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恋人
2015-11-17温文锦
文/温文锦
哪吒,恋人
文/温文锦
得知哪吒死讯的时候我正在对着盥洗室的镜子剃须,电话铃响了,一下挂破了下巴的肌肤。忘记电话那头对方是怎么跟我讲的,只记得收线时我回到镜子前洗掉半边剃须泡沫,露出来的皮肤上,血丝看上去像是划过唇线的口红。
当然我没有口红。
赶到警察局时看见哪吒的母亲坐在里头的等候席上哭得幽幽咽咽,那样子像是抽搐后间歇的喘息。我同庄岛讷讷地坐在长椅的另一边,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对方,低头无话。我沉着眉,脑袋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成,只管盯视着面前人来人往的警察办事人员。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头发花白神情肃穆的警察把我们领到遗体安置所。穿过冷冰冰的甬道,来到像是海底沉船的太平间里。蒙着白布的哪吒平躺在台上,揭开布时露出他的面容,那样子看上去极为安然,像是熟睡过久以致不打算再醒来。
死后的面容似乎比生前看来更加纯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这个胸中涌起一股奇异的宽慰。身旁的庄岛一直在流泪,我没有掉泪,与其说没有掉泪,莫不如说泪腺像是被异物堵塞了般地死死枯滞。
接着我们扶着哪吒母亲去了隔壁房间,在尸体认领表上签字。关于哪吒母亲签字后的那一段记忆几乎只剩下空白,只记得我从警察手里接过用塑胶袋装着的哪吒的遗物:一盒没开封的万宝路,打火机,香口胶,一张公交卡和两张信用卡,还有皱巴巴的一百二十块钱。
连封像样的遗书也没有。
临走前,花白头发的警察送我们到门口,他说,这孩子,给他戴条群青色的领带会比较好。
何以是群青色而不是酒红色或者铅灰色宝蓝色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莫非人死了,还有幸运色这一说法?亦或是那位警官个人的喜好不成?
翌日火葬时,哪吒母亲的的确确给他戴上了条青色领带,与其说是群青,莫不如说是豆青色来得恰当些。但我想大概每个人对于颜色的理解都有微妙的差别罢了,说不定天国那头的哪吒认定这就是他想要的颜色也有可能。
告别仪式上我紧紧地盯着哪吒那条领带看个不停。至于他本人的模样,我大约是忽略了的——比起那日在遗体安置所看到的面容,似乎更为陌生和不切实际一些。也许可能那时候我已经没有能力再察视和记住他的样子了,一心一意地看着他的青色领带更能让人内心恬静。
是的,恬静。
所谓的告别仪式,只有我,庄岛和哪吒的母亲三人。三人荒凉凉地站在他的遗体前,除了哪吒母亲时不时地抽噎,基本上无声无息。我和庄岛用了很长时间,等待她的抽泣的停止。待哪吒母亲停止抽泣后,哪吒随着他那条郡青色领带被殡仪馆工作人员送入了焚烧炉。
在哪吒化为一缕青烟之前,我同庄岛踏出了殡仪馆。下巴上的伤痕还在,汗水滴过去滋滋隐痛。虽说是五月,天气已经热得过份,穿着黑西装黑领带黑皮鞋,烈日下整个人密实得像保守党领袖手里的罐头。我褪下西装外套搭在肩上,松了松领带,庄岛也同我作了同样一番动作。
什么地方也去不成,又不甘心这样回去——设计稿的交稿日已经推到下周,眼下可干的事情一样也没有。踏出殡仪馆后我们一筹莫展。我们俩用了很长时间思考要到哪里去,结果踏上出租车的那一瞬间庄岛作了决定。
