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间
2015-11-17文/杨帆
文/杨 帆
空房间
文/杨帆
那天傍晚收工时,耐荷从脚手架跌下来。一周后手术,被截去腰椎的一小块骨头。13米高空,7克骨头,耐荷活了下来。耐荷躺在当地报纸娱乐版的头条位置,微笑不语。更多的时候耐荷躺在床上,手里把玩着各种药丸,眼睛瞟着窗外。等同房下班,在她协助下完成一系列床下活动。耐荷的一切生理活动都可推至黄昏降临,友人归来。如同在工地的那些日夜,没有性别,一心机械地保持平衡。平衡?还是不去回想可怕的事吧。想想未来。从此她不用去工地了,不用登高,医生说她将会丧失行走功能。在工地她被叫做长腿妹。在工装裤肥大的裤管里,那些疲惫的男人还有精力捕捉到要紧的讯息。他们这么喊她,也动过手,打过赌,前赴后继用各种方式丈量她的腿。在那些个工地她哭过,发狠过,消沉过。在最后的时刻,他们都来了,默默目送她被推进急救室。那一刻她松了一口气。他们再也不会丈量她的腿。
每天,耐荷把药丸摆成各种图案,鸟,蛐蛐,道路,云,栅栏,风雨,磨盘,莲花。那些事物在被面上出现,消失,像每一个今天。像风把一些树叶带走。当耐荷睁开双眼,忘记自己置身何处,会想起做的梦。空无一人的街道,乌黑发亮的雨后地面,清冷天空,深远下陷的地平线,如同一个无限的拥抱。
一天耐荷下了床。那点骨头装在她的红色旅行包口袋里,随她消失在这座城市。这年夏末,耐荷是瘸着腿走向美朵的。在不能走路之前,耐荷要去最远的地方,把心里的恐惧交给那个在地图上一直静默的小镇。
美朵,一个在地图上没有立足之地的地方。
房间
除了走路,耐荷还能从事更复杂的活动。她坐了火车,坐卡车,一周后灰扑扑地落在了小镇的街道上。友人说她将失望而归。因为遍地开花,长着类似的城市。梅毒或美朵,根本是一个地方。这些声音在出发前后此起彼伏。它们是工地的尘土,火车的长鸣,腿神经的跳动,以及覆盖一切的黄昏。这是另一时空的黄昏,带着做出重大决定后渐渐凉却,让人后颈发紧的奇异感,耐荷打量着被山包围的街,房子,草地。看不到人,偶尔有人也是跟在树影后面走着走着就没了声息。街面连一点印记也没留下。店铺大多关闭,不宽的街道上猫狗三步一岗躺着摊着。远处草木咧咧作响,把风染得发绿。四周是山,高大的山托出天空,像巨人举起火炬。像臣民伏拜君王。天远远没有黑。七点,还是那种蓝蓝的色调,蓝得看得清云的肌理,一阵风的去向。因为陌生而感到亲切的小镇,仿佛正是梦里出现的地方。
早上,晚上都有雾。那云是层出不穷,薄的,厚的,软的,轻的,奇形怪状的,浓墨重彩的,稍纵即逝的。太阳一出来,那云便来了精神,千变万化,如卖弄的女人。时而化作雾,时而泼成雨,远远的山头有雪覆盖。耐荷搬一个木凳,仰头能看上半点钟。在一座木屋的屋檐下,严格地说,是午老头的屋檐。午老头的屋檐下坐着午老头,衔一杆烟,眯着眼看人进出,仿佛在瞌睡,又仿佛在数他的房客。午老头单身,有一座还齐整的木屋和三两块地。将几间闲置的房间租出去,一笔不多的租金,加上多年与人打交道的经验,将养着他身上那种狐疑不定的气息。
晚上,房间散发着潮气,混合着这个地方的水腥气,云雾气,男人的汗气。这房间还呆着一个男人,这是一开始就明确了的。那天,在寻到午老头的屋檐之前,耐荷在巴掌大的街上走了三个来回。八点,雾气变成灰色,午老头出现在高高的山坡上,俯视这个不速之客。没有空房间,他说,紧紧盯着耐荷破旧发白的牛仔裤。既然这裤子在那个城市算不上时髦,在这个老头面前也休想冒充尊贵。老头长一对金鱼大眼,质疑的威力能穿透一切布料。耐荷低头走出屋檐,心里有着和四周一样的雾气。这时天空来了一场雨。雨来得大而快,下到酣处才有雷声隐隐传来。耐荷没迈几步就被浇了个透湿。在暴烈的雨水中,她听到远处芭蕉林发出细细的吟哦之音,鸟幼弱地叫,蚂蝗遍地扭动,云层剧烈翻涌。雨阵辽阔得永世走不出去。事后耐荷感到这雨来得实在合适,有如神谕,在来到美朵的当天,她其实需要这样一场欢畅痛切的仪式。
背后午老头喊了一声。耐荷转过身来,头发贴在眼睛上,两腿发软。在午老头推过来一个木凳,端着一杯热腾腾的水从黑暗的甬道走出来时,雨已经停了。仿佛有人下令说,停。喝过了茶,耐荷背上冒出汗水,仿佛喝下了一公斤阳光。又仿佛在工地干活的那些日子回来了。
你的腿怎么了?
耐荷冒着汗,低头注视自己的腿。还是没有听清午老头的话,午老头说话像是含着一颗或两颗核桃。在他发声之前,它们在他口腔咯咯作响。不过她听到了腿这个字,这个让她神经末梢竖起的字。她伸出手摸了摸它们,掸掸灰尘说,逃婚,叫我爸打的。午老头咂咂嘴没说什么。他拿走杯子,背影颤悠悠的。嗓音从甬道里传出来。先住下,一早再找地方吧。耐荷听懂了两个字:住下。因为疲倦,因为太期待这个词,以至耐荷以为出现了幻听。直到进了房间,看到浅蓝色的窗帘飘起来,一张木床扎扎实实在中间,心才落下来。
耐荷就这么住下了。白天,出门找工。晚上回来,房间是空的。打开窗户,半夜还回荡着那点气味。据说是一个外省男子,晚上出工,白天休息,时而隔上半月,时而三五天回转。耐荷猜他是一个盗墓者,杀手,或鸭子。这些人的工作一致发生在晚上。这样的猜测,同天边的云一样没有根基没有方向。耐荷希望尽快结束此类猜测,在他们碰面之前。
两周后耐荷找到一份书店导购的工作。7克骨头换来的那笔赔偿金,又出现一个小缺口:她买了一辆自行车。小镇的清早响起车铃声,每天同一时刻,一个薄薄的侧影掠过小镇居民的窗口。车是那种电动脚动两用的,以防有一天骑不动,不至于把自己丢在半路。
新的,红色的,仿佛要骑一辈子。
屋檐
每月休息两天,耐荷同午老头相安无事在屋檐下共处。午老头看她,她看天。不下雨的时候很少。在八月漫长的白昼,那阳光穿透皮肉,直抵内脏。或者说,是午老头的目光。仿佛她身上写满了故事,在强烈日照中,种种细节从她肢体间凸显出来。如同某种抽象符号从陶罐内部显现。具体地说,午老头在看她的腿。就是看着,他完全没有追究的打算。仿佛精力只允许他到此为止。
有人说午老头要死了。这说法有些年头了,多少带些诅咒的意思。午老头的老,离死还远的老。离老还远的时候,他赌博,酗酒,盗墓。终生未娶。据说一年,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等出来他就换了一个人。自此一个恶棍在街面消失了。那些躲在窗帘后的左邻右舍目睹了那一幕,当午老头走出木屋,阳光打在他额前头发上,那情形确凿无疑地宣告了他的老。那提前到来、一路狂奔、来路不明的老。那一场大病,他靠着半缸酒扛了过来。不去医院,不吃药。躺着,直到能下床晒太阳。某年上山腿被毒蛇咬了,他自己放了血,将蛇大卸八块喝汤吃肉,次日照常出门。几次大难不死。每年都有人说午老头还没死。有人说午老头已经修炼成精,死不了。午老头终年病恹恹的,咳嗽不断。在一年一年随季节更替的咳嗽声中,镇上的人日渐淡忘了他的恶曾带来的痛感。
每天,耐荷骑车路过两个湖。确切地说,她从两个湖中间的小坝穿过,再拐过一条街,就到了新华书店。一个方方正正的店,老板是个方方正正的中年人。上班第一天,老板对她说起过去。他仿佛有许多的过去,以至不忍一下子说完。就像她看到的,他不是一个寻常文化人,从前搞过画廊,搞过影城,搞过酒吧。他的前半辈子,无论质量还是长度相当于平常人的两倍。这足以令他心安理得,打发着如今的寡淡日子。别看买书的人少,看书的人还不少,对吧?都是好书,看。老板随手拿起一本,翻几页,朗声念了出来。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树与树的距离/而是/同根成长的树枝/却无法在风中相依/
