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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奇遇记

2015-11-17

江南 2015年6期
关键词:大川二嫂中年妇女

□ 武 歆

身材适中、没有小肚子的李大川,上身一件深褐色休闲西装,下面一条黑色绒布裤子,腋下夹着质地优良的黄色牛皮公文包,迎着北方初秋的晨风,文质彬彬地站在小区门口,等待接他去做学术讲座的汽车。

李大川身后的小区,是个六层砖混的老旧小区,家家户户的窗户和阳台都装着铁栅栏,无法辨认的各种破烂货从锈迹斑斑的栏杆中探头探脑地向外张望。进出小区的男男女女,推着各种各样卖早点的小车,仰着一张张笑脸,逢人就打招呼,把一个两百多户的小区变成了早年的一条大胡同。其实这个小区最早不这样热闹,最初这里的人们都是低头来、低头走,彼此之间从不打招呼,后来房子越来越破,以教师为主的原住民几年间先后搬走,又因为这里交通方便,地处市中心,许多本市和外地做小买卖的人搬了进来,于是小区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大胡同。李大川不喜欢这样的环境,早想搬家了,并且已经有了购置新居的足够银两,也有了新家园的目标,搬离这里只是个时间问题。

眼下,知识分子李大川站在小区门口,进来出去的人满脸笑容地跟他打招呼。李大川颔首微笑,始终保持高雅的肢体语言。

李大川是小区名人,居民们通过电视讲座,知道他是一所著名大学的教授,还是研究社会学的“博导”,尽管居民们从来没有麻烦过他或是将要麻烦他,但都对李教授没有目的地敬仰。每次李大川在电视台讲座的录像播放后,第二天大家看见他,都要表述一下听完讲座后的感受,遇到这种情况,李大川都会笑吟吟地面对,没有丝毫的烦躁,于是落下一个“平易近人”的美誉。小区的人们哪知道,大家越是亲近他、尊敬他,他越想早点逃离这里。

教授、博导李大川肯住在这个平民小区,是因为他离婚后把高档商品房给了前妻。导致婚姻破裂的责任人是他,婚姻中的道德损失,只能用经济弥补。没了高档住房,还损失了一大笔分手费,李大川教授一时间资金极为紧张,只好重新搬到已经出租多年的老房子来住。刚搬来时,面对阔别二十多年的老屋,李大川很不适应,担心新婚妻子抱怨。没想到新婚妻子王静娴没有任何埋怨,束起长发、挽起袖子、扎上围裙,只用了三天时间,就把一个油腻腻的老房子收拾得气味清新、玲珑剔透,原本残留在房间里的小商小贩的气味,瞬时荡然一空。一个土耳其的花瓶、两块马来西亚的亚麻桌布、三件伊朗的工艺品、四张俄罗斯的油画……就把一个破屋子打造得别有洞天,走进小屋,像是走进了博物馆或是图书馆的某个房间。李大川的新妻子王静娴,也就是李大川前妻嘴里的“闯入者”,比李大川小30岁,上个月才刚过完28岁生日。她用不动声色的娴静促使李大川干脆利落地与前妻做出了断,虽然损失了一些银两,但没有留下任何离婚后遗症,并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和李大川共同携手,重新积累起一笔可观的积蓄。

李大川看着头顶越发灿烂的太阳,感觉有些不对劲儿,抬起手腕看了看,突然发现手表停了,这才猛然明白过来,立刻掏出手机,想给接他讲学的那家单位打电话,却发现手机不知为什么已经没电自动关闭了。手表、手机同时停工,这对严谨的教授李大川来说,真是破天荒第一次。

李大川几步并一步走到小区门口旁的报刊亭,用公共电话与接他的单位取得联系。原来接他的司机早上8点钟就准时到达小区门口,等了他一个小时,电话联络不上,始终通话状态,最后懵懂而去。那司机是个新来的年轻人,上班不到一个月,人是老实人、车技也好,可就是木讷呆板,应变能力差。电话那边的办公室主任埋怨完新司机,准备继续派车来。李大川说不用了,我坐出租车去,你们报销车费,不是一样吗?不好意思,哪能让您大教授坐出租车来?办公室主任说。讲课不是安排在明天吗,今天过去也是休闲,不用客气,我自己过去。在李大川一再诚恳的坚持下,对方觉得也有道理,这么远的路,新司机折回去又费时间,于是千恩万谢地接受了李大川的决定,随后再次解释,两个老司机都出车了,只剩下这个木讷的新司机,实在抱歉了,让李教授一定多多包涵。

于是,著名的教授、著名的博导李大川,第一次以坐出租车的方式,前往三百里外的那家研究院“传经布道”。

出租车司机是个中年男人。与大多数爱聊天的出租车司机一样,这个中年男人也爱说话,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李大川就得知司机姓刘,叫刘德刚,开了13年的出租车,今年58岁。当然,刘德刚也快速知晓了李大川的姓名和职业。面对一个豁达、畅快、不遮掩秘密的人而且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遇见的人,两个人瞬间都找到了畅所欲言的快感。李大川自己都奇怪,我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呢?对待一个陌生出租车司机的询问,几乎是有问有答,甚至就要抢答了。

巧得很,我跟你同龄。李大川说

是吗?你哪个月份生的?刘德刚挺高兴。

5月。李大川没有计较刘德刚的语病。

巧得很,我也是5月。

同年同月出生,立刻点燃了车里的热烈气氛,这对于将近3个小时、走不了高速公路的行程来讲,确是一个不错的畅谈由头。

刘德刚自诩道,大教授,从您招手打车那刻起,我就知道您是知识分子。

李大川满面笑容但语气却是颓丧,说,也就是认识点儿字,混日子呗。

在老旧小区居住的两年时间,李大川学会了许多民间语句和懊丧的语气。也就是说,尽管语气懊丧却要笑着说出,这是当下民间最常用的说话腔调,这在过去他居住的那个高档小区还有大学校园里是不可能学来的。

