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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钩之城

2015-11-17杨红

太湖 2015年4期
关键词:东林公馆书院

杨红

吴钩之城

杨红

太湖波涛,已经有了懒散又功利的色泽。一束秋阳温柔地斜插进太湖翻滚的波涛,因为折在水里,仿佛冷兵器吴钩的形状。游人来到这里,会看见一块褐色的仿若吴钩色儿的岩石,上写:包孕吴越。接下来,在这摩崖石刻的边缘,随意选一个地方,只要看得见这几个字,然后可以感觉到,摩崖峭壁下的太湖水宣纸上的墨迹那样,将这个城慢慢洇浸。这个地方是横卧太湖西北岸的一个半岛,名叫鼋头渚,据说是因巨石突入湖中形状酷似神龟昂首而得名。1895年春,晚清时代的一位县令廖纶,偕友泛舟至此,题书 “包孕吴越”镌于岩壁,意思是要一笔勾销古代吴越两国的恩怨。

吴越两国有恩怨。这恩怨么,仿佛秋日艳阳里的桂花,花朵遮掩在叶的深处,香气却惊艳到时空的边缘,在几朝几代人的心里涌动,不能平息。据说,古吴越两国是以这崖壁和湖水为国界的。崖壁一边是吴国,湖水一边是越国。公元前496年,吴王阖闾派兵攻打越国,反被越国击败。阖闾伤重身亡,夫差为王。越王勾践一时有了英雄气概,出兵攻吴,被夫差大败。夫差留勾践活命,以解私冤。勾践则卧薪尝胆,以图复仇。

勾践、夫差那个年代,战争就像四季轮回,是一个必然过程。古代的男人们历经了这个过程,脸上才可以泛出人间岁月里那种永恒的光泽。那光泽,映照于冷兵器的刀锋上,穿透那漫长了千年寂寞的青铜锈斑,叫人的心悸动不止。勾践、夫差那个年代的女子,喜欢像梳捋悠长琴弦和飘扬长发那样,于曼妙轻柔的手指间,梳捋一场场战争。比如春秋时代的勾践、夫差的吴越之战,就是浣纱的女子西施,梳捋开来的。

西施是越国女子,曾经以浣纱这样一种辛劳的职业谋生。因为以梳捋琴弦和长发的姿态梳理了吴越之战,后人便觉得西施曾经做过的浣纱这个工种,实在是一种好工种。西施后来躲开勾践,到吴国,在临近太湖的地方,和曾经的越国大夫范蠡过生活。所以,这个城的人和这个故事有了一个情结,凡是可以泛舟的地方,就喜欢想想西施和范蠡的故事,再用 “蠡”字做地名、街名,或是生活住宅小区,肯定这个故事。用的是 “蠡”字,着眼点却在西施身上。这也是中国理学的一点讲究。

随处可见的 “蠡”字,叫外地人看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塌实。想不出这 “蠡”字的其中究竟。待到提及西施,外地人七上八下的心就塌实了。很熟么,熟到男人梦中女人情怀里的一个浣纱女么!如此,一个迂回的小心思,是这个城留给游人的一丝甜蜜。到这个时候,存在了两千多年的吴越两国的恩怨,消失了,化解了,成了秋日艳阳里的桂香,即便是细细体会,两年多年的痛楚,也只是浓浓的香艳了。

这个城的人有痛楚的。这痛楚也由横卧太湖西北岸,那个名叫鼋头渚的半岛牵引而出。“包孕吴越”的摩崖石刻前,另有一壁石刻相呼应:高宗宪公濯足处。这又是一个震撼罢——太湖边的悬崖峭壁,面对古风古雨,面对隐藏在湖水深处的古战争留下的凌乱记忆,这个濯足人心里该有很大的痛!来看太湖的人,走到这里,心里沉甸甸的,却有了满足——是该用这样的故事,整理一下21世纪人不断膨化还在膨化的游戏且虚拟的情怀。

濯足人是高攀龙。“宗宪”是崇祯帝追封给高攀龙的谥号,高攀龙当年在太湖濯足后,留有诗句:“马鞍山上振衣,鼋头渚下濯足;一任闲来闲往,笑看世人局促。”高攀龙,明代人,字存之,又字云从、景逸。是这个城的人。万历十七年 (1589)进士,上书指责 “陛下深居九重”,不理朝政。“陛下”就叫他歇息三十年,不再起用。这个 “陛下”是明神宗朱翊钧,明代历史中在位最久的皇帝,也是破三十年不上朝记录的皇帝,据说,还是中国鸦片吸食的第一人。但是,这个城不适合高攀龙歇息,还是个闹吵得很的地方。闹吵声源于东林书院。