啧啧,多好的诗句。又拿一本画册,指给她看:米勒的《晚钟》,这也是诗。这是美。老板将头发一甩,背着手走进书架的深部,蹲下把头伸进柜子里。一会儿他抱出一摞来,头发上挂着灰,堆在地上扑打着。打烊前老板收拾完毕,递给她一本诗集,布置她带回去读。收她每周五角的借读费,从工资里扣除。购书七折。若有损毁,原价赔偿。
每天,耐荷就着黄昏的光辉,读这《飞鸟集》。有些读不懂,有些似乎又刺中了哪里的皮肤。小坝上没有人,只有风,将耐荷的头发野草一样摔打。耐荷趴在车头,嗅着一股青草味,那是自己皮肤被刺破的气味,还是叶片从气管里长出来,塞满鼻孔而产生的气味,让她不好判断。湖面皱起一阵阵涟漪。总有一两艘船,长时间停在那里。有人上上下下。没有雾,天是蓝的,阳光把空气胀成一个巨大的蛋糕。蜂蜜从顶部不断流下来。一阵风吹来,耐荷尝到了这清甜与芬芳。有时她走出了小坝,看不见湖,会有船静静从远方过来,悄悄靠岸。船上走下一些疲惫的人,没戴帽子的,脸孔紫黑的,嘴唇裂口子的,这些人向镇上各个巷道口散开。
一艘船开动了,湖面传出突突的声响。耐荷一只手拽紧了黛色裙摆,跨上车子一蹬腿。嘿!斜对面一个人晃过来,手臂在她车头上一撑,才没有撞倒。车头猛烈一歪,这人眼疾手快返身扶一把,在耐荷栽倒之前,车子硬生生在他手掌下停下来。坐好了!这人双臂撑住车头,喊一声。耐荷同此人的褐色眼珠相距不过半尺,愣着忘记了下车。他手脚很长很大,头发和皮肤有些发红。车身在此人掌下固若金汤,他也没打算放行似的,盯着她看。
这个人有点奇怪,哪里奇怪耐荷又说不上来。他的眼珠是红褐色的。
你能松手吗?耐荷骑在车上说。哦,这人说,你好。他打了一下铃。你好,耐荷把一撮头发撇到耳后。这人撤去了手臂,先撤去力道,然后将双掌提起。耐荷歪下车来。她扭转车头,走过他身边,感到他还提着双手站那儿。耐荷走了一段,才想起上车。
在拐角处,耐荷回头望。那人正在望天上一架飞机,嗯地一声,目光刚好转到她那里。远处湖面,没有船来的痕迹。
热水瓶
一晚,有人敲她的门。耐荷歪在床头织半只手套,手指停了下来。是谁?她喊,嗓音有些发紧。心开始跳。
开门,开门就知道了。
门外一个人,戴鸭舌帽,笑眯眯地望着她。屋里有人吗?他走了进来,歪着半边肩膀,在房间里晃了一圈。这个房间古怪,大变活人啦。你是女巫,还是魔术师?耐荷跟在他后面,盯着他烫过的金发和他转回来的目光。这人没有胡子。
嘿,我在跟你套近乎,你怎么不说话?耐荷背靠衣柜,咽了一口唾沫。快开口,说认识我很高兴。男子伸出手说,叫我阿太,你叫阿什么。不,耐荷说,我叫耐荷,我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多好听的名字!我会叫你阿荷!阿耐?哪个好听?阿太握住她手说,我住隔壁,喏,房门开着,亮灯那间。你来串门吗?他拉她到门边看,耐荷抽走了手。不。
阿太笑说,你说不?我们是邻居啦。听说你逃婚来的,也就是没有合适的结婚对象了?耐荷想了想,说,我要睡了。阿太说,好吧,不过你跟拼房哥没关系,对吗?耐荷瞪大眼睛,说,没有,我们没关系。
真没关系?
……你问完了吗?
阿太嘿地一笑,最后一个,有开水吗?我要泡一桶面吃,每天一到这个时辰,我就饿,饿得发慌……你有同样的感觉吗?耐荷笑了,回答哪一个?阿太盯着她说,呃,小美女。我是医师,每天很忙,但围着我的人真不少,她们可不会在不了解我的情况下,赶我走——我要是决定走,只剩她们后悔的份儿……耐荷拿起热水瓶,说明天还吧。阿太接过来,盯着她说,谢谢你。你的优点真多,我要回味一晚上,你答应吗?耐荷的脸红了,走吧。阿太把手搭在门楣上,胜利地笑笑。
拼房哥是个陌生词儿。在耐荷来的第一天就懂得,他和她是寄托在这个房间的人。她同这个人轮流穿梭于这个房间,但不相遇。她无端占用了他的地盘,用他的烧水壶,他的收录机,他的樟脑丸和小夜灯。那只小夜灯是七彩光,有时幽蓝,有时暗红,有时白,有时惨绿。在寂静的夜晚,它的光别具一格。耐荷把灯关了。在蓝格子上躺下来,漂浮在大海上。
自此阿太老是出现。仿佛之前他从来不住这里。
收工回来,坡顶站着阿太,冲她挥手,回来啦!阿太站在一大片橙红色和紫罗兰色交织的天空前面,就是一个黑小点。他的格子西服,金发,也不显得突兀。耐荷下了车,推车上坡。阿太笑眯眯迎下来,在后面推车,还看书啊?耐荷问,你喊我什么?阿太说,你姓罗,叫你罗不不。因为你老是说,不,不,不。我不看书,天生会取名字。我不叫罗不不,耐荷说。好吧,阿太说,不如你帮我个忙。什么忙,耐荷问,我为啥帮你忙?我们不是邻居吗?阿太把鸭舌帽檐一压,说,晚上吧,边喝酒边说。耐荷想了想,你请我喝酒?你觉得我会醉对吧?阿太撸袖子说,醉了我扛你回来!耐荷一撇嘴,你喝不过我。
试试就知道了,阿太撸袖子说,晚上看谁猛。晚上我不在,耐荷走过他说。
罗不不!阿太在窗子外叫。
晚上窗子外总有脚步声。门外也有。仿佛不止一个阿太,他的声音陆续从门缝、窗沿边传进来。后来下雨了,脚步声消失了。门被敲响。门外站着阿太,双手提着那只热水瓶。你不是晚上不在吗?阿太晃晃瓶子说,我是来收你的。耐荷笑说,我这就出门。出门干吗?散步。你可真是罗三不!阿太拔出瓶塞,瓶口对准她说,我喊你名字一声,敢答应吗?
阿太没戴帽子,大概淋湿了,额头的金毛往后收进一个小发卡里,那样子很像葫芦娃。罗三不就扑哧笑了。
药水
一个夜晚,耐荷跟阿太拼了一下,结果出来了。阿太一节一节散掉,红霞满面,胡言乱语。一会儿叫她罗三不,一会儿叫她拼房嫂。阿太先叫了两桶生啤,边喝边说,一到这个时辰就饿,饿得老眼昏花。耐荷望了望他,说,看你怎么像个女的。阿太一拍手说,头一次听人说我像女的!我的名号是南帝,你去街面打听打听?
这样,我封你北丐。牛仔裤很赞,有没有人告诉你?耐荷唆着螺蛳,摇摇头。南帝的脸不能再红,表面的一层绒毛清晰起来,把脸逼近她说,当南帝也没什么趣儿。告诉你不要紧,我阿太老想一个人。南帝捶桌子说,我还没这么想过一个人,可笑不?耐荷摇摇头。南帝哈哈大笑,不喝酒说不出口,喝酒了说不好,你说我喝不喝?我阿太平时跟药水打交道,脑子油盐不进,一个词儿也没装下——我想过给那人喝点药水,你说怎么样?
都不喝吧,耐荷犹豫地说。阿太拍着桌子说,要喝!要喝!除非喝药水管用,我就不喝酒!耐荷说还是喝酒吧。阿太道,听你的!两人拼了一阵。阿太喝下两杯脸就花了,时而仰头大笑。耐荷就问,是什么样的好姑娘?不是好姑娘,阿太说,我是好姑娘。什么?阿太哧哧笑,他是一个男子汉。耐荷说你醉了。阿太说醉的是你,我不是好姑娘,他不是好姑娘,你是好姑娘。阿太就是这么醉的。
罗三不!每天早上阿太在门外叫。
耐荷简直没法忘记这个同朝阳一起升起的新名字。有时她喊阿太那个南帝的外号,这算不得以牙还牙,阿太只会得意。有时阿太上晚班,耐荷下班回来总看到阿太在坡上挥手,睡得容光焕发。阿太仿佛喜欢上晚班。如果阿太不上晚班,两人一起吃排挡,阿太讲自己的奋斗史。金黄大灯泡下,阿太竖起留尖指甲的瘦长食指,讲起这条街上的病人,这条街上不是病人的更难缠的人。介于病人与常人之间的人,比如午老头,他从未因为阿太的照拂,少收过一次房租。这条街上阿太打拼了二十年,自从十五岁被一个男的抛弃,无父无母无凯子,就此闯出南帝的名堂来。
我像男的,大家都这么说。
耐荷认为不像。只要阿太把金发染黑,留到肩膀,每天梳梳。是人就能看出她是一个挺惹眼的女的。在喝酒的那晚,阿太软得像一卷棉布,当然,她身上还是硬的地方多。阿太的打扮无师自通很英伦,笨重的靴子,西服,帽子,她把自己武装得不符合一个混混或是护工的身份。耐荷觉得她像一个击鼓手,摇滚歌星,或徒步旅行者。既然阿太是一个女子,那么她身上就多出一些硬的,易燃易爆易碎的东西。因为心里装了一个人,随时都能四分五裂。
说说,是哪样的人?
