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的掌纹
2015-11-17杨凤喜
□ 杨凤喜
老秦家的屋子盖起来后,晚生待在屋顶上的时间更长了。奶奶扶着梯子在院子里喊他:“晚生,下来吃饭!”他不搭理奶奶,过了一会儿奶奶又喊:“晚生,天黑了,你爹打回电话来了!”晚生知道奶奶又在骗他,昨天她说的是妈妈。“我靠,烦死了!”他嘟囔了一声,站起来,将手里的粉笔头甩出去。
粉笔头落到老秦家的屋顶上后打了个弯,停留在了离晚生最远的那个屋角。晚生跨过密密麻麻的粉笔字,来到了老秦家的屋顶上。晚生家的屋顶到处都是疤痕,还歪七扭八苫着两块丑陋的油毡,老秦家的屋顶却鲜亮平整,暮色里浮着一层蓝幽幽的光。晚生的步子迈得很慢,走过去捡起那个粉笔头,顺势蹲了下来。他把左手摁下去,严丝合缝地盖住了那个镶嵌在水泥平面上的掌印。然后,他用右手捏着粉笔把左手圈起来。抬起左手后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把那个白色的印痕擦掉了。“晚生,你给我下来!”奶奶的声音再次飘起来,他听到了手掌与水泥平面细碎的摩擦声。
晚生背着书包从梯子上下来后奶奶果然生气了。
“晚生,你每天都往屋顶上爬,到底在干什么?”
“做作业!”
“屋子里有狼呀,还得爬到屋顶上做?你的手怎么了?”
奶奶想把晚生的手扯过去,晚生圈到了屁股后边。“流血了,白血。”他没好气地说。
“白血?天呐,你是不是得了白血病?”奶奶呼喊着,晚生跑进了厨房。
奶奶并没有追进厨房,晚生抓着两个包子出来,奶奶已经在她屋里给晚生爹打电话了。“王保柱,你快回来吧,你儿子得了白血病了……肯定是白血病,他的手流白血呢……你还笑,出什么事我可担待不起……”
晚生嚼着包子听奶奶打电话,忍不住笑了。
“奶奶,你是想我爹了吧,你真以为得了白血病就会流白血?”奶奶从屋里出来,晚生问。
“他不想你我就不想他,没良心的东西!”奶奶拽过晚生的手摸了摸,晚生已经把“白血”吃到肚子里去了。
“奶奶你总咒我干什么,不怕我真的得白血病?”
“呸,我得一百次白血病也不能让我孙子得,你是不是跑到老秦家屋顶上去了?”
晚生耷拉下了脑袋,奶奶一条腿有毛病,血压也高,该不会爬到梯子上监视他吧?
“老秦家太不像话了,也没有人住,还要盖房子,还要垒墙……”
奶奶从屋檐下拎起一把锤头,颠簸到隔墙下捣了起来。
“奶奶,别捣了,你捣不塌的!”
“老秦家还欠着咱们家五斤米,那个老不正经……”
“那个老不正经不是早就死了吗?”
“可秦玉贵还活着,父债子还,父债子还……”
奶奶的动作越来越疯狂,可就算再疯狂,她怎么可能将这堵厚实的红砖墙捣塌呢?她呼哧呼哧地喘息起来,看起来不像是捣墙,倒像是颤着身子三心二意地给人捶背。还不如坐在墙根下哭呢,晚生想,孟姜女不是把长城哭倒了吗?
