些让怀念的东西,让他去文艺表演会弹扬琴,已经不是单纯的弹琴,而是一种传承,是对文化的献礼,特别对几乎不认识扬琴的孩子们,是一种最好的教育,一场高雅的熏陶。

年轻的校长双眼燃烧着一种叫激情的东西,双手搭在桌面上,朝老独倾过身子:“王阿叔,建校三十周年,你也算见证人,这段历史和记忆由你的扬琴来诉说,还有什么更合适的。”

这些话,年轻的校长还对别人演说,一次比一次激情,老辈人想起当年老校长述说花旦映婵眼睛那些云里雾里的话,说,老校长会说,后生校长更会说。

面对年轻校长的激情,老独吐出的烟雾安安静静,他说:“校长,喝茶。”年轻校长出门时,在门槛边转过头,看看屋里盖着花布的扬琴,看看喝着茶的老独,说:“我喊一个人来,王阿叔就会去了。”

老校长来了。

年近九十的老校长站在老屋门边,老独扑出去迎。老校长摇晃着烁烁发白的头,声调清朗:“去,弹一曲。”

老独说:“怎么要烦老校长专门来。”

老校长扬起爬满老人斑,但斯文如指挥家的手:“嫌我老了?我两条腿还行,怎么叫专门?我闲时都要来听听的。弹琴。”他坐下,一只手搭在大腿上,准备打节拍,老独掀开扬琴上的布。

老独琴竹停下时,老校长眼微眯,朗朗作声:“清风明月,泉语河声,急缓自如。好,还是那个味,若再配上当年那个唱腔,那个步法身段,就绝了。”

老独说:“闲来耍耍。”

老校长猛睁开眼:“怎么是耍,是精神财富。三十年前,金河小学第一次开学典礼有你的扬琴曲,建校三十周年文艺表演,你的扬琴曲能少?三十年前听过扬琴曲,还在人世的,会来。”

老独将在三十周年表演会上弹扬琴,呼应三十年前那场演出。消息很快传开了,小辈的好奇和老辈的期待让老独的扬琴未弹先成曲,在无数人的想象里幻化出无数曲调。

老独坐在台中,琴竹掂起。台下,孩子们探长脖颈,由坐着变成半蹲、半跪,老师们守在四周,用威严的眼神把一个个跃跃的脖子身子瞪老实了。嘤嘤嗡嗡的声音响起:那个就是扬琴?声音很怪么?我知道,潮剧里就有。骗人,我在潮剧里没看过。傻呀,是听的,躲在幕布后敲,戏子在台上唱。阿公说弹琴的王扬琴,把人也弹成扬琴了……

咚——

叮咚——

台下寂然无声,呼吸静在胸口,孩子们的脸仰起一片,微张了嘴,像片开放的牵牛花。琴音缓缓走了一阵后,有些仰起的小脸低下了,等琴声猛地急切起来,那些小脸又闪过一丝兴奋,往台上仰探,琴音再次和缓,这一次,缓到极点,拉得特别长,有孩子细声说:“怎么总这样?”很多孩子这样想,东张西望起来,老师们站起,目光扫过一片又一片,但喳喳喳的声音已经蔓延,像成群的老鼠在啃东西。

老独被琴音带着,急速后退,退回三十年前的开学典礼,她舞着,唱腔和水袖舞动飞扬,琴音和唱腔扭成一股,以烟的形态变幻缭绕。

琴音又急,孩子们的喳喳喳声愈来愈密集。

三十年前,老校长亲自写的唱词,老独配的曲子,她亲自设计的唱腔、身段,从那以后,他们便即兴配曲了,曲子以柔缓为多,一叹三回。

琴音变得淡而慢,孩子们坐姿和声音都凌乱了,老师们目光无能为力了。前排是有头脸的长辈和建校那年出了力并一直出着力的华侨,他们中有些脸往后转,老校长桌面上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年轻的校长起身,绕全场转,目光很凌利,扫过学生们,也扫过教师们,一圈下来,喳喳声沉淀下去,但他一坐下,喳喳声又一层一层地浮起,细细碎碎。