阿太腿高高跷在椅背上,手握酒瓶,红脸蛋在膝盖旁摇晃。哎呀。耐荷夺过酒瓶,推到屋角酒瓶堆里。她打开了窗户,有雨飘进来。漆黑一片,只有酒液在玻璃下发出金光。
他是要命的人。
阿太纵身扑到床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里发出类似呜咽声嚎叫声之间的音节。一会儿阿太又跳起来,转着圈,我要发情了!耐荷把她拉近来摸额头,说傻孩子,这是秋天。我晚熟,阿太捞过床角的吉他,低头拨着说,药水泡大的都这样:谁要踩我一下呢,等人走老远我才晓得疼。等春天过了,花开没了,我才觉得鼻子痒痒,闻闻,尽男人的味儿!耐荷俯身闻枕巾,说哪有,今天刚洗过。阿太停止了拨弄,用嘴吹着琴弦说,我要不要听你的,改个发型看看。耐荷说好啊我陪你去弄。阿太搔搔头,不行,不要连兄弟都做不成。耐荷翻看起一本书来。在琴弦发出的温柔之音中,她念出声:当一个人恋爱了,就像心里点了一盏灯。
阿太将头偏一偏,听窗子上叮叮的雨声。雨声仿佛有人用指甲弹窗子,夹杂着类似拖鞋发出的嗒嗒声。雨一直下到天明。阿太将面孔扭转,对准天花板,吉他在她的胸骨下发出铮的闷声。一只乳房陷进了弦里,杨梅色的乳头像小狗被勒得吐出了舌头。
衣柜
木屋周围有一米高的花草,一棵参天大树,据说是木屋的爷爷。木屋也上了年纪,接近核桃的暗色,在雨季里吸饱了湿气,益发显得沉郁。绿屋顶有些发灰,下大雨会发出咋啦啦的响动。落小雨就发出蜜蜂扇动翅膀的响动。总之都有响动,随便落个什么都要忠实地汇报,不肯忍耐下来。比如一只鸟儿,在空中过于炫技,掠过时翅膀刮到了,屋顶也会呱一声大叫。老树落一颗什么果子,就没这么利落,咕咚,然后一路滚动的噜噜声像是屋顶睡着了,发出的鼾声。耐荷闭上眼睛,不久会感到自己住在森林里。没有屋顶,没有什么墙壁,四面是树,树木发出的清香,散出的湿气,将耐荷包围起来。远的地方是山,再远一点是天空。天空像摇篮,把这一切兜起,踏实甜蜜地摇荡。
硬板床铺着薄被褥。不规则的蓝格纹,像跳动的波涛。月亮将白天的热度吸纳,吐出来的光如蚕丝,清凉晶莹。月盘又大又圆,没有一丝云缠绕。好比一个人浩然正气,身边稀缺同行者。或者,一个女人的容光过于正大,逼退后宫三千佳丽。耐荷在这月光里睡着了,梦见自己穿着华美的袍子,坐着神毯在空中飞,寻找万盏灯火中爱人的脸……脸,如迈克杰克逊的那个MV,在同一个身躯上不停变幻面孔,男人,女人,黑人,老人,各种脸在闪动,最后定格,一个大胡子男人脸,直压下来……耐荷醒来心在怦怦跳,听见外面虫子叫。她环顾四周,一时不知身处何方。
衣柜里放着一把剃须刀,外省人像是有胡子的人。除此之外,衣柜里是他不多的衣物。等她的加入进来,它们仿佛少了一两件,态度是困惑的,不悦的,草草收纳在左边的抽屉里。算是暂时接受了她的存在,并一边远远考量着这一存在。挂着的几件外套,也让出半边位置。它们没有系上纽扣,歪斜着肩膀,散发出一股悠远的烟味。仿佛被一只大手呼啦一下扫到一边去,受了气而未受到安抚。有一件歪着眼看要从衣架上滑落。尽量克制自己不发作,一个脾气暴烈的现实不满者。
衣柜里存有烟的气味,有时她莫名其妙地打开,站一会儿。
她拿起剃须刀,远远拿着。胡子是一个男人的深渊,相当于女人的乳沟。留胡子的男人不是艺术家,就是骗子。如果一个男人当着女人的面用剃须刀,意味着他对这个女人心怀坦诚,他填平他的深渊,与她站到同一地平线上。他点了一根烟。胡子抖动着,烟灰像腐烂的银子,璀璨的时光,跌落。烟灰缸是橘黄色的,搁在床脚,他习惯在睡前或醒来后抽烟。
近来午老头咳嗽加剧,预告着冬之将至。屋檐下,午老头的烟斗常常熄了,翻滚着喉音咳嗽起来。隆隆的雷声。乌云仿佛为他的咳声催逼,游走翻涌,天空越来越暗。午老头的喉部还在闪电一般地发作。雷声中听不到别的声息,只看到他的脸从红到黑。他撑着门板起身,吐了一口红色的痰。
每当深夜咳嗽声传到楼下,耐荷就感到秋凉加深一层。房里新添了一把吉他,竖在墙角。那弦根根绷直,硬得像鱼的脊骨。听说每天下午他都弹,午老头在楼上摔了几个药罐。一个傍晚,耐荷在房门口就听见了吉他的低音。她打开房间时,心在狂跳。一股风掀起了窗帘,鹅蛋青色的布帘扑扑地翻飞,像要扑到她身上,告诉她一些秘密。房间没有人。吉他歪在窗台上,琴弦兀自颤动不已。耐荷把手指压在琴弦上,感觉着陌生的心跳。手指渐渐发麻,这酥麻直爬到她腮上,令她在玻璃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耐荷梦见自己弹吉他,弹了一首又一首,有一首是同阿太合奏的,她们坐在地板上,一起吟唱泰戈尔的诗。阿太对面的镜子里,一个女子面孔放光,嘴唇鲜红,眼睛剃须刀般闪烁。最后一个情景是,紫色的天空,街道,树影,吉她在自行车后座发出低吟。
醒来,琴弦犹在颤抖。
湖上的风一天比一天凉。在小坝上骑车不是什么享受了,耐荷经常觉得车子像一个鹞子风筝,就要一头栽向湖里。这时候的湖面像玻璃一样重,没有船。垂钓的人一个也不见。没有探头探脑的花,长草一夜之间变成了烈女。树是列队的士兵。
老板检查他布置的功课,问及《鲁滨孙飘流记》。老板指着书皮告诉她,可念鲁滨逊,鲁滨孙也可,因为是外国名。可以漂流,也可以飘流,两个词通用。耐荷说,好理解啊,当孙子的都逊。老板一愣,哈哈大笑。耐荷又说,水,风,都是漂流。老板说,嗯,这句是诗了。老板记得他写的每一首诗,在这个玻璃发出抖动的阴天,温暖的室内,老板大段背诵着自己的诗。老板说人都处在漂流中,不管在异地,还是在家乡,人的一生就是漂流史。耐荷问,每个人都靠得了岸吗?老板沉吟了一会。他年轻的时候暗暗拿一个女孩当岸,奋力朝她游,哪怕他那会儿还不会游。因为她,他写了人生里第一首诗。女孩的岸是当一个名演员,所以,每当他游近一尺,反而落后一丈。因为家乡没有相应的条件,她既没有地方学舞蹈声乐,也没有报考的相关讯息和机会。在他们高中毕业的前夕,女孩只身一人去北京了。过了几年,他大学毕业也去了北京。他打拼了很多年,直到听说她演员梦碎。她名叫王露梦,很大牌的名字。
耐荷问,你找到她了吗?老板笑而不答。她就是岸吗?老板摊摊手,走开了。耐荷想老板单身多年,难免会陷入悲观。一个人见另一个人,就那么难?
