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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释

2015-11-17周李立

江南 2015年6期
关键词:杜宇羊腿燕郊

□ 周李立

杜宇飞找了份工作,在报社做美术编辑。他和乔远一样,学国画,但乔远学写意人物,杜宇飞学青绿山水。

乔远想知道“美术编辑”跟“青绿山水”之间有没有什么深层次的关联,比如构图或者色彩方面的。

杜宇飞说有屁关系啊,“就是排版工,排版都用电脑,标准的软件,哪儿都一样。”他说话声音不大,音色清澈,这让他无论说什么,都不显得过分——如果你不是太仔细留意他说的内容的话。

乔远不熟悉报社的工作——那该是种什么状态?但他愿意相信,那和自己在艺术区工作室的生活,肯定截然不同。他不知道杜宇飞为什么要去干那个,美术编辑,尽管听起来也挺艺术的。

何况美术编辑上夜班,这是杜宇飞强调最多的一件事,“晚上八点到半夜两点。”乔远不确定,他到底喜不喜欢这样的工作时间安排?听上去并不占用太多时间,何况这段时间本来也没什么用,白天总是有用的,对所有人都是,就像杜宇飞和乔远都在白天画画。可是听上去,杜宇飞还是对此有些不满,他后来说,“地铁公交十一点就没有了”——他回不去了。

杜宇飞是在做了两天美术编辑后,开始在乔远的工作室过夜的。

杜宇飞住在燕郊,离北京三十五公里。他半夜两点从国贸下班,打车来艺术区,车费二十八元,在报社报销范围内。但如果去燕郊——等等,没有出租车会半夜去燕郊——所以,他只能来乔远这里。何况他后来认识了一个黑车司机,车费又便宜了不少。

他们都喜欢画画。大学毕业后,为了安心画画,他们还一起租过房子,在通州,城铁的终点站。他们住在一幢上世纪建成的六层板楼里,那曾经是国营玻璃厂的老宿舍楼。房租令人吃惊的低,让人觉得这肯定不会长久。两个单身男人,各占用一间卧室。小客厅作画室,仅此而已,他们无法让这种生活看起来像要继续下去。那时的夜晚,他们谈论的都是遥远的话题。林风眠是杜宇飞的偶像,而他们都讨厌吴冠中,认为那是“伪水墨”。夜色总是很黑,因为他们住的那幢楼周围,没有路灯,也没有其他建筑。他们孤零零的,小心翼翼囤积方便面,以便应付半夜突如其来的饥饿。

那时候,乔远白天去理工学院教美术选修课,每周两次,这是一件象征大于实质的事情。年轻时的很多事情,都只是象征。其他的日子,他们极少出门,几乎闷出病来。于是杜宇飞看上去皮肤越来越白了,他是内蒙古人,家在呼和浩特,后来他又说其实不是呼市,而是下面的某个县城。他们都是县城出来的男生,乔远来自南方,长江边的县城。但这并不足以让他们一起长久生活下去,他们仿佛都知道,这只是临时的局面——一南一北,预示了他们终究会分道扬镳。

后来乔远搬来北京城东北的这片艺术区,租下工作室,像时来运转的赌徒,他很快开始卖画——这是他们曾经都渴望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乔远也不再去上美术选修课了,他三十岁,需要更实际的东西,而不是象征。

其实杜宇飞比乔远更早搬离通州那幢楼。有一段时间,他们各自的行李都装在白色塑料的整理箱里,一人四个箱子,并不多,但足够装下他们离开县城之后的全部生活。

搬家的时候,杜宇飞说,幸好学的是水墨——他从不说国画,那是含混的概念,他只说那是水墨——如果是油画,那会多出很多东西,画框、画布,在北京干燥的天气里变得硬邦邦的油画颜料,脏兮兮的调色板,难闻的松节油……光想想就很麻烦。

乔远离开通州搬去艺术区的时候,想起杜宇飞的话。后来乔远在艺术区工作室的时候,他开始希望自己学的是油画,不,最好是雕塑,版画也行,壁画也可以,反正他需要填满这间空荡荡的工作室。这里实在太大了,他觉得自己怎么也填不满它,那些宣纸都太轻薄。他像刚刚从洞穴走出来的冬眠者,对空旷的空间感到恐惧。何况工作室是天光照明,天花板装有四块倾斜的玻璃,跟大学时代艺术学院的画室一样。光线从正上方进入,让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无所遁形,哪怕是那些隐藏得最深的东西。