琴音静下。

松了口气,包括两代校长,包括老师们,包括所有的孩子。

琴竹仍掂着,老独看到她拧过腰,浅笑着:“再来一曲。”老独的琴竹再次提起,另一首琴曲响起。

所有的嘴巴张开了,前排的嘴很久没合上,后面孩子们的嘴控制不住了,扬琴曲被吵闹声弄得零零落落,碎片满地。

12

那天,阿芝从镇上回来看表演,她在老独第二首扬琴曲接近尾声时,随报幕女孩上台,把老独扶下去。她本来有个想法,“六一”让阿爸到自己任教的小学也弹一曲,扶老独下台时,这个想法消失了,甚至想,当初给阿爸买扬琴或许是不该的。她看见阿妈远远站着,缩着脖子缩着肩,秋红早不见了,阿成被她抱走,阿聪和阿虎也被她带开了。

老独在老屋弹,老辈人陆陆续续随了来,除了原大乌伯他们几个,又来了一些,空落多年的老屋热闹了。老校长没再来,他躺倒了,文艺演出后,他不出声地走回家,抖抖颤颤爬上床,说:“教育,三十年的教育!还不如当初在几间猪棚里学到的。”

年轻校长垂头立于床边,说:“那年要不是老校长牵头,动员四乡八寨有华侨的人家,金河小学立不起来,那几间猪棚不定还立着羞先人。”

“学校就建了个壳!带出这样的孩子。”老校长指关节在床沿咚咚响,混浊的老眼溢满自疚的湿润。

老屋有阿芝备的茶叶、香烟、新茶盘茶杯,她说:“阿爸,这才是弹扬琴的地。”老独沏茶,弹琴,几乎不说话。来老屋的人多了,人们间总有些招呼要打,有些事情要打听,有些心事要诉说,他们说他们的,老独静着。老屋好,都是同一辈,暂时没有烟烟火火要操心,没有小辈要顾忌,自在了。

后来,老独的扬琴曲弹到缓淡的一段时,有人问了句日子里的话,有人低声接嘴,话题就一言一语地撩拨起来,说得很投入了。老独的琴音猛地拉高,凑得很近的几个头猛地错开,呆愣地看看老独,尴尬地擤擤鼻头,他们突然悲哀地感觉到,“王扬琴”的扬琴曲再好,还是忍不住要散,老了老了,反没了后生时那份沉静。想到此为止,他们不再细想,特别是当某个人提起“六合彩”时,那丝悲哀已经没了痕迹。

特码,连码,散码,赔率……这些词鼓荡着人心,他们细数那些一夜暴赢的人,由一些数字推算出的某种规律,从某些预示里猜测出的生肖,在对上一次失误的痛心疾首中对下一次满怀信心……

扬琴音淡成背景。

老四叔端着茶,对老乌伯摇头,不象样。但放下茶杯时,他鬼使神差地想,特码一赔四十,确实惊人,他吓了一跳,偷眼看老乌,老乌簇着眉,也走神了,老四叔感到某种无能为力。

几个月前,老独的琴音还让人痴了一样,才几个月,“六合彩”已匀匀搅在日子里,几个月的东西挡在几十年岁月前,又霸道又理所当然。谈到兴起,互相招呼,喝茶,喝茶。有人朝老独招手,你也歇歇,喝口茶。

琴音不断,老独不抬头,不歇,不回应。谈话尴尬地静了片刻,琴音清朗片刻,但很快化解了:“他魂散在琴声里了,别管他。”

谈话声又热烈了,最炙热的部分依然是关于“六合彩”的。听到某人昨晚用一只猪仔的钱赢回两头肥猪时,大乌伯彻底忘记了琴曲,拍着大腿:“现今的日子是烧着过哪,哪个坐得住。”

