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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飞逝或一扇看得见阳光的窗户

2015-11-17陆樱

太湖 2015年6期
关键词:丹妮大伟香水

陆樱

长夜飞逝或一扇看得见阳光的窗户

陆樱

夜半。晓娟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向卫生间走去。灯光亮起来了,心也随之一亮。深夜的灯光有种扑朔迷离的梦幻感觉,她简直有些不敢相信,镜子里素面朝天的女人,看上去特别干净舒服,像是别致耐看的艺术品,她不禁鬼魅般地莞尔一笑,随即用手掩住嘴巴,仿佛担心暗夜里的笑声惊动了玻璃器皿般的,必须小心轻放的艺术品。之后,她的目光又挪移到香水上。香水放在卫生间,这不是味觉上的调和,而是无奈。拥挤狭窄的空间容不下一张女性必备的梳妆台。在她的面前,在卫生间里,摆了若干香水的小样,那是商场给员工试用的。邂逅、毒药、白色香肩、长夜飞逝,她诧异于这些香水的名字。仿佛每一款的背后都有一个故事。它们的气味或清新,或浓烈,像是一个个精灵,让人欲罢不能。这其中,有她最爱的一款 “长夜飞逝”。

长夜飞逝。比较妥帖吻合了她午夜的心情。漫漫长夜,如果能转瞬即逝该有多好?不过此刻,因为这些香水,她倒感觉到暗夜里不同寻常的微妙了。比如说,小心翼翼的秘密,不着边际的暧昧。她想起第一次接触这款香水的时候,似乎便喜欢上了。模模糊糊的,说不清这种喜欢是因为它的名字,还是香水背后的故事。她只记得,它的名字来自 《小王子》的作者圣修伯利的小说,它讲述一个飞行员从事夜间飞行,而他的妻子总是在长夜中怀着思念等待,因此又被叫做 “长夜飞逝”。最后圣修伯利也在一次夜空飞行中消失,永远没有回来。或许是为故事的结局产生了淡淡的忧伤,她开始对香水产生了兴趣。这款香水的味道有些浓郁,她拿起瓶子,朝周围的空气中喷了两下,柠檬、茉莉、白檀香……她仿佛从现实里来到了幻境中。

天依然黑着,暗夜里的她,显出了茫然的无措。这些日子里,她每晚都用这种方式木然地打发时光。丈夫并没有觉察到什么,继续酣然睡着。昨晚,他们又有了争执,结果一样是不了了之。丈夫大伟是那种老实得近乎木讷的男人,没有脾气,也没有主见。晓娟无论说什么,他几乎都是默不作声,既不说同意,又不表示明显的反对。对于他而言,生活就该按部就班,那些花头劲十足的想法,纯属多此一举。活着已然劳累,再多的想法,也是徒然。况且想多了,人更累,就会睡不踏实。相比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宁愿选择蒙头大睡。

晓娟却不这么认为。十八岁那年,刚到这座城市,两条辫子长长地垂到腰间,大红色的格子衬衫,搭配一条军绿色的直筒裤,是典型的乡村女孩的模样,似乎与城市格格不入。不过即便这样的装束,她的秀气仍然由内而外地弥散,渐渐地,水灵灵的本真就夹杂了些许城市的灵动和妩媚,使她显出格外的与众不同。城里人打量她,就会说,这个小姑娘蛮有味道。

现在,在这样的夜深时分,这个曾经蛮有味道的小姑娘,突然想念丹妮了。丹妮是她少女时代的闺蜜。她们的相识类似于电影桥段:在火车拥挤不堪的硬座车厢,两个年轻的女孩,从各自不同的乡村去往相同的城市。两个人,或者说两颗带着孤独和憧憬的心灵,就这样产生了共鸣。丹妮和她年龄相仿,举手投足间却带着雷厉风行的味道,说话语速很快,俨然一副大姐的模样。她留齐耳短发,穿着打扮干练大方。她说到了城市先要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再寻个懂自己的人,然后把自己嫁了。晓娟听丹妮这般干净利索地规划自己人生的时候,常常沉默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很多事都没头绪,她觉得人生不是设计规划出来的,必须一步一步走下去才知道会遇见什么,又如何处理。她说话时总是习惯将目光投向窗外,眼神中仿佛有一道光,坚决而迷茫地射向远方。对她来说,未来充满了不可预见性。

