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浊 酒 杯

2015-11-17卢卫平

诗选刊 2015年6期
关键词:老钟火车母亲

卢卫平:

浊 酒 杯

卢卫平:

中年货车

我知道,还可以装一些不肯熄灭的酒

一些喜鹊吵不醒的梦,一些大海的豪言

一些闪电的愤怒和冰雪的泪水

但我不再装了。我要留下一些空间

让风吹过时有短暂的停留,为写着诗句的纸片

为一朵不愿意凋谢的墨菊

我知道,还可以用力踩没有生锈的油门

在不知终点的高速公路上狂奔

从群星闪烁的子夜到细雨蒙蒙的黎明

但我为了省下一些心跳

给开花的铁树,夕阳里散步的蜗牛

生锈的水龙头和记忆中所有越来越慢的事物

我走在来时的路上,遇见的人都似曾相识

当年栽下的白桦树,为远走他乡的落叶

回到枝头,一个冬天没合上眼睛

起点就要成为终点。我不再担忧

刹车会在玫瑰绽放的瞬间失灵

不再担忧悬崖上有拐不过的急弯

在这条路上,谁也无法调头

我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卸下青草的悲悯,豹子的名声

泥土的情感和像石头一样被反复命名的自己

大地上应该还有足够的山水

让我选择我成为废铁后

最后安顿的地方

月 末

每到月末,他就会搬动家具

有限的几件家具在他无限的想法中

反复改变着他狭小的生活

搬动得最多的是沙发和床

他用搬动沙发来变换窗外容易厌倦的风景

和喧闹而单调的鸟声

是同一个沙发,还是另一个沙发

经常来喝酒的几个写诗的朋友

不止一次坐在被他搬动的沙发上争论

在一切为了有用的年代

他乐意听到这样无用的争论

他一直相信床能改变梦的方向

不耽误每一缕晨曦,许多人喜欢床头对着太阳

他不是这样。他希望太阳最后照到他

他总是在暗夜找到最闪耀的词

搬动衣柜时,他得竭尽全力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抖落风衣上

看不见的风尘。一件发白的棉衣

他舍不得丢掉,二十多年了

他就靠这件棉衣帮他记住故乡

他搬动相框,他不能让一张黑白照片

在一面墙上生出记忆的锈迹

那样墙会斑驳,他会眼花

独自一人时脆弱的叹息会充满沧桑

他最欣慰的是搬动鞋架

那些千辛万苦的鞋子

终于能够不用自己行走到达一个新的地方

他惟一没有搬动过的就是书柜

这源自他对海德格尔和博尔赫斯的敬畏

静默的书里他们说出了世界的秘密

他最好奇的是一个又一个月末

搬来搬去的家具从未对他表达过

一丝一毫的厌烦,并用薄薄的灰尘提醒他搬动

年近半白

岁月的冬天不会将雪下错地方

白茫茫的镜子里,我的头发白了一半

窗前,半江碧水白白流走

母亲不在了,留下父亲在半个故乡

守着半边天空,白云千载,空悠悠

还赞美白露吗?它已在半夜凝结成霜

风雨中的半老徐娘

就是当年西湖边

那个朝思夜梦的白蛇娘子?