但没过多久,乔远便明白自己低估了生活中会发生的那些变化,因为他认识了娜娜,她成为他的女朋友。于是他的工作室很快便显得局促,她搬来的第一天就填满了他装衣服的大木箱子,像是一种魔法。

工作室外面,有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东侧的房间,是前任房主建的,有两间。外面是餐厅,但他们从不在餐厅吃饭。餐桌边放着微波炉、电冰箱,都是前任房主留下的。里面是厨房,没有燃气,他们用电磁炉做饭。艺术区曾经是工厂厂区,不可能有燃气。

娜娜也很快开始让餐厅和厨房发挥作用,虽然在这之前她从没做过饭。她二十多岁,在西餐厅当过服务员——那不代表她必须会做饭。但烹饪这件事也许很像一种充满创造性的游戏,小女孩们都喜欢这种过家家一样的事情。娜娜兴致勃勃地做饭,很是着迷了一段时间。但在乔远看来,她还是在过家家,她并不真的喜欢做饭,她只是喜欢这种她没做过的事情。不过,她倒是让厨房也被填满了,因为做饭需要太多的准备,需要原材料和工具。冰箱也开始工作,在工作室东边临时搭建的餐厅里,它白天黑夜地孤独地发出勤劳的轰鸣。

杜宇飞从通州搬走,他没来艺术区,那需要一笔不小的租金,而其实住工作室,并不那么舒适。这件事不适合他。因为,女人还是需要住得舒适一些。是的,女人。那一年,杜宇飞的女朋友从内蒙古大学毕业了,她如期抵达北京,在通州的房子里凑合了两夜。然后他们搬走了——他们可能一开始就是这么计划的。

杜宇飞和女朋友小静从通州搬去了孙河,那是北京城东北五环外的一个地名——乔远那时只知道这么多。他想,至少艺术区也在北京城东北,他们的直线距离并不太远。

认识娜娜之前,乔远有时会去孙河,找杜宇飞,还有小静。艺术区门前,有公交车直接到孙河。孙河也是终点站,杜宇飞说自己总喜欢住在终点站,因为这样上车的时候“会从起点站上车”。乔远觉得他想得太多了,后来又觉得他说得没错,乔远回艺术区的时候对此有了体会。起点站,意味着你总是会有一个座位,无论后面的路上,有多少人都想挤上这辆开往城区的公交车。乔远那时坐在座位上,可以无所谓地看着那些可怜的人们因为上不了车,沮丧地嘟囔着“等下一趟”。可下一趟,也许并不会比现在好,他们还是上不去。那时乔远看问题总显得悲观。

乔远第一次到孙河的时候,杜宇飞在孙河的公交车站等他。在终点站下车的人,只有两三个。杜宇飞总是穿各种颜色的圆领T血,那天他穿一件明黄色T血,告诉乔远,孙河是一片别墅区。他还向乔远解释,为什么这偏远的地方会有必胜客,也因为“是一片别墅区”。

小静看上去是个很适合做女朋友的女孩,比娜娜胖一圈,黑色中长的头发扎成干净的马尾。她也画画,用水粉颜料画色调柔和的插图。

他们住的地方看上去还不错,别墅最顶层的两间,也是天光,倾斜的天花板支开一块方形的长瓦,远处看去,像中欧地区的城堡。

杜宇飞和小静,后来又从孙河搬去燕郊了。燕郊的房子是杜宇飞买的,也是因为“男人还好,但女人还是需要买一个房子的”。

杜宇飞买房子的时候,乔远也有了女朋友娜娜。他们都不再是自由的单身汉。乔远于是认为自己可以站在杜宇飞的角度考虑问题了,但即便这样,他也还是不太能理解。因为娜娜从不说买房的事,尽管他们也许还可以在望京或者通州之类的地方,买套小房子。但娜娜跟小静不一样,乔远这样说服自己。