李大川的语气、表情和语言,令刘德刚没有感到任何距离,于是也就谈兴更浓了。

李教授,我会看相、算命。刘德刚又扯起新话题。

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李大川,侧过头,看着刘德刚。秃顶、阔腮、大耳朵,两片薄嘴唇,没有髭须,下巴和嘴唇上光溜溜的。李大川看着刘德刚滑稽可笑的面容,心情大好地让刘德刚算一算。

李大川今天兴致特别高,要是放在过去,提前一天过去休闲、然后再讲课,这是不可能的事,他天天多忙呀。况且还是坐出租车去,更是不可能了。李大川天天忙着积累财富,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多待半刻,就连吃饭他都嫌多余,讲完课转身就走,好赶下一场。可今天李大川心情极佳,不怕耽误时间。思来想来,还是跟昨天与王静娴一起去看新房有关系。

昨天,李大川和王静娴去看新房。新房的环境、价格、房屋布局令人满意,唯一缺点就是远一点。远点儿,那又怎样?他们终归是要买车的。两人现在的经济实力,买车根本不是问题,问题是眼下这个小区没有停车位。小区人为了争车位,使尽各种天方夜谭般的招数,几乎天天都有为车位的事闹出大动静,警察来过好几次,没有办法处理,只能和稀泥。另外他们现在不买车,还有另外原因,买了好车,在这个破旧小区太过显山露水。不好的车又不能买,一辆普通的车如何开得出去?只有买了新居以后,一切才会改变。所以昨天看房回来,王静娴高兴李大川也高兴,两个人眼神一对,只是拥抱了一下,双方立刻满脸绯红、火星四溅,当即热火朝天地做了。大概正是忘情的缘故,手机没电了、手表电池该换了,李大川都没有注意,这才导致今天晚出来了一个小时,也让人家那个老实的新司机白跑了一趟冤枉路。

刘德刚看着李大川那明显的眼袋,开始油头滑脑地算命,说,教授,你是老夫少妻。对吧?

李大川有点得意地应答,你怎么看出来的?

刘德刚说,出租车司机是什么?是侦探、是生活专家,还是面相专家。

虚头巴脑的。李大川撇着嘴巴,道,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绕弯子。

李大川说完这些,连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怎么语言如此粗鄙,如此不考究,要是给讲台下面听课的人听见,非得大吃一惊不可。

不能不承认,刘德刚的驾驶技术超一流,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车开得平稳。他晃过刚才的话题,说,李老师,别看你是大教授,别看你老婆长得漂亮,可是你日子没有我过得舒服,你信吗?

李大川说,这话怎讲?

你老婆跟你做事前,得先让你洗洗。刘德刚肯定地说,对吧?

李大川忽然不说话了。他短暂陷入沉思。是呀,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跟他如此细腻地探讨夫妻生活的细节问题。也因为今天太过闲来无事,他倒蛮有兴趣进一步倾听。

刘德刚看出李大川对这个话题蛮有兴趣,于是接着说,我老婆不敢跟我这么麻烦,我开车回家,她正做着饭,我一把扳倒她,上床就做了,洗什么?不洗。向来不洗。做完之后,老婆接着做饭,我美美地睡一觉,醒来吃饭。这样的日子,你没有吧?

煤气呢?李大川忽然想起来刘德刚的老婆正在做着饭,煤气灶还没关呢,于是紧张地问。

还是教授心细,是呀,煤气还没关呢。刘德刚笑起来,用反问的语气问,在男女做事这个美好的问题上,煤气不关……重要吗?

刘德刚忽然转换成为文绉绉说话,让李大川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起来,他侧脸看了一眼兴致勃勃的刘德刚,觉得这家伙好像隐藏在昨晚他和王静娴的身边。

李大川每次想要跟王静娴亲昵时,王静娴都要甩出两个字“洗去”。原因倒是明了,因为李大川每次亲昵,都是早上萌发想法。王静娴让他“洗去”的理由极为充分,曾经掰着手指头分析,一个晚上了,那“小东西”上面什么没有呀,怎么能不洗干净就去人家小屋“做客”?李大川频频点头,其实他也想在晚上睡前亲昵,可“小东西”总是不给力。年岁大了,劳累了一天,疲惫的身体没有办法“纲举目张”,休息一晚上,养足了气力,才能迎着明媚的阳光,完成一次功德圆满的“做客”。只有昨天看了满意的房子之后,两个人才有了晚上的痛快淋漓,那是一年多来他们俩第一次在星星注视下愉悦快乐。

可能是讲了男女之间的事,李大川和刘德刚之间的谈话气氛一下子宽敞起来,两个人似乎没有了任何间隙。

刘德刚看见文雅的李老师始终不反感他的性事话题,心情很愉悦,看着前面乱糟糟的路面,咳嗽了一声,似乎又有了新话题。刚要讲,发现前面路边上站着一位中年妇女,着急地朝他们摆手,从中年妇女慌乱的肢体语言看去,仿佛天马上就要坍塌下来、地马上就要深陷进去。

李大川向前探了一下身子,问,怎么回事?

刘德刚说,不能理,路边拦车不能停,我得冲过去!

刘德刚说着,脚下就要踩油门,可眨眼间那个中年妇女已经站在汽车的前方,挡住了刘德刚的车。刘德刚已经没办法躲闪,左边一辆大货车正在缓慢行驶,他要是左打方向盘,肯定会出车祸,只得踩了刹车。

中年妇女目光呆滞,嘴巴微张,怀里还抱着一个黑色大书包,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很重的样子。在初秋的季节里,她脸上竟然淌着汗水,跟熟透的红苹果一样鲜艳。中年妇女艰难地腾出来一只手,拍打着李大川这边的车窗玻璃。刘德刚不让李大川开窗。可是中年妇女接着拍,而且越发急促,眼神儿也更加发直。刘德刚担心玻璃让她拍碎了,赶紧摇下车窗。

中年妇女嘶哑的声音劈头盖脸涌了进来:“司机大哥,我急回家,能带上我不?”接着,她指着怀里黑色大书包,语无伦次地说:“不坐车危险呀……我多给车钱。”刘德刚问她去哪儿?妇女说“郑家楼”。刘德刚急速想了想,对李大川说:“教授,倒是正好顺路,带上吧。”李大川侧仰了一下身子,仔细看了看车窗外面满头大汗的中年妇女,于是点头同意了。