无法摘除的白内障里

萍水相逢爱过的人,一刀两断恨过的人

都已面目模糊。白日依山尽

但我不会再上鹳雀楼

我黄昏的阁楼里有一张白蒙蒙的书桌

一本白色封面的的诗集在等着我

去听白鹤在旷野孤独的唳鸣

去看白鹭在暗夜忧郁的舞蹈

揉皱的稿纸上有我提前写好的墓志铭

我不会交白卷

我不会恐惧魔鬼交卷的铃声

酒肉过后,一棵白菜

足够陪伴我剩下的白发飘飘的半生

多 年 后

多年后,我将年逾古稀

没有衣锦,我也还乡

写完这首诗,我就开始注意饮食和卫生

坚持慢跑,不发怒,为多年后还能种丝瓜

小白菜、朝天椒、刀豆积攒一些力气

这是我一生相依为命的蔬菜

如果还有空闲,我将在我房前屋后

栽下一些的竹子,竹子里的风声

会替我回忆我清贫的一生

如果下雪,竹叶上轻轻颤动的雪花

多像我的白发闪着逝去岁月的光芒

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到竹子拥挤时

开始编织竹篮,一天编一个

我为每个竹篮取一个乡土的名字

写五十字以内的编织笔记

这些无用的名字和笔记

只是为了给一模一样的竹篮

一个短暂的记忆和区分

一年三百六十五个竹篮,装着竹子生长

耗费的时光和我最后的积蓄

谁一无所有,谁口干舌渴

我愿意把所有的竹篮给他

我惟一的心愿就是他能打到水

有 人

有人在山西叹息日薄西山

仅仅下了一场雪

有人就在山东东山再起

有人在南山做南柯一梦

仅仅一声乌鸦叫

有人就在北风中面北哭泣

有人受了命运的召唤

正午的太阳下

有人举着的灯笼心脏一样鲜红

有人知道太阳提前熄灭的秘密

有人的灯笼

将照亮剩下来的世界

富人小区的一次意外

突然的黑暗让人说话

让早应熟悉但直到黑暗降临前

还陌路的人从各自的房间

走出来聚在楼下的草地上

没有一个窗口亮起蜡烛

停电的房间没有人愿意

多呆一分钟面容慈爱或狡黠

来不及辨清从普通话的

缝隙中泄漏的几滴方言

是黑暗中相互交换的名片

谁也不是这座城市亲生的

一切就因为工业的父亲

让那么多人爱上城市这个

喜怒无常的继母孩子抬头的

那一刻星星激动了

草地上的每一人都发现

楼上楼下左右隔壁

都住着结构相似的一家人

黑暗帮每个人找到

自己的邻居

呼伦贝尔

一个饱经沧桑的人

在黄昏的呼伦贝尔

被草深深打动

这些弱不禁风的草

这些见了羊就低头的草

这些一辈子离不开泥土的草

这些像我的乡亲一样卑微的草

手挽着手

竟然跟着太阳走到了天边

在水果街碰见一群苹果

它们肯定不是一棵树上的

但它们都是苹果

这足够使它们团结

身子挨着身子 相互取暖 相互芬芳

它们不像榴莲 自己臭不可闻

还长出一身恶刺 防着别人

我老远就看见它们在微笑

等我走近 它们的脸都红了

是乡下少女那种低头的红

不像水蜜桃 红得轻佻

不像草莓 红得有一股子腥气

它们是最干净最健康的水果

它们是善良的水果

它们当中最优秀的总是站在最显眼的地方

接受城市的挑选

它们是苹果中的幸运者骄傲者

有多少苹果一生不曾进城

快过年了我从它们中挑几个最想家的

带回老家让它们去看看

大雪纷飞中白发苍苍的爹娘

母亲活着

闭上眼睛就看见母亲在风中等我回家

肚子饿了就听见母亲叫我吃油盐饭

母亲活着 活在泥土之中

活着的母亲 用墓碑抚摸我冰凉的脸

用旷野的风吹动坟头的青草

为我擦干浑浊的泪滴

母亲让我的膝盖渗出血迹

告诉我还有很多路要走很长的日子要过

跪得太久往后怎能伸得直腰杆

敲打墓地不是敲打盼归的门环

儿呀 你不要太用力

用血汗养大六个儿女的母亲

一生不吃鱼肉的母亲

每到清明节就会愁容满面

买什么样的锅碗瓢盆

穿什么样的衣服鞋袜

能花完这一堆一堆的纸钱

修 坟

母亲 儿子给你盖房子来了

儿子要让你在大地上住不漏雨的房子

住北风吹不掉屋顶的房子

你一生有关节炎

儿子不能让你只剩下骨头还患风湿

你一生在为怎样挨过冬天夜不能寐

儿子不能让你一生最后一觉焐不热被子

你坟前的槐树 在不停摇头

母亲 你是不是认不出儿子

儿子有三年没回家看你

你说 起风了 眼睛有些迷糊

即使一百年不见 母亲

都会在陌生的人群中一眼瞅出自己的儿子

母亲 你住上好房子后

会不会像你在城里住的那几天

天一黑就找不到你儿子的家门

你说城里的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不像乡下 认准一盏灯就能回家

有一间好房子 住在乡下

你就哪儿也不去了

母亲 你一生第二次出远门就到了天堂

你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

儿子给你盖了能住一万年的房子

我看到磷火了

这是不是你提着灯走在回家的路上

母亲

在命运的暮色中