老秦家和晚生家的隔墙原来是泥坯墙,风雨剥蚀,从晚生记事起已经光秃秃的矮下来。奶奶养的鸡时常会从那个三角形的豁口处飞过去,后来晚生也去翻。豁口下边还有一道砖头厚的裂缝,晚生的脚脖子有时候会被卡住,后来根本卡不住了,连奶奶都可以翻过去。
老秦家的院子比晚生家的院子大,杂草遍布,一棵老杏树死掉了,一棵老榆树春天的时候只有最下边那根树枝上会发出新芽。但院子里还长起许多小树,除了榆树和椿树,院门洞旁边还冒出来一棵桑树。两年后桑树就长高了,最上边的枝梢攀上了墙头。但又过了两年,桑树还是没有开花结果。晚生清理掉了桑树周围的杂草,还在树下拉过三十二泡屎,但它还是不懂得开花。
晚生并不记恨那棵桑树,这个荒芜的院子陪伴着他的童年。他行走在茂盛的杂草中,像步入了迷宫,像某一个电影里的男孩驾着小船穿梭在芦苇荡。尤其是春天,隔年的枯草还没有倒下去,地面上却蠕动起新绿。他小心翼翼地游走,蹲下来抚摸那些小草,那种感觉美妙极了。小草渐渐长高,他躺在上边,微风搅动着身边的枯黄,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当然不止麻雀,他还看到过黄鹂鸟,一群鸽子也时常飞翔在云朵下边。他还从田野里捉回两只蛐蛐放养到院子里。还有蚂蚱,雨天里甚至跳出来一只绿皮青蛙。有两次他躺在绿草上睡着了,奶奶站在豁口处呼喊他,他睁开眼睛,黄昏里的声音感觉十分遥远。有时候他的脸上会落下一团鸟粪,他擦到手背上,嗅到的是黄梨汁发酵以后甜腻腻的酸味。
晚生越来越喜欢这个废弃的院子。他喜欢院子里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他喜欢用小刀把身高刻在树干上。一年一年过去,他果然长高了。但去年冬天他犯了一次错误,不小心把院子里的枯草点着了。火苗噌的一声蹿起来,他跑到那棵桑树下不知所措。尽管风把排山倒海的火苗推向了一边,他还是吓哭了。他以为自己将要葬身于火海。后来奶奶也哭,奶奶从豁口翻过来,以为他被烧死了。奶奶骂过他后又安慰他:“老秦家的院子不怕烧,他家还欠着咱们家五斤米!”但他一直哭,一直颤抖。枯草燃尽,整个院子里只剩下空荡荡的黑,闪着幽光的灰烬。他觉得那就是死亡的颜色和形状。他目睹了一场大火的死亡。他害怕了,而且病了一场,爸爸妈妈一路风尘跑回来看他。
过了一段日子晚生就不怕了,但他还是有一种失落。十几个人见证了那场虚张声势的火,他觉得自己的秘密被烧掉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在这个院子里藏着什么秘密。他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游戏、发呆,这些能算是秘密吗?整整一个冬天,他再没有到过这个废弃的院子。奶奶用两捆谷草将那个三角形的豁口堵上了,那道裂缝里还塞了一个漏了洞的夜壶。放学回家,走进巷子后他要路过老秦家的院门。那两扇破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头,门板上有好多馒头大的洞,最大的一个洞甚至有西瓜那么大。他忍不住往里边瞅一眼,脑海中呈现出无边无际的黑色灰烬。
好在春天的到来不可阻挡。绿草覆盖了灰烬,有一天他终于移开了那两捆谷草。他的眼前闪过一片亮色,满目的新绿让他见识了没有枯草的春天。故地重游,他突然间对那三间残破的老屋心生厌倦。屋檐折下来,窗户早就变形了,玻璃压破了,在他眼里,这三间黑乎乎的老屋就像是瘫痪的乞丐。他觉得它们不应该离春天这么近,它们厚颜无耻地守望着春天。睡梦中,他用一把芭蕉扇把它们扇到爪洼国去了。
这个春天奶奶也来到了老秦家的院子里。奶奶好像看出了他对那三间屋子的不满。奶奶踩着砖头,扒在窗户上往里边看,她的这个动作晚生太熟悉了。“奶奶,你又看到了什么?”晚生问,其实他以前也看过若干次。奶奶扭回头来叹了一声气。“那个老不正经死了十八年了……”晚生知道奶奶说的那个老不正经叫秦万福,破损的墙上挂着两只镜框,秦万福好像就呆在一只镜框里。这么多年了,他已经被灰尘遮盖起来,奶奶又怎么能看得见?