中年妇女眼神亮了一下,千恩万谢的上了车。

中年妇女虽然身材瘦小,落座后,车子竟然轻微地摇晃了一下。她呼吸也很强烈,“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让人听了心惊肉跳。

刘德刚诧异地回头看去,中年妇女更紧地搂抱住她腿上的黑色大书包。

你那包够沉呀。刘德刚说。

中年妇女眼神儿依旧发拧,没搭话。

包儿搁车座上吧,抱着,不累呀?刘德刚延续着刚才愉悦的语调,启动了车子。

路面依旧车多,根本开不起来。刘德刚时不时地瞄两眼后视镜。中年妇女眼神儿涣散,额头上的汗越出越多,先是胳膊,接着是手、腿,而且抖动不止。刘德刚心里嘀咕起来,这女人脑子有毛病吧?常年开出租,他经常遇见脑子不正常的人,什么情况都有,有的不认识家,有的上车就脱衣服,有的让司机快跑、后面有人要撞死他……什么稀奇古怪的人都能遇见。刘德刚心里嘀咕起来。

车子向前走了大约五分钟,中年妇女忽然从防护栏下面塞过来两张百元钞票,放在挂挡处。

司机大哥,这是车钱。中年妇女目光依旧涣散,脸对着车窗外,好像自言自语,您是好心人呀,我不能骗好人呀,我这包里装着40万块钱,还有我男人的骨灰盒。出租车忌讳这东西,我要多给车钱。谁也不愿意拉死人。

李大川头皮紧了一下,没敢回头。

刘德刚盯着后视镜,犹豫了一下,说,到郑家楼用不了这么多钱,50块钱都多。说着,刘德刚把一张百元票子塞回去,道,一会儿停车,再找你50块钱。不能多要钱。

中年妇女重将一百元塞过去,声音发颤地说,大哥,你要是不拿钱,我男人会怪罪我的,他是个不欠人情的人。

刘德刚没敢再推让。

中年妇女这才如释重负,用手抹着脸上依旧流淌的汗水,说,今天咋回事呀,站在路边半小时,没有一辆出租车。我想搭车,一辆车不停,都是一溜烟儿地跑,我长得晦气吗?

刘德刚走的这条路,不是高速路,不是快速路,就是一条繁忙的普通国道,国道两边是通向郊区的小路。这条路刘德刚很少走,今天刚上路,他就知道不好走了,不宽的路面,大货车、大卡车、小汽车,什么车都有,根本开不起来。

刘德刚毕竟是一个好奇心很浓的出租车司机,不说话,会把他别扭死。他问中年妇女,为何一个人拿着40万块钱和骨灰盒,怎么家里人不陪着?

中年妇女“唉”了一声,沉重的声音仿佛一块重石落地。

李大川向左侧了下身,从后视镜里发现中年妇女无神儿地望着窗外,随后咽口唾沫,嗓音干涩地说,我男人给一家蔬菜大棚干活,那天干得时间长了,站起来,伸了伸胳膊,想要活动、活动腿脚,哪想到一头倒地……死了。

刘德刚使用法官语气说,那得找大棚老板说道说道,把人给累死了。老板够黑呀!

中年妇女“哎呦”一声,道,人家大棚老板是好人,人家有言在先,身体有病不能干,我男人骗了人家,告诉人家身体没病。

刘德刚奇怪地问,此话怎讲?

中年妇女道,我男人有心绞痛的老病,十多年了。那天肯定心绞痛犯了,要是在家死了,不就死了?死在大棚里,人家给了40万,我男人死得不冤。

李大川呼出一口大气。

中年妇女继续说,好像不让她说,根本不成,已经拦不住了。她几乎自言自语地说话,人死了,钱给了,人家要求简单,马上火化。人家做得仗义,咱也得配合人家,是不是这个理儿?这不是……我就把男人……抱回来了?

妇女一口一句“人家”,眼神儿和语气充满感激,好像那个“人家”就在她眼前,她这是坐在车上,要是站在外面,听她的口气,说不定她就给“人家”感激地跪下了。

李大川扭着脖子,接着问,你一个人就把老伴儿火化了,家人知道吗?

中年妇女说,儿子在外地上学,还没告诉他,家里人……村里人……

刘德刚插上话,道,我明白了,你不敢告诉家里人,是不是担心有人分这笔钱呀?

中年妇女“哦、哦”了两声,急得脸上又流汗了,也没说出什么。

李大川问,你这钱和骨灰盒怎么……都在一起呢?40万,钱不少了,怎么不存张卡里,把卡带在身边才安全呀?

中年妇女脸红了,说,人家也这么讲,可我觉着吧,还是现钱拿在手里踏实,卡,谁知道里面有多少钱,我信不过呢,再说那卡……我也不会用。

刘德刚和李大川相视了一下,没说话。

中年妇女继续用一种理解“人家”的口吻说,火化后,骨灰盒和钱一块给我了,不取骨灰盒,人家就不给钱。人家做得也对呀,我要是赖上人家怎么办?先小人、后君子,人家做得没错。

刘德刚呼出一口大气,说,大嫂,你男人死了,家里人……就没有人过问?

中年妇女好像没听清刘德刚的话,目光依旧涣散地望向车窗外。

汽车继续往前开。

李大川把身子坐正了,看着前面的路,他无法理解身后这个身材瘦削的妇女,一个人胆大包天地把男人给火化了,偷偷拿了40万块钱回家,后面得有多少事等她处理?她能处理得了吗?

到了郑家楼。

刘德刚停好汽车,嘴上说着退中年妇女的车钱。妇女仿佛没听见,推开门,紧抱着黑色大书包,头也不回,风一样消失在一条看不出是砖地还是沥青铺地的土路上,眨眼之间不见了踪影。

刘德刚举着两张百元钞票,问,李教授,新鲜吧?

李大川望着那条漫着尘土的小路,充满兴趣地说,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事,竟敢一个人把丈夫火化了!家里人、村上人不让知道,可能吗?