走一步,算一步。说得好听点,她是那种没有心机的性情中人,傻傻地期待属于自己的幸福。换一种角度讲,是缺乏生存智慧。丹妮这样评价晓娟。一直不以为然的晓娟,似乎也默认了。回忆起和大伟从相识到相恋、结婚的整个过程,漫长而艰辛。此刻却像电影的蒙太奇画面一般,只几分钟的时间,就将几年的时光回放了一遍。

偶尔,她也会觉得自己缺乏思想。“胸大无脑”,她突然想起民间这样粗俗的说法,禁不住苦笑了起来。是呀,太过草率地做了嫁人的决定,在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仓促地恋爱,怀孕,结婚了。那时她住在集体宿舍,没有房子。丹妮看到晓娟的样子,一个劲地泼冷水,说诸如 “贫贱夫妻百事哀”之类的话。晓娟倒是晓得其中的意思,但是她内心里常常又有另一种幻觉。她想,只要大伟是个勤奋踏实的男人,便一切都不是问题。

可惜,她还是过于理想化了,不是问题的问题终于出现了。现在住的五十平米不到的房子,原先就是个地下车库,屋子里渗透着一股冷冰冰的水泥气味,因为长久无人使用,角落里挂满了蜘蛛网。但最终他们还是决定把这个房子租了下来。因为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于是一番忙碌的准备后,打扫,改造,形成了现在的格局:一个封闭卧室外加一个没有窗户的卫生间。刚结婚那阵,大伟也像个有志青年,信誓旦旦地承诺让晓娟过上真正的幸福生活。究竟什么是真正的幸福生活?在晓娟看来,起码要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可以小些,甚至更小些,没有买房的首付款,即便租房也行,但至少必须是个带有窗户看得见阳光的家。

而真实的情形呢?此刻,在阴暗狭窄的车库里,在晓娟的抱怨声中,大伟沉沉地睡去,并且惬意地响起一阵阵节奏整齐的呼噜声。这对于大伟来说,或许就是幸福 (他已经忘记了曾经的诺言)。

大伟放肆而又甜蜜的呼噜声,让晓娟平添了几分恼怒。她用手去捏他的胳膊,或者伸腿轻轻踹他一下,可大伟对于这样的惊动已经有了足够的抵抗能力。通常他只翻个身,一秒钟的工夫,又陷入了另一轮昏睡。

现在,晓娟从卫生间出来,在窗前 (这是整个地下车库——他们的家里唯——高高在上的狭小的透气窗)良久伫立。黑夜像乐曲中的延长音,越是睡不着,越是觉得长。而唯有天马行空般的思维,能让时光逝去得快一些,再快一些。晓娟盼着天色尽快亮起来。轻轻打开大门,外面的世界陷入漆黑与沉寂。毫无睡意的她,无奈地又回到床上,天快亮了,她想。

或许是暗夜里过于漆黑的缘故,晓娟的睡眠很浅。早晨醒来,打开床头灯,在光亮的阴影下,她记起了若有若无的梦:在一栋宽敞的有旋转楼梯的房间里,她翩翩起舞 (舞蹈是她童年的梦想,她渴望拥有一个广阔的舞台)。但梦里没有观众,房间空空荡荡,她有些懈怠。尔后,沿着木质楼梯往上走,经过了一个又一个房间,驻足,沉迷,再次离开。最后,她来到一扇落地玻璃门前,门外宁静的湖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她推门,门却紧闭着,她显然着急了,发疯般踹门,门依然纹丝不动。无可奈何之下,她准备砸开玻璃门,这时她醒了。

醒了,房间里依旧漆黑一片。她无法凭借光影判断时间。偶尔,她听到楼上人家关门的撞击声,或是狗的吠叫。至于那清晨的鸟鸣,仿佛与她隔着一个世界。冬日,呼啸的西北风像刀子一样无孔不入,无论是空旷的原野,还是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刻,她的双手紧握,手心里往外沁着汗。她不要这么早醒来。她更愿意在梦境里发呆。甚至,她觉得梦反而更加真实。浅睡眠让她记起梦的散乱的片段,也让她偶尔混淆了梦与现实的差异。

房间里只有一条逼仄的过道,侧着身子才能通过。一边是床,一边是码放整齐的塑料整理箱——那是他们移动的储物间。节能灯在白天永远是开着的,用以保证她在房间里自如行走。开灯的时候,大伟嘀咕了几句,他一边说,一边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该死的!”他骂出了声。“这大清早,简直不让人休息!”头顶上方,小区的割草机已经开始工作了,那声音闷闷的,持续不断地响着,仿佛一个强大的屁股正一股脑儿坐在了捂着被子的大伟脸上。

