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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美人(外一篇)

2015-11-17白琳

太湖 2015年6期
关键词:鞋子小姐文艺

白琳

谭美人(外一篇)

白琳

谭美人坐在木质小圆桌前写一张卡片,她用繁体中文来写,本来朴素的字体忽而就衍生了很多层次。在这之前,谭美人问我,你在习谁的字,我答她自己还在学习钟繇的小楷。谭美人说,那么你练习毛笔字也要写简体吗?

这是一个法式建筑里的小花园,四周繁花正茂,枝疏影斜。我叫不出来那些花木的名字,更记不住每一枝花的面容。我总是装作看向远处,却在谭美人不经意的各个瞬间狠狠瞅她一眼。

我开始关注谭美人是在进檀香山寺的时候。按照惯例,每一个进入佛殿的人都要脱下鞋子规规矩矩摆在门口。因为文艺营里一个印尼小妹中了暑几乎晕厥,我陪着她在一棵梧桐树下小憩片刻。我喂了她从国内带来的藿香正气水。她晕歪歪的时候还不至于想吐,结果喝了我给的药水反而捂着嘴在树根处呜呜啊啊了好半天。我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从包包里翻湿巾,也尽量避免往她躬身的下方望去。不过听声音,她也并没有呕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等她用庙里接的水漱了口,我拿虎牌清凉油在她的鼻下晃了半天,总算勉强可以起身去殿内与大家会合了。

谭美人的鞋子在殿前的鞋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我一双平跟软底小红鞋与她的挨挨挤挤。谭美人的鞋子是庄重的黑色,又不是纯粹的墨黑,实际上还罩着一点浅浅的银灰。这让我想起了许多中年女人的发色,虽然老了,但是多少岁月就那么根植在头顶。可惜的是,多数人都忍不住逃避岁月,并且,大家都知道用葡萄紫金棕红来调剂纯黑的寂寞,不至于将自己的头发染成不老僵尸。

鞋架有两层,周遭的鞋子放得很潦草,唯独这一双摆得很正,紧紧靠着木头的边缘。何况,在怪模怪样乱七八糟躺着的一众鞋子里面,这样干净的鞋子十分醒目。因为带了一点清爽,感觉就更加高级。那一天我们走了好几个地方,到了檀香山整个人都疲软下来,更别说踩在脚底的鞋子。于是,我弯着腰放好鞋子的时候,忍不住研究了一下这双鞋,甚至用手轻轻戳了一下它的边缘。它的触感十分柔软,一按就是一个小窝凹进去。小方头,小方跟,没有任何装饰,可它就在那么多鞋子的中央跳脱出来。

那刻间我并不知道它是谭美人的鞋子,但忍不住想留心看看到底是谁在穿。戴着金丝圆边眼镜一直微笑着跟我们介绍寺内情况的住持已经引着众人往殿外走来,我只好转360度的大圈把金碧辉煌的佛祖之家潦草看完。正当我准备定睛去看那双鞋的主人,文艺营的主持者庄先生叫住我同我谈回程机票的事。为了省钱,我们回去的时候仍然买了从马尼拉飞北京的红眼航班,庄先生客气地说可以帮我们改签一个更好的时段,但是考虑到公务签证严肃的时间限制我没胆量冒险滞留国外,只好不情不愿又大方豪迈地谢绝了他的好意。我再去看那鞋架,早只剩我那一双刺眼的红和散落的黄白蓝。

那天傍晚我们在庄家别墅山庄的 “Pavilion”(小亭子)用 “晚膳”,文艺营中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当地贵族把这两个词用得十分妥帖,叫人一点儿也不觉得做作。事实上,这一路同行的所有菲籍华人都既充满西式的行为教养还保留着中国传统韵味,无论遣词用句还是行为举止都兼具洋气与沉静,并不会使人感到别扭。只是有时候他们过分的庄重使我如同坐在铺排了无数小针的椅子上,总那么不自在。

我在晚饭后光临洗手间,恰巧遇见了在盥洗台前整理头发的谭美人。她穿着一身绛红雪白花瓣的连衣裙,这时候人鞋合一,十分精神。

谭美人的年纪不大能让人看出来。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但是闪闪发亮,为所谓银丝做了最细腻的解注。她整理完头发后转身看我,我注意到她嘴唇的色泽已然补充完毕,妆容一丝不苟。她笑着跟我说英文,你看上去不错。紧接着又说,我原本今天也想要穿白,怕拍起照片来没有颜色,所以临行之际就换下来了。Anyway,你这样红白相配,也很美。