壁虎
冬天来临之前,午老头让阿太传话,让耐荷去见他。这是第一次进午老头的房间。楼道不通风,暗重如一根肠子。房间跟他的屋檐区别不大,多了一张床,四五个窗子。雨从缺了玻璃的窗子里插进来,打湿了墙壁和黑褐色的地板。整个房间充满着雨丝的气息以及阴雨天特有的银色光线。墙上挂满了窗户,玻璃很少。午老头挂在床头。耐荷事先知道他病得不轻,还是吓一跳,他正在死。午老头在她来之前,在望窗。从洞开的窗口望出去,天是铁灰色的一坨。午老头吃力地伸出一只手,不等她握住就抽了回去,告诉她他不姓午,姓赵。赵匡胤的赵。听清这句话耐荷花去了四分钟。他开口说话,照例像含了痰吐不出,话在里面打滚。里面的核桃发出不新鲜的噜噜声。
呵……
他睁着一双昏黄的眼睛,像乡下人家夜晚亮着的灯泡,一眨不眨盯牢她看。耐荷从包里拿出诗集,又掏出记事本,摊在床头柜上。午老头看她一样一样放好,合了合眼皮。他示意耐荷搬椅子坐近一些听他说话,仿佛距离是她听懂的关键。午老头开始讲述他的生平。一个小时后耐荷的手心开始出汗。看样子他需要在她这里成为一个不同凡响的人,他该找一个小说家或记者。就像生病了找医生,立遗嘱找律师。她能干什么呢?午老头仿佛回答她似的说,作为他曾优待的房客之一,她只须在他临终前将他所有优点记下来,压在他坟上。
这里面有考核的意思。几经努力,优点依然无迹可寻。一生未婚,没有孩子,没养过猫狗虫鱼。没服过兵役,没在工作中做出成绩,没为别人做过事情。除了喝酒和赌钱,没有其他爱好。最终耐荷在本子上吭吭哧哧写了两条:1、勤俭持家,按时收租。有头脑有计划。2、没有刻意伤害过他人,本分善良。病人花了十分钟看这几行字,眼珠几乎不动,但他在看。眼里是茫然空洞。
房间里很安静,耐荷想他开始明白,这没法写成像样的东西。
耐荷起身告辞。午老头又伸出了手,耐荷以为他跟她握别,但他不耐烦地挣脱了她,指着椅子,含糊不清地说,坐。耐荷说,我不能坐了。午老头瞪大眼睛,听不到她说话似的,说,坐。好好,想想。他的眼球随时要炸掉似的,使得耐荷有些犹豫。耐荷坐了下来。显然他不满意,要她继续挖掘优点。时间在墙上一分一秒地弹动。墙脚有一只壁虎,在他们不说话的时候,慢慢向上爬。耐荷喝下一杯茶,告诉他今天不会有新词儿,不如她回去把材料整理好,看能不能有新发现。最后他答应了。睁着失神的眼睛,做一个打电话的动作,手无力地垂下来,目送她起身走出房间。
显然午老头需要在临终前,听人对他的平庸一生作出不那么平庸的评价,好作为墓志铭刻在石头上。耐荷明白这一点,但她无能为力。
秋风停止吹拂,天气变得湿冷。天空又薄又脆像一块隔夜的面膜。这个时候适合呆在房间,看书或煮食物。耐荷听着摔打窗子的树枝声,感到夜变得很重。卫生间的一节水管漏水,这周被人修好了。如果还漏水的话,夜晚会显得更静。水管周围有用力的痕迹,换上的绷带比原来的白很多。就像经过一个夏天,胸部和脸的区别。这个季节万物凋零,万物更替。藏着数不清的暗中的声响。耐荷给自己烧了一壶水。水汽顶开壶盖,屋里变得暖和了。扑扑的响声也悦耳,水汽像一道火车的长鸣,把人的念头一节一节带出来,带到远方去。外省人在梦里出现得少了,白天也不怎么想到他。这跟他在房间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多有关。同阿太说起他,就像是说一个熟人一样。阿太说他没有大胡子。他是一个船员。
衣柜里的黑大衣不见了,天还会冷下去。一些事情没有什么逻辑,又仿佛息息相关。梦见大胡子,看见一把剃须刀。因为腿疼,她离开了从前的房间。关在暖和的房间里,听窗外风怒吼,雨尖叫,这样的夜晚真是奇特。
阿太说像他这样花钱无度,行踪不定,很难遇上一个让他定下心来的女人。他不着急,仿佛对这镇上的女人了如指掌。如果有哪个女人看上了他,媒婆上门也不会受到招待。他一定是决意在湖底捞上一条美人鱼,或是在泰坦尼克号沉没前遇上肉丝,这是人们对他的普遍祝福。阿太说到关键往往卖关子,等她追问。阿太在她脑后走来走去,嗓子不适,脚步踉跄。
他喜欢肉丝?
还是人鱼?
最后阿太替她问出来。似乎问题本身让她兴奋,答案倒是无足轻重。至于阿太轻易不肯透露的答案后面的故事,类似天空上的朵朵浮云。有一天总会变成雨,变成雪落下来。
绿萝
据阿太判断,午老头捱不到来年春天。假如午老头继续辱骂医生,拔掉输液管,将药水摔得从碎药罐里溅出并通过地板滴到阿太床上的话,时间会更短。
房里烧了火盆。耐荷进来时,午老头的脸正对着窗台一盆绿萝。绿萝是阿太在地摊搜罗来的。室内很静谧。门一响,他的脑袋转过来了。他转得慢,有些恍惚地望着走过来的她。耐荷注意到他的眼睛更大了,不是灯泡,是已经爆破过的山洞,黑糊糊的。他在今天看上去安静一些,没有逼人就范的那种紧张神气。这两天他没有拔出连接在身上的各路管子,显然不是阿太做了有效的工作,而是他没力气这么做。耐荷坐下来问话,他报以一种讶然的平淡表情,仿佛不能理解意思。耐荷问的是他的亲人,他是否保留着他们的联系方式。午老头神态茫然。有一阵耐荷怀疑他是否认得自己。耐荷在房间来回走动,阳光爬到地板上了,绿萝在发光。
耐荷从未像今天这样平静,感到她不能就此离去。阳光往门边爬动,床上的人发出了第一个喉音。那音节突兀,像一个人刚从噩梦醒来。耐荷走到床边,弯下腰,对着午老头伸出的掌心说,您的兄弟姐妹,父母叔伯……
午老头长时间盯着耐荷,忽然,含着痰音的嗓子眼车轮般滚动起来。他的眼里游走着血丝,黑中带红,仿佛新拉开的伤口,那种粗暴的新鲜,花去了他残存的力气。他觉得耐荷想走。他知道来这里的人总是急于离开。午老头身上插着的那些粗细不一的管子,也在颤动着要她留下。
这种惊心动魄的等待让耐荷备受折磨。她拿来纸笔,两个枕头垫腰,扶他靠上来。午老头用手虚握住笔,笔尖像在跳那种水上漂的舞,极慢地在纸上滑出一串数字。笔和午老头的身子同时颓然跌落。显然,回忆这个数字耗尽了他的气力。午老头仰面喘息,一只手牵着的盐水瓶发出叮零当啷的摇晃。火盆里的灰还是热的。在耐荷退出房间的过程中,午老头一直张着眼看她,两个大洞般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手里写着电话号码的纸。
阿太说午老头没有亲人,就是有,也等于没有。他同谁都合不来。这个电话可能是从前哪个房客的。午老头的事从来不让人插手,收租,单身,生病。家里老早断了关系。他家就在九十公里外的梅里镇,从水路去的话约摸两个时辰。
接电话的是一个嘹亮的嗓音。耐荷听来是个老头,听不到她说话一样,自顾自喊话。哪个?是志红同学?是要寄钱?哪时候回家?车票早买!阿太在一边搭腔,喂,寄两千块来!打到这个账号:六四三三……耐荷把阿太推开了,大叔,您在听吗?那边静了一下,说,在呐。数字记不住,你发个信息来。以前不都发信息么?阿太嘿嘿笑,午老头欠我的看护费有人掏了。耐荷大声说,大爷,我不是你家志红的同学,是北丐!阿太远远地喊。那边咳嗽了一通。耐荷不知对方听进去没有,背对着阿太走了几步,赵国禄,您认识吗?过了一会,对方哒地挂了电话。
晚上,耐荷再拨电话,没有人接。嘟嘟的铃音像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响着。
耐荷决定坐船去。一早,天空有些隐约的光影。阿太本来陪她去,临时有人找她顶活儿,护理一个被刀割伤的人。耐荷在渡口站一会儿,船就来了。船舱不大,十余人上了船,多数站着。湖上风硬,划着直线,想把她戳回岸上去。
下船就遇上一个赶牛的人,指给她看赵家大屋的大致方位。两个流鼻涕的小孩闻声而来,围在她的脚前方,跟着她上坡下坡。耐荷指着坡上的一座屋子说,那屋是不是姓赵?小孩吸回鼻涕,点点头。耐荷问,屋里都有什么人?小孩想了一下,鼻涕又流出来。耐荷往门口走了,拍了一下紧闭的门,里面没有响动。有狗叫了起来。人呢?还没等到回答,耐荷看到一侧的小门开了,一条狗跑出来,窜到她胸前。事情发生得突然,耐荷尖叫一声,本能地向后仰,狗扑了空,下落时就势在她脚踝处一咬。
耐荷一手扶大腿,一手胡乱地掏出伞来,啪地撑开,抵挡着狗的进攻。她后退着,粉色伞布后一团鬼魅般的影子时大时小。狗突然跑了。小孩子跑到很远的树下,树下走来一个老人,那狗贴在他身边跳跃不止。耐荷慢慢蹲下来,脚踝处像腌过朝天椒,又冷又烧。老人大声斥狗,径直推门进屋,端来一把凳子示意她坐下,让她把裤管推上去。他进屋拿来一个绿色小瓶,熟练地抹了把鸡肝色药水在伤处。不碍事,老人看看鲜艳的牙印子说,起来走走。耐荷就起来走走。耐荷说,你家狗真欺生。老人皱起眉头说,上回赛福误伤了一个卖货的,人家原路回去,担子也没落下哩。耐荷问,您是赵国福,赵大叔?老人上下打量她,说,你有什么事?耐荷说,我找赵国禄的家里人,您就是他大哥吧?老人一下把脸绷紧了,腮帮子硬得有个丸子在滚动。他一把抽了耐荷的凳子,耐荷被撬得一趔趄。老人剧烈地甩动手臂,嚷道,走!走!这没姓赵的!