杜宇飞说服乔远的角度是另外一种,他说燕郊那边还不错,如果不需要每天进城的话,后来他又纠正自己,说燕郊属于河北,进城应该改为进京。

乔远听杜宇飞说起燕郊,好像那也是有天光照明的,天花板可以打开,露出钢化玻璃。这样的设计,不正像为画家准备的么?他和小静都画画,他们为天光照明着迷。

乔远一直没去过杜宇飞在燕郊的新房,因为那太远了些,尽管那也是某些公交车的终点站。他们相约过很多次,杜宇飞希望乔远带着娜娜去燕郊做客。

后来乔远和娜娜终于决定去一次了。

那是那一年春节后,杜宇飞已经连续两个月都在乔远的工作室过夜了。春节期间,他们都回了各自的县城,杜宇飞和小静回内蒙古,乔远带着娜娜回了南方。

杜宇飞回北京的时候带回来两只羊腿,是两只羊腿,其中一只送给乔远和娜娜。

“天啊,我第一次看见羊腿!”娜娜惊讶不已,她也是南方人,城市长大。她又说,“我是说,除了活的羊的腿”,大概觉得这也没说对,她着急起来,补充说,“不对啊,活羊我也没见过。”

杜宇飞羞涩地笑起来。他是那种男人,在女孩面前容易羞涩。但他一米八的身高,又让这种羞涩显得奇怪。

“草原上没什么东西好带的。”他说。

娜娜问,是不是应该放冰箱里?但她并没伸手接过杜宇飞举着的那个白色塑料袋。乔远清楚地看见,袋子里血红色的肉,还有一团团的血水。他想了想,从内蒙古到北京需要多长时间,这羊腿也许已经化冻了,也可能它从来也没有被冰冻过,因为杜宇飞说过,“草原上现宰的羊,跟冰冻肉吃起来不一样。”乔远觉得娜娜也许是害怕,那血肉模糊的一个袋子,羊蹄从袋口伸出来,像是受了很长时间的委屈。

乔远于是去接过那袋子,娜娜可能还在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见过活的羊。一条羊腿原来这么重,是他没有预料的。他打开冰箱冷冻室——老式冰箱,冷冻室在上层——看见里面散落着几个冰淇淋,都蒙着厚厚的白霜,应该是可爱多。冰淇淋是夏天的东西,它们错过了季节,便被遗忘。娜娜喜欢吃可爱多,女孩们都喜欢,但女孩们不喜欢羊腿。

杜宇飞又说了些什么,大概是羊肉的做法。春节之后他胖了一些,可能那真是不错的羊肉,乔远想。

娜娜并不对羊肉有兴趣,就像她对这个内蒙古人杜宇飞也没有太多好感一样。那时她已经不喜欢做饭了,最初的新鲜感过去,便只剩下疲劳的重复。她还不喜欢洗碗,这也是重复的没意思的事。

她最初对杜宇飞印象还不错,女孩们对杜宇飞的最初印象都不错。他白净、高大,看起来老实诚恳,是很适合做男朋友的男人,就像小静是适合做女朋友的女人一样。他们很般配。

娜娜是不喜欢杜宇飞在这里过夜,尽管他只占用工作室的沙发,而他半夜三点到工作室的时候,娜娜也睡着了,她不会知道。乔远给了他钥匙,他可以自己开门。

娜娜觉得这样很怪。有一天早上她去卫生间,杜宇飞光着上身穿着长裤在里面刷牙。他没有关卫生间的门,因为他只是在刷牙。

娜娜向乔远抱怨,“他又不是没有家,为什么要住在我们这里?”

乔远于是又解释了一番,关于地铁和公交十一点都停运的事情,而他住得太远,又没有车,他只是在这里暂时躺几个小时——乔远极力让这一切听起来都是很轻巧的事情,就像那些轻薄的宣纸。

他又想,要不要提醒她,她的好朋友唐糖曾经也在这里暂住过几天。但他还是忍住了,娜娜还年轻,她需要的只是一些好听的解释而已。

“可是,他要住到什么时候呢?”娜娜小声地问。杜宇飞那时还在工作室,娜娜和乔远在里面的卧室说话。她放低了声音,怕他听见,乔远觉得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他也许可以说服她。