我想从她表情的某一个纹路里逮到一点虚伪,原因在于我身上的廉价衣服大约经不起爵士夫人的赞美,我已经习惯了美和价值的联系,在很多时候,我在周围人的眼睛里就是一个廉价品。被这么个精致的人称赞,还是头一回。

谭美人的脸跳脱年轻的状态,我发现她没有在追求所谓平滑,她让该老的老去,毫不介意。她大方与我谈打扮,却不会三言两语就说到皮相上去。不过,谭美人不说皮相自然有她的骄傲,即便已是细纹丛生,她的五官依旧挺立,并没有随时光分散到脸盘的角角落落。我见到过许多一上了年纪鼻子眼睛嘴就开始四处流散的女人,她们把松弛阐述得那么明白,却不知道神经的紧绷可以保持状态依旧。谭美人也松弛,但随时看她,都仿若备战。她浅浅笑着,脉脉含情。

刷牙洗手后,我和谭美人坐到了远离人群的一张小桌子前,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只本子,要记当日的心得体会。我只好也从包包里抽出一套现买的明信片,捉起笔来写不下去一个字。我哪里有什么友人需要寄这些劳什子国外明信片回去呢?即使寄回去也铁定被批炫耀加矫情,何况过两夜我就要坐上那趟红眼航班飞回祖国,信送出去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到,写那么多旅途煽情的话还不被笑死。然而,我还是选了一张马尼拉的夜景,翻过来写。我索性给自己寄一张算了,等回去收到也是怀念。我寥寥草草地往横道上面绞尽脑汁地填空,对面的谭美人支着Parker笔笑盈盈说:你的字写得很可爱。

谭美人的指甲盖上涂着马达拉斯加酒红,指尖轻轻扣着朱红色的圆珠笔的腰身。手指仍然纤细,只是皮肤已然与肉质分离,显山露水地坦白了年纪。她实在不是十余年华的豆蔻少女,讲起话来却软软糯糯,温柔得紧。我有点尴尬,也有一点感激。一路上好几个湾湾小姑娘不停点跟我说繁体字与简体字,仿若这两种字体真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因为害羞我没有搭理谭美人,嗯了一声低头紧着写我那些漫无边际的废话。

谭美人记完笔记,将本子合起,扣住线圈,放到自己的手袋中去。除了记日记她也随手写了一张卡片,我想不到住在马尼拉的谭美人为何还会写明信片。寄给谁呢。在餐桌上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小姑娘开始在餐盘旁边写这些明信片了,明信片的背后被纹了满满的文字图腾,我把想说的话都放在了发根里。

我是唯一从大陆去的女人,谭美人忍不住把我的简历多看了两遍。不与人交谈的她偶尔也请我帮忙给她拍个照。后来一天,在财团资助的孤儿院图书室,谭美人和我并排站着,把书从架子上抽出来,是一本菲籍作家写的童话书,她垂头看几页,又插回去。她说,羡慕你可以念那么多书,你很聪明。她说话的时候非常诚恳,我只能在她的眼角寻访到善意的存在。这样的她总能够使我惶恐,其实与同行那些在名牌大学念到博士的友人们相比,我的经历只是泡了一整天过了夜的茶叶渣滓。

我知道谭美人。她实在引人注目,一眼便可叫人牢牢记住。人人都会谈起她。第一天晚上,有人说,她是某位爵士的太太,很有钱,我们吃的住的,全有她的投资。第二天晚上,有人说,她也从大陆来,来的时候穷,现在,她的奢侈是有了名。第三天晚上,有人说,她从前并不是正房太太,后来不知道走了什么鸿运。第四天晚上,有人说,你发现了么,其实这个谭美人只是拿钱来玩这一票,她写的诗你读过吗?啧啧。第五天晚上,有人说,这天她换了三身衣服,还配着鞋子一起换。据说,她有几面墙的名牌鞋子,手包也真不少。

我辨别不了这些信息。我弄不明白谭美人,但我也感觉不到他们所说的一切。

詹小姐

把我的行李放上那辆旧得有点离谱的小巴车,拉合套着一根铁丝的手把关上车门,来接我们的林先生友好地跟我说,白小姐,久仰大名。

我和身边的学者顿时惊诧,非常意外这个在暑夜里还穿着花棉袄纯粹来打酱油的我,是如何能把声名震慑到海外。林先生显然是受到了什么误导,对学者先生并不在意,反而关心起我来,一路长短。