您听我说,大叔,赵国禄病了。
病得很重……
他做了错事,这几十年已经惩罚他了……
老人怒冲冲将长凳裹进屋里,向后挥臂,带上你的瘸腿走!没工夫听你的!不怪赛福咬你!
耐荷扶着门口的晒衣杆,提声说,他记挂家里人,想走得安心——
耐荷蹩进屋里,里面空阔阴凉,没有人。老人不见了。狗消失了。这个大屋子里有很多的门,吹进来的冷风,说不定刚经过午老头房里的那些窗子。
鱼缸
浴室窗台上多了一缸小鱼。
二月天,玻璃缸还是凉的,冰冷的水里游动着三条黑尾巴鱼。像是有人不断写出瞬息万变的诗句。过了一周,多了一条橙色的。这条尤其活泼,身形略小,在几个前辈间穿来插去,如同耐荷还在跳动的腿神经。鱼缸下面压着一张字条。耐荷抽出来看了半分钟,放回去,转身又抽出来,塞进抽屉。到了晚上她忘记了上面的内容。临睡前她摸出它来,就着调暗的灯光看那揉皱的纸。上面两行字:后天中午,我在小坝第十三个石凳等你。这两行字比美朵的哪一朵云都要让她头晕。
耐荷卧床三天。赵家的狗是原因之一,它在她的脚踝留下几个小洞。腿一天比一天疼。膝盖有一阵弯不下去,骨头旁仿佛被绑上了木桩。阿太为她的腿带来一些药水,药丸和药膏,每天服用和外敷。窗台上的鱼缸是另外一回事。它不是药,比药更具效力。它给她的每天带来药水抵达不到的部位的欢乐。如果她从未像眼前这几条鱼儿一样游过,人生该多么乏味。
连日阴雨,她等干了几件晾在浴室的衣服。第一天,它们也在下雨,下那种心不在焉的雨,一滴一滴积在地面。发出将将的回声。到了夜里,浴室发出幽兰般的馥郁叹息。第二天声息微弱,而有所期盼。第三天,随着水分的远去,它们变得如释重负。湿淋淋的衣服犹如一个怀着爱情的人,悬在半空。又像一把喑哑的吉他,音符在整个浴室漂浮,滴落。如此三天,只有习习的风在窗外来去。
那个中午过去了。下午过去了。上午自然也过去了,如此漫长的上午,比美朵的云还要奇形怪状。念头此起彼伏。晚上耐荷下床了。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心里像烧着一把火,卧床的五十个小时,仿佛裸身扎进冰雪里。
小坝上风一吹,人软下来了。月亮模模糊糊在天上,普蓝色的天空,画满了梧桐树叶的黑影。时而一两个行人经过,朝她看一眼。湖面静水深流,月华照人,显然是她来到美朵最为迷人的一夜。这一夜,她还能行走,还能坐在石凳,触摸冰凉的含着沙砾的凳面。湖上吹过来的风也是能触摸的,它游历最广又最能守秘密,没有腿照样行万里路。这会儿拂过梧桐树叶的,也许刚刚经过一个人的脸。它带走石凳上的体温,送来船帆,吹乱湖水。它追随春雨,使万物复苏。路灯下,耐荷的影子长长瘦瘦,在风中微微颤动。她想起阿太说,如果一个人的影子很深很黑,说明这个人身体健康,灵魂安宁。
第十三个石凳上,或许也有风带来的一层细沙,以及凉凉的手感。在正午时分可能不是这样,夜里停了雨,白天它还是湿的。外省人坐着,或是站在它旁边,手插在兜里,还是拿着什么。他等了半小时。在夜里他会去向哪里,在酒馆,录像室,或回到船上。他还穿着那件黑大衣,脖子那里光着,因为她放进衣柜的白围巾,还未被他发现。在秋天结束之前,她给他织了一条又宽又长的围巾。余下的毛线她给自己织了一对护膝,无论她在什么地方,什么季节,将来她都用得上。
十二点过了。对耐荷来说,这是一个开始。她可以呆在一个人的房间,不用等谁,也不用谁等,就能度过一生。就像眼前这滔滔湖水,没有一只船。路面泛着银光,湖面黑黢黢的,梧桐树叶发出细密而庞大的响声。耐荷转过头来。地上,她的影子变大了,粗壮了,这并非因为她起身的缘故,而是一个很重的影子,正从它的一角压过来。耐荷后退一步,跌落在石凳上,啊。那影子上方站着一个人,逆光的面孔上有着眼底的反光,蓝幽幽的。别怕,这人将高大的身躯挪开一些,用鼻子咳一声,握着鼻尖说话了。这是男人的嗓音,那沙哑像是有十天没有发声过。我在这里等人,你呢?
耐荷站起来,左右环顾,不见行人,小坝上的虫子都安歇了。她斜跨一步,将自己带出这人的影子,退到一挂树影后。你等什么人吗?那人继续发问。他坐了下来。呃,这是第几个石凳?耐荷睁大眼睛看他,看不清,因为月亮在他后面的天空上,吐出模糊的暖黄的光。有雾气从湖面,树叶间,人影里,腾腾冒出来,在普蓝的夜色里飘动着。外省人就坐在离她两米不到的石凳上,不知是不是第十三个。总之他坐在那里,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她该怎么回答,还是不回答?一个声音告诉她得马上走。
你是她,对吗?
灯
耐荷感到对面扑来的一股喜悦,对方的声音更加黯哑,下巴在抖动,话尾打颤。她很怕他会面朝夜空,嚎叫起来。或做出别的什么难以收拾的举动来。耐荷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安静坐着。这是阿太教给她的,对付狂躁病人的法子。
我是耐荷,很高兴见到你。你没有上船,同你的同事一起走吗?外省人站了起来,她感到他在咧开嘴,不自觉地发出笑声。他像个小学生一样回答她,我没有上船,从早上开始我都在这里,我怕你等不到我。
我没有来,因为腿不方便。耐荷用手拂去荡到脸上的一片树叶,自知难以自圆其说,停顿了下来。那边也是静默。他在黑暗中用那种发亮的目光注视她,她迎着月光,微笑说,我们还是见面了。谢谢你捉来的鱼,是捉的吗?外省人说,如果你去东湖那边,你也会捉到几条的。东湖那边是什么?是更大的水,还有大大小小的岛,很多鸟,树,叫不出名字的草药,还有蘑菇和松鼠。耐荷想了想说,水很大吗?我不会游泳。外省人大笑,我们有船,一条木船。我花了七十个下午,就要完工了。它很小,很结实,就是再大的水它也能把你带回来。
耐荷闭了一下眼睛,走出树影,深深吸着草叶的清香,走到男人的身旁。那么你晚上,住到哪里呢?不劳你费心,我有地方住。外省人彬彬有礼地说。耐荷心里咕哝着,那是些什么地方?
你说什么?耐荷一愣,答道,我说,我愿意你有地方住。外省人同她并排走了起来,她在湖那边,他在树这边,中间有一股股的风。老实说,一开始我可不习惯房间住上一个女人。风在他的话里穿来穿去,有时呜咽起来。好比对着一面镜子,看到别人的脸。耐荷听了笑起来。你白天照镜子,我晚上照,我们扯平了。
你在晚上感到害怕吗?不,我觉得我不孤单。你是说你喜欢我们的那个房间?有点儿,天一黑,我觉得它在盼望我。你说得对,我也在盼望它,在我出门或是回来的时候喜欢在窗子下呆一会,有时我能看到你点了灯。
是吗,你不需要灯,为什么有一盏那么有趣的灯?