解放东路867号是东林书院。绿水细竹红亭子,仿佛要安静到深山老林的境界里去,一味要求宁静,却很不甘心宁静的势态。东林书院的外围四周,原来是纵横交错的河流。东林书院繁盛之际,人们都是划船出入书院的。想想,一脸肃穆将国事家事天下事写在脸上眉稍的读书人 (包括明末的高攀龙),心里躁动,情绪激昂,乘一叶扁舟,摇摇曳曳聚集这里,实在也是一道奇观。

往里走,再往里走,一直走到东林书院的深处,可以看见两扇紧闭的黑色厚木门,大门上方有宽大的木匾,上写:道南祠。这应该是那群摇曳而来的读书人躁动的根源了。

北宋时期,龙图阁直学士的杨时突然想南下游学,儒家理学奠基人程颢对学生杨时说:“吾道南矣!”这是说儒家理学要从中原传播到南方了。北宋征和元年 (1111年),号为龟山的杨时在这个城东门内创建龟山书院,又叫东林书院,在此一带讲学十八年,桃李遍及东南。杨时的一位弟子就是理学家朱熹。朱熹在 《朱子语录》记载:

游(酢)杨(时)二子,初见伊川(程颐),伊川瞑目而坐,二子侍,即觉,曰:“尚在此乎?且休矣!”出门,门外雪深一尺。这个故事叫 “程门立雪”。程门立雪“比喻求学心切和对有学问的长者的尊敬”,这是儒家理学的经典故事。

杨时在东林书院讲理学,高攀龙等在东林书院实践理学。明末的高攀龙未被起用的三十年,是在东林书院度过的。在这里,他与乡党顾宪成在东林书院讲学,抨击阉党,议论朝政,时人称其为 “东林党”,为一时儒者之宗,可谓从骨髓和血脉里继承了杨时的衣钵。明末党争中,顾宪成、高攀龙为首的 “东林党”与当时宦官魏忠贤为首的 “阉党”相对抗。双方以争国本为首。“东林党”主张开放言路、实行改良,提出针砭时政的具体意见,遭到 “阉党”的激烈反对。“东林党”与 “阉党”的斗争,一直持续到南明的灭亡,前后达四十多年。

东林党首领顾宪成撰写了一副对联,挂在东林书院的大门口: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坐在东林书院旁边的茶室,对着秋色艳阳,面拂清风竹影,会有些许惆怅,替东林党人生出的惆怅罢。读书声是声声入耳,天下事却不能事事关心,这是 “东林党”人的痛楚,是高攀龙的痛楚。高攀龙没有办法从这样的痛楚里解脱,就在自家的后花园,投池自尽。有记载称:攀龙削官之秋,诏毁东林书院。由杨时移植而来,因 “东林党”人蓬勃繁茂的那份躁动,也随高攀龙潜入水的深处去了。如今,这汪池水被浓缩为十许尺方圆。风里有秋天的味道——带点萧索和没落的意思。池里水清鱼细,却依然感觉到波纹里。一片一片的痛楚荡漾起伏,一直波及到繁华热闹的商业区。灯红酒绿咖啡茶起了催化作用罢,那痛楚和天上的星碎在一起,悬挂在城的夜色里。这个地方是中山路57号。

比方,比方每栋建筑是一个城市的神经元罢,街道可以算作神经的走向,所以,城市的感觉顺街道这条神经,通向一个个分工明确精细敏感的神经元。行人不经意的一瞥,尽管细微,尽管轻柔,也会感应甚至反射每栋建筑的相关情绪。高攀龙投池自尽的中山路57号对面,一抹诡异变形的情绪,遮遮掩掩于密密的香樟树叶和暧昧的灯影里。黄昏的天色,浮着一团一团的云彩,就要落到深处的太阳的余辉,揭密那样照在 “绿树红楼万木春”的缪家公馆二层小楼上。缪家公馆暧昧的灯光,透过艳丽到骨髓里去的花色玻璃窗,应和那片留在天际的余辉。楼前太湖石、香樟树也颇有一些心照不宣的意味,一切都是有故事的征兆。

缪家公馆的故事主角叫缪斌,是抗战胜利后第一个被蒋介石以汉奸罪处死的民国高官。缪斌曾是黄埔军校教官,任过北伐军第一军的副党代表。缪家公馆建于1932年,这时,26岁的缪斌任中国国民党中央候补执行委员、江苏省民政厅厅长。抗战爆发后,缪斌投靠日本人,担任华北 “新民会”副会长。汪精卫1940年在南京另立亲日的政府,缪斌出任立法院副院长。