在命运的暮色中

一个盲人在仰望天空

一个聋子在问盲人,看见了什么

盲人说,看见了星星

聋子沿着盲人的方向望去

有星闪烁

聋子问,你是怎么看见的

盲人说,坚持仰望

就有不灭的星在内心闪耀

你听见星星在说什么

盲人问聋子

聋子说,星星正和哑巴交谈

哑巴的手语告诉我

星星将引领我们走向光明的坦途

楼道的灯坏了

楼道的灯坏了

我摸黑走到七楼

打开家门

我发现

我的家竟然

那么亮堂

多少年视而不见的东西

也在闪闪发光

岁末之诗

一年过去了

我依然贫穷

但这一年让我有了足够的耐心

只要我们能在一起

在我们变老之前

我们就会像燕子筑巢一样

住进四季如春的屋子

在这一年里

我找到了讨好时间的方法

我可以让它慢下来

让我们为一点芝麻小事

说一大箩筐话

让太阳听着不想下山

这一年 我用了一整个秋天

去遗忘夏天的烦闷和狂躁

去清除欲望洪水留下的泥沙

去宽恕狂乱中踩伤我的人

冬天来了 我们坐在炉边

能想起的都是幸福的时光

这一年啊 我收集了

你后半生所有的泪水

这些泪水将在我的心里

酿成一瓶红墨水

我回用这瓶墨水

润色我写给你的每一首诗

让每一个字都面带微笑

让每一个词都闪闪发光

在白居易墓前

一个内蒙人说 离离原上草

一个西藏人说 一岁一枯荣

一个海南人说 同是天涯沦落人

一个甘肃人说 相逢何必曾相识

一个杭州人说 回眸一笑百媚生

一个上海人说 六宫粉黛无颜色

一个长沙人说 在天愿作比翼鸟

一个武汉人说 在地愿为连理枝

一个南京人说 别有幽愁暗恨生

一个广州人说 此地无声胜有声

一个济南人说 野火烧不尽

一个长春人说 春风吹又生

他们都是说的方言

但每一句我都能听明白

玻璃清洁工

比一只蜘蛛小

比一只蚊子大

我只能把他们看成是苍蝇

吸附在摩天大楼上

玻璃的光亮

映衬着他们的黑暗

更准确的说法是

他们的黑暗使玻璃明亮

我不会担心他们会掉下来

绑着他们的绳索

不会轻易让他们逃脱

在上下班的路上

我看见他们

只反反复复有一个疑问

最底层的生活

怎么要到那么高的地方

才能挣回

理解一个比喻要多少年

理解一个比喻要多少年

要经历多少风雨,多少事

要遇见南来北往什么人

雪,像盐一样白

这是我小学二年级写下的

雪的比喻句。三十多年过去了

除了白,我没有在雪和盐之间

找到更紧密的联系

直到今年冬天,你离我而去

我陪你走过的沿河大道

被风的刀刃砍成伤口

这雪,才真的像盐一样白

让我在夜晚看见一座城市的

疼,痛。

父亲的火车

父亲七十岁了,一个人

住在乡下。每次打电话

我都对父亲说,年岁大了

一个人孤单,到城里住热闹

父亲说,乡下通火车了

每晚都有火车从村头路过

清明节,我回老家给母亲修坟

陪父亲住了一夜

在细雨中听父亲讲村里的

婚丧嫁娶,生老病死

过十二点了,父亲说

火车快要来了,不到五分钟

我就听见火车的的汽笛

翻山越岭,抵达泡桐树掩遮的村庄

父亲说,今夜的汽笛

好像比往常拉得长

父亲说这句话时

语调低沉,语速缓慢

脸上的表情是要挽留住什么

十五瓦的灯光把父亲的背影

印在斑驳的墙上。窗外,雨在淅沥

我眼睛湿润,从那长长的汽笛

听见火车在旷野的孤独

和火车远去后

村庄与父亲的孤单

读 书

昏暗的下午,我在读一本书

蓝色的拼音文字,岛屿一样的插图

让我风尘仆仆的身心沉浸在浩瀚中

波涛翻动着书页,海鸥替我朗读

朦胧的章节,潮涨潮落里

是我一目了然的前世今生

穷经皓首,我能为多少沉船考古

我听见的汽笛,冲破朝雾和暮霭

为迷失在噩梦的人招魂

借着星月,我能彻夜读书

但我不能像鱼一样深入书的内部

我不会比一块沧桑的礁石懂得更多

老 钟

兄弟几个,谁还能记得老钟

在故乡堂屋的米柜上高悬着

谁算过老钟已有几年

没说过话?像被推翻的王朝

土语憋闷在心中,情感爬满了

它苍老的红木框架

老钟夜半的叹息里

有多少期盼已化为炊烟

每天清晨准时冲出翠瓦

新鲜而匆忙。老钟曾经声音洪亮

村前后舍都能听见,日月星辰

和龙井村每天都在它的摆动

旋转中做梦,幻想甚至忧虑

门前的草儿醉在恋爱中那是哪一年

冲动很快得到了老钟的传统控制

观念质朴而接近于真理

恰好促使全村的牲畜健康生长

稻谷迅速成熟起来。老钟老了

在火车经过村庄时,它甚至分辨不出

下来的人群里谁携带它的叮嘱回乡

谁是它家的后代?它曾幻想

花园接住日落的傍晚今天已经实现

老钟继续老去,似乎在接近文物

它曾幻想大米飞过高空

畅游大海的未来,此时正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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