人们并不是因为有用才喜欢一样东西。起码有的时候,我不是这样,外省人停下脚步,把脸转过来,含糊地说,有些时候,我们确实在使用它们。耐荷仰起头望他,他实在太高了。月光打在他身后,他像一匹马那样镇静。比如,你的名字。
我可以叫你名字吗?外省人望着月光下她的脸,我好像见过你,这样好看的女人只能从梦里跑出来。耐荷理理微乱的头发,从他身边走过,说这镇上没有好看的女人吗,还是,都是有用的女人?外省人赶上来,跟她并肩走着,嘴里说着,我当然不会说,你是一个有用的女人,这不礼貌,也不准确。
我到了,耐荷停下步子,指了指坡上的屋子。你看,我不能请你进去。二楼的窗子有灯光,抹在外省人的肩膀上。外省人眼睛不眨地看着她,说,如果是白天,我会请你进来坐坐。
你会觉得这地方似曾相识,他原地踏步,似在松动僵硬的腿关节,耐荷听得出他在微笑。像电影里那样,你拍着头说,天,这个房间我来过!耐荷也在微笑。然后,你发现了你的一条裙子,在衣柜深处,隔板的夹缝里,你把它抽出来……
也许是围巾,耐荷说。
围巾?可能。
他完全不知道围巾。但他说,我没法给你解释这条围巾的事,如此神奇,好比在镜子里看到不熟悉的自己。
我可能需要压压惊。
我给你烧壶水,放清明前的茶叶,把那把最宽敞的椅子挪到窗台下,打开收音机……
吉他,耐荷说,你有一把吉他。
你看出来了,我曾是个歌手,来自……听过这句话吗,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倒过来念一遍。
上海自来水来自海上。
现在你知道我的来龙去脉,外省人说,情况正相反。我不是在海上,在湖上。不管什么水,流到海里或湖里,都没法自己游回去。耐荷望着灯光下他一撮昂起的额发,他真是英俊,他的英俊像是一截腐烂的白银。为什么你会到这里?六年前,我喉咙长了一颗瘤子,它起先是一点息肉。你不知道这有多糟糕。我没法呆在舞台上,看那些比我更有活力的人在四周发出响亮的声音,看粉丝在我的专场音乐会上扫兴散场。我做了两次手术。一个人来到这里,没人跟来,他们嗅得出我丧失了价值。喉咙现在没事吗?耐荷移动脚步,就着灯光打量外省人的侧影。我完全不使用它,他说,在这里,它能有什么事?它就是谁扔的一只漂流瓶,在湖里漂来漂去……
你是说,你不唱歌了。外省人摇了摇头。我更喜欢听现在的同事唱,每当累了他们都会叫喊一阵。你知道,那是完全不同的唱法。在湖上跟在录音棚是两码事。被水和被人包围,是两码事。趁他有点跑神,耐荷脑子里过了几个当红小生的面孔,如果他位列其中,她也很难复原他在舞台上且歌且舞的景象。逆光下,他的侧面看上去像一块船板,有点小裂缝,暗重,潮湿。
上海和海上是两码事,他转过头来,哪儿都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那是你的房间,耐荷指指头顶的房屋。周围静了下来,墙角的虫子弱弱地叫起来。这时,耐荷认出他就是那天在坝上撞上她车的人。他一定认出了她,一个行动不便,需要一直在车上,或是呆在房间的人。
月亮潜入云层,来了一阵长长的风,还带着冬天流连不去的寒气。她刚要转身,他陡然伸臂将她擒入怀中,将她的脑袋往他胸口揿。她感到上身和手臂被五花大绑,好在她可以倾斜脖子,用膝盖抵抗,命令他,放手!他像那天撑在她车把手上一样,久久不撤手,但情势大不一样:他身上滚烫,在打着细密的哆嗦。他把她按倒在坡旁一棵斜卧的槐树干上,俯冲下来咬她的嘴唇,拱她的外套纽扣。腿顶住她的腿,有一阵她疼出了冷汗。他的脸不断压下来,落下去,要粉碎她梗起的每一处骨头。在他狂暴的哆嗦中,耐荷身体逐渐变得绵软,嗓子锈住了,两臂麻木。血管突突跳。脑子像在一遍遍刷腻子粉,粉白粉白。月亮正从纱般的云里飘出,风把皮肤拧紧,拧紧。当崔一声,什么从树冠上扑下来,在一米开外地上溅开。外省人伸手摸了一把耳朵,翻下来,查看地上。耐荷支起上身,摸到一手的药渣。
他望着她往坡上走。风声里,她脚下不停。在她从面前走过时,他伸出手臂,虚弱地一拦。他原地走了两步,抬头看她走向漆黑的屋子。
你为什么来这里?
窗下,长长的人影在地面杵着,晃动着。她想起五个月前阿太曾在那里走动,被她误看成一个男人。眼下这男人要带她去东湖,一个全新的地方。然而他的全新里透着腐朽。某种从内散发的阴郁,像湖面的雾,让她看不到远处。他的脸仰对着这个窗子,时而低头吸一口烟。后来没有烟了,他把空烟盒扔向对面屋檐。落下来发出喀拉拉声,在夜里是很大的响动。
小夜灯的光散到了空气里,被黑暗吸收了,像一粒粒萤火虫。
木船
阿太打来电话,说她发现了王露梦。耐荷脑中电光一闪,心中恍然,她就在美朵!当时她正在清理一堆旧书,这讯息让她两眼发黑,站起身时摇晃了一下。
谁?书架上立起了老板的头。在他的脚边,从高处跌落一堆书来。
王露梦的确在美朵,改名王菲,出没于不同的剧场,业务繁忙。流落美朵原因不详。一说她被一名导带来此地,一说她被拐卖到此,也有导演和人贩子是同一人,人贩子是她前夫等各路说法。阿太护理的那个被刀割伤的人,就是王露梦。是被刀误伤,发生在一个姓金的导演拍的古装戏剧组。王露梦一方面好护理,任人摆布,没什么要求,一方面又难对付,她时常在夜半惊醒。她每天出很多汗,那种金黄色的液体,总是将床单湿透。老板来的那一次,王露梦刚好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漓,惊魂不定地瞪着他。当她在被子里发抖时,阿太看见老板摸出了一块手帕,不知是想擦拭她的额头,还是自己的眼窝。
周末,阿太和耐荷尾随老板穿街过巷,乘船过湖,来到上游的岛上。岛上一堆奇装异服的人,在拍电视剧。围观的是一些游客,老板混迹其中,背着两手站在一棵树下。这场拍的是战争场面,横尸遍野,血流成河。耐荷心头鹿撞,难道那个飞檐走壁的女子就是王露梦?或者那个被绑在树上怒骂不止的少女?不然这个满面血痕、在马上挥刀的男子是女扮男装?女子不美,少女太小,男子太像男子。两人在一块大石后面,被正午的日头晒得眼发花。腿发软。好容易听一人大吼,卡!一瞬间,日常的建筑恢复了,或者说,雄伟高楼轰然倒塌,萎缩的河流淌过宽阔的河床。浩荡的场面被肢解,一盘散沙,细细碎碎。人们恢复了原状。老板不见了。
过了一阵,她发现了在乱尸堆里席地而坐的老板,正同一具尸体说着什么。别的尸体整装离开了,这具屈膝坐着,用手扒拉着脸上的乱发。隔着不远,尸体是个女子还是分辨得出。腰身微肿,收在短襟里。面孔看不清,正拿纸巾擦着血污。过了一阵,老板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给她。另一只手为她把背后的帽子戴上。
阿太说王露梦演的是群众演员和替身之类角色。经常受伤,眉弓至今留着一道粉色伤疤。一次演尸体,生生被飞来的塑料刀具砸得活转过来。如今她连上配角的希望也泡汤了,演技平平,人到中年,破了相,加上神经质,在剧组那是人嫌鬼厌。阿太说这个王露梦生得是真好,哪怕破相了,在她那个年纪还是出众,保养得又好,看上去比主角还主角。她手腕上有一块被烫的疤,就是有个女一号气不过她一个丫环抢镜,在戏中不慎将她端来的茶泼她一身。此后王露梦再没有上过比丫环更重的戏。不能露出手臂,不能同女主角同场出镜,即便演群众也不合适,眉弓的疤痕反给她添了几分魅惑,那不是一般的喧宾夺主。
该剧组在此驻扎半年,再拍两场就收工。空气中飘过一阵阵盒饭香味。湖水被日头晒得发绿,叹着慵懒的气。湖里的鱼快活地扭来扭去,逐着湖面的叶片儿。
回程中,船主说岛那边就是东湖。耐荷把手伸进水里,趴在船头,往后有一把没一把地浇着水。阿太,你去过东湖吗?没有。耐荷说,我听说东湖有一条崭新的木船。听谁说的?阿太回过脸来。一只瓢虫落在阿太腮上,耐荷说,别动。她扬起一把水,摔向阿太。阿太愣一下,水就盖上来了,她闭了一会眼睛。耐荷吃吃笑。凉不凉?瓢虫惊走了。阿太睁开眼,看到一道水光在耐荷额头晃荡。两人离战场越来越远,桨声到处,还闻得到那边阳光下的人堆散出的烟气。
晚饭随便煮了面对付,耐荷整晚在说话。我发现你很八卦,阿太打了个呵欠说,剧组要撤就撤,她走她的穴,他开他的店,你还有希望当上老板娘。你怎么了,耐荷笑着说,谁会要坐轮椅的老板娘啊。阿太盯着耐荷的眼睛说,老提这个,像是人人都要怕着你。你想要谁,我扛来给你!耐荷笑说,老是扛这个扛那个,还给自己扛一个。阿太正色说,他个大,我扛不住。你要什么人我都扛给你,就是他不行。
他是谁呢?
你没见过的人,说了干什么。
带来不就见了吗?