隔壁老珍婶来了,抱着两岁的孙子,孩子哭得只看见嘴巴。

“怎么哭成这样?老珍婶,也不哄哄。”老四叔两掌扣出极响的声音,逗着孩子,孩子身子乱扭,哭得愈用力。

老珍婶说:“哄不住的,找老独伯想想法。”她凑到扬琴前,暗影和哭声朝老独兜头罩去,老独终于抬起脸,表情未及从某处归位。

“老独兄,劳神了,想想法,孩子从未这么哭的。”老珍婶拍着孩子的肩背。

老独放下琴竹,说:“老珍婶,怎么?”伸手想探探孩子的额头。

老珍婶闪了一下:“老独兄,托你福天天听扬琴曲,可耳朵也该有歇歇的时候,孩子在梦里翻来翻去,躲不开这声音,刚歇一会,孩子眼总算合上,琴声又飞了,哭哄不住了,除了老独兄,哪个有法呢?”

老独拉布盖上琴,抓了把奶糖放进孩子怀里,抚抚孩子头顶:“老伯不像话,以后不会了。”

老珍婶抱着哭声渐小的孙子出门时,屋里极安静,老独端起一杯茶,不出声地喝。老独一来,话题就散展不开,大家谈了一半的话搁在半空,梗在齿间,开始有擤鼻声,清喉头的咳嗽声。老独是属于扬琴的,谈话不属于他,他不买“六合彩”,金河寨极少数不买的人之一,儿子阿锐包工程,他有几个钱的,但不沾“六合彩”,也不谈,这就让人觉得出了尴尬。现在,谁碰到谁都要谈谈“六合彩”的,谈得自在又投入,因为彼此彼此,只有老独不彼此,他们在他面前说不出“特码一赔四十,中三连码赚大钱”之类的话。

13

老建走了,躺了两年之后。

接到报丧时,老独下田刚回,肩上的锄头滑下来,灰发零乱,目光零乱。

几天前,老独坐在老建床前。

老建说:“前两天去学校弹琴了?”

老独摇摇头:“别提这个。”

老建极轻地呼了口气,他想得出是怎么回事。

老独说:“过去的东西了。”

“过去了。”老建说,“对了,三仔前些天让木匠陈做张木椅,到时安上轮子,闲时推我去晒晒日头,我第一个想,到时推我去老屋,听听扬琴曲。”

老独在病床前转圈,然后猛地停下,低头凑近老建:“椅子什么时候到?”

“多不过十天八天吧。”

那天起,老独就想好了,弹哪些曲子,到时让老建想想,用二胡怎么配,他一次次擦扬琴,调弦,但老建没捱过这十天八天。后来,椅子来了,上了清漆,老独手搭在椅背上,对老建的三仔说:“去的前几天,和他说话还好好的。”

三仔哽咽:“阿爸脑子一向是清楚的,就是身子坏了,这么躺着才是受罪。”

老独的扬琴进祠堂时,整个金河寨的眼睛都睁大了。老独要在老建灵前弹扬琴。回过神后,老建的儿女把扬琴放在白帐布外,对老独弯腰点头,阿爸和老独伯的渊源,阿爸生前的心愿,他们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但老独这么做,他们想不到。老独摇摇头,他要把扬琴放在白帐布后,棺木旁边,看着老建弹。

所有眼光木愣在老独身上。

老建的三仔最先走过去,帮老独搬琴。

老独家的“下三虎”大门紧闭,阿聪被规定在客厅看电视,秋红在里屋,趴在梳妆台上,背对惜霞,话带着怨怨的哭腔:“阿爸这是做什么,又不是丧事锣鼓队的。”她实在忍不住,管不了媳妇身份了。

惜霞搓着手:“你阿爸就和老建伯走动得多,以前同在乡潮剧班配乐队……”

怨不得婆婆,秋红的怨艾还是很明显:“阿妈也不说说。”