晓娟没有在意割草机的声音,她满腹心事。儿子书杰七岁了,她想把他接到城里上学。她用委婉的商量的口气再次向大伟诉说自己的想法。

“大伟,我们把儿子接到身边来吧。”

“进城上学?那么贵的学费!再说,我爸妈可能舍不得……”

“我想过了,要来,让老两口一起来。他们可以帮忙带儿子,我们也更方便照顾他们。”

晓娟的细心为大伟解开了一个心结。长久以来,他也想念书杰。他想过要接儿子进城读书,但是一想到父母,随之又放弃了这个想法。现在由晓娟提出来,自然再好不过。

但是,住房问题,现在又凸现出来了。本来拥挤的地下室,突然多出三个人,而且是三代五口挤在一起共同生活,显然不那么现实。晓娟希望能借机按揭买一处小户型的房子,大伟当即否定。原因很简单,他们还没有这个经济实力。既然不买新房,晓娟又建议,或者租一处更大的房子。她强调,不能是地下室。

“地下室怎么了?地下室不是家吗,一样可以住人。”晓娟口中的 “地下室”,仿佛成了敏感词。

头顶上的割草机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工作,四下一片安静。大伟的话带来了片刻的沉默。白昼的灯依然亮着,多少显出了炫目的刺激。

“地下室是可以住人呀。下雨不用愁,窗帘也可以省去,灯一关,便是天黑。”晓娟忍不住用嘲讽的口气反驳,“但是它毕竟是个没有窗户的房间”。

“还有什么?你倒说说。”大伟觉得这至少是可以勉强安家的地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晓娟平静地将地下室的缺点罗列了一番。平心而论,对这个房子,她是有感情的,像是对待自己的恋人,那些缺点她倒着都能数过来。她说起那盏常亮的节能灯,还有永远透着霉味的衣服,要狠狠地喷上香水才能让人不去想阳光的味道。找一件衣服,就像做一回搬运工,将箱子搬上搬下。地下室的湿气透过劣质的墙纸产生了霉斑,渐渐腐烂。还有,最不能忍受的,是它终究不是晓娟心目中真正的房子。

“这个房子,连一扇窗都没有。”晓娟再次强调地说出了她的不满,心中立时便有了窒息般的郁闷。晓娟想起梦境里的那扇玻璃门,落地,通透,门外是一面湛蓝的湖泊。她又想起家居杂志上的窗户。透过那些窗户可以看见草坪,远处的山峦,辽阔的天空。还有卧室的飘窗,可以在上面放上矮桌,小瓷杯,沏一杯红茶。她多想在窗前拥有一个闲暇的午后,一个明亮的清晨,或是,拥有一份夕阳西下的浪漫。

“它根本不适合居住。”这是晓娟总结性的批判。

大伟不明白,晓娟可以忍受生活中的一切不便,却特别在意一扇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普通窗户。他抬头,看着这地下室仅有的一扇透气窗。那扇窗户形同虚设。

这么多年了,大伟与晓娟偶尔也有争吵。每次争执过后,大伟都觉得内疚。他觉得若不是经济的因素,他跟晓娟是不会有任何矛盾的。他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既然无力改变生活的现状,那就顺理成章地按部就班。晓娟向往美好的生活他也理解。房子买不起,总可以租个更大的。他开始考虑晓娟的决定,何况晓娟的要求并不高。说到底,她只要一个带窗户的房子,他觉得无论如何可以尝试着去满足妻子的这个要求。

书杰来了,大伟用屏风把房间一分为二。至此,谁也没有再提房子的事情。原本那些用来放置衣物的整理箱,由于空间的变小,又腾出了一部分。空了的箱子,现在被书杰当作了玩具。他发现箱子的用处可多了,可以放在床上当一个小桌子,在上面吃饭、写字、画画。也可以拖到卫生间,洗脚的时候当作凳子。有时候,他索性把衣服往外一扔,坐到了箱子里,让爷爷奶奶抬着走。爷爷奶奶对书杰的百依百顺,晓娟心里是有想法的,但她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去改变。她只希望亲力亲为陪书杰,让他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