可是,他也不知道杜宇飞要住到什么时候。他上班是因为要还房贷,零星卖出的几幅画跟每月固定的房贷比起来,就像是偶尔的艳遇和婚姻间的差别那么大。可是杜宇飞又想画画,便只能找一份晚上上班的工作。报社美术编辑的夜班工作,这样想来似乎很合适,除了下班太晚不能回家这件事。乔远觉得整件事都像一个连环锁:“因为”和“所以”,其实都是一回事,于是永远也解不开。这样的想法连乔远都感到惊恐,他不能这样告诉娜娜。很多时候,他都会这样对她说,“不会很久了,马上就好了”,所以他那时又这样说了一次。

但这一次,娜娜似乎并不相信他,毕竟杜宇飞在乔远工作室过夜已经两个月了。

杜宇飞一般上午十点起床,那时乔远已经在工作室开始画画了。乔远也不是太喜欢那样的时候,画画的时候有一个男人睡在你身边的沙发上,尽管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好多年,大学时代和通州时期。

杜宇飞睡觉很安静,不打呼噜,也不会乱动,但被褥会散发出一种极猛烈的成年男人的气息。这种气息让乔远觉得,一切都不那么好了——水墨,这是多么微妙的东西,细小的差别便足以败坏掉灵感。

娜娜更直白些,她说不喜欢这种“睡觉的气味”。何况还是另外一个男人的“睡觉的气味”。

但乔远不想因为这个原因便拒绝杜宇飞住在这里,他好像根本不知道怎么拒绝一个人。那时杜宇飞问乔远,能不能下班后来这里躺一小会儿,等天亮有了公交车,他便回燕郊去。听起来不是太麻烦,乔远想起他们同住的那些单身时光,想来竟像所有故去的爱情那般美好。他一厢情愿地从这件事情里感受到别样的情绪。所以他爽快地同意了,又给了杜宇飞一把备用钥匙。因为他们无法在半夜三点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开门。

杜宇飞晚上三点抵达的时候,应该非常谨慎,因为乔远从来也没有被他吵醒过。他大概都不会开灯,只是脱掉鞋子,倒头便躺上沙发,拉上被子,然后闭眼睡觉。

尽管如此,这仍然不像一个长久之计。好在很快就会到春节,他们各自离开北京。临行前,四人在艺术区吃了一顿涮羊肉——娜娜也不喜欢涮羊肉。但谁也没提起这个问题,杜宇飞会住到什么时候?

他们倒是说起一些相关的东西,比如,什么才是“长久之计”?杜宇飞和小静打算春节期间订婚,可能正是这个喜庆的消息,让乔远和娜娜小心回避掉了那些尴尬的问题。可是,小静说,“结婚需要很多足够长久的东西,至少现在,他们没有这些东西。”

他们还需要什么长久的东西呢?乔远想,一套房子,那足够长久么?小静很节省,她不上班,给杂志画一些插图,谨慎地划分他们的收入。杜宇飞解释,这跟她的成长有关——所有事是不是都跟成长有关?小静跟父亲和后母长大,一直住校,生活费少得可怜。可是她活到了现在,看上去也很幸福。

春节后,杜宇飞带来了羊腿,又邀请乔远和娜娜去燕郊做客。娜娜不是太想去,但最后也没坚持,大概因为那只羊腿,让她不好拒绝。

她问乔远,“那该怎么弄?”她做过的菜很少,口味好的更少。

乔远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只羊腿,“先放冰箱。”这回答让他自己也放松了不少,他想起冰箱里那几个陈年的冰淇淋,又觉得有些焦虑,他想应该把它们扔掉的。

出发之前,娜娜又忍不住打开冷冻室去看。她小心翼翼拿手指去戳羊腿,它大概还没有完全冻结,戳上去软软的。她飞快地把手缩回来,又飞快关上冰箱门,好像那羊腿会自己跑出来。

“太吓人了!”她悄声告诉乔远。

乔远笑着,发动了汽车。副驾驶座位坐着娜娜,杜宇飞在后排,他们向燕郊出发。

乔远的桑塔纳已经开了很多年,一辆白色二手车。娜娜给车取了名字,小白。小白和娜娜一样,多数时候并不温顺。京通快速路上,他们都发了脾气。小白的刹车总是发出尖厉的摩擦声,像听力测验师在你耳旁敲响三角铁,娜娜似乎听力很好,于是她为此烦恼,抱怨这漫长的路程。她怀疑自己在耳鸣。

杜宇飞愿意谈论这个话题,他说,“这条路远,但很顺,因为毕竟是‘快速路’”,而且,乔远还“有辆车”。他又说,小静的爸爸本来承诺了给他们买一辆车的——他没再接着说下去。

他们把钱都花在燕郊的房子上了,订婚了,并希望得到一辆车,然后,他们什么都有了,但他还是会住在自己的工作室……乔远想。

天气可能仍然很冷,因为路两旁的树,像一束铁丝插在笔筒里。灰蒙蒙的天色,零星的汽车。视野里突然出现前方有车的错觉,让他疑心然后踩下刹车,刹车又发出尖叫……一切都让驾驶变成疲倦的事。到底还有多少公里呢?