这天晚上,要开一个欢迎会,我和一位八十多岁的季女士坐在一席。那天主办方的另一位莫太太对我抱歉地说,因为客人多,是否可以由我来照顾一下季女士进餐。莫太太实在是一个很会照顾他人情绪的组织者,她把我当做自己人的自在态度一下子打消了我的不自在。我履行义务,开始给季女士夹菜,每上一道给她夹一道,引得一座青年以为我也是本地人。季女士虽然八十岁了,但是思维敏捷,她一会儿问问在座各位年轻人的职业,一会儿跟还在念大学的赛同学谈交女朋友的事情,接着又对着花旗银行那位金融才俊细数美元汇率种种我听不懂的消息。也许是怕我孤单,在扭头去看表演的时候,她一手握着我,一手抬起指向远处的一张圆桌,一个一个将人介绍,最后一指,喏,那个詹小姐,好像是你的同乡。

我很谢谢季女士的好意。她很细心地记住了我的来源。初来乍到的自我介绍,总有点惹人尴尬。参加文艺营的华侨有好多并不知道中国原来还有山西这么一块拼图,于是每一次对着不同人描摹解释让我感到十分累赘。庄先生很友好地体谅到了我的烦恼,他后来介绍我干脆就说这是从北京来的某某。这个介绍省去不少麻烦,但是偏要装成高大上的首都人那一瞬间的华丽散过之后是愈演愈烈的卑怯。于是,每一次当有新朋友说,北京哦,我去过呀,哪里哪里我还在那边交换过两年的留学生呢,哪里哪里的什么什么真是味道不错,哪里哪里景观如何怎样,我就只好呜呜啊啊装模作样一并揪心战栗。

晚宴过后,把季女士送上车挥手告别,转过身一个在上海留过学的女孩子拿着房卡过来,她说,你晚上和詹小姐一处可以吗?

要和我住在一处,是詹小姐的提议。我很好奇她的模样,仔细在记忆中搜寻是否和她有过交集。林先生说,我的大名是文艺营里一位女士传播出来的,她说我在山西非常知名。我猜这位女士就是我的同乡詹小姐。

因为名不副实的赞扬,我滋生着潮湿的惶恐。一路猜测究竟和这位詹小姐有过什么因缘。拿着卡,请服务生把行李抬到屋子去,房间里已经有了一个女人,她穿着一件黄褐色的睡衣裙,瘦小、短发,正勾着身子在张着口的行李箱里东翻西捡。听到我进来,詹小姐抬脸,仿佛也吃了一吓,我们两个,完全是彼此的陌生人。好在终归是同乡,把行李放定,就渐渐熟络起来。

詹小姐是俞城人。俞城与我们很近,它长时间坠在我工作生活的城市的屁股上,仿若脱肛。年年说着要并入,说着说着漏了气它于是还在外面缀着。好些年前我打算在两城之间买一间房子,却因为它始终与城体若即若离就犹豫放开。谁知道几年之后房价翻了六倍,俞城设了高架,一下子就能钻到市中心。于是我只能咬牙切齿看着当年在这片不毛之地投资的精明人都大赚一笔。

詹小姐是俞城人,但是她一点也不会懂得我的感慨,和我相见的时候,詹小姐已经八年没有回国探望。事实上,从十五年前只身一人从俞城到了菲律宾,除了护照签证的问题,詹小姐从来没有主动回去过。最频繁的回乡是到菲的前五年,平均每两年就要回一趟补签。后来拿到了十五年的长期签证,詹小姐索性把俞城丢到脚底。

关于我的大名,确确实实是詹小姐宣扬出去的,一切源自乌龙。文艺营虽然资金充裕,但是对于大陆文艺界,除了几个响当当的名字,并不那么了解,我们被公派而来,是要给七八个国家来的华裔青年讲课,我不堪重负,推辞掉了。詹小姐大约觉得同乡来讲课,是一种荣光,所以夸大了我的名号,可她万万没有料想,我只是个绣花枕头。

晚间熄灯睡觉,忍不住还会多聊几句,我好奇她在菲的缘由,也问她是否成家。詹小姐在黑暗中答得迟疑,说自己并未成家。还问我她现在看上去有几岁。我睁着眼睛仔细想想,混沌给了遗忘面目的可能,也给了我撒谎的勇气,我答说约莫也就是三十出头,詹小姐笑了,气息里有一种放松,她说,我今年三十八岁了呢。我于是也松快起来,自以为是问她是否难以找到合适的华人结婚,问完之后我便有点悔意,我能感受到她的思维在我们的上方搅成一团。良久,她答:是啊。