像城市的年轻母亲一样,晓娟列了一张“亲子游”清单,上面悉数记录了计划带书杰去的地方:儿童乐园、电影院、音乐厅、西式面包房、百货商场、新华书店、图书馆。对于城市里的一切,书杰充满了新鲜的好奇。妈妈感慨地告诉书杰,他就出生在这座城市,因为爸妈工作忙,只能把他送回乡下爷爷奶奶那儿。她反复强调,现在好了,书杰可以跟着妈妈了。晓娟说这话的时候,书杰正沉浸在游戏的快乐中。他想起儿童乐园里的 “空中漫步”,他说那就是“飞机”,回家后要告诉爷爷奶奶。这游玩的一路上,书杰被无数事物吸引着:卖糖葫芦的小贩、发传单的志愿者、文化广场上溜冰的孩子……不过,书杰也能说出城市里一些没有农村好的地方,他说,城市里的马路不能随便走,吃饭要排队。尽管如此,他还是对妈妈说,他喜欢城市。

书杰嘴里说的 “喜欢”,并不代表他也喜欢爸爸妈妈给他的那个家。在逛遍亲子游的清单后,他开始对那间地下室失去了兴趣。书杰已经不满足于在床上画画或是写字了,除了那个空箱子,房间里没别的可玩的东西。

与此同时,晓娟开始再次考虑 “房子”事宜。全家五口挤在这间地下室里,简易屏风将它果断地划分成两个部分,也带来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公公婆婆所在的西半间,混杂着汗臭味、打呼声与婆婆不断地上床下床的动静声;晓娟与大伟所在的东半间,看似平静,实则涌动着各种躁动的情绪。

晓娟的失眠更严重了。漆黑的夜,她辗转反侧,盼着时间能急速飞逝。本来,她还可以去卫生间发上一会儿呆,现在呢,公公婆婆的到来,让这种行为也显得奢侈和尴尬。她似乎得和衣而卧,以应付那摇摇欲倒的屏风。唯有大伟与书杰,可以无动于衷旁若无人地酣然大睡。

月底领工资,晓娟照例又得到了经理的表扬,促销奖金也比别人多出了250元,为此,她特意在小区餐馆预订了晚上的包厢。吃馆子就是不一样,不用亲自下厨,对味道咸淡可以品头论足,杯盏狼藉自有服务生伺候,全然是高高在上的上帝气派,因此,难得喝酒的大伟也决定陪父亲喝两杯。一家人在聊天、碰杯中享受着幸福的味道,共同享受城市生活的乐趣。

当这种幸福的感觉逐渐被放大时,晓娟的内心又有种被堵塞的感觉。她尽管附和他们的谈话,却无法像大伟一样轻松惬意地举杯畅饮。为了这一晚,她准备了好久。像一个等待考试的学生,紧张感随着考试日子的来临越来越强烈。昨夜,她又失眠了。夜深时,她没有去想说什么话,该怎么说,仿佛那些话语早已被她一遍遍温习过。她担心的是家人的反对。他们赞成,那是她最期盼的;反之,她该怎么办?她的内心就这样被各种思绪搅动着。都是自家人,她选择开诚布公。最后她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换房子。这句话,说出来不需一秒钟,可当最后一个字在空气中消失的时候,一家人欢乐的聚餐氛围瞬间改变:婆婆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身体却像筷子一样凛凛地竖了起来;公公和大伟刚互相碰杯敬了酒,酒杯还未落下,两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了晓娟;只有书杰,仍旧拿着两个玻璃杯,将橙汁来回地倒。空气骤然凝固,变得紧张起来。于是,晓娟把之前和大伟关于换房的讨论结果向老两口描述了一番,大伟没有明显反应,只是低下了头,仍旧一言不发。

率先表态的是婆婆,之后老两口便默契地唱起了双簧。大致意见是不赞成换房。“如果因为我们的到来影响了小家庭的生活,我们选择回老家。”否则,他们愿意居住在这间地下室里。“同甘共苦”,婆婆居然在义愤之中昂然地说出了这么一句令晓娟啼笑皆非的成语。她甚至提议儿子长痛不如短痛,将房间彻底地隔断,公公则赞同地附议。至于买房这个话题,老两口同样自以为是地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婆婆说,在城里买房少说也得要个五六十万,在乡下,十万就能盖个像样的楼房了。而且,城里的房子上不接天,下不着地。公公听了,不住地点头称是,振振有词地批判:城里买房,如同犯罪,钱多了没处花,烧得慌。晓娟自然无语。买房是没有希望了。但她仍然坚持唱完这出独角戏。她说,住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会伤害孩子的自尊;再者,为老人和孩子的身体考虑,地下室湿气重,也不适合居住。老两口一听,又急了,继续找了若干的理由,比如孙子还小什么都不懂之类。并且明确表态,为了这个家,为了可爱的孙子,他们愿意一起吃苦。把钱省下来,以后攒了钱,衣锦还乡,再盖个令人羡慕的楼房。老两口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构思着一幅宏伟的蓝图。