乔远第三次急刹车,而前方其实并没有车辆。这时,杜宇飞告诉他不要疲劳驾驶。他接着又说了些别的,大概是想帮他打起精神来。他说艺术区现在很热闹,乔远答,“可不是,他们居然已经找了物业公司,你相信吗?艺术区居然需要一个他妈的物业公司!”

“不错啊,他们什么事儿都会管的。”杜宇飞在燕郊的新房,也是有物业公司的。

“什么事儿都会管,也什么钱都收……”乔远想起那张收物业费的通知单,他不认为自己需要为这种东西交钱。“物业?厨房都是人自己盖的,跟物业有什么关系?”艺术家们都反感这种事情,没人交物业费,他们可能还会搬到另外一个没有物业公司的地方。可在现在的北京城,他们还可能找到那样的地方吗?

“是没关系。”杜宇飞并不为此激动。他说,“不过物业会有办法收钱的,比如停水、停电……”

“谁理他们?原来也没水,后来都是人自己接水龙头上水……”他不认为自己会被停水停电这样的事情威胁,因为这里原本就没有水,电虽然是通的,但是很多电线也需要自己布置,那些裸露的红蓝相交的电线,倒像是大巧若拙的国画线描作品,在墙角蜿蜒着,也是漂亮的装饰。这是乔远第一次表达对这件事的愤怒,他在心里埋怨杜宇飞,为什么偏偏提起这件事?

“是不合理,但是没法讲理。”杜宇飞说。

“他们什么事都没帮我干过,凭什么收钱?我自己交房租,自己打扫卫生,自己换保险丝,自己清理下水道,我还打扫院子外面的路!他们倒该给我交钱!”乔远说。

杜宇飞没有接话,乔远才醒悟过来,他不该这么说。杜宇飞住在他的工作室,也从没提过房租水电的事情。他们同窗多年,不应该提那些让人恼火的事。

娜娜也不愿意说起这些事,她从来不觉得物业公司入驻艺术区会是问题,她的问题是那烦死人的刹车发出的声音。现在她看上去有些疲倦,嘟囔着,“你们小声儿一点,吵死了!”她想去开收音机,又发现在通州和燕郊交界的这个地方,无法搜索到她喜欢的调频电台,她关上收音机,想说些别的。

娜娜转过头去问杜宇飞,“你们的房子,还有多远?”

“不远了。”

谁也不说话。

小静在炖羊腿。白萝卜切成薄片,已经在汤面上浮起来,像是已经炖了很久。他们进门之前,便已经闻到羊肉萝卜汤的味道。

他们的房子在六层板楼最上面两层。客厅中间有小楼梯通往楼上的卧室和天光画室。新房里,一切都是亮白的,也可能因为天光照明,白墙面并不显得刺眼。墙角贴着带小花边的瓷砖,很像小静给杂志画的那些插图,那种清新、明快,女孩儿气十足的插图。那些插图都放在一个斜面的画台上,和国画家的画案不一样,那种画台更现代。但所有的东西都成双成对,显得温馨。乔远没有看见一根裸露的电线。

娜娜好像来了精神,她不喜欢羊肉,但她喜欢小静的插图。她很遗憾自己不会画画,甚至说她也想学画插图。“我的手很稳的,画眼线总是一次到位,绝对不会画第二次!”她很得意。但小静从来不画眼线,她不化妆,也没有任何首饰,所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关于眼线的问题。小静在楼下客厅边的小厨房里忙碌,像任何一个能干的妻子。

小静的确是能干的。在餐桌上的时候,她可以和乔远聊艺术区的那些事情。她知道艺术区谁的地位最高,谁最值得关注,而谁不过是在浑水摸鱼……这是乔远都不知道的东西。小静又说希望乔远多帮助杜宇飞,“他不过是需要一些机会。”乔远不知道他还得怎么帮助杜宇飞,是让他在自己的工作室过夜吗?