惜霞手掌捂住脸,抹了一遍,好像这样就把事情抹掉了,一辈子都这样,她不知还能怎么样。

秋红抽泣响了:“好就好,上个香,叩个头,多包点礼金,就是学孝子孝孙狠哭一阵,还是好名好声,做什么去灵前弹扬琴。”

扬琴响了,轻、缓,从白帐布后出来,人莫名地感觉琴音带着灰色的凉意,灰凉的琴音变成丝状,在大热天里渗进皮肉,让人发颤。守灵的子孙也出来了,白帐布内只有老独和老建,加上扬琴曲。这一首扬琴曲真长,反反复复,弯来绕去,絮絮叨叨,老独和老建低低的言语,又像老建的二胡和老独的扬琴相和相缠,老独把老建的二胡调好,和扬琴一起带到白帐布后了。

老独用琴竹说,老建,都走了,你走了,她也走了。

老独看见她站在面前,满身月光,说:“走,一起走……”或许,老独那时真没想到她走得那样彻底。老独说:“老建兄,比你还彻底,以后清明还能给你弹一曲,要给她弹都不知朝哪个方向。”

元宵戏最多,那年元宵,花旦映婵的唱腔和王扬琴的扬琴曲成了最炫眼的烟花,在四乡八寨上空啪啪开放。在乡里配完最后一场戏,老独就回了,花旦映婵随县潮剧团回,有个华侨没有回,这是一个老华侨的儿子。

老华侨的儿子一头扎进花旦唱的故事里,在她的目光里无法回神,他跟住县潮剧团,跟到县上,一直跟到花旦映婵家,对映婵的阿妈说:“把她嫁给我。”年轻的华侨斯文修长,痴醉的表情让他与众不同,映婵的阿妈竟无法摇头,只是看着映婵,然后看那个年轻人,做阿妈的突然想,太远,可这样的女婿少见……

不久,老独就听说,花旦映婵嫁了,嫁给某个华侨的儿子,去了遥远得无法让人相信其存在的外国。再后来,又听说花旦映婵的阿妈也走了,去她所在的外国,那个家就像凭空消失了。

当年,如果走……想到这,老独就很努力控制自己,人世能指望什么如果。

白帐布后的琴音一度低缓得要停下了,但始终不断,缓淡一段后重新变得柔婉。几乎整个金河寨的人都来了,或坐或站,琴音织成巨大的网状,把人们网住,他们感到压抑,做阿妈的把小孩赶开,让他们远远耍去,愈远愈好。老建的儿女几次想走到白帐布后,终没有进去。老独的琴音绵绵不尽地绕出来,日光从祠堂的门槛边爬到香炉上,再老资格的潮剧迷也听不出弹的是什么曲子了,有人说是老独心里的曲子,有人头皮发麻了,这个老独,不言不语,心里装着这么多东西。

就在人们觉得琴曲无穷无尽时,琴音嘎然而断,静默一片,外面的人呆了呆,老建的儿女怯怯探头进去,老独半伏在琴架上,琴竹在手,随手指微微颤抖,他对老建的三仔说:“扶我过去看看。”

“好,老建兄笑了。”老独朝棺材里看了一眼,说。

老建的儿女脊背发凉,棺材的阿爸,脸上盖着厚厚的纸钱。

14

老屋很清静了,老独独自弹琴,琴音清朗干净,这是老独耳里的琴音,外人听到的琴音是凉滋滋的,自老独在老建灵前弹了曲子后,他的琴音就带了凉意,有人说是灰色的,像缺了日头的天,有人说是白色的,像祠堂为灵魂挂的白帐布。

没人来听老独弹琴了,愈是老辈愈不想来,琴音一起,他们就看见白帐布在眼前晃,老独的琴曲是弹给老建听的,老建在坟里远远用二胡和着。

老独进了老屋就关门、关窗,弹琴。有时,整半天时间,琴音一直没断,有些是潮剧唱段配曲,更多的是没听过的曲子。潮剧唱段的曲子还好些,老独一弹那些无人听过的曲子,人们便说,这是什么东西,掏心掏肺,要把日子挖光了。

