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张惠言《词选》对唐宋词的接受
2015-11-17王龙
王 龙
(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00)
简论张惠言《词选》对唐宋词的接受
王 龙
(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00)
唐宋词是清人学习的典范,清代词学史上,不同的流派为了阐扬本派的理论主张,往往采用借古鉴今的方法,把编纂唐宋词选本以展开讨论作为重要的武器,或推举张扬,或贬抑抨击,将用以表现本派的审美倾向和理论主张托付于对某种唐宋词选本的褒贬之中,龙榆生先生曾说“浙常二派出,而词学遂号中兴。风气转移,乃在一二选本之力。”[1]于是选词成集遂成为清代词学流派的重要标志之一,张惠言《词选》便是其中重要的一种。
张惠言;《词选》;唐宋词;接受
1 《词选》选词规则
清代初期的词,主要走的是南宋姜夔、张炎的路子。讲究选字练句,合律典雅;风格上要求清秀婉约。由于浙江秀水人朱彞尊大力提倡这一派的词,并选《词综》一书贯彻他的主张,在当时词坛占据统治地位,便名为“浙派”。浙派词发展到清代中后期,内容趋向空虚狭窄,毫无生气,出现很大流弊。张惠言希图力挽词风,于是另选唐宋两代词44家116首,名为《词选》。
与对词的“意内言外”定义这一原则相呼应,他在《词选》选词过程中做了实践,《词选》入选唐五代宋词44家116首,具体指出“义有幽隐”者凡12家40首,约占全选的四分之一。他最推崇温庭筠,赞其“深美闳约”,因此温词入选有18首之多。其次,选了秦观10首,秦词立意没有温词的深刻,但也精美细致,叶嘉莹在《论秦观词》中认为其词“善于表达心灵中最为柔婉精致的感受。”[2]因此也为张惠言所赏识。在评词的过程中,他对那些缺乏立意,手法疏放之作,如五代孟氏、李氏戏谑之作,宋柳永、黄庭坚、刘过、吴文英之伦都归为“杂流”,《词选》中一首都未收入。总结张惠言对词的审美追求并在《词选序》后文中被归为“正声”的标准就是:词要有内在立意,且立意与诗教统一,而其手法要婉约含蓄、幽微精妙。这样才可算是词作的上乘之品,具有指导意义,可“与诗赋之类同流而风咏之”。
2 《词选》评词与经学
乾嘉学者治经,有重章句与主义理的两派。张惠言反对章句之学的“考订”、“小辨”,但又不满宋学以凿空之言解经。他遵从的基本方法是“探赜索隐”、“显幽阐微”,即从“微言”中去探寻“大义”。所以他的《周易虞氏义序》谈虞翻治《易》的“贯串比附”时所用的术语如“依物取类”、“鬯茂条理”,与解释比兴寄托的“触类条鬯”云云非常相似,至于“贯串比附”、“沉深解剥”的方法,也与《词选序》中谈及笺词原则时所说的“义有幽隐,并为指发”如出一辙。曾经求学于张惠言的宋翔凤回忆张氏向他传授说词家法:“其与古人之词,必追幽凿险,求义理之所安”,这正好印证了以治《易》之法论词的路径。
《词选》对唐宋词的阐释,正贯彻了其治经“贯串比附”、“沉深解剥”的方法论原则。他在笺解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时所说的:“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同样可见用治经之法深解宋词的迂执和荒谬。艺术形象和易象都采用比喻象征的方法,后者是运用抽象的符号来表示某种特定含义,前者则是以生活中具体可感的物象来比喻和象征,其含意则因具有艺术形象性而显得生动自然,而具有多义指涉性。张惠言未能认识到易象与艺术形象的上述差别,自然就会在文学批评活动中不可避免地存在误读唐宋词旨的现象。
3 《词选》选词评词时体现出的词史观
为了端正乾嘉词坛的词风,张惠言选词时十分重视词的源流发展,这就是所谓的“区正变”。他对历代词尤其是唐宋词的发展演变做了如下评述:
第一,在对词史的总体评价上,他认为唐宋两代词属于“正声”,元以后就变而失其正。这就是所谓“宋亡而正声绝,元之末而规矩隳”。至于近世词,更是“安蔽乖方,迷不知门户”,不知正声是何物了。
第二,在唐五代词人中,他以温庭筠“其言深美闳约”,为“最高”。《词选》录温词18首,为诸家之冠。反之,他斥西蜀南唐群臣之作为“君臣为谑”的“词之杂流”,视之“变声”。《词选》将这类词作一概摒弃,所录李煜词七首,均为南唐亡国后之作。
第三,论两宋人词,则以张先以下八家为正,因其“渊渊乎文有其质”,深厚的内容与雅正的语言风格相一致。他以柳永、黄庭坚、刘过、吴文英四家为变,作为宋代正声的对立面。柳黄词以侧艳软媚见称于世,更有的作品近于淫哇,故张惠言斥为“荡而不反”;刘过词难脱狂豪粗疏之习,被斥为“傲而不理”;媚俗和豪放,在传统观念看来都是不合“雅正”标准的。至于吴文英词,张惠言斥为“枝而不物”。这四家之作,《词选》一首未录。[3]
但是他又认为,这被称作正声的宋八家词中,“又不免有一时放浪通脱之言出于其间”,亦非尽善尽美。言指八家中也有俚俗或豪放的作品,如秦观的部分艳词与柳永词风相近,周邦彦词偶或“失之软媚”、“当不得个贞字”;苏辛则常常以慷慨任气取胜,有“放浪通脱之言”,是正声中之变。故在《词选》中,所选秦周词,皆属浑厚和雅之作,苏辛词则仅录其婉约风格的词作,豪雄之作一概排斥在外。张惠言论诸家词,其重雅正婉约、轻俚俗豪放的倾向是再清楚不过了。
4 《词选》评词引起的争议