“蒋爷去年买了你的画,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小静说。

乔远略觉尴尬地笑,杜宇飞也这样在笑。娜娜为此得意,只有她才真的认为这是“了不起的事情”。

“宇飞有天赋,只是需要机会,我想,在艺术区,也许机会会多一些。”小静声音清澈,听起来很柔和,像她做的菜一般清淡。杜宇飞不喜欢小静做的菜,因为“没有油,加了太多水,没有味道”。杜宇飞更喜欢娜娜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比如黝黑的绿咖喱牛肉,虽然味道很怪,但新鲜刺激,正是他需要的。

乔远觉得自己明白了小静的暗示,他说,“如果有机会,我会推荐宇飞的。”小静又给他们分别加了热汤,接过汤碗的时候,乔远说,“我们读书的时候,是最好的同学,同居很多年……”但那汤碗太烫,乔远只好迅速把碗放下,那时他觉得有些事情就像不动声色的热汤一样,它明明是滚烫的,但你根本看不出来。从前他们不会喝这样的汤,他们吃方便面,但可以谈论林风眠、张大千和黄宾虹,乔远现在更喜欢林风眠。

娜娜几乎没吃羊肉,但她也觉得这汤味道不错。“像贵州羊肉米粉的味道,如果再来些辣椒。”但小静说他们没有辣椒,她希望娜娜能够品出羊肉本身的味道,“很多东西,看起来很淡,但味道很好!”她内蒙古大学艺术系毕业,比娜娜更深奥。

娜娜说,“很好吗?但我还是喜欢辣椒。”

小静还介绍了羊骨的做法。她说,只要找到骨关节的地方,便能很容易把羊腿分解开。

“都是你弄的?”乔远问,他想起那血糊糊的一只羊腿,想起干干净净、穿白毛衣的小静,用一把硕大的切骨刀砍羊腿的样子,觉得不可思议。就像西游记里那些面貌温和的美女,刹那间褪下脸上的画皮,露出狰狞血腥的本来面目。

“都是她,她是我们家的杀手。”杜宇飞说。

娜娜在桌子下面摸到乔远的手,乔远觉得娜娜的手心在出汗,很多的汗。他紧握着她的手,疑心她是不是也和自己有同样的幻觉出现?

“没办法,总是要有人弄的,我原来也害怕,但是女人嘛,总是这样过来的。”小静平静地说,可能她的确为此得意。

“是吗?”娜娜有些恍惚。

“当然,下次娜娜试试,你们那只羊腿……”杜宇飞开了一个很不合适的玩笑。

乔远和娜娜开车回艺术区的时候,雾霾已经散去。春节后的北京城,京通快速路两边的路灯,显得格外明亮。没有星星,但夜空通透。到收费站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奇怪,因为这段路程仿佛短了很多,他们本来以为需要更长时间。

娜娜显得沮丧,自从杜宇飞那个不太合适的玩笑之后。

在收费站,她终于开口说话,“我真的要去弄那只羊腿吗?”

乔远说,“什么?哦,羊腿,你还在想羊腿……”他正在往收费站的小窗口里递上钞票,说话断断续续的。

“其实,他们家挺好的。”娜娜又说。

“你喜欢吗?”乔远踩了油门,离开收费站。

“我是说,那种感觉,新房子的感觉,像家的感觉。”

乔远仍然没有留意她真正想说的是什么,这天他开了太久的车,注意力已经不是太集中了。

他说,“我们也可以有啊,如果你想的话。”他说的是实话,他们在一起已经五年,也许还要更久一些,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好准备,随时给她一个家。但他并不愿意强迫她,她太年轻,会对一切强迫的东西表示出习惯性的抗拒。她可能自己都不确定,她想要的是什么。她和小静还是不一样。

“不,我不是说我想要,但我是真的喜欢他们家。”娜娜说,生怕他误解一般地解释。

“那今天还不错,是吗?”乔远问。

“是的,还不错,除了,羊腿……”娜娜迟疑着说。

“羊腿?”