“海滩。”他说。说完他看了看我,我松了松白衬衫的第三粒纽扣,什么表示也没有。
之后出租车义无反顾地开往五十里外的海滩。
出租车司机把我们在离海滩一里多的美食街放下。哪个海滩附近都有游人聚集的美食街,街上有千篇一律的海鲜餐厅,特色的海产品店,酒吧,潜水用品店以及三三两两不成气候的度假酒店。司机说想在这里揽客回去,大概他认为两个半大不大的小伙子来海滩,其意义也在于此条街罢了。
“也罢。”庄岛说着付了钱。
下车后,我们俩沿着美食街一路朝前走去。正值烈日当空的正午,街上几乎没什么人,衣冠楚楚汗流浃背地走在马路中央,大约会被人认成是落魄的地产经纪人罢。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来这里了,好多店铺都关了门,街道两旁也新砌了花坛,种植了富有海洋气息的一类植物。相对市中心,这里算是异乡了,太多的外国游客来此度假,走过去偶尔能见到几栋介于咖啡馆和旅馆之间的富有波普画风的建筑物。
穿过几近半休眠的街道,我在灯塔附近的沙滩上坐下。庄岛在街道尽头的自动贩卖机上买了半打啤酒,远远地扔给我三罐。易拉罐在日光下发出炫目的弧线,飞过来犹如天外来客。
正午的海滩鲜少人来,约莫只有三五个少年在浪里载浮载沉。更远处,隐约见得到几艘渔船在波光粼粼处摇曳。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我们俩在沙滩上坐了一个多小时,半看不看地瞅着眼下这光景。黑皮鞋早已进了不少沙子,白袜子更是不成体统。撸起袖管的白衬衫基本上也灰头土脑,让我想起我们几个中学时代穿着黑裤白衣的校服旷课到海滩嬉耍的情景。
连衬衫的颜色裤子的颜色都没变。
这究竟是好是坏?一下子无从想起。好像任何有轮廓的事情都无从考虑,唯有光线勾勒出的一切在眼前晃动,既真实,又真切。我和庄岛各自坐在时间的两端喝着各自的啤酒,感觉上是在一个空间,然有什么把我们从中一劈两半,使我们无法感知对方的存在。
日光晃得炫目,我想起哪吒出事的地点就在距离这里几公里的同样地方,庄岛想必也晓得,不过我们谁都没提。
直到浪里那几个载浮载沉的少年上岸来,才赫然发现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少年。两个光着上身的长头发白人以及一个胸口纹着仙鹤的平头青年,还有一个穿焦蓝色比基尼的红发女孩,各自拎着冲浪板和啤酒瓶走来,其中的平头青年以生疏的眼神瞅了我们一眼。
我微眯着眼,凝视他们地上的影子从我们身旁掠过——这群青年,什么时候大海成为这类人的场所了?接触到平头青年的眼神后,总觉得这过往熟悉的地方早在什么时候就起了变化,也许他们原本就存在,只是我们不坐下来就不得见罢了。
他们走后,留在沙滩上的脚印经久不散,我盯着那脚印看了又看,感觉上像是自己人的脚印似的。
临近傍晚,庄岛蓦地起身褪掉上衣和长裤,跳入海里。那姿势让人想起哪吒。我想了想,也褪得只剩内裤,尔后跳入大海。
海浪扑簌簌的,俨如亲人。
送哪吒母亲到机场是第三天上午。庄岛忙于工作,来的只得我一人。
哪吒父母在他年纪尚幼时就离婚了(也许是根本没有结婚),母亲带着三岁的他嫁给了本地连锁超市的老板。当连锁超市的生意在当地扩张到一定程度时,继父决定带着全家移民美国。刚考上一所二流私立大学的哪吒则决定留下来。说到底,他不再打算接受继父这十多年来所馈赠的看上去活色生香的幸福生活。
“宁可要些顺其自然的那什么。”