刘德刚笑起来说,有趣有趣。

出租车继续向前开,还没开出十分钟,刘德刚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要坏事”,紧接着汽车打了几个“嘟嘟”的响鼻儿,有气无力地停下来。

坏了?李大川问。

刘德刚哼了一声,听声音,毛病不小,今儿是真邪性了,我这车从没出过毛病。

李大川跟着刘德刚下了车,刘德刚先把机盖打开,鼓捣了一会儿,对李大川说,抱歉了教授,真的走不了啦。

什么毛病?李大川问。

刘德刚干净利落地说了。李大川不懂那些汽车修配的专业术语,只是目光茫然地皱起眉头,刘德刚表示抱歉,要少收李教授的车钱。李大川说现在钱不是问题,得快点修好才成。刘德刚站在路边,望着天边想了想,开始招手拦车。他只是拦出租车,只有出租车能帮出租车。

等了半小时,才过来第二辆肯停下来的出租车,刘德刚终于拦下了,和开车的矮胖子说了缘由,然后两个人开始动手,用一根粗壮的绳子把两辆车连接在一起,然后刘德刚招呼李大川上车。

去修理厂?李大川觉出麻烦不小。

去郑家楼。

回去?

没错儿,往前走,一个小时之内没有修理厂,郑家楼有汽车修配一条街,回去也就十分钟。刘德刚解释道。

李大川望着阳光灿烂的天空,心里倒不害怕,也不着急,炎炎烈日,鬼神无惧。

两辆车被一根粗绳子牵连,缓慢地前行,遇到一个路口,向右拐,本来平坦的路,变得坑洼起来。又向前开了一会儿,再向右拐,果然远远地看见一条拥挤狭窄的街道,两边都是修理汽车的招牌,在一家门面比较大的修理店前,车子停住了。

刘德刚拿出一张百元钞票给了矮胖子,随后开始跟修理铺的老板说话,李大川站在不远处,望着拥挤的街道,感觉有些茫然。

已经中午了,才走了一半的路,又要停下来修车,还不知道能不能修好,要是实在修不好的话,李大川打算另外找车前往。

李大川正琢磨着,刘德刚走过来,说,教授,两个小时能修好,怎么样?保证下午4点前把你送到目的地,车钱,我给你减半。

不是钱的事。李大川开始有点烦,说,真能保证两小时修好?

没问题。刘德刚很有把握地说,随后提议去吃饭。刚才他问了修车的老板,前面就是郑家楼最热闹的地方,小路两边都是饭馆,不能饿肚子呀。

经过刘德刚的提醒,李大川才感觉肚子真有点饿了,跟着刘德刚向前走。还没走上五分钟,饭菜香味儿漫天遍地的从前面飘过来,在李大川的头顶上弥漫不散。再走了五分钟,果真看见了一家挨一家的小饭馆。

李教授,想吃啥?我请客。刘德刚满脸诚恳地说,耽误您的事了,不好意思。

李大川已经心情舒缓下来,说,正事,在明天上午,只要今天晚上到了就成,今天不会夜宿郑家楼吧?李大川开起了玩笑。

刘德刚说,不会、不会,我们吃完饭,车子肯定能修好,您就当郊游了,看看乡村风光。

两个人正在琢磨进哪家小饭馆,忽然迎面走来一个人,把李大川和刘德刚都给吓住了,原来竟是搭他们顺车的那个怀抱黑色大书包的中年妇女。中年妇女也看见了他们俩,三个人同时愣住了。更让李大川、刘德刚吃惊的是,中年妇女仿佛被人变了魔术,原本苍白无助的脸,如今双腮上打了粉底,抹了红嘴唇。原本落满尘土的头发,现在已经梳得锃亮,像是狗舔了,溜光溜光地贴在头皮上。最打眼的是她左鬓上别着一枚鲜艳的“双喜”绒花。太让人奇怪了,一个小时前双手还抱着男人的骨灰盒,现在却打扮一新。

你们……这是去哪儿呀?中年妇女下意识地摸着鬓上的喜字绒花,表情紧张地问。

刘德刚严肃地说,我们找你来的。

这是刘德刚的玩笑话。一路上刘德刚总是说笑话,李大川已经领教了。可是中年妇女的脸“刷”地白了,在灿烂的阳光下,比路两边刷着大白粉的院墙还要白。

找我……做啥?中年妇女紧张地问,车钱可是给你了?

刘德刚继续玩笑,你有东西丢车上了,我们来还你。

没有、啥都没有呀……中年妇女说着,转身就要走,刘德刚上前一步,挡住妇女的路,从口袋里抽出150块钱,举在妇女的眼前。中年妇女似乎这才明白过来,双手举起来,向外用力推着,仿佛炽热的大火扑面而来,她脸色憋得通红,想要快点走。刘德刚把钱使劲儿往中年妇女手里塞。

刘德刚和中年妇女正在争执,从中年妇女身后突然杀出一个小个子女人,笑嘻嘻地对中年妇女说,马二嫂,客人都来了,咋不把客人让进去,在这捣鼓啥?随后,小个子女人对刘德刚说,随份子哪有在大街上随的?大老远的来了,先吃饭去。

小个子妇女不容李大川、刘德刚再说什么,推着两个人就朝街里走,李大川已经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想要躲走,可是走不了。刘德刚也明白过来,似乎却不想走,想要吃请去,这时候中年妇女——马二嫂——突然变了一个人,变得热情起来,对小个子妇女说,慧琴,我忘了介绍,他们俩是老马的朋友,老马有点东西托他们捎过来,这不就麻烦人家了。听说我家有婚事,非要随份子,这钱我哪能要?

看出来了,两位大哥都是亮堂人,跟马大哥一样,懂事理、讲情面。小个子女人慧琴转过身子,又对刘德刚、李大川说,不用随份子,来了就是捧场。

李大川、刘德刚一句话都不敢说,唯恐哪句话说漏了嘴,惹上大麻烦。他们也顿时明白了,一个小时前、马二嫂怀里的骨灰盒和那40万块钱,截止到现在还是一个秘密,她的快速变脸也是为了掩盖骨灰盒和40万元钱这个秘密。

小个子慧琴拉着马二嫂的手,羡慕地说,马大哥人缘好,这一走小半年,朋友还来家看看,真是有心人呀。

刘德刚和李大川对视一下眼神儿,又糊涂了,怎么男的叫“马大哥”,女的却称“马二嫂”,这是怎么论的辈分?