张惠言基于“尊词体”的需要把词与《诗》、《骚》相比,认为在“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方面,词与《诗》、《骚》并无区别,只是“以其文小,其声哀,放者为之,或跌荡靡丽,杂以昌狂俳优”,而《诗》、《骚》有小异,“然要其至者,莫不恻隐盱愉,感物而发,触类条鬯,各有所归,非苟为雕琢曼辞而已。”强调词不只是一种赏心悦目的娱宾遣兴之作,而是和诗歌一样有抒情达志作用的文学形式,不过其表现方法更为含蓄委婉,并指出其特点是“意内而言外”,有所寄托。按照这种观点,《词选》的一些评语也都体现出类似的思想,但有时不免阐释过度。如:
论《菩萨蛮·小山重迭金明灭》:“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用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论《蝶恋花·莫道闲情抛掷久》:“词忠爱缠绵,宛然骚辨之义。延已为人专蔽嫉妒,又敢为大言,此词盖以排间异已者,其君之所以信而弗疑也。”论《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悟也。章台冶游,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论《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此东坡在黄州作。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4]
这些评论引起后代许多词学家的质疑。刘熙载说:“温飞卿词,精妙绝人,然类不出乎绮怨!”(《艺概·词曲概》)。张祥龄《词论》亦谓张氏之说为“胶柱鼓瑟”。即便是对常州词派词论极为推崇的词人如谢章铤等亦对此表示过不满,谢氏在《赌棋山庄词话》中说:“字笺句解,果谁语而谁知之。……断章取义,则是刻舟求剑,则大非矣。”叶嘉莹在《唐宋词名家论稿》中也说:“固无须将之拟比屈子而以托意为牵附之说也。”张惠言之所以为人诟病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对词作解太实又牵强附会,使词失去了本身的蕴藉和不确定性,因而也就失去了词本身含蓄曲折,低回要眇的意蕴。
对此持批评最激烈深刻者莫过于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下)说:“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王国维以张惠言的若干评词为例,批评常州词派过于追求寄托而近乎索隐的弊端。张惠言出于尊体之考虑,将词体的价值和意义以“寄托”的方式昭示出来。温庭筠《菩萨蛮》、欧阳修《蝶恋花》和苏轼《卜算子》是张惠言重点批注的词例。张惠言引述鲴阳居士《复雅歌词》之语来评论苏轼的《卜算子》,显然也是完全认同所评内容的。将这几评语结合起来看,其评述思路都围绕着诗歌与政治的关系而进行,往往将诗句与所影射的政治事件或与政治相关的感情直接对应起来,所以给人以句句深含寄托之意,这实际上把文学作为政治表述的一种特殊方式来看待了。而王国维是素来反对政治对文学的干预,他曾说:“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文学家。”又说:“政治家之言往往限于一时一物,而诗人是应该通古今而观之的。”[5]因此,王国维对这种限定得过于绝对的解词方式,自然会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了。
张少康先生说:“不过从总体上说,认为词并非‘苟为雕琢曼辞’而是有所为而作,是寄托了作者某种思想情绪的,这一点基本观点还是有道理的,也是符合许多词的实际创作思想的。”[6]张惠言《词选》辑录虽偏苛严,评唐宋词也有不少穿凿附会和疏于考订的失误。但对历代词人的评论,较之浙派的论断,显得比较公允。《词选》中的词学思想顺应社会环境需要,其“立意为重”、“比兴入词”、“诗词同源”、“深美闳约”等词学观念经过后来人的推阐、发展、总结,成为一套完整的词学体系,经久不衰。于是,一个以张惠言为宗主的新词派——常州词派也就取代浙西词派而起且逐渐蔚然成为晚清词坛的主流词派。
[1] 龙榆生著.龙榆生词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2009.
[2] 叶嘉莹著.迦陵说词讲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3] 方智范、邓乔彬等著.中国古典词学理论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4] (清)张惠言、董毅著.词选续词选[M].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
[5] 王国维著.彭玉平注评.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0.
[6] 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王龙(1988-),男,河南南阳人,中国传媒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I206.2
A
1672-5832(2015)12-003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