我们谁也说不清哪吒所谓的“顺其自然”的东西是什么,不过谁都心中有数。母亲和继父移民美国后,哪吒自行退了学,找了份摩托车行的工作,靠着高中自学的那点摩托车技术做起了摩托车行的学徒。继父寄给他学费和生活费则原封不动地存在银行里,按他的话来说就是“有所不为里的一部分”。
对于亲生父亲,哪吒则讳莫如深,仿佛那人从来不存在似的。及至死,那人都没出现。
也许确实是真的不存在罢了。
哪吒母亲颠颠地从太平洋彼岸的美利坚国飞过来,坐在黑漆漆的警察局长椅上低低呜咽至我来,之后木木地抱着哪吒骨灰盒回去。我问她为什么不把哪吒这家伙葬在他出生的地方,她说会的。只是他生前不愿去美国同她一起,死后容许她和儿子待在一起——不想老了没人陪,反正她迟早要作为骨灰的形式返回国内,届时她和他一起回来安葬就可以了。
我无话。只是一味望着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的中年女子,觉得她有点像穿着Prada的猫,比猫还多了一股倔强。
“那么他房里的物品就拜托了。”她说。她的眼神望向面前的马克杯,我感到杯里的咖啡正在迅速冷却。
“好的。”我说。
“有什么黏黏糊糊的一类事情尽管一并处理就好了。”她一边搅动咖啡,一边说。
这个素昧平生的女人体内流淌着与哪吒一致的血,想到这里我便觉得讶然。她薄薄的眼皮垂下桌面,覆手推过来那枚黄澄澄的钥匙,说:“麻烦您了。”
我点点头。
我们在机场咖啡厅极为神经质地等待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候机室的广播不断地重复着各式航班的登机口号,唯独没有西雅图。
“那个……”她顿了顿,似乎在犹豫那话值不值得说出口,“哪吒的对象,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她鼓起勇气抬头看我,“我是想说,什么样的女孩值得他眷恋?”
这个措手不及的问话令我哽了一哽。说实在的,哪吒与正式交往的对象已经分开快两年,关于那个女孩的印象我都已经几近磨损——说得确切点是被他后来带出来的几个样式鲜明的女孩的记忆所叠加造成的模糊。我想哪吒母亲大概是从他电脑或者那本书里发现那个女孩的合影所产生好奇吧。
“嗯,”我说,“是一个从台湾过来念书的女孩,学的是人类学专业,毕业后离开了这里。”
“噢,是吗。”她稍稍抬起了头,挺括的鼻翼一动不动地对着咖啡杯,“他从没跟我提过这女孩。不过我从衣柜里翻到了他们的婚纱照,看上去挺好的一个女孩。”
“噢,”我极为尴尬地解释了一句,“哪吒应该是有结婚的打算来着,这小子大概打算亲口跟你说的,可惜后来没成。”
“没事。只是问问。”哪吒母亲淡淡地说。我嗅到她身上一股黯哑的白桦香水味儿,大概是身上所穿的黑色开衫上所存留的气味儿,断不至于沉溺悲伤之时径自往身上喷哪门子香水。
“女孩毕业后去了美国。”我不知脑门子犯哪门子混,一下子竟说出了这话。
钥匙在我这里整整揣了半个月。这些天庄岛也没怎么给我来过电话,独自悄无声息地忙于工作。偶尔见他msn挂在网上,亮起来的头像总显示忙碌。送走哪吒母亲以后,我开始着手处理手上那单设计事务,一起合作的助手也没找,径自忙个不停。搜集资料,设计草图,与客户沟通,空闲下来我会拉开酒柜拿出一瓶威士忌倒上一杯,独斟独饮。五月末的最后几天,天气陡然变热,一切晴朗的燠热的预兆都昭然若现。我和庄岛之间也多少有些心照不宣地不再相约吃饭、泡吧。之前约会的女孩们偶尔来个电话,我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