刘德刚小声对李大川说,教授,走吧,说不定好戏在后头呢。

李大川答应着,脚步已经向前迈动。刘德刚觉察出来,李教授紧张中带着兴奋,明天还要讲座的事,大概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一片楼群中间、稍微开阔一点的空地上,人声鼎沸。墙上、车子上,到处都张贴着大红的喜字。两面墙壁之间,用深绿色帆布搭建着一个大棚子;棚子门口是一溜火光冲天的煤气灶;几个光头师傅穿着极为单薄,挥动着黑色铁铲子和油光闪亮的大炒勺,正在热火朝天地炒菜;棚子外边,摆着几十张桌子,桌子上面是用来挡阳光的黑色网罩。

看得出来,一场婚礼正在进行着。正午的阳光中,女人们头上戴着鲜红的喜字绒花,脸上略带夸张的笑容,小孩子们和小狗们到处乱跑……眼前的景象,就是两个字——热闹。

小个子慧琴踮着脚,说,两位大哥,没见过吧?城里没这个了,这是流水席,啥时来人啥时吃。要连吃七天。

这时,两个胖胖的妇女一脸喜气地给他俩让座儿。

李大川说,这郑家楼……不像农村呀?

十年前这里就是村子,郑家楼村,几年前房地产开发商买了地,给我们村民盖了楼。慧琴讲解着,指着东面一片恢弘、庄重、典雅的高楼,说,那是商品房,价儿老高哩。

刘德刚四下里看着,点燃一支饭桌上的喜烟。

李大川好奇,接着问,住在这里的……还都是原来村上的人家吗?

慧琴说,是呗,别看都是楼了,还是村子,谁家有事都过来帮忙,跟过去的村子没啥区别。

结婚的人家……是马二嫂的什么人?刘德刚问,故意把“二嫂”两个字音咬得清晰一些。

慧琴说,就是一马家亲戚。又问,你们也知道她叫……马二嫂?

刘德刚面带疑惑,不解地问,听你这么喊呀?

是我喊,可你们……慧琴用手擦了鼻尖上的汗,又连声说,你们快吃吧。说着,慧琴又忙别的事去了。

李大川小声对刘德刚说,一个活人变成了一个骨灰盒和40万钞票,在这个你打哈欠别人都能看见你小舌头的地方,瞒得住吗?

刘德刚看着李大川,笑嘻嘻地说,教授说话很幽默,很像劳动人民。

李大川回应道,我下过乡,后来选调回城当工人,我是一个接地气的人。

刘德刚赞许道,是呀,教授接地气。这是个时髦的词儿。

李大川说,不开玩笑,我觉得马二嫂想要瞒住死人的事肯定不成,一定有人知道这件事,慧琴……就一定知道。

刘德刚想了想,没言语。

这时,已经有人把两碗满满的面条端过来,刘德刚拿起筷子,把桌子上的卤子、黄瓜丝、红色的粉条、绿色的菠菜,一下、一下地放在自己的碗里,然后搅拌了一下,开始吃。

李大川似乎吃不下去,小声地问,马二嫂去哪了?怎么转眼不见了?

刘德刚说,吃饱饭,再找人。

李大川、刘德刚也是饿了,大碗的面条全吃下去了,吃完了,两个人捧着市面上已经不多见的大海碗,左右看着,阳光在大海碗上里里外外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李大川像是做游戏的孩子,兴致浓厚地问刘德刚,咱们现在去找马二嫂,怎么样?

刘德刚说,应该先找慧琴,找到慧琴,就能知道内情,那是个快嘴女人。爱说话的女人最好对付。

两个人站起来,问了问大棚里洗碗的一个胖女人,胖女人举着红萝卜一样的两只手,说,找……慧琴?难呀,她是一个蜜蜂,成天在村子里飞。

刘德刚看看手表,说,还差一个小时才能修好车,咱在村里转转,就当郊游,说不定能碰上慧琴。

李大川跟着刘德刚走出大棚子,在街上转悠起来。

村名“郑家楼”,不知怎样由来的名字,现在满眼都是楼房,肯定先前不会这样,可为何却叫了郑家楼呢?不得而知。放眼望去,周边楼房都是新的,尤其外檐墙面,看上去不久前粉刷过,还带着刺鼻的气味,但无论怎样簇新,依旧散发着乡村的气息,感觉还像是走在村子里。楼群间走着黑的黄的白的闲散的狗,间或,踱出来几只悠闲的鸡,但转眼之间又没了,不知去向。

李大川说,慧琴在哪儿呢?

刘德刚说,转悠呗,肯定能找到。

李大川和刘德刚说完,慧琴就从他们身后闪了出来,站在他们面前,问道,找我做啥?我在这了。

刘德刚怔了一下,和李大川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明白,慧琴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俩,已经听见了他们之间对话。他们这才恍然大悟,可能自从进村开始,他们就被暗中盯梢,说不定什么时候,在某个偏僻角落,还会出现几个乡下壮汉把他俩团团围住,壮汉即使手里不拿棍棒,他俩也不会有好下场,至于会出现怎样的严重后果,眼下真是不可预测。

说呀,啥事?慧琴紧追不舍,眼睛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倒是一路上满不在乎的刘德刚慌乱起来,弯着身子,脸上堆满紧张的笑容,说,我们想找马二嫂,跟她打声招呼,我们该回去了。

车子修好了?慧琴说,不是还有一个小时吗?

李大川“哦”了一声,心想这个郑家楼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他上前两步,站在了刘德刚的前面,对小个子慧琴说,明说吧,我们就是路过的,跟马二嫂不认识,跟郑家楼的人都不认识,我们什么事都不知道,明白了吧?