“是的,我不想变成那样,我做不了这样的事,我不想去弄那羊腿,虽然,羊肉汤很香。”娜娜有些激动。

乔远笑起来,他觉得她完全没必要为此解释或者激动,“没事的,宝贝,你不想做就不做。”他看见了写着“北京城区”的路牌,快速转了一下方向盘。

“可是,那羊腿怎么办?”娜娜声音大起来。

“什么怎么办?”乔远还在为刚刚差点错过出口而后怕,他不知道下个出口在多远的地方。

“冰箱里那只羊腿!”

“先放着吧,还能怎么办呢?”

“不,你总是要处置它的,你总是要管它的,你总是要做这些事情的,你不明白!你怎么不明白呢?光冻起来,那有什么用,那些东西,还是在那里,它们不会就这么没了,它们会一直在那里!”娜娜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像结婚多年的女人一样,絮絮叨叨着那些琐碎的事情。也许小静也会这样,在和杜宇飞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唠叨他们生活中那些让人为难的麻烦事。他们的生活,终究不只是带小花边瓷砖的新房和随时可以点火的燃气。

乔远耐心地听娜娜说话,他其实有些恍惚。这是疲倦的一天,他只希望能马上回到工作室的床上,穿着刚洗过的睡衣,没有“睡觉的味道”的睡衣,和娜娜拥抱着入睡。这会是一个适合睡觉的夜晚,因为杜宇飞这天不上班,他不会在半夜三点出现在工作室的沙发上。

半夜十一点的艺术区,没有一点灯火。他们刚刚离开那条路灯明亮得过分的快速路,无法立即适应眼前的黑暗。小白的车灯显得微弱,是一种浅牛皮纸的黄白色。乔远小心翼翼地开车,在应该转弯的路口屏住呼吸,他知道很多时候,你都只能自己沉住气,尽力不错过任何一个十字路口,在这些事情上,世界上没人可以帮你。

“停电了!”娜娜先发现。艺术区是有路灯的,可是春节刚刚过去,连那些节日期间接上的彩灯,现在都没有亮。

“他们还真是给我们停电了!”娜娜说,她好像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只不过是停电。

“哈,”乔远笑起来,突然感到解脱,于是娜娜也大笑起来,“原来是停电”,他说,是的,这不正是他们预料中的事情吗?物业公司那些手段,不过如此。

娜娜举着手机,乔远在手机发出的微弱光照下打开工作室的门,“我们像贼一样。”娜娜说。

乔远说,“贼不会像你这么大声说话。”

这次停电持续了三十六小时,直到第二天傍晚,物业公司跟艺术家们终于达成协议。他们仍然交了物业费,但也争取到一些权利。结局在双方的预料之中,谁都觉得自己是最终胜利的一方。这是圆满的结局,因为双方各自退让。

但那个停电的夜晚,乔远后来仍常怀念。

他们只点了一根蜡烛,因为他们只有一根蜡烛。他小心叮嘱娜娜不要弄出火灾。

烛光中,娜娜换上睡衣,她的影子在工作室的墙面上投下巨大的影子,像美丽的皮影戏,由不同层次灰色组合而成。不,乔远相信这更像一幅写意人物水墨画,他想在天亮以后,就画一幅这样的画。

娜娜也喜欢这个夜晚。她说,“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也许她说的是烛光中的他,她可能也看出了一幅水墨画。没有色彩的画,和她白天爱上的那些小静画的色彩丰富的插图,完全不一样的画。

娜娜说,“好久都没有这样静了。”停电让所有发出声音的电器都安静下来,不再有电视机、电脑、音响运转的声音,还有洗衣机、电冰箱、电磁炉,也成为无用的东西。可是,电冰箱,他们是不是遗忘了什么?

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上床睡觉,仿佛黑暗让时间也变得缓慢下来。他们小心翼翼吹灭只剩下一小段的蜡烛,然后躺下来拥抱对方,乔远闻到娜娜身上清淡的洗衣粉的香味,觉得自己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去想了。

娜娜蜷缩在他怀里,说,“那只羊腿,是不是会化掉?”

他几乎同时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他说,“是的,不知道停电会到什么时候,反正,我明天不打算去交物业费。”

“嗯,那就让它化掉吧!管它呢!”娜娜说,她已经不在乎羊腿的事情了。

“是的,管它呢!”乔远说。他已经把自己的世界,抱在怀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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