晓娟知道一切都于事无补,自然只有沉默。当然,沉默并不表示她没有意见,而是她选择默不作声表明她内心的无力的抵抗。这时,一直没吭声的大伟开口说话了。借着酒劲,他清了下嗓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书杰还小,暂时听从父母的建议,房子的事,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也就是暂时搁置,束之高阁,不在考虑范围。

终于,晓娟气短。

没几日,大伟便把屏风拆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墙。这堵墙横亘在房间的中央,仿佛一个沉默不语的见证者,目睹着三代五人的喜怒哀乐。

书杰上学了,大伟的父母在地下室、菜场、学校三点一线间来回穿梭。晓娟呢,除了陪同书杰做作业,空余时间她似乎总在计划着做些什么。她在那张 “学年亲子游”清单的反面详细地记录了近期的生活备忘:买花、安窗帘、添置镜子。然后想象着未来家的样子,这让她暂时有了几分满足的虚荣和骄傲。

去花市买花,挑中了一大捧铜钱草。绿色的身体,圆圆的花瓣,无论在形态上,或是寓意上,都美得无懈可击。那些花器,同样令她流连。但此刻,她手里的铜钱草已经离开了水,被装在一个白色的塑料袋里。晓娟轻轻地捧着,像呵护一个稚嫩的孩子。脑海里,她想着该把它们装在一个像样的瓶子里,然后让水漫过植物的根部。最后将它们放在床头的小木柜上、洗手池边。那一个个圆圆的小身体仿佛是来拯救她的,那些小家伙释放的空气够她好好地呼吸一阵子了。

她还买了一束玫瑰。玫瑰的价钱不便宜,但是她舍得。看着盛开的花朵,晓娟恍惚觉得自己生活在另一个曾经遐想过的世界里。当然,花朵不久就会枯萎,到那时候,她和它怀着共同的淡淡伤感。她将玫瑰放在一个窄口玻璃瓶里,有事没事,就看着玫瑰发呆。玫瑰花语,她想,玫瑰渴望绽放。

除了买花,她又在房间靠南的墙上安装一面镜子。墙壁的顶端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一扇窗,严格意义上来说,那并不是真正的窗,是地下室的透气窗。它每天都关闭着,高高地悬在墙壁的上方。晓娟本来想过改造一下,将窗户敲敲打打,变得更大一些。但是她仔细想过,窗户变大了又怎样?它还是一间地下室!这才让她想到了镜子。

镜子,她需要一面真正的镜子,能够照见人影的镜子。她现在的想法更奢侈一些,她要做一整面墙的镜子,不仅可以让她在镜中欣赏自己,还可以将房间的空间扩大一倍。这么一想,她好像从心理上拥有了一间更大的房子。

买花,墙上装镜子之外,最得意的便是煞有介事地在另一侧满满当当的墙壁上安装了恰到好处的窗帘。大家知道,晓娟的家没有一扇窗,但她却华而不实地装上了徒有其表的窗帘。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有人想去了解她。

她显然有了与以往不同的改变与修正。不切实际的幻想少了,更多的是学会改善现有的一切。这样的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她仿佛一个饱经世事的人,突然悟出了一点生活的哲理,诸如 “知足常乐”之类的道理。

现在她看起来更从容些了。生活回到原点,晓娟继续在商场做香水促销员,香水给了她自信,像那朵玫瑰一样,它们懂得她的内心。她并不奢求过度物质化的生活,只是渴望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她宁愿相信前方是有风景在等待她的,她还只是在路上。与此同时,丹妮正用另一种生活方式超越。亲历丹妮的婚礼,令她再度产生伤感的情绪。她无意于对比,事实上自己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没有可比性。然而丹妮不同,她们一起来到这座城市,拥有相同的起点,无论哪方面她自认为不比丹妮差,但现在的生活却已经有了很大的落差,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进行了比较。丹妮的新居是精装的二层复式,有大大的落地窗,宽敞的衣帽间,独立的书房、影视房。总之,那是理想中的样子,那样的房子只在晓娟的梦境中出现过。原本,她的内心世界已然平静,此刻却被再度击碎。她的家,丹妮的家,在脑海里不断切换。在一片喧闹中,她思绪混乱,有些晕眩。婚礼一结束,她便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现场。