慧琴看着他俩,没说话。

李大川抬起手腕,看着手表说,不多久我们车子就修好了,别跟踪我们,没任何意义,我们现在就走。

慧琴看着李大川,突然笑起来,说,走?好呀。你们别缠着马二嫂,快点离开郑家楼吧。她是一个不容易的女人,一个老实巴交的女人,一个脸皮比纸还薄的女人,一个……

这时候,刘德刚的胆子又突然大了起来,亮着嗓门说,你这是怎么说话,我们怎么缠着马二嫂了?她坐我的车子,多给钱了,我把钱退给她,我这是学雷锋做好事,怎么变成我们找她麻烦了?

慧琴四处瞅了瞅,刚才的气势,突又消失殆尽,压低声音说,你们不是老张的战友吗?

老张?刘德刚吸口气,怎么又出来个老张?

慧琴满脸神秘的样子,说,我以为你们是找老张来的。要串联上访的。

我们俩像上访人员?李大川好奇起来,问,老张是谁?上访是怎么回事?

慧琴说,你们不是老张的战友,那我就放心了,从你们进村开始,我心就提到嗓子眼,这下好了,放心了。

到底怎么回事?刘德刚充满兴趣,不知什么时候变出来三瓶矿泉水,先给慧琴,再给李大川,然后自己拧开瓶盖,“咕咙咙”喝起来。

慧琴也是口渴了,举起矿泉水瓶子,不管不顾地喝起来,嘴角带着水珠儿,说,老张是死鬼老马的战友,在老马家住五六年了,都是马二嫂照顾,老张在越南打过仗,腿瘸了,是个废人。

李大川好奇地问,你们都知道……马大哥死了?

慧琴说,全村人都知道马大哥死了,你们想想,这年头什么能瞒得住?天下还有能瞒住的事吗?

我听明白了,刘德刚说,马二嫂瞒着你们村上人,你们村上人瞒着马二嫂。大家互相瞒,都以为对方不知道,对吧?

可不是呗,马二嫂领回的那40万块钱,肯定得给老张治病用。慧琴说,老张人好,命不好,没结过婚,独身一人,五十多岁了,除了一次性领完了退伍安置款后,现在每月还有伤残金补助,可也不够过日子的。这两年又得了肺病,整天咳嗽吃药,那点钱治病,九牛一毛。估计老张是肺癌,让他去医院检查,老张死活不去。马二嫂也是命苦,老马的老婆死后,经人介绍,寡妇马二嫂带着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嫁过来,可是转过年来,闺女被大货车给撞死了。唉呀,这一家人。不过呀……儿子还好,在长春上大学。

李大川问,老马死了,马二嫂为什么要瞒着村上人?我就是搞不明白。

慧琴道,刚才不是说了,马二嫂是个脸皮比纸还薄的人。老马不是有心绞痛的老病吗?老马瞒着种大棚蔬菜的老板,没讲自己有病。人家种大棚蔬菜的老板明讲,不雇有病的人。

李大川“哦”了一声。

慧琴激动起来,说,马二嫂琢磨着老马的死,是骗了人家老板。她想这件事让村上人知道了,认为她骗了人家老板的钱,也害死了老马。

李大川着急起来,一个人死了,就这么瞒着,可能吗?

慧琴说,要是马二嫂跟您这样明白,不就没事了吗?她人是好人,全村的人都说她好,没一个说她不好的,可她脑子就是一根筋儿,就是按照自己想法去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有啥办法呀?

刘德刚插了一句话,好人全都脾气倔。

可不是。慧琴说,村委会正琢磨,怎么把这话讲明了,让马二嫂放心,没人背后讲她坏话。那些钱也是人家老板主动给的,又不是你敲诈来的。我们正商量怎么说这话儿呢。

还有那个住在她家的老张呢?怎么回事?李大川问道,怎么偏要马二嫂和老马照顾老张,政府怎么不管?

慧琴说,一言难尽。

原来,老马的那个战友老张,早就不想拖累老马两口子了,想去找政府要个说法,但又觉得一个人单薄,就写信联系了几个人,想要大家一起去找政府,也就是要上访。去年来了七八个,都是从河北、山东过来的,都是当年打越南的军人。大家准备联合上访,这下不得了啦,区里来人了,连特警都来了,跟那几个退伍军人谈了话,把他们送回老家去了。郑家楼管辖派出所来人,把老张带到派出所,也不知道老张在派出所讲了啥,双方干架了,老张跟警察撕扯起来,好像还砸了什么东西,最后差点要把老张送回原籍。

老张哪的人?李大川问。

山东宁津的。慧琴说,老张家里啥人都没有,死鬼老马那会儿还没去蔬菜大棚干活,也在家养病,做点轻微的活儿,两个男人就靠马二嫂一个人挣钱。她啥活儿都做,给钱就做,就连谁家死了人,她都给忙碌穿寿衣去,为的就是多挣点钱。老马不想累着老婆,可又要养活老张,老马这才去打工的。哪成想,死了。

有这种事?李大川不相信。

刘德刚说,你们知识分子呀,整天就知道讲课,外面发生什么事你们不知道。

慧琴说,派出所讲了,要求我们村委会严密防范来找老张的战友。要是再闹出上访的事来,就拿我们村委会是问。我们也想把老张送回去,可是老马和马二嫂不同意,我们村委会要是把老张送回去,老马和马二嫂扬言要撞死在我们村委会。老马活着时,就是一句话,当年他们上战场时,有过约定,谁死了,活着的人要负责照顾对方家里。谁负伤了,健康的那个要照顾对方一辈子。

原来这样呀。李大川感慨起来。

慧琴接着说,其实把老张送回家,也是给当地找麻烦,他家里没人了,在这里好歹还有老马和马二嫂……咳,不过,老马又走了……

我们能去看看老张吗?李大川问。

慧琴坚定地摇摇头。

刘德刚看看手表,说,教授,快走吧,你还有讲课任务呢。

您是……教授?慧琴一下子抢过话头,上下看着李大川。

李大川看着慧琴诧异的目光,说,怎么了?