不是你的人,带来见什么。
耐荷将被子盖上面孔,闭上眼,感到美朵的天又深又近。月光晃得人眼晕。快到春天了,阿太悠悠地说,我身上在换皮。阿太扒开上衣,露出鳞片一样发光的肌肤。你知道换一次皮,在我身上就会发生一桩大事。
到现在为止,我换了三次。第一次来月经,第二次我女儿死了,第三次遇到了他。我希望这次,是最后一次。阿太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仿佛有什么从那里经过。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女儿。不一会,双眼合上了,她发出了均匀的呼吸。耐荷望着她起伏有序的胸部,觉得她随时会支起上身,给她解释这件事。但阿太没有醒来。
白围巾
阿太在换皮之前,先换了发型。把头发染黑,拉直,修剪齐耳。据说这些在换皮的时候不能进行。阿太就这样用换皮轻易覆盖了她换发型的真相。一笔带过。这一点被蒙混过关,不能完全归咎于阿太的新形象:两边头发垂直下来,发尾微收,托出一张小麦色的窄脸。留着齐刘海,遮住了晒出白斑的微凸的前额,眼睛像是从地底下钻出的两只土拨鼠,大得吓人,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你一口。显得脸更小了。有人说阿太瘦成一根烟了,有人说她整张脸都是眼睛。
换皮期间阿太极少出门,她请了一些假。换皮是来自她遥远家族的一种病。没人逃得了此症的追杀,哪怕阿太逃到了美朵。她或许尾随那些多次换皮的人身后英年早逝,也可能因此长寿。她祖父说她极有可能长寿,甚至比常人长寿一倍,因为她的女儿夭折了。那些天耐荷听到隔壁敲打墙壁的声音。太阳刚落下,声音出现了。叮叮叮,嘶嘶,嗞啦啦。她觉得阿太在钉相框,墙面应该挂满了相框。雨天,那声音就很落寞,节奏慢下来。也许那是阿太换皮的声音。半夜,有流水声传到耐荷床对面的墙缝里。那水声仿佛是一种情绪,发泄个没完。像一个求关注的孩子,要求得不到满足的那种无望。有时响响停停,有时会哗哗大半夜。水声里,阿太长出爪子,内勾的脚趾,以及犄角。她不吃不喝,终日鼓捣,眼底结满鳞片,胃里长出青苔,独自在房里磨她的牙……她即将不是阿太。
在阿太出关的那个早晨,屋外布满了她晾晒的床单被褥毛巾。
这个春天,一头黑发的阿太显得毛茸茸,湿漉漉,像一头出生不久、正挨饿受冻的小兽。门开处,耐荷瞪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够阿太的脸。阿太躲开了她,径自走到镜前整理刘海。那天还穿了一条长裙裤,阿太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肤色不变,看不出哪里换了,哪里没换。屋里和从前一样干燥,简陋,墙面完整。床头还挂着一个七彩的棒棒糖模型,一个拨浪鼓。不同的是阿太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作势将那糖塞进嘴里。不可能把这动作做得又搞怪又和谐。阿太完全不是第一次出现的那位南帝,也不是那个在烧烤摊仰头喝酒,摊手摊脚的女子。连眼神也变得深邃,多思,对眼前的事物视而不见。令耐荷不安的是,早晚有一天,阿太能够穿过耐荷的身体,走出门去。
一天,有个人来到美朵,打听一个叫王力宏或王杰的人。在他敲响木屋的时候,耐荷正在窗前发呆。这是个夹着黑色皮包的中年人,白面无须。他礼貌地站在门口。耐荷告诉他镇上有一个王菲,没听说王力宏和王杰。中年人拍拍额头说,他原名王天涯。他背着手走进屋,转了一圈。他往半开的衣柜里探了探头,用两根手指一点点扯出白围巾,放在鼻子下嗅嗅。你的腿怎么了?他指着耐荷的腿说。有人照顾你吗?
没有。耐荷想起来美朵的第一天,她回答午老头的情景。也是这样的问题,答案让她留了下来。耐荷看着中年人研究房间的摆设,窗帘,还有床脚的烟灰缸。哦?他意味深长地抬起眼,用手指弹弹鱼缸。
鱼在里面快活地游来游去。
耐荷倚在门口,望着夹黑皮包的中年人走远。在出门前,他摸着下巴说,我的情况比你糟,我瘸了多年。我在找我那条出了问题的腿。应该承认,是它把我喊来的。我敢说我听到了它的呼唤。
阿太和中年人擦肩而过。天际一片橙霞,衬着铁灰色的云涛。阿太走上坡来,疲惫地扯下布帽。她最近活接得多。谁是王天涯?耐荷问。阿太注视了她一会,径直走进屋里。
这一夜,午老头的咳嗽声像寂寥的夜雨,时不时滴落下来。如同药水渗透天花板滴在床上。耐荷看见大胡子出现在面前,把她往脖子后一架就跑。她被摇散了头发,头发化作根根琴弦,被风弹奏得崩崩作响。在奔跑的过程中,她看见胡子长出来,从他的下巴,从她的腿上杂拉拉长出来。陡然空中掉下一个什么,斩断琴弦和胡子。耐荷感到一股剧烈的疼痛。在空中盘旋飞舞的,蘸上绿色血液的,是衣柜里那把剃须刀。醒来,耐荷还能听到细微的丁丁之声,这风中声响让她浑身无力。
衣柜
外省人回来了。
早晨,外省人踏进屋里,像那个中年人那样转了一圈。衣柜,鱼缸,窗帘。他回过身看耐荷,嗓音略哑地说,我知道你在,因为你不是个折磨人的姑娘。我是说,这阵子我忍受着折磨,非要见你一面不可。过一会儿,他上前来,将耐荷的两臂握在手掌里。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两手微微摇晃她说,这两天收拾收拾吧,我看中了一套房,一楼的。
耐荷望着他,喃喃说,天冷了,围巾……她一低头,手刚碰到衣柜,他把她攥回来,急促地说,听我说,我们在一起。日日夜夜,完完全全在一起。我不再出船了。耐荷抖了一下,说,有一天你会离开美朵的。阿太说你的心,不安定。他的眼神暴怒起来,头发摔打着前额。我有手艺,会做船,修自行车,做风筝,海陆空三栖!我能照顾你。耐荷望着他红褐色的眼球,一点点扩大。他把她逼向衣柜,衣柜摇晃了一下。他把她肩膀扳过来,滴溜溜转了个圈。她脑袋里一阵眩晕,背抵到了冰凉的墙上。滚烫的吻贴上来。一开始他的嘴唇是凉的,带着一股水腥味,淡淡的像是闲置冰箱半月的水。很快那里变成了一口温泉。她头颈部的神经被浸泡得又胀又软,像煮着一锅嘟嘟打泡的麦芽糖。腿神经也开始一条条摊开,变得又甜又酸,像一堆大花朵下,游过一群蝌蚪。她开始变糊涂,那从头到脚传达而来的麻醉之光,来自这外省男子的火焰,还是美朵的水气?
在他们睁眼前,衣柜发出断裂声。粒粒拉拉的声音,仿佛这屋里藏着一个老人。他们嘴唇分开,惊奇地发现衣柜仿佛自己移开了几米。事实上他们还卧在对面的墙上,仿佛一张巨大的床,经纬倒置,从而使衣柜、地板发出错乱之声。衣柜门腾一声炸开了,仿佛一枚导弹从里面跳出来,蜷缩的阿太身体出现在他们面前。
两人惊骇地望着衣柜。阿太像个天将从天而降。耐荷松开外省人,将滑下手臂的衣服无力地捞了一把。从门口望过来,外省人的臀部浑圆且洁白。她的双腿从上面滑落,像是挂不住果实的树藤。蜷坐着的阿太浑身打摆子,湿淋淋地蜷在衣服后面,脸上的刘海黏在了一起。她像是刚经历了一场车祸,从头部不断冒出那种高温的油腻的水和泡沫。
阿太大哭起来。她拼命摔头,像是拒绝从胎盘里出来的婴儿。
外省人将耐荷放在床上。他扎上皮带,走到衣柜,陡然出手关上了柜门。耐荷看到他脸上划过一道浓黑的闪电。阿太发出的声音噜噜噜像一只滚下屋顶的果子,她极专注地在里面哭着。外省人在柜门前走来走去。耐荷下了床,打开柜门,愣愣地望着里面大汗淋漓的女子。出来,耐荷来扶她。阿太不出来。外省人来抱她,阿太不出来。
阿太坐在乱衣堆里,哀哀哭着。
中午,外省人去买饭。耐荷坐在床边,不时瞅一眼阿太。阿太旁边放着水,毛巾,像动物园笼子里的小兽。有一阵她哭得断断续续,一下又汹涌起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慢慢的,就停了。耐荷说,那个要命的人就是他,对吗?阿太用擤鼻涕声回答她。她拿起毛巾擦脸,咕嘟咕嘟喝水。发型全乱了,整个人像是从麻辣火锅里逃生出来。
你的腿会拖住他,要他的命,阿太坐直来,撸了一把头发。你离开他吧。
这时阿太把腿放下来,一只手搁在另一只手腕上。昨晚进衣柜时想好了,每次进我都想好了,我没打算出来。刀片一闪。耐荷尖叫一声。一条蜿蜒的红线从手腕扭下来。阿太笑了一下,你吓到了?这你就受不了?耐荷止住步子,哆嗦着说,放下,快放下。阿太歪过头,瞟了手里的剃须刀一眼,说,这是他用的,挺好用。我试试,能不能用钝它。她一下一下划着手腕,看自己的血,从刀口袅娜地流出来,滴到地板上。她满意地抬起头,说,我给他换一把新的。
我答应你,答应你。耐荷失声哭起来,我都答应。
阿太咬了一下腮帮。南帝北丐,你不配。那条船,他给我阿太打的。血染上了衣襟,她低头看了一眼,皱眉说,他说有了这条船,我想去哪就去哪。他不知道我只想呆在他身边。我会活很久,你知道活着,很孤单……血越滴越多,耐荷跳起来,把一卷卫生纸按到她手腕上。走开!你这个笨婊子!阿太用昏哑的嗓音吼。卫生纸像一匹花布被甩向窗外。
外省人推门进来,掀开耐荷,扇了阿太一嘴巴。他将阿太托在臂弯往外跑。耐荷跟着跑,将白围巾层层缠上阿太手腕。阿太咬着下唇微笑,眼泪从两只眼眶里扭出来。她眼神迷离地看着这男人。
发型你喜欢吗?