晚生当然没有见过真正的秦万福,连他的儿子秦玉贵也没有见过。“奶奶,秦玉贵为什么不回来收拾收拾他家的屋子,他家的院子为什么总是空着呢?”晚生忍不住又问。奶奶从砖头上下来,喘了两口气,突然间生气了。“秦玉贵在城里盖了那么多楼房,还在乎这几间老屋吗?他可是大老板,他把老屋当成了他爹的坟墓……”
奶奶越说越生气,还颠簸到门前踹了一脚,成群结队的灰尘从她眼前落下来。晚生不清楚奶奶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他听村里的老光棍赖伍说起过他家和老秦家的纠葛,当初奶奶是准备嫁给秦万福的,后来却嫁给了哑巴一样的爷爷。有一次,爷爷举着菜刀差点儿把秦万福给砍了。就算赖伍说的是真的,这么多年了,奶奶有什么道理发脾气呢?她是痛恨秦玉贵不回来收拾他家的院子吗?秦玉贵莫非真的把老屋当成了他爹的坟墓?晚生扒到门上往里边瞅了瞅,突然间又害怕了,奶奶时常拿鬼来吓唬他,他拿不准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有没有鬼魂。如果有,秦万福那个老不正经的鬼魂会不会真的待在这间破屋里?他想起来,有一次老屋里传出一种类似于咳嗽的声音。他扶着奶奶从豁口回到自己家院子里,好长时间没有再翻过去。这个春天,他觉得自己长大了。
然后夏天来了。有一天中午下学后,晚生刚走进巷子便听到了乱糟糟的声响。老秦家那两扇破损的院门拆卸了,院子里站着十几个穿着迷彩服的彪形大汉。他们正说笑着清理院子,那些榆树、椿树,连那棵桑树都被砍掉了。晚生愣了愣神,撒腿跑回了家里。“奶奶,他们要干什么?”晚生喘着粗气问,奶奶正坐在屋檐下发呆,两只眼睛和死了一样。“奶奶,他们要干什么?”晚生又问,奶奶突然间抓起身边的脸盆,扔飞盘一样扔了出去。“老秦家要盖屋子,他们要盖十八层地狱……”
老秦家盖屋子的那些天,奶奶像得了精神病。奶奶拖着一条腿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奶奶不小心摔碎了两只碗。奶奶做饭的时候,把碱面当成盐撒到了锅里,幸亏被晚生发现了。奶奶还举着扫把追赶一只鸡,并且以这只鸡为借口,在那些彪形大汉拆掉隔墙的那天和他们吵了一架。等到一堵结结实实的红砖墙垒起来,挡在两个院子中间,奶奶就变得沉默了,就像爷爷呆在家里时一样沉默。有一次,晚生还看到了奶奶哭。奶奶拉着他的手说:“晚生你知道吗,老秦家还欠着咱们家五斤米……”
奶奶异常的表现让晚生有些操心,他想打电话告诉爸爸妈妈,但并没有这么干。爸爸妈妈打回电话来,好像也没有发现奶奶有什么不正常。既然这样,晚生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用不着替奶奶操心了。放学后,晚生便爬到屋顶上看热闹。那伙彪形大汉拆掉了老秦家的院门洞,开进去一辆挖掘机,晚生见证了墙倒屋塌。轰隆一声,灰尘冲天而起,他吓得闭上了眼睛。他把眼睛睁开,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这个陪伴他童年的院子已经被倒塌的屋子埋藏了。他揉了揉眼睛,眼角突然间涌出来两颗泪。
晚生盼望着老秦家的新屋能快点儿盖起来。三间老屋已经变成了一堆垃圾,晚生忍不住又想到了鬼魂,如果秦万福的鬼魂真的在屋里,会不会被压死呢?他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老秦家盖屋子的场面太热闹了,他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这种热闹。他站在屋顶上,眼睁睁地看着三间新房生长起来。院子那么大,为什么还是盖三间,秦玉贵不是大老板吗?他又产生了疑问,很快又把这个疑问抛到了脑后。搅拌机发出刺耳的轰鸣,院子里堆着的砖头、水泥和沙子越来越少,墙体一天比一天高。后来还来了吊车,那玩意儿比挖掘机都有力气,一块一块的预制板被它吊到墙头上。后来又运来了门窗、地板砖,连铁皮院门都运来了。晚生望着那两扇高大结实的铁皮院门想,秦玉贵不愧是大老板,这两扇院门多气派呀!施工的过程中,秦玉贵回来过没有?反正他没有看到过。