您要真是教授,还得请您帮点忙。慧琴搓着双手,脸突然红了,一副求人帮忙又不好意思的样子,说,马二嫂没了闺女,刚才讲了,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去年刚考上大学,在吉林上学,儿子叫晓刚,是马二嫂的命根子,可是……可是就在刚才,学校那边来了电话,说是晓刚英语成绩不好,自己在外面找人补习,没想到被中介骗了钱,这小子心疼钱,找到中介打了一架,受了点伤。你们不是找不着马二嫂吗,她刚才接了电话,掉头就回家了,我听别人讲,马二嫂要去吉林看儿子。

怎么都让马二嫂赶上了?刘德刚一个劲儿叹气。

李大川看着刘德刚,站在原地,像个木头人。

慧琴说,您是大教授,要是能帮忙给孩子补习一下,马二嫂……肯定不着急了。

李大川心想真是“有病乱投医”,离那么远,几百公里呢,怎么帮他补习?坐飞机去?再说他也不是教外语的。慧琴的意思,李大川也明白,就是让他出面安慰下马二嫂,临时抱佛脚吧。李大川点头答应了。慧琴立刻高兴起来,当即拉着李大川、刘德刚去马二嫂家。

马二嫂家倒是不远,离汽车修配一条街隔着两个街口,两口气还没有喘匀,已经到了。一个幽静的小院,外面的院墙竟然青砖、红砖混杂,远望好像大花脸,看上去怪异和滑稽,和周边院落完全不一样。

慧琴推开虚掩的院门,喊了两嗓子“二嫂、二嫂”,西屋有人应了,然后听见“呼呼”的喘气声隔着屋门扑过来,马二嫂双手拿着一块灰色的毛巾,弯着腰,身子已经出来了,屁股却还在门框后面,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慧琴,看见了后面的李大川和刘德刚,怔在原地,淌着汗水的原本红扑扑的脸再次变得煞白,看见她嘴巴乱动,可谁都没听见声音出来,像是自己嚼东西的样子。

慧琴也不过多解释,上来就说,人家是教授,你知道不?李教授答应给晓刚补课,放心了吧?

慧琴劈头盖脸的这句话,也不知马二嫂有没有听明白,反正是迟疑了一下,接着眼圈就红了。慧琴问道,老张呢?

马二嫂把他们拉到院子中间,小声说,刚睡了,昨晚发烧,说是要找老马,用手抓着,好像老马就在前面,折腾了好半天,实在累了,才睡下。

慧琴“唉”了一声,低声道,不会有啥事吧?

应该……不会吧。马二嫂犹豫地说,可是刚说完,眼泪就出来了。

李大川、刘德刚站在旁边,互相看了一眼。这时,屋里发出男人的声音,明显的山东腔,谁呀?声音倒是响亮,似乎不像病人发出的声音。

听见屋里的声音,马二嫂像是牙疼,当即嘴角吊上去,不管不顾地掉头冲进屋。慧琴也跟进去,李大川、刘德刚前后脚也进了屋。

屋里倒是不暗,看得清楚,李大川环顾四周,屋子里布置很简单,一床、一桌,有一个不大的柜子,另有两把旧椅子,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地面是白色的瓷砖,已经很多年了,有了许多磕碰的地方,但是擦得特别干净。屋子不大,窗明几净,空气中散发着好闻的水的气味,没有一点尘埃味儿,显然这是马二嫂打扫的缘故,桌椅、地面经常用清水擦洗,屋里才能有这样清新气味儿。

躺在床上的老张,看了慧琴,又看着李大川和刘德刚,脸色阴沉地说,我都这样了,你们紧张啥子?我就是想把我自己打死,我都打不死!

马二嫂左手拽了一下老张身上的被子,右手在老张前面轻挥了一下,说,讲啥话呀,这是教授,给晓刚补功课的。

老张“哼”了一声,道,骗3岁的小孩子,晓刚在东北,咋补课?骗人!

李大川笑着,没说话。

刘德刚生气了,瞪着眼前这个嘴硬的老张。

慧琴赶紧岔了话题,问,老张,发烧了?

老张瓮声瓮气地说,发了,好了。

马二嫂用手掌戳了一下老张的肩膀,埋怨说,慧琴来看你,你咋这样讲话?还有人家大教授老远来了,答应辅导咱们晓刚,你就不懂得谢谢?我看你越老越糊涂,躺在床上才几天呀,咋就成了不懂事的傻子?

老张闭上眼,不言声了。

一时间,屋里水洗般的空气似乎被冻住了,凝固起来。

慧琴说,二嫂呀,我们先回去,你忙着。马二嫂笑着,热情地挽留。慧琴说不客气了,我们走了。马二嫂想要送一送。慧琴说都是熟人,客气啥。随后马二嫂又谢了李大川和刘德刚。

站在小院里,慧琴又嘱咐马二嫂,千万不要着急,不就是被骗点钱吗,晓刚已经这么大了,吵个嘴打个架,不会有事的,现在急急忙忙去东北,有啥用?刘德刚也帮着说,孩子有学校和老师照顾,没问题的。

马二嫂听着几个人的劝慰,下意识地点头。

几个人出了小院,李大川回头一看,马二嫂并没有送出来。他皱着眉头,站在小院门口,停住了脚步。

刘德刚问道,走吧,该取车了。

李大川说,事儿不对呀。

慧琴问,教授,出啥事了?

刘德刚也问,怎么了?

李大川咳嗽了一声,说,马二嫂跟这个老张关系不一般呀。

慧琴立刻脸色沉下来,教授,怎么这样讲话,马二嫂是郑家楼最正派的女人,她对老张好,因为老马和老张是生死战友,过命的关系,这么多年了,我们都知道,他们之间干净着呢!

刘德刚没言语,看着李大川。

李大川说,我是研究社会学的,社会学是什么?也是心理学,也是人学。人学说得简单点,就是要察言观色。

刘德刚来一句,要做阿庆嫂?

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李大川说,你们注意到了没有?马二嫂和老张在一起时是怎样状态?

慧琴看着来自城市里的大教授。

李大川说,老张在屋里说了句话,二嫂立刻跑进屋;老张讲了不妥的话,二嫂用手指点着,像是娘说儿子;二嫂好几次用手指头去戳老张,这样的动作,什么关系才能这样做?