最终我在第十五天来到了哪吒公寓。事前接到了他房东的电话,无非是说交房租的日期到了银行户头多少云云。临了房东还问了一句:“那孩子在美国还好吧?”我胡乱答复了两句,之后便到银行把一个月的租金转到房东账上。
一切杳无声息,包括哪吒的死。仿佛他离开这世界的消息,只有我,庄岛同他母亲晓得。
用熟悉的钥匙拧开熟悉的门,门发出暗淡的回应。房里黑乎乎的,闷着一股仿若年深日久的暑气。我摁开客厅的灯,白炽灯还原了房间的锐度和明度。沙发,组合音响,书柜,餐桌,以及餐桌上摆放着的金枪鱼罐头和喜力啤酒,一一昭然若现。
我拿起桌上的空调遥控器打开了换气功能,接着在沙发上坐下,沙发前的烟灰缸挤满若干不熟悉牌子的烟蒂,我不认为那是哪吒留下的——哪吒母亲一动不动陷入沙发抽了好长时间烟的可能性是极大的。我用手指一划,薄薄的灰尘沾满了指肚。二十天量的尘灰。
整个房间同之前一样整洁有序,甚至更为整洁,哪处都只是薄薄地沾了一层灰,仿若轻烟笼罩了物体的表层,感觉上只有我是伫立于此轻烟层面上的物体。空调的抽风机兀自发出嗤嗤的风声,除此之外,一切寂然。我抱着膝一动不动在沙发上干坐大半小时,随即起身来到厨房。
打开冰箱,两根干瘪的黄瓜,一把褪色的西芹,以及角落里几条蔫黄的芫荽,无不显示出久待主人后的疲态,唯有另一层格里的圆滚青苹果依旧硬挺。我把过期的蔬菜都拿出来清理掉,只剩下各式罐头和啤酒,此外还有尚未过期的奶酪和鸡蛋,冰箱看上去清爽了不少。没有威士忌,咖啡也煮不来,我最终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易拉口喝了。想到这家伙留下的种种食物最后都得由我同庄岛解决,硬是觉得有种莫名的不适应。
边喝啤酒边推开卧室的门,衣架上零散地挂着衬衫和风衣外套,床上的羊毛毡则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角。书桌的摆设大体原封不动,只有原来摆放的照片失去影踪。大概是哪吒母亲拿走了罢。我想。试图想象哪吒那日起来后从卧房离去的情境,怎么也想象不来,模模糊糊中间阻梗着什么似的,浮现出的只是他安放在遗体柜上的脸。
沉默被突然客厅响起的电话铃声打破。没想到会响,以为眼前的一切已随同哪吒静静地沉入大海内部。
但响得彻底,响得嘹亮。
走到电话前,定定地喝着啤酒,电话像个哭闹的婴儿般在我眼前响个不停——不管是谁,不管是何等来意的电话,电话这头需要报以回应的那一方已经永远陷入沉寂。
漫长的响声过后,电话归于沉默,和房里任何一件冰冷的家具别无二致。
我叹口气,将喝完的啤酒罐扔进垃圾桶,转头开始清理物品。就一个独自生活了八年的男人来说,哪吒的私人物品算是少而又少。公寓的大件家具都属房东所有,唯有一柜衣服,一部小型音箱,若干唱片,一把吉他和几十台手工组装的机车模型为其个人私有财产,连书籍都没有一本,相当清爽的人生。
首先着手清理抽屉里七零八碎的杂物,即将过期的自助餐优惠券,汽油发票,超市小票,电动牙刷保修卡等统统撕碎扔进废纸篓,唯独捏着一叠机车组装图表,休学证明,电话号码本,过往信札等不知何去何从。我叹了口气,将这类已经不太可能派得上用场的资料整好一一装进纸箱。接着是收拾衣物,分类叠好放进衣物收纳袋再装进纸箱。哪吒这家伙衣服也少得可怜,几件衬衫t恤牛仔裤外加冬天的外套就囊括了全部的穿着,再加两件毛衣则刚好装满一只箱子。
直如人间过客,我想。
整理完衣物和零碎物件,我站在窗口抽了根烟。远处哪里断断续续地传来弹奏克列门蒂的小奏鸣曲,有个小节怎么弹也过不去,听得让人心焦。