那天早上,老独进了老屋后,琴声一直响到午饭后,曲子往下落,缓到让人误认为要结束的时候,突然又往上爬,愈来愈用心,愈来愈有力。啪啦一声,后窗碎了,一颗拳头大的石头穿破玻璃撞进屋,一声巨响后是纹丝不动的静。黄昏时,老独开门出来,门外没人,但他知道,身上粘满成团的目光,都在暗处。他一步步走回“下三虎”,步子歪斜,肩背往前缩,像脖子上挂着重物。

老独还是天天去老屋,还是关门、关窗——包括失去玻璃的后窗,但没有琴音了,老屋整天静着,三餐时间一到,老独出来,表情淡然,卷着烟或掏着烟丝。

孩子们好奇心被静撩拔得厉害,那天,他们用肩膀把伙伴托高,扒老屋的后窗。上去的孩子往窗户一扒,木住了,看了好一会,慢慢往下滑,脸上纷飞着不可思议的表情。一个过路的大人揪住要往上爬的另一个孩子,孩子指指窗口:“看里面。”

大人搬来两块土砖,站上去往里望,一动不动了,藤一样半吊在墙上。老独在弹琴,手掂琴竹,没看到扬琴,琴竹敲打着空气,眼半眯,胳膊带着琴竹或急或缓或起或落,带着头脸或点或摇,日光从窗口进去,落了老独满身,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夸张地变形着。大人挡了一半日光,老独没察觉,寂静的琴音在他周身缭绕,化成烟雾,罩得他整个人模糊不清。

大人默默下来,孩子们满眼恐慌:“老独疯了。”

窗口后的秘密都知道了。秋红又去小卖店挂了一次电话。

阿锐回来了,去敲老屋的门。

老独说:“工程结束了?不说了这次是大工程?”

“工程做着,还得两个月。”阿锐盯住老独看。

老独说:“那你回来做什么?”

“阿爸,跟我出去走走,一辈子没出门走过。”阿锐说。

“出去做什么。”老独缩了缩身子,“我在家里好好的。”

阿锐笑了:“看看外头的世界,反而闲着也是闲着。”

老独有些生气:“你扔了工程回来,这是做什么?”

“工程上了轨道,走开几天没事。我带你出去,陪你四处走走,让阿妈也去。”

老独卷烟。

“我现在做活的城市是旅游城市,景色比电视上还好看,我包的工程也是一个园林的一部分,工地都有花花草草的。”

老独说:“我好好的,你做什么。”

阿锐低下头,老独想叹气,终把叹息含在喉头,只喃喃着:“你们懂什么。”

15

阿锐走了,阿芝来了,她一进老屋就四处找,问:“阿爸,扬琴收起了?”

“坏了。”

阿芝说:“镇上老茂乐器店的老师傅会做乐器,让他修修。”当天下午,老独带了扬琴随阿芝上镇子。

老独在镇上住了几天,那几天,除了晚上回阿芝向男老师借的宿舍休息,其它时间都呆在老茂乐器店,或一件件细看乐器,或看老茂修扬琴,或琢磨老茂那些做了一半的乐器,有时,连中午也买面条和老茂在乐器店吃,说些关于乐器的话。有时,老独一恍惚,老茂变成老建。

扬琴修好那天,刚好周末,学校大门紧闭,阿虎在操扬耍沙子,宿舍前的走廊一片树影,清凉地安静着,老独说:“阿芝,我给你弹一曲。”

琴音袅袅,在枝叶间缭绕,叶影微晃,像琴音走动的痕迹。阿芝想,这样的琴音无法在闹处落脚,也只有这样的闲静才听得入心。抬眼望去,空旷的操场,旗杆的影子瘦长地横着,阿虎靠了密密的九里香蹲着,显得那么小。阿芝思绪飞了,绕着某些事某些人,那些人事与阿芝的命纠缠不清,平日,她把这团纠缠不清的东西塞在某个角落,塞得又密实又隐蔽,以为忘掉这团纠缠,日子就那么过去了。这团纠缠一直在,现在,一线线牵扯出来,四散飘飞,收也收不住。

