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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陆上

2015-11-17章闻哲

诗选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碧玉狐狸村庄

章闻哲:

在大陆上

章闻哲:

旧书新译

1

“好吧。”我如此重复着一种口音。

葫芦在它的架子上。它也许还会爬上不知名的坟丘。也许是南瓜。

在茂密的藤蔓中,它们这样长起来。

简直太会安慰人了。简直就是骗人的把戏。我的小裙子被它们一把拉住。它们说:喂,这个是甜的。

我的小裙子混在它们金黄的毛茸茸的花朵中。

但远山还有着新的花园。我总是一眼瞥见它们。蛇也会沙沙地划船而来。

我的萝卜、芥菜、土豆,每次都是在紧张地催促我:快快,要来了!

我的心脏快要爆炸了。

哪里有悠悠南山?哪里有采菊东篱?

它们还在追过来,一直追到我登上了老房子曲曲折折的木梯子。

一直到楼上。

盛霉干菜、熏鱼的酱色坛子们正鼓着嘴吹泡泡糖,气定神闲地看了我一眼。

“它们是一群真正的陶渊明。”

2

遥想它新的白,那时它是翩翩美少年,而今是半老徐娘。我呢,还是喜欢这徐徐的娘们儿。

老墙,越老就越妩媚起来。

她一步三摇,五步一回头。唔,她可真是多情。

狐狸们或许都喜欢跟她在一起。可不,我呢,不就是千年狐狸的小伙伴。

我也老了。喜欢在梦里不断回到老墙里。

谁知道那些亲人,那些恋人,是谁呢?——都是狐狸变的。

半梦半醒间,你会听到这样的谈话声:

我的人还像吧?

你的人还真像回事。——一个蜡笔小新,也许是小熊优比,瓮声瓮气地回答。

3

并未有佩戴盔甲的护花使者。但也会偶尔从某个斜刺里冲出——并不在个体心灵史里,而在风吹来的槐花里。

我笑醒了。不,我还没有醒来。

在古老的重复的梦境中,你穿过村庄的那条弯弯曲曲的鹅卵石砌就的小路,每次都会遇到出殡呢。

——纸花诡异的光芒,飘浮在空气中。或在小路的深处,远远地窥视着你。

每一次都是一个人。慌张地折回是不变的秩序。

而这一次,是出于什么?——会有人从半路杀出来,用身体遮挡着你。我们都需要这种古老的声音:不吉利,不能看。

真是太好了。我笑醒了。我难道没有笑醒过来吗?

终于,能有一种使噩梦变成美梦的办法了吗?

也许是我变得更善解人意了,也许是狐狸——我灵魂中的狐狸变成了我的朋友。

在死亡的附近,只有狐狸充满着生的热气。

4

突然眼眶会凹陷,而额头会爬满皱纹。人们都会对一个美丽的人儿的老去感到惋惜。甚至……惊骇。

我的村庄缓缓地坐下来,说道——他们多迷恋青春啊。

村庄会在一朵月季花或一棵芙蓉树前逗留。它驻足,低头,把脸埋进花里去。一分钟,一个世纪的光影在它身后迅速地移过去了。再抬起头时,村庄又变得饱满了……

它笑笑说:美丽是一茬茬的。成群的豌豆花和洋苏草在风里痒酥酥地翻卷。翻过去,就到了秋天。有时翻得猛了,季节的半页会被撕掉,随风飘走。冬日的笨重的白靴子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出现在你的眼皮底下。它告诉你:绘事,后于素。

我觉得村庄正坐在老藤椅上,它的姿势?它不由自主地春天,或不自禁地秋?它未必有稻谷的脸庞。它的手指在青葱的丫头的手指里,拒绝戴昂贵的桦树皮手套。它会用食指和中指拈起一粒火棘果?它突然躺倒在草地上,草帽盖住了它的脸,它的蓝眼睛?但它的金发从帽檐边散开,被风低低地扬起?