慧琴嘴巴张了张,声音哆嗦地说,教授这样一讲,我真就觉出问题了?是这个理儿呀。

李大川摆手说,从心理学角度讲,马二嫂自己并不清楚自己的行为,她都是下意识的行为。

慧琴问,啥意思?

李大川说,马二嫂的心里是这样想的,她已经把老张当成自己的人,但她不认为自己与老张有啥关系。换句话讲,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可是马二嫂的心里已经有事了,觉得他们之间有事。心里的事,已经表现在行动上,表现在肢体语言上。

大教授,您把我说糊涂了。慧琴说,忽然转过头,小声道,快走吧,怎么在马二嫂的家门口,说起来男男女女的事?别让马二嫂听见。

几个人赶紧离开,已经走了几步,李大川下意识地回过头,发现马二嫂家的院门好像关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声响,李大川的心里“咯噔”一下,但是没言语。慧琴和刘德刚也没注意。

李大川、刘德刚告别慧琴,前去汽车修配一条街取车。车子早已修好,刘德刚查看了一下,掀起汽车前盖,坐进驾驶室打着火,先是坐在车里听了听,然后下车,站在车头前,又听了听,这才交钱上车。

已经下午3点多钟了,汽车才终于重新上路了。尽管道路依旧拥堵,但刘德刚挺高兴的,一下午的经历,像是看了一场热闹的戏。

刘德刚打开半导体,听歌儿,然后转过头,看着自打上车后始终一言不发的大教授,笑起来,说,怎么了,是不是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心情特别不好?

你说什么?李大川好像醒过来,问。

您今天一番心理分析,快嘴子的慧琴定要跟人讲,听了的那个人还要跟另一个人讲,另一个人再跟另一个人说……很快郑家楼的人全都知道了,马二嫂和老张的爱情肯定就要“拜拜”了。

你也相信他们俩……李大川问。

刘德刚说,我是傻子呀,我是3岁的孩子呀?我从进院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李大川看着刘德刚。

刘德刚接着说,不过有一点,我看不明白也听不明白,马二嫂的心里对老张“没意思”,可她行动“有意思”,也就是您教授嘴里的行话,叫“肢体语言”。这句话我不明白。一般情况下,都是心里“有意思”,表面上要做出来“没意思”。这个马二嫂……怎么给做反了?

李大川出神儿地看着车窗外面,突然亮出一嗓子,停车!停车!

刘德刚吓坏了,急着脸说,教授,我要找你索赔,精神损失费,吓死我了,出什么事了?

回去。李大川说。

回去?刘德刚问,回哪儿,回家?

回郑家楼。李大川说,要出事。

谁出事?

马二嫂。李大川长叹一声。

刘德刚看着李大川满脸淌下的汗水,什么话没讲,找了一个路口,掉转车头,再一次往回开。

车子再次回到郑家楼,已经下午4点多钟了。汽车驶进汽车修配一条街,然后拐弯,再过一个路口,就到了马二嫂家。刘德刚意识到了什么,将汽车慢下来,刘德刚还有李大川几乎同时看见一辆120救护车开了过去,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刘德刚前后看了看,掉转车头,重新开回汽修街,找了一个位置停好,然后下了车。李大川也不问,似乎心有灵犀。

当李大川、刘德刚步行到了马二嫂家所在的那条街上时,看见有许多人慌慌张张地跑过去,刘德刚问身边一个快步疾行的中年妇女发生了什么事。妇女头也不抬地说,上吊了,死人了。李大川赶紧问,死了谁?中年妇女已经跑过去了,甩了一句话,外乡人,告诉你也不知道。

李大川走不动了,扶着身边的墙壁,脸色难看。因为不远处马二嫂家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还有人匆匆向那儿赶。刘德刚也止住了脚步,望着远处人群拥挤的马二嫂家门,一句话不说。

要是不过去,就走吧。刘德刚说。

李大川不言语,眼睛红了,道,我说的那番话,马二嫂在院里肯定听见了,离得那么近,我又激动得声音没有压低,我真是……

刘德刚说,你把马二嫂隐藏在心里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

我真是多嘴。李大川说,我怎么跑到病人家门口……讲课了。

别说,你倒是分析对了。刘德刚说,但在课堂分析对了,那成,在课堂下面分析对了,那就不成,生活中就得糊涂着来。生活中,对是错,错是对。

李大川一句话不说,脸色硬得像是钢板。

这时,慧琴突然出现在李大川、刘德刚面前。

刘德刚一把拉住慧琴的胳膊,问,怎么回事?马二嫂……

慧琴的眼睛里含着眼泪,道,马二嫂想不开,上吊了,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来……她还写了遗书。

李大川小声问,遗书写的什么?

慧琴说,咱们几个人在她家门口说的话,她都听见了。一时想不开呀……

刘德刚看了一眼李大川。

慧琴沉吟着,用回忆般的语调说,马二嫂在遗书上写,她没脸见村里人了,明知老马有病,干不了重活儿,还让老马去打工,还打算拿着老马用命换来的钱给老张治病,哪里是做好事?是想着要跟老张过日子呀。城里的教授是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慧琴都知道了……村里人早晚也会知道。老马尸骨未寒,她却想着自己的后路,让村里人怎么看呀?

刘德刚急了,说,这个马二嫂呀,谁会这么想呀,你找后路,也不会找老张那样病秧子。唉呀,马二嫂呀,糊涂呀。

慧琴抽泣着讲,马二嫂说自己是一个坏女人,是一个扫帚星,把两个男人都给尅死了,又把闺女害死了,马路上那么多汽车,不撞大树、不撞水泥墙、不撞马路牙子,怎么单单撞了她闺女呢?还有儿子,活得那么憋屈,又是被骗又是打架。一个扫帚星呀……

李大川不说话了,双眼一派迷茫。

救护车在远处的围观人群中开出,鸣叫声由近至远。

刘德刚没忍住自己,说,一个教授,跑到人家大门口讲起什么心理学!怪不得你老婆让你做前洗洗呢,你还真得洗洗,仔细洗一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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