阿芝要随那个人走时,老独不知为什么没有拦彻底,他知道惜霞看着他,阿锐和秋红也看着他,阿芝性格硬是硬,但听他的话,只要他口气硬一些,好好说一说,她至少会再想一想,至少不会那么急,或许她走的就是另一条路了。

老独没有,他看着阿芝,莫名其妙地听见那句话:“一起走,你弹扬琴我唱腔……”花旦映婵的眼神暗了,背过身去,一点点远了,他突然对阿芝说:“真的想随他?”

“就随他。”

老独点点头:“真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惜霞、阿锐和秋红都愣了,看住老独,满脸迷惑。

那人和阿芝并肩走进“下三虎”时,老独心就往下一沉,他借口找茶,上了二楼,在窗边坐下,想理理头绪,找出不自在的缘由。毫无缘由,那个人对所有人笑着,眉是眉眼是眼,和阿芝站在一起,让人想起金童玉女。

不单是老独,家里其它人对那个人感觉都不好,除了阿芝。秋红说:“不是过日子的人。”秋红话直了些,老独却觉得多多少少说出了自己的感觉。惜霞说:“阿芝,再想想。”阿锐摇头:“我在外走动,看的人多了,这人目光不正。”

他们看老独,老独默了一会说:“我的意思,别走得太近,这事不急。”

阿芝还是和那个人走得很近。那个人又来了几次,话多了,他话愈多,老独话就愈少。老独对阿芝说:“我还是那个意思,这是大事,再好好想想。”阿芝有些沉默,从小到大,阿爸的话极少,她知道阿爸不是随便说的。

有一段时间,阿芝真和那个人疏了,但那个人靠得愈紧。阿芝那样把雨当成珍珠的年龄,面前那样的眉眼盯着你,那样的嘴巴说着那样的话,那样修而壮的胳膊揽着你,能看清楚什么,她对那个人点了头,随他走。老独本该好好说说的,阿芝需要他的帮助,甚至需要他一点强硬的阻拦,他没有,他竟说出那样的话:“真想做什么样就去做吧。”

阿虎起身跑来,摔倒了,阿芝思绪断了,高喊:“阿虎,看路!”

曲子渐渐缓淡,老独停下琴竹,阿芝捧了杯子走过来:“阿爸,喝杯黑豆水。”

老独没接杯,说:“我下午回去。”阿芝有了自己的日子,她的日子跟扬琴无关。

阿芝低下头,她知道,自己听的扬琴曲和阿爸弹的不一样,阿爸的音符是片密林,她最多立在林边,感受翠色,都不敢进林子的,进了许会迷路。

16

最近,金河寨有人半夜听见扬琴声,从远远的田间传来,淡得像夜色。日间说起,被人多问几次,又犹疑了,不知是不是自己胡想,或是做梦,近年来乡寨很少请人演潮剧了,有也不会在半夜。然而,接连几夜感觉到这烟一样的声音,耳朵不能用力捉,一捉就没了,半睡半醒之间,那声音反而真切起来。隐隐听到琴声的人有好几个了,人们很快发现,这些人大都住在寨子外围,一点点犹疑的碎片凑一起,愈来愈近事实。

老独的扬琴修好后仍搬回老屋,但没听见弹了,甚至很少见他去老屋了,他仍然下田,去烟叶地,或侍弄几棵老橄榄树,人们不知该不该怀疑他。

老独的扬琴在老橄榄树下,老橄榄树长在靠田的斜坡上。夜深,风凉,日间的灰尘重归地上,烟火气被叶子吸收干净,月光极其清澈,老独坐在扬琴前。掂起琴竹,老独觉得身子透明了,月光一样又清凉又洁净。