再次回到地下室的家中,再看看那面镜子,无论镜中人如何优雅,背景始终不曾改变。玻璃瓶里的那朵玫瑰,刚刚绽放却显出了凋零的必然。她决定将它连瓶带花扔进垃圾桶。她无意再通过虚假的视觉效果来欺骗自己。

恢复如旧。大伟的父母自然得意。早在晓娟改造房间的时候,就遭到了公婆的冷嘲热讽。在婆婆的眼里,那朵玫瑰不该挤占宝贵的空间。要养花,得到乡下的土地上去,种上一株,花开无数。这地方,花是没法存活的。提起镜子,老两口更是来气,说这是破玩意儿。有一次一不小心往镜子里走,额头上都磕了个包。还说女人打扮又不是给自己看的,大伟说好看就行了。再说,孩子都有了,好看有什么用?这么说来,倒全是晓娟不好,她改造出的这些东西,给大家带来了不便。她不该胡思乱想。什么是生活?吃好、喝好、睡好,就足够了。

生活重归于平静,归于原本。

晓娟试着不去想那些自己没有的东西。她不得不在现实生活中学会了无奈地放弃。她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倾注在儿子身上,书杰才是她生活的全部希望所在。当然,书杰是个聪明的孩子。从乡间到城市,尽管经历了差异巨大的陌生生活,但他从不怯场,不懂就问,谦虚好学。而且,他还是个细心观察善于发现的有心人。比如,他曾经就这样发现了新大陆似地问过晓娟:妈妈,城里的房子怎么和乡下不一样?城里的房子高大,乡下的房子低矮,乡下的房子从地上往天上长,而城里的房子是从天上往地下长。

晓娟无语。她和儿子住的正是从天上往地下长的房子 (地下车库),她无法给出孩子一个合适的解释。唯一令她感到欣慰的是这样的难堪并不常见,更多的是儿子带给妈妈的炫耀,伶牙利齿又不耻下问,热爱自然,热爱劳动……

时间就在孩子的成长中缓缓流逝。书杰用无数个 “优秀”、“三好学生”奖状回报着母亲的殷殷期盼。房子问题,经济问题,在此刻她都觉得没有书杰的成绩重要,知识改变命运,这仿佛成为了她的精神信仰。看到了试卷上的“100”分,就像往存折里存了一笔钱;钱多了,自然就能住上大房子。

暑假到了,一年一度的校级演讲比赛开始了。作为优等生书杰的母亲,晓娟自然得到了校方的正式邀请,并作为家长代表上台给获奖选手颁奖。应该说,这是个体面且庄严的时刻。晓娟自然也不敢怠慢,她穿上了正规场合的礼服,洒了淡淡的香水,化了妆。电视台的记者也出现在颁奖典礼现场。家长们的目光集中在晓娟身上,再加上书杰的优秀,为她赢得了更多的目光。

书杰压轴,最后一个上台演讲。晓娟又兴奋又紧张地绷直了身子,脸像盛开的花朵,始终微笑着。她的眼神,微微闪着光,这比拥有大房子更令她兴奋。以往对理想生活的设想变成画面浮现在脑海,她沉浸在幻想与现实交替变化的世界里。然而,这些画面只持续了几十秒,仅仅几十秒的时间,她遭遇了花朵从含苞待放到迅速枯萎的整个过程。一点都不夸张,她突然想起了那间地下室。她只想迅速将身子埋进其中,隐匿起来。她宁愿书杰没有得奖。她整个人僵在了椅子上,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儿子的演讲题目是 《我想有个家》。他真实、生动、沮丧地描绘了那间地下室的样子,然后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他希望他的家能长在地面上,能有一扇看得见阳光的窗,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激情澎湃。台下掌声四起。只有晓娟,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时缓不过神来。

作者简介:

陆樱,80后,曾在 《雨花》等刊发表小说,2014年出版散文集 《蓝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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