围巾沿着四季的门窗边描出一抹紫或粉绿的眼影来。它戴着一副茶色镜,从老旧的色彩里看世界,世界看它却是一位时尚的夫人。

……我在讲述什么呢?蜕皮的村庄?不。美丽对村庄来说不是更容易吗?玫瑰香水。蔻丹。胭脂……都是村庄的产业。

5

关于性别——好吧,熄火……讨论性别是件庸俗的事。

你可能来自夏天?漆黑的你的长发……来自某个荷花塘?你的绿衣……

就这些?……好吧,植物的爱有可能是没有性别的。

我跟你的谈话,就是这样,一起一伏,一生一灭的。

你在笑?或者,你还不知道什么叫“性别”呢……好吧,我承认,在这方面我并不比你更模棱两可。

那么kiss……是什么意思呢?你的长发缠满我的脸——是什么意思呢?我要窒息了。

你的爱是从哪里升起来的呢?我以人的理性询问你时,你是否会像他们那样回答:爱就是爱,没有为什么。

好吧,我承认,如果你问我,我也喜欢如此回答。

但在那个遥远的午后。在那个午后,我又怎样引诱了你?

我对此毫不知情。你喜欢的究竟是什么呢?我并无莲叶,亦无昙花……或怎样才会令你感到诱惑呢?

多年后,我忽然自称“冰绿”。我想:并没有偶然的绿。一定是你出现了。

但你再没有出现过。

或者你已经以其他的方式再次出现了?

6

你的气氛多古旧啊。比如蝴蝶,棕色的、黑底红斑的,不大不小,刚好是我们的蝴蝶。

——不需要硕大的,醒目的宝蓝的翅膀来刺激视觉。再具体点,我愿意深陷你杜鹃花的火焰中。泡桐花刺鼻的香精中。

也愿意在你的腌菜坛子里,长久地嗅着霉干菜和笋干,糟鱼。醋萝卜稍觉凉意。鲁迅的油豆腐,老祖母的桂花糕或柿饼在老台门的肺腑中配酿着。——难道还不够好吗?

——“那么乌篷船呢?”你急急地问——也许你觉得我的喜好太低沉了,需要来一丝飘逸的上扬的味觉?

无须担心。无须羞涩。大山、田野或干脆不具名号的泥土——要铺上我们的主义。

我愿意在我们的石子小路上永远地转悠。当然,也有大路朝天,我们的飞奔,也不会有任何束缚。

你的气氛与我们的身高和体温刚刚符合。

而人们总是很时尚的。在一个俄罗斯的什么娃的名字里,在一个英国人的什么芙的黑白照片里。那种神经质可够你受的。

但人们怀念这异乡的神经质——人们的怀念是时尚的。

他们的土豆和牛肉,他们的咖喱。未加品尝就让这里的人们心醉神迷。有时,我也会有点小小的迷惑:那银餐具的光,我总之是看进去了。

也许,是脖子的线条,是比我们长大的筋骨毕露的手。深陷的眼睛。——这些在挑弄着你的感观。

小布尔乔亚,你这个小布尔乔亚。

我说的是人们,不是你。你是古旧的。我们在鼻梁下不远处肤浅的黑眼睛里看到的我们的自己人。你是自己人。

自己人是古旧的。我们赖在这里。我们不会走的。

7

稻,在玩多米诺骨牌。喂!对这种游戏,我们还是陌生的。可是稻,你居然玩得这么熟络。

辛弃疾赞美你的稻花时,你肯定不屑一顾——要这样吗?没必要的。我们知道我们的命运。

稻,你是个玩家。

在我面前,你从未出示你的稻花,也未散发过你的气味。这些都俗套了——你从未影响过我吗?

那倒不是。你在你的黄金里。你是个戴金指甲套的女人。闪出最后一张王牌时,风拂过你的心脏,你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狡黠地看了一眼对面的远山。用鞋尖踢了踢左边的荷花。