缪家公馆拱形的铸铁镂花黑漆大门已经斑驳,仿佛缪家公馆的故事,还透出一些不能掩饰的丑。两丈多高的青砖围墙,任由爬墙草上下蜿蜒,也依然遮不住岁月浸蚀的残败。缪家公馆建立的初衷,是暴发户的心态——显摆自己的酒足饭饱的俗态还要以这样的俗态轻贱别人。这样的心态裹挟了衰败的基因,所以败落是迟早的事情。如今,缪家公馆剩下的一栋主楼,改成了饭店。迷茫的霓虹灯打在红砖砌就的清水墙面上,惶惑的树影摇落在水泥堆花罗马立柱上。细水刷石做成的绶带嘉禾纹和蝙蝠、团寿纹浮雕腰线,红洋瓦铺就的殿庑式屋顶勾以白水泥屋脊线和戗角线,都半遮半掩含含糊糊。一块太湖石无奈地回望进出的食客们,欲说还休。

缪家公馆后门对应曾经的明末高攀龙的后花园,前门是现在的南城门内新生路7号。“东林党”人和高攀龙的痛喻示了无上高贵和巨大尊严,叫乡党刻骨铭心,是尽可以炫耀和张扬的,仿佛祖传的宝贝,增值的空间很大,大到不可限量。缪家公馆的故事和东林党人高攀龙的故事有点拧,也是这个城的痛。缪家公馆引发的痛,是尴尬的上不得台面的。就因为这样罢,缪家公馆留下来了。仿佛一株名木古树,通体名贵古珍,但是有斑痕,也因为有斑痕,才会产生神奇的修复自身的功效。这个城在努力成长的过程里,留点尴尬印记,叫人警醒!

因为不一样,担心不被理解和欣赏,担心落单和寂寞,才要求得一样。这个城,如今和其他的中国城市一样,楼房店铺街道还有人的衣着,也仿佛多胞胎的趋势,似曾相识又相似。主街道中山路就是这样。游人尽可以收拾起古书里描述的 “断肠”心境,从中山路的街口,一拐,到崇安寺的热闹处,可以看到一张石雕的曲谱。柔润的灯光打在石雕的曲谱上,隐约可以唱出丝丝缕缕的忧伤——那是瞎子阿炳的忧伤,也是这个城曾经的忧伤。瞎子阿炳戴一副墨镜,穿一袭长袍——灰布的打百色补丁的那种,手里一把二胡——磨掉漆皮的那种,在崇安寺热闹的喧闹声里,调弦拉弓即兴演奏,忧伤仿佛惠山脚下的泉水,流淌在城的水道河浜,然后细水涓涓,漫过日本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的心。小泽征尔指挥一台庞大的交响乐队,将瞎子阿炳内心的忧伤,带到了世界的舞台。这首曲子被后人称做 《二泉映月》。瞎子阿炳的忧伤,是每个人的忧伤,也是人类的忧伤,故而震撼人心。他在日本人颁发的“良民证”上留下一个怪异的笑,那是翘翘的嘴角,一高一低的黑墨镜,认不出颜色的毡帽和长衫……

瞎子阿炳曾经生活过的雷尊殿,曾经香火旺盛,所以做道士的瞎子阿炳也曾经生活丰艳快乐。雷尊殿香火衰败,瞎子阿炳的生活也衰败落泊。据说,瞎子阿炳死在雷尊殿的阁楼上,还被老鼠咬掉半个耳朵。