琴音起,在风里弹跳,闪烁着低调的亮色。

月光在她的身段和水袖上流动,成了舞。老独弹新谱的曲子,她听了一小段,点点头,两只蓄满月光的眼睛漾起一层纹,启了唇,与曲子相配的唱腔出来了,老独听着,若有词若无词,他点头,就是这样。身段与水袖随着配起来,月光一样自然,风一样柔软。像早已配过无数次,他们的曲子与唱腔总是这样随心而出,有时,是花旦映婵唱腔先起,轻轻哼几句,水袖甩出去,老独的琴音就起了。

弹完一曲,老独总要呆坐一段,他常常无法确定自己在哪段岁月,月光下的她是真是幻。他们白天配戏里的唱曲,但更喜欢自主配曲配唱腔身段,只能在夜里,远离所有目光,因为他们无法向任何目光解释他们的痴迷。

老独说过,他只是自己弹扬琴,但那种时候,他为自己弹,也为她,或者说为她那样的人。她也是,为自己唱和舞,也为他,或者说为他那样的人。当那个年轻的华侨随到她家,指出日子另一种可能性,她突然梳理起原先的日子,最后剩下的东西是:自己的唱腔,戏台上的水袖,他的扬琴声。

日子有了两种可能性,花旦映婵当天就离开县城,对年轻的华侨说,她去证明一种日子,再决定另一种日子。她住在金东寨女戏迷家,和金河寨隔着一片田和两个池塘。

那几夜,月一起,花旦映婵就走过田间小路,走过池堤,在金河寨外那片田间长久站立,她相信王扬琴会来,她有水袖的味道,他有扬琴的味道,这两种味道是认得的。他出寨走走那天晚上,花旦映婵已经站了四夜,她几乎习惯了默站到天半亮,一无所获地离开,当他惊讶地走近她时,她几乎反应不过来。

他问:“你怎么来了?乡里请戏?”

她要说的有那么多,可只说了那句话:“走,一起走,你弹扬琴我唱曲……”

看见他的表情,她突然想,琴音和唱腔配得或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她知道该解释的,但不想解释,如果需要解释,她的唱腔身段和他的扬琴还彼此需要么?有一瞬间,她胸口极痛,以前的日子正从身上撕离,她得接受另一种未知的日子。

她原先想好了,只要他点头,她就唱戏,一辈子在故事里唱,在故事里舞,带着他的琴声,把这辈子唱成一个故事。他们走,只是唱戏和弹琴,这本身已经是一个故事,她会对年轻的华侨摇头,说她要故事,不要日子。若他摇头,她便随年轻的华侨走,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把故事丢个干干净净,远离所有的唱腔、身段和琴音。

他发愣,听不明白么?如果他摇头,她还知道他明白了。

她背过身。

王扬琴的故事又传开了,深夜的琴音,橄榄树下的身影,都是故事极好的种子,在人们的想象里发芽,长叶……与几十年前一样,故事或细节丰富,或框架模糊,或离奇或悠长,与几十年前又不一样,现今主角剩下王扬琴一个,几十年前的故事与几十年后的故事碰撞、互补、丰富,变成一出漫长的戏。

听见老独出门的声音,惜霞起身在床沿默坐,老独的琴音变成丝状,带了粘性,整夜在她周身缠绕,缠得她喘不过气,缠在身上的每一丝都喳喳作响,说着某个故事,没有一个故事是相同的。她抱住头,决定和老独好好谈一次,让他把真正的故事说出来,这事拖了几十年,她觉得再拖不下去。

秋红醒了,作为媳妇,能不能问关于扬琴的故事?这个家的日子已经在那团乱麻样的故事里磕磕碰碰了。

老独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故事是真实的,不管是几十年前的还是几十年后的,他甚至无法确定是否真有过故事,或者算不算故事。

那晚,天大亮,老独还未回,他一直没再回。找他的人看见了扬琴,端放在橄榄树下,他们找遍四乡八寨,找到镇上、县上,贴寻人启事,在县电视台发布告,一直没找到。

据说,现在那架扬琴还在老独家的橄榄树下,他的家人还在四处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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