暮色已有了几分。就着这个窗口抽烟的次数数不胜数,好几次哪吒与我在此并肩抽烟,烟灰掸入窗台的凤仙花盆直到这花就此萎谢。哪吒的新女友往花盆里种了向日葵并配置了烟灰缸以后,我们就改弦易辙地将抽烟地方换到了天台。
也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久得像是沧海桑田。
在暮色沁入房间之间,我转头来到厨房做饭。反正冰箱那堆食物都必须解决,不管什么吃法总之必须解决。
鸡蛋,奶酪,通心粉,蚕豆罐头,外加几根火腿,蔬菜都干蔫了,剩下的这几样搭配起来简直是左右不靠穷途末路的吃法。
烧开水,将通心粉倒进去用开水煮熟,拌上少许的橄榄油。再把蚕豆罐头打开,火腿切好,扔下去同通心粉一起焗,调入番茄酱及胡椒粉。最后打入俩鸡蛋,趁鸡蛋半生的时候捞起来。
蚕豆火腿焗通心粉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吃,托哪吒的福。把意粉盛上盘子端到餐桌,打开啤酒,埋头闷吃。风味独特得相当近人情,心想若是日后沿用此做法再吃一次也未尝不可。
门锁响起的时候我心头一紧,接着是“咔哒”一声,钥匙深入锁芯内部转动所发出的声音。
我放下叉子,屏息凝听门的响动。
隔了几秒,门才被推开。像是有人在门那头屏息静气略略迟疑之后做出的决定。
“哪位?”我探头望向客厅。
进来一个女人。粉白格子衬衫,黯色亚麻长裤,左手挽着皮挎包,右手拉着一个小行李箱。淡棕色的长卷发摇曳双肩。衣着哪样都不新,但保养得极好。女人转头看我的时候,眼角眉梢熟悉得令人诧异。这熟悉的眉眼经过时间打磨后形成一种新的印象,让人一时无法辨认。
是哪吒昔日的未婚妻。
她那样子让我怀疑起之前她的存在,仿佛同哪吒经历的时光从她身上一一消泯,由此蝉蜕形成新的模样。但旧日模样则原封不动地潜入自身,从肉体变为不可瞧见的精神的一部分。
“他,死了?”她迟疑片刻,问道。
“呃。”我沉了沉嗓子。
“真的啊。”她神色微变,又转瞬即逝地恢复原样,“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月九号。”
她点点头,叹一口气,感觉有什么从身上脱落坠地粉身碎骨似的。她往沙发上走过去,虚弱地坐下,松开右手,行李箱乖巧伺伏在她脚下静若拉布拉多犬。
“早前知道了一点点,没想到是真的。”她的双手无力地摊在膝上,身子蜷进沙发,喃喃自语。
“刚从美国来?”
她半答不答地点点头。
我去厨房拿了罐啤酒,撕开易拉口递给她:“没别的喝的了。”
“谢谢。”她接过,随即咕嘟咕嘟灌进嘴里。
在她失神止语的时候,我走进厨房收拾碗筷,拿着自己的啤酒回到客厅,在她身边坐下。
时过六点。墙上挂钟以僵直之姿稳稳地走动。从客厅的窗外可见远处斑驳闪烁的霓虹灯在半黑不黑的暮色里神经质地跳跃,闪烁。万家灯火在窗外景致中铺天盖地地来袭,房内静若深海。
她把头支楞在沙发扶手上,一动不动,她的呼吸像是秋日里被风吹动的桔梗。我坐在沙发的另一侧,静静感受这个女人缜密的,由内向外发散的气息。与之前哪吒母亲坐在一起由长椅上传来的,哀伤的体温不同,这个女人透过沙发传来的感触有种深入骨髓的冷静。
隐隐听见她的肺腑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凝神一听,又不是。不过幻觉罢了。
“吃过饭了吗?来点意粉吧?”
“不,”她摇摇头,抬头看我,眼睛微微有些红肿,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睡眠不足所致,“想睡一觉,太累了。可以么?”