詹小姐是文艺营里的工作人员,但是她不属于马尼拉。文艺营除了招待我们的这一次而外,还是一个在菲华人文艺爱好者长期有效的社会团体。詹小姐与庄先生十分熟识,我不止一次听到庄先生感谢她从薄荷岛搭飞机过来专程帮忙。

我们很少聊到俞城的事,虽然我们几乎算是同乡,但是对那两个缀在一起的城市共同陌生,她的陌生源自于十五年的游离,我的陌生来自我从来没有对它熟识过。我很想对詹小姐说,其实我是个完完整整的异乡人,但是转念一想也就作罢。根本没必要提及。詹小姐现在也是个完完整整的异乡人,何况我们对那两个城市的话题没有丝毫兴趣。

我一直担心詹小姐不愿意聊私事,不过显然她有找人聊聊在菲故事的愿望。很多年来,詹小姐身边不是菲律宾人就是台湾人,或者是来菲很久的华裔,或者是从沿海而来的南方人。她觉得那些人离自己都十分的遥远。我们终究因为来自共同的地域而更加懂得。詹小姐和我蹲在便利店一排堆满可可产品的货架边,指着一袋golden tree的natural chocolate说,把这个巧克力圆片拿出两三片和小米粥熬在一起,味道非常好,尤其是新下的小米。

这个吃法大概也只有我们会试试。

第三天晚上,要换一家酒店。她说,你仍然和我一起住吧。我说好。于是我们一起拉行李进大堂,前台要求出示证件,詹小姐拿出来自己的驾照登记,我瞥了一眼,吃了一惊。

晚上她仍讲在菲的生活,我知道了她供职于一间中学,是教导主任。学校是全英制的,我羡慕她现在英语滑溜自在。她说都是被逼出来的。

她住在学校里,自己有一个专属菲佣照料生活,另外还管着六七个校工,都是菲籍人。她仍然听不懂他们之间的讲话,但是他们可以听得懂一些英文。菲佣的确是最好用的劳动力。他们非常忠诚,非常听话。她说。有一天她要一个校工在餐厅附近开辟一片花圃,弄围栏围起来,工人很认真地做了一整天。第二天她发现这片地比较碍事,要求那人再去拆除围栏平整土地。好的,小姐,那人认认真真又做了一天工。菲律宾人很听话,但是也懒,容易满足。有时候,她说,偶尔一个人想要偷懒,那么我只要用开除来吓唬一下他们就老实了,在学校的工作,毕竟还是轻松,对他们来说,薪酬也够好了。

一个人的时候做什么呢?我问。詹小姐沉吟一下,说,其实也真的没有什么好做的。住处都被菲佣打扫得很干净了,工作日她也会给我做饭。但是到周末我就跟她说不要来了,我给自己找一点事情去做,偶尔还会做咱们那里的不烂子。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饭。

几天之后我和一群湾湾小姑娘混在一起,讲八卦谈文学。詹小姐也和我们在一起,告诉我们哪道菜是酸醋烹调而成的 “派克苏皮纳加特”,哪道菜是鱼虾捣碎后烹调而成的 “克尼拉尔”。小姑娘们很喜欢她也很好奇詹小姐到菲律宾来的缘由,她回答得非常潦草:那时候刚好有一个机会。

詹小姐是可以改掉国籍的,可是她还在犹豫。和十几年前不同,她再也不会担心自己被遣送回国,但是中国国籍还是让她敏感。那时候詹小姐先去了泰国,辗转半年才来到菲律宾,之后每两年就要审核考试一次。当时真的很紧张啊,语言关也过不了,而且在菲动机也都引人怀疑。她说,有种云淡风轻的感慨。第五年的时候,我回俞城待了三个月,国内办手续真麻烦,层层批审我写了一堆材料才把新一期的签证签下来,那时候我就跟我妈说,以后我能不回来就不回来了。

我和湾湾姑娘合住了几晚大套间,最后一晚仍是和詹小姐住。詹小姐在前台登记完,进房间就对我说,明天自由,我带你到城里转转。等我从卫生间洗漱出来,她还在整理行李,一边整一边说,有件事一直瞒着你……其实,我是个嬷嬷。

这个我是知道的。一切源自詹小姐驾照上的打扮。

作者简介:

白琳 (Miss白)女,1983年8月8日出生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英文学士、艺术学硕士。2013年开始文学写作,2014年始为报刊撰写八卦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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