当然也有激昂,在崇宁路112号,一条长长的窄窄的走廊,只容得一个人往前走,偶尔有不大的窗,伸进一片天色一丛密竹或是一蓬花草,也偶尔有不大的门,通向一个天井。但是,还要往前走,走廊的大段路程光线不算好,要摸索探路,不过心里有激昂,强烈的寻找新世界的激昂情绪,因为知道走廊的尽头就是光明。这是秦邦宪 (博古)的故居。秦邦宪与王明、张闻天等人是苏联留学期间的同学,并与其他同期的同学合称为“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秦家那条长廊的起点,可以追溯到北宋的秦观。秦观曾任太学博士、秘书省正字、国史院编修官。后来,南宋朝廷追赠秦观为 “直龙图阁学士”。秦观被后人赞誉的不是他的官衔,是他的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样的婉约词风,仿佛曾经穿梭于城的水巷扁舟,将人的心撩到云外天边,飘扬在无际的柔情里,难以收煞。明朝,秦观的后人,终于将这一份柔情收拢并安置。这个地方叫寄畅园又名秦园。明正德年间 (公元1506—1521年),秦观的后裔、弘治六年进士,曾任南京兵部尚书的秦金,购惠山寺僧舍的基址,垒山凿池,移种花木,营建别墅,辟为园,起名“凤谷行窝”。园成之时,秦金作诗:“名山投老住,卜筑有行窝。曲涧盘幽石,长松育碧萝。峰高看鸟渡,径僻少人过。清梦泉声里,何缘听玉珂。”再后来,秦家后人东林党人秦耀,朝政失意,罢官回乡,心情郁闷,就借王羲之“寄畅山水荫”诗意,改园名为寄畅园。清朝,康熙、乾隆两帝各六次南巡,每次必到此园,一再题诗写匾额,还将寄畅园 “搬进”了京城的颐和园,仿建了谐趣园和廓然大公 (也称双鹤斋)。秦观寄存于寄畅园的一缕柔情,从此也染上了功利的颜色。惟独秦观那婉约了几个世纪的风情,留守在寄畅园不远处的惠山二茅峰南坡。一抷黄土前,立一块不大的石碑,石碑是清嘉庆间秦家后人立的,上刻 “秦龙图墓”。以这样一种方式,秦家的后人终于将秦观 “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照人依旧”的婉约,才情归于正统和庄严了。

学前街每一栋高楼的面孔都洋溢着新时代一往无前的无畏与果敢。21世纪的新潮与时尚从拥挤的店面泻流,冲击着少男少女青春荡漾的心。一群中学生朝气蓬勃走出校门,迈开大步,融入现代化的潮流,不肯驻足。但是,停一下,稍稍停一下,偏一下头,就可以看到一座高楼围得紧紧的苍老庙宇,两条砖雕大鲤鱼将屋脊两端衔在口中,尾巴依然翘得高高的,这样的姿态已经保持了上百年,有一些疲倦。屋顶的四个翘缘上,分别站立的四个小砖人,披甲带盔,有两个没有了头颅,两个人的手中还紧紧握着长长的画戟,张牙舞爪也有上百年,有一些落魄和不甘心的神情,却很是力不从心了。屋子的中间顶了几根圆木柱子,摇摇欲坠。这是文庙,是祭祀孔子的地方,也是后来的国学专修馆,被称为国学精英的摇篮。近代国学大师唐文治曾任馆长。清末的风云政治人物制造了辛亥革命前的著名反清政治案件“苏报案”的章太炎曾在此讲学。

国学专修馆的对面是钱钟书故居,西面紧挨晚清外交家薛福成的宅第;再向南,是从太湖延伸而来的水波涌动的运河。装满货物的驳船,在运河上忙碌。偶尔有小狗小猫漫步在甲板上,也有放置在船舱口的花草,红红绿绿争相竞艳。但是,有一个时间段,曾经在运河上忙碌的船只,猫狗没有漫步的情绪,花草也没有竞艳的空间,即使猫狗花草有闲情逸致,船主人也不认可。猫狗花草都不能休闲,船上的人更是分秒都不能懒惰。那是上个世纪初期,这个城的运河段应该有的情景。

上个世纪初期,“吴人作钩”的冷兵器已经长满了青铜锈斑。那柄吴王光剑,剑长54厘米,剑柄呈椭圆柱形,剑格宽厚镶嵌绿松石花纹,近格处错金铭文为 “攻吾王光自作用剑,恒余以至克战多功”,还依然深埋在安徽南陵县一处墓穴中,修身养性。可是,高鼻深目白皮肤的欧洲人,开坚船端利炮,已经闯了进来;戴花翎顶带的本朝官僚签条约做买办,忙得不可开交,顾不及百姓的吃穿问题。于是,茂新面粉公司的 “兵船牌”面粉,就从这里,从眼前波浪翻滚的运河水路,源源不断运出,销往全国各地、东南亚各国乃至欧美国家。1912年到1921年10年间,他们荣氏二兄弟一口气开了14家工厂。上世纪30年代,中国人的 “一半吃穿源于荣氏家族。”

由运河翻滚的波涛上溯,连接西南方蠡湖宁静的水面。传说蠡湖是西施和范蠡曾经泛舟的地方。也只是个传说。不必像 《战国策·赵策》的记载那样详细:“夫吴干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匜,薄之柱上而击之则折为三,质之石上而击之则碎为百。”如今,这个城的那弯吴钩,是上了暖色的。

这个城,是无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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