“当然可以,请便。”眼下这个空间的主人早已不在,我们两个来客像是惶恐的无主之徒般谦让。
她讷讷地去卧房睡了。拿了梳洗包和毛巾,简单地在盥洗室梳洗过后便把房门轻轻带上。
“一个小时后叫我。”留下这话。
我慢慢地掏烟,慢慢地点火。她所坐过的地方形成一个浅浅坑,同趴在一边被拉开又合上的拉布拉多犬相互呼应。
一大沓一大沓往事涌上来。人死了以后,对他的记忆就会停留在最初的那个年纪。我所忆起的哪吒几乎总在十七八岁。秋末海滩的篝火像龙王的舌尖一样温暖撩人,我和哪吒骑着摩托车沿着海岸线疾驰,那时各自的女人也不像今天的那么美丽动人,多半是各具特色鲜明有致。那时没有美食街,在海里抓了鱼和贝壳来烤,除了啤酒和女人是自带的,一切都是现成的。
庄岛有一年骑车摔断了腿,没事只好干坐在海滩弹吉他,那首《蜘蛛之歌》就是那时候弹得滚瓜烂熟的。我们听烦了就送他到附近的车站去卖艺,晚点再把他连同那一纸盒零钞领回来吃宵夜。吃着吃着不知哪天腿就好了。
要死也应该死在那时候。
不知怎么地突然这么想。
海里是有龙王的,哪吒说过。他怎么知晓我不晓得,如果没有他不会这样言之凿凿。不过我想他所说的龙王,大概是一个光着上身穿着泳裤的非现实性的男孩子,连人带滑板地站在现实性的海里,言之凿凿地冲浪玩滑板罢了。有那样的人,就如同哪吒有个非现实的父亲,时不时地在某个事情关键的节点上对他给出现实性的建议。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愈来愈觉得对他之前说过的那个龙王般的男孩子产生种种奇怪的体悟。也许是烟抽多了,头昏脑涨的。看了看墙上挂钟,七点一刻,不偏不倚到了叫她醒来的时间。何必把她叫醒呢,睡到自然醒让脑袋自然而然地适应眼前这个事实比较好,我想。脑袋到了想要接受这个消息的时候,自然会醒来。
她醒来是十点二十分。足足睡了四个小时。在她睡着的时候我同这个房间这个空间以同一速度均匀围绕沉睡的她缓缓旋转,感觉上像是某种驱魔仪式。
她仍然穿着那件粉白格子衬衫,只不过换了件棉质短裤,脚上的便鞋也换成了哪吒那双旧人字拖,大睡一觉的她看上去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实在抱歉,睡过头了。”
“没有的事。好些了?”
“好些了。”她在我旁边坐下,从沙发上挎包里翻出一包七星,拿出打火机缓缓点燃。
这样的场景重复过若干次,只不过之前的她作为女主人的形态存在着,我们几个一同喝啤酒,吃烤鱿鱼,榴莲糕和蚝仔烙,边吃边谈论刚刚看过的影片,史蒂文·索德伯格的《山丘之王》,或是《沙滩上的宝莲》以及《海鸥食堂》诸如此类。哪吒有时一言不发地在一旁弹吉他,翻来覆去就是那首《伊甸园之东》。那条名叫大葱的大白狗也还活着,我们其中有人喝得差不多它就用舌头舔那人的手,如果没有反应的话就继续舔脸。哪吒同女人回房睡觉的时候,我就经常睡在沙发上,有时候被舔醒。半夜醒来的湿漉漉的脸,感觉像是被人推醒了在海风鼓荡的悬崖上演独角戏似的。
女主人来来去去自然换了好几个,唯一给我们煎蚝仔烙是她。
“怎么死的?”她说。
“在海滩偏僻的地方遇到几个调戏女学生的小青年,过去帮忙,被追上来的男的背后捅了一刀。”
一旁的她默默地低下了头。
“本可以不死,女孩硬生生吓跑了。倒在沙滩上流血过多,直到被人发现送到医院已经迟了。”
她的肩膀一抽一抽地,不过没有哭。
“几个小青年倒是抓住了,据说是附近的高中生,都没满十八岁。具体怎么判还不晓得。”无论怎么交代,都有种错乱感。
她伸手在烟灰缸拧灭烟头,花了一点时间来消化我说的话。两年多没见,她抽烟的姿势熟练了许多。
“大概两个礼拜前,”她的声音听上去浩渺如天外之音,“无缘无故生了一场病,抱着孩子去花园散步回来,胸口忽然闷得不行,”她抚着自己左胸口心脏的位置,“像块石头闷闷地压在上面。晚上睡觉时出了一身冷汗,醒来发现额头烫得厉害,呼吸怎么也透不过气来。”
“家庭医生说我是受凉加受惊了,给开了一些安神清眩的方子。几帖药服下去,脑袋依然昏沉沉的,大脑某个部分却清醒得一片空白。”
“呃?”