你大笑起来。笑声响彻了整个领地。

你们的领地?——那些丘岭地带,线条柔和的山脉,像一根桃木或梨花枝围起来的,广袤的田野。

成群的白衣的水鸟飞起来。衔着你的笑声飞向天边。而天边是火一样的旌旗。在日暮之前,它们或许是一些晚霞的合唱。

那时,你也在骑着马狂奔。你的古铜色的马长啸一声,一跃而过大河,蹄声却像战鼓一样响起来,久久不息……愈远而愈如雷鸣。

8

是尼古丁吗?那些橡皮船,水藻(我们叫它革命草),和有着老牛一样眼睛的枯木。——从那里捞起来一座干爽的城市。信签和枯黄的玫瑰干在城市的夜幕下醒着。

睡去了很多——割草机、大工匠的铁锤、尖尖的屋顶和水泥路冰凉的手指。裙子和高跟鞋、雪糕、鱼腥、手机、讲师。逝去的屠宰场里,《大悲咒》也念过了三遍,渐渐都睡去了。

是尼古丁吗?健康的侵略性的大烟,但是永远湿漉漉的。你不相信污杂的空气和噪声是带有湿气的吗?你应该关起门来,在更干爽的城市中培植森林、考古学和不停唱着老歌的抽水机。只要空气洁净,灰尘也是无可非议的。水,当然也是干爽的。打捞的工作里,连水桶也像花盏一样,只是允许一颗露珠停留,因为一颗露珠已经告别了潮湿。

是城市吗?幽深的郁金香从紫色的边缘向金黄聚拢。而巷子的拐角有梧桐的逸史。但也有可能,道路缠在一起,织成一个空空的笼子。你想,唯物主义的菜叶要发出腐烂的气味,以证明那里有许多兔子吗?——打捞的工作里要去除这些消极的气味和色彩。——我们就不能把城市抱起来吗,在你的掌上,让它跳个芭蕾吧。芭蕾是干爽的,弧度,干爽的弧度。

再简单些,再简单些。别缀上去吧。别弄湿了。

——像个老希腊那样,充满日神的光辉。也许,像个空明的观音。

9

其实,我更喜欢米黄、乳白、烟灰。但是绿妖会反对,紫霞也会反对。

但若我要穿得跟他们一样呢?他们会感到爱情来临,还是感到受了侵犯?

谁知道。总之,喜欢是件不得自主的事。不能喜欢也不能不喜欢。

喜欢是个困境。

喜欢就是喜欢。不然没这么麻烦。

像颜色一样对立,像颜色一样统一。但他们谈的是颜色革命。我想说:太阳我父——他怎么会与颜色有这样的关系:一个时装行业。一种审美的开始。一种恐吓和陶醉。血,你看。花,你看。刺激……之后,他才想起:你们,还需要一双眼睛。

真是喜欢,天生喜欢这些。

究竟谁更爱美?我的大地母亲可是一点没这个兴趣。不过,她难道不高兴?在这些突然降临于身的颜色面前?

她的高兴在我们的高兴里。

10

是啊,是你。因为你在说:是,是我。

11

你是个被搁浅的问题。但其实,你的问题再明白不过了。 一块再现的向经济学投去回忆的石头,或者来自贝尔加湖还是昆仑山的使者?

你通晓我的一切。比如——这也是你最感兴趣的内容:我生命中出现过的女性?一个女企业家? 一群富太太?或一个中学教师? ——这些我很久以来从未记得过的女人。

你的经济学里充满了这些女性——好吧,我得说,你提示的这些让我洞察到你了——你更像一位小家碧玉的母亲?

碧玉——那是你真实的身份。这令我惊奇:你的思想,或者理想?——与碧玉确实高度一致。

但是碧玉,我们还是不要如此碧玉了吧。然而,你不只是一块碧玉。令我意外的是:你还是一位前世的恋人呢。

恋人?好吧,我们在今世陷人性别的困境了。

但,既然是,那就爱吧。“爱你,爱吧!爱塞!”——你的口音果然是大山的口音。西北风里吹着西南的率真与热辣。

但我看,还是悬置吧——你是个不能触及的问题。

12

谁会永久呢?我们的器官已经老化,贮藏的病毒随时可能会爆炸,随时解散我们——灰飞烟灭。一种烟花,一种烟花……如此妖娆地缠绕着我们。

谁会永久呢?开门见到灿烂的罂粟时,你也许会有永久的错觉——有毒的延续也允许有这般艳姿。它会死吗? ——佯装或者承认有毒都不会令它死。

好,我们该拿出一种罂粟来,整片地拿出来。以我们为土地——我们本来就是这样的土地?

那你呢? 一块硬玉,会碎吗?随时会碎。如何找到虚幻的永恒呢?

总之是要告别的。也许我们可以给灵魂先做个记号——为了再次遇见。

但灵魂不是也有破碎的记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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