别担心,我会活很长很长,长得叫人害怕……
要是我死了,把我放在你船上,水会把我送回家……
笔记簿
他们赶到的时候,屋里已经站着一些人。护士,医生,还有几个面生的人。一个还穿着薄袄的老人,正是耐荷在梅里镇见到的那位,一个也穿着薄袄的更老的老人,三个中年男女。耐荷一到,午老头的眼睛睁开了。这一下触目惊心,耐荷看到午老头的眼睛是一片灰色,雾蒙蒙的,看不清眼仁眼白,但耐荷明白他在看她。耐荷用一只手打开了笔记簿。她清了清喉咙,开始宣读她搜罗的那些对于病人的评价。最老的老人一直站着,身边的人拉他坐也不坐,黑色薄袄发出那种隐隐的颤动。穿灰袄的老人也有一双大眼,保持着恒温的灯泡。午老头的喉结上下滚动,发出了响声。耐荷还在读。几次以为她读完了,但是没有。
午老头把家人的部分照片修缮一遍,放大了其中四幅,挂在卧室里,他的单人床对面。
他的床头柜里放着遗嘱,他的房子,一只壁虎,一笔存款,留给照片里的其他人。
他把遗体捐给了人体研究事业。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葬在哪儿。
耐荷的声音有些弯曲,像一条不想拐弯的小河流。她亮晶晶的嗓音感染了在场所有的人,穿灰袄的老人慢慢走上来,弯起腰,把床上人的手握住。到后来他把弟弟的手按到额头呜咽。穿黑袄的父亲眼泪和口水长长淌下来,捶着自己的肋骨,露出牙床喊着,我怎么活这么长呀,怎么活这么长——
午老头的侄子,那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子将爷爷扶出房间,一会儿走进来,手按在肚子上说,爷爷在伤心,怪自己占了叔叔的寿。他记得——我也记得小时候,叔叔带我上山采过半个月草药,给爷爷治脸上的大疮。
侄女说,叔给我撵跑了一条黑狗……
大哥说,我被罚在屋外过夜,你给我送馒头……
老人在门外哀叫,我怎么不死啊怎么不死啊。窗外飞过一群鸟,它们的翅膀硕大清晰可见。远处传来细微急促的放学铃声。耐荷看到午老头的眼角流出了一些白色的东西,像石灰浆,很细很细的颗粒,被午老头用最后的力气排出了身体。他的喉咙发出了一串响动,整个胸腔开始凹陷下去,仿佛就是那一串气泡般的喉音,卸去了他人生的整副装备。
那几粒白色眼泪,是他此生的无数瞬间的结晶,欢乐的,遗憾的,安慰的,留恋的。一时间,耐荷听到了无数的话语分子,在房间静静闪烁,那是午老头没能说出来的。耐荷多年没听过人的哭声。真正的,发自内心的,莫名其妙的,酣畅的哭。这哭声对于午老头是体面的送行。
在离开之前,他找到了家人。
镇上陆续来了一些人。阿太在医生身后忙碌,老板和王露梦在人群中并肩站着。外省人出现在门口,分开人群进来抱住耐荷,将脸压在她头顶。老板攥住王露梦的手,转过身来。你能不能不走,留下来。王露梦揉着梦一样的大眼睛,粉红的眼窝边有泪痕和细纹。两人走出走廊,走出大厅,到日头下站定。王露梦笑一笑,我这一生很要命,但我只有走下去。老板仰面望天,点点头,我不是导演,不能给你好剧本,好角色。我不能给你想要的东西。我只有诗,天下最没用处的东西。我是天下最没用的人。
我累了,不能陪你走了。我再也写不出诗了。
她伸出手指,抹抹他的眼角。她说,你给我做的事,我也拿个本子记下来,等我死了烧在坟上。这样,你的运气会变好。
拐杖
在东湖的河滩上,耐荷看到了那条木船。结实静默的船,散发着木头清香。外省人的手抚过船身。上来,他伸出手。在薄阳下,耐荷感到他有点奇怪。他对她说,坐好了!就像是第一次见他的那天,他也这么说。为什么脑子里不断闪回第一次的情景?耐荷坐上了船舱,望着对面的男人立在船头的身影。身影是那么高大,立在天际,既狂妄又茫然。
东湖一望无际。烟色的湖水在升腾,同淡金的天空融为一体。阳光细碎地播撒下来,穿过浩荡水气,天地澄明。近处有水鸟欧欧叫着。外省人朝着太阳喊了一嗓子。呵呵呵。这一嗓子被水气拉得很远,喔喔喔,把水鸟惊得扑棱棱飞。一块云团移来,下了一层雨点。外省人仰面迎着。雨滴入湖发出灯,灯,灯之音,耐荷从舱内伸出手,接了一把。啊哈哈——这声更大更响亮,直接把雨给叫停了。不远的岛上传来一阵人声,仿佛是欢呼声。耐荷记得那是王露梦扮演尸体的地方,今天是该剧杀青的日子。岛上传来了歌声,哄笑声,有人因为听到外省人的喊声,而发出啊啊哦哦的呼应,此起彼伏。那歌声是《三套车》,男男女女唱得庄严,深情。
外省人侧耳听着。耐荷悄悄站在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你是王天涯,对吧。她轻轻地问。外省人拽紧了她的手。她把脸靠在他臂膀上。那天,那个人找你,他说你是他的腿。外省人低头摩挲着她的头顶,下巴上新冒的胡茬蹭出声响来。
别怕,你的腿会好的,我会挣一大笔钱。他下了船,转身把耐荷抱上岸。
夜色降临。剧组在开一个篝火派对,加上舞美灯光,岛上的夜晚显得光怪陆离。王露梦和老板坐在人堆里,火焰在他们瞳孔里闪动,显然被歌声击中了。王天涯的嗓音是一面玻璃,水流从容不迫地滑翔而来,绵厚,清亮,高越。每个人从中照见了自己,过去的,未来的,以及陌生的现在的自己。耐荷闭上眼睛,闻到了青草的气味,泰戈尔的诗歌正在漆黑的眼睑里呈现,一行,又一行。延绵的山脉伸向远方,东湖九曲回廊,天空越来越高,光线透明得像蜂蜜水,不断滴落。火光熊熊,人群狂欢。这个夜晚,耐荷被罩在黑大衣里,在篝火旁轻轻发抖。
老头的侄子将木屋卖给一个外地人,开春后陆续有房客搬走。耐荷装好了三个箱子,王天涯的衣物留在原处,鱼缸也在。吉他也在。那个晚上的歌唱,和那张流光溢彩的脸,就是他给她狂欢般的留言。
有人敲门。阿太站在门口,像她第一次那样戴着鸭舌帽。她穿回了西装,头发长了点,两腿笔直地插向地面,像两管收不回去的剑,这使她身上生出一股奇特的妖娆。阿太摸出一副拐杖,交到她手上说,他连夜给你打的,说他会回来。耐荷摸着光滑的杖身,那不像是一副新拐杖。良久,阿太在背后说,他盘下了这屋,让我们住。像以前那样。
像以前那样?
阿太注视了她一会,接过拐杖,向前翘起腿移动着。她那副样子不像是要逗耐荷发笑。阿太身上像是回来了一部分,有些东西却是永远剥落了。
北丐,我是来告别的。
你去哪儿?
阿太翘着腿过来了,将拐杖放进耐荷腋下。拍拍她的肩膀。
我去找他。如果他回来了,忘掉我。
耐荷摸到阿太手腕上的疤,已经拆了线,像是一条条挣扎的蚂蟥。
如果他没回来,忘掉我们。
阿太转过身去。耐荷顺着阿太的视线,望向门外那条依傍着田野的路。
如果我一定要活那么长,我要抓紧时间去找他。
那些天,阿太和耐荷走出木屋,在沙子上练习拄拐。接着是石子路,泥巴路,坡路。镇上人每天能看到两人的身影在灰蓝的天幕下,缓缓移动着。远处,油菜花田一片连着一片,像铺天盖地的阳光,将整个镇子照耀。雾散去了。不知名的鸟在树林深处,发出啊啊的咏叹声。这个春天的早晨,两个女人的身影时而重合,时而分开。
(责编:张鸿)
杨帆江西都昌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13届高研班学员,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南昌市文学院专业作家。代表作《黄金屋》、《天鹅》、《一路巴士》,刊《青年作家》、《十月》、《人民文学》等。中篇小说集《瞿紫的阳台》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