“我是说就思考能力而言,相当地混沌,什么样的现实性事情在那时候都黏成一团,先生交代填写保险单的事宜啦,工作上有待修订的报表啦,甚至连吃下肚的菜肴都让人迷惑,总之昔日伶俐运转的部分阻滞住了,而非现实性的部分且清醒得吓人。”
我看着她不断捻动香烟的手,继续聆听下去。
“感觉平日忽略的部分自动地开启,浮现上来,白天黑夜不休不止。医生说这是肺气上行堵住了气脉,给我接连开了几服药。就医学的层面上来说,医生的理论也许是对的,药吃完后我睡得很香,虚汗也不再出。不过,一旦停下来那情况又死灰复燃。”她无不淡然地盯视着前方的墙壁。
“嗯。”我转换了视线,从她夹着香烟的白皙的手移到了桌面。茶褐色的方桌上空荡荡的,除了几个孤零零的啤酒罐和烟灰缸,大爿空旷的地方反射着白炽灯,白花花虚无一片。
“那后来我就见到了哪吒。老实说,是他来找我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凝听下去。她没有顾及我的反应,自顾自地盯视白墙。
“那天晚上十点多,我喝了熬好放凉的中药,静静哄女儿睡下后回了房间。丈夫已经入睡,他这人一向睡得酣然,几乎一沾床就睡着。我轻手轻脚地关掉灯,拉起被子钻进了被窝。
“老实说,夜愈静,脑海中非现实性的部分就愈发坚挺。虽然头脑昏昏沉沉睡意朦胧,残缺不全的意识也已经开始藕断丝连,然清醒的部分却像黑暗中的猫头鹰那样熠熠发光。我躺了下去,辗转反侧,睡意一波一波地来袭,却被黑暗中明亮的猫头鹰牢牢地攥住。药失效了。
“小时候有个习惯,睡不着的时候便摩挲睡衣上的扣子。我一向穿那种有小圆塑料扣的衣服睡觉,并且扣子通常是花瓣形的,边缘就像起伏的浪花。那天我一边摸一边暗自觉得甚为古怪,近二十个年头没边睡边摸扣子了,食指沿着扣子边缘一圈一圈地划过去感觉怪怪的,像顺时针搅拌着意识的漩涡似的。慢慢地困意覆盖了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嘴唇,覆盖了浑身每个毛孔,每个细胞……异常清醒明亮的那部分意识也慢慢被腐蚀……这时候,他来了。
“他穿着一件老式的水手服,样式老旧却很合体。他推开房门走进来,以温润的极为体谅我的方式走进来。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脸,而他走路的步伐历历如昨。我没有丝毫的讶异,觉得那就是自然地实际上本来就会发生的事情。他走过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着自己爱他这件事,直到走到我床头,单膝蹲下来。
“实际上,他走得越近,我越是看不清他的脸,只是凭本能地感到他脸上表情异常柔和。他细细地端详着我,我也看着他。那一瞬间我思考了一番:这是否是梦境?我的身体,我的整个感觉,对‘这并非梦境’这个看法了然于心,眼前的一切,比白天所思所想的现实纯粹且自然得多,对,自然、自在得多。”
我凝神看着她的脸,她讲述的时候眼神淡淡地投射在面前那堵白墙,我的视线从侧面落入她的瞳孔,感受到她眼里某种深海般的宁静。
“他用了相当长时间端详我,我觉得很安然,脑海里的杂念纷纷排空,只剩下纯粹的物质性的感受。他可能微微地笑了一下,那种脸上看不出的发自内心的会心的笑。他在心底问我,做爱吗?我在心底回答了他。我们用一种全然美丽的语言在说话,我感到很好。
“接着他掀开被子,用了一种温柔的姿势,极其超然地进去了。期间我考虑了一下在一旁睡着的丈夫,我能感受到丈夫真实的质的存在,他一呼和一吸,他的完全与哪吒不同质感的肉体的睡眠的平静。可是哪吒就在我身上,温和地一抽一送,我感觉他区别于现实的体质非常地抚慰人心,因为哪吒的存在,周围现实性存在的事物一下子变得非常地精微。
“‘我可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在你身边的哟。’我感到哪吒心里在这样说。他说得很对。我们的语言,肉体,在那个层面上是相互等同的,但同时我又照常地感知着日常事物的一切,包括丈夫的鼾声,幽黑中连壁衣橱在窗帘缝隙露出来的街灯的反光的柏木的质感,以及莹莹的床头柜的白色马克杯的高光,连闹钟滴答滴答走动的方式,都比日常白天看到的要深刻得多。
“他在我上面做的时间并不特别地久,也并非很短暂。在一个足够的,恰到好处的时间里,他从我身上下来,套上裤子,转身轻柔地为我盖好被子。他同我讲,大海被火烧了,波浪在慢慢停顿。”
“‘大海被火烧了,波浪在慢慢停顿’,他这么说?”
“我清晰地看见他的话,是看见,而不是听到。当时他表达的意思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我说我明白了。那就好,他说。他很满意地看着我,爱怜的,无一遗漏地看我。我不太记得他当时的动作,只是那股眼神太深入,以致完全不在意形体。然后他转身走了,并轻轻地掩上门。走的方式也和来时一样均匀,温润。
“他离开我时我依然全心全意,全心全意地在这层浓郁的温柔中。我思考了一些什么,但那时候思考的过程显然与周遭的现实未能同步在同一时空,所以直到现在我也记不得当时思考的结果。”
我轻轻点头,她也低下头不再言语,视线重新回落到搭在双膝的手上,晦涩的双手微微蜷曲,蛰伏在光溜溜的膝头,像种无法言喻的动物。
很长时间房间内的空气被某种离奇的沉寂裹挟。我想就此说点什么,语言被冻僵在喉管里似的生生凝滞。足足隔了三十秒,我才换了个姿势,重新翘起另一只腿。
“所以,你就来了?”我问道。
“那天早上醒来我给哪吒公寓挂了电话,没人接。接下来的几天,仍没有人接。说起来,我已经两年没有同他联系过了。”她无不黯然地盯着自己的手。
“恩。”我说。
“有个请求,”她抬起头,以谨慎的,极为哀婉的语气问道,“抱我一下可以么?”
我伸过双手去拥住她的肩,以恰到好处,不惊动对方精神的气力拥住她。她的肌背很厚实,后颈处微湿的汗意略带几分迷惘,我着力从她身上搜寻哪吒留下的气息,那似乎有的,但我觅不出。
那女人走了以后,我不自觉地更改了整理哪吒房间的方法。信札、图表、休学证明以及号码本之类的私人物品我拿到了海滩,用哪吒遗留下来的打火机点燃了纸箱,火苗腾起那一刻我浇上随着携带的扁瓶装的威士忌。“有什么黏黏糊糊的一类事情尽管一并处理就好了。”脑海中时不时地浮现哪吒母亲和那女人的面容,至于哪吒本人的模样和形体,却在大海面前同火一并掏空。直到最后我也没讲出哪吒的骨灰去了美国,但我想那女人恐怕会知晓的。
(责编:郑小琼)
温文锦女,1982年生于广东梅州,现居广州。2004年开始以“拖把”为笔名发表诗歌,小说,作品散见于《今天》、《天南》等文学刊物。著有诗集《当菩萨还是少女时》。短篇小说《人人都是谬误家》刊登于《独唱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