浇铸屋顶的那天是个礼拜天。一大早,晚生就听到了屋顶上传来的聊笑声。晚生还想爬到屋顶上,奶奶却在她的屋子里喊他,跑进去后他发现奶奶生病了。奶奶哼哼唧唧的,额头上挂着汗,他给奶奶倒了杯水,还跑到卫生所买回来两袋伤风胶囊。“我们家晚生懂事了。”奶奶摸着晚生的手表扬他,晚生又去给奶奶煮了一包方便面。“我们家晚生真的懂事了!”奶奶又表扬他,他耷拉着脑袋。“晚生,让奶奶抱抱你!”奶奶从床上爬起来,把晚生揽入怀中。奶奶身上的气味不太好闻,晚生想躲开。他已经长大了,不喜欢奶奶这样结结实实地抱。他想把奶奶的胳膊分开,奶奶却哭了。“晚生,你是不是又想爬到屋顶看热闹,奶奶抱抱你怎么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奶奶抹着泪,晚生不好意思从她怀里挣出来。“盖屋子有什么好看的,将来你也当个大老板,在咱们家院子里盖个小二楼,咱们才不稀罕老秦家的破院子呢!”奶奶这么说,晚生点了点头,长大后他也想当个大老板。他突然间想问问奶奶秦玉贵长什么样,奶奶哇的一声又哭了:“晚生,你知道不?秋天开学后你爹就要把你接走了!”晚生并没有感到吃惊,这件事爸爸妈妈在电话里都曾经和他说过。好些时候,他甚至对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十分向往。但奶奶还在哭。奶奶的鼻涕和眼泪沾到了他的脸上。“奶奶,我要走了,你怎么办?”晚生提出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他觉得奶奶需要有人照顾。老秦家开始盖屋子后,奶奶一天比一天老了。即便老秦家不盖屋子她也在一天一天老下来。他和奶奶在一起不光是奶奶照顾他,他也在照顾奶奶。“王保柱说让你把你爷爷换回来,”奶奶抽泣着说,“我不要那个哑巴,我要和我的孙子在一起,我死也不离开这个家……”
奶奶总算是不哭了,晚生又给奶奶倒了杯水,她吃了两颗伤风胶囊躺到了床上。屋顶上的喧闹声不断传来,晚生抵挡不住这种诱惑。奶奶还是哼哼唧唧的,晚生把盖在她身上的毛巾被整了整,蹑手蹑脚地出了屋门。他在屋门前停顿了一会儿,拿起扫把在屋檐下扫了起来。他发现奶奶摔过的那只脸盆底子鼓起来,就用锤子把它捣平了。然后他爬上了梯子。
老秦家的屋顶上已经铺了厚厚的混凝土。那伙彪形大汉都蹲下了,正用铲子和泥压抹着水泥。晚生握着梯子最高的那个横梁,探着脑袋看了很长的时间。他突然间听到了奶奶的咳嗽声,脚下一软,使劲把横梁抓住了。他怕掉下去,以此为理由爬到了屋顶上。那伙彪形大汉起初并没有注意他,他悄无声息地望着他们忙碌,听他们说笑。有一个大汉提到了秦玉贵,骂他不是东西,另一个反驳,秦老板人还是不错的,什么时候拖欠过工资?他又想象秦玉贵的样子,屋子都盖起来了,怎么还不见他回来呢?他往老秦家的院子里瞅,已经不那么拥挤了。但他没有看到一丝绿意。突然间,骂秦玉贵的那个汉子冲他喊:“小孩儿,你干什么?过来!”他愣了愣神,那个汉子蹲在屋角,和他爸爸长得有点像,好像又不像。“嗨,你过来呀,你想不想在屋顶上留个手印?”他迟疑着,好多人笑起来,不清楚他们为什么笑。“过来呀,等会儿我给你吃包子!”晚生当然不是为了吃包子,他已经长大了。他踩着老秦家的屋顶向汉子走过去。他踩在湿津津的混凝土上边,一步一步迈出去,感觉在不停地沉陷。他明白汉子叫他过去干什么了。他又迟疑了一会儿,像汉子一样蹲下去,汉子抓着他的左手摁在了光滑潮湿的水泥平面上。他以为汉子在和他开玩笑,等他离开后,他会用泥压把他的掌印抹平。但第二天他爬到屋顶上,远远看见他的掌印还在呢。
晚生记挂着留在屋顶上的掌印,每天都会爬上去看一看。现在,老秦家的屋顶已经干透了,他的掌印还在。他甚至看清楚了几道细密的掌纹。他每天都会蹲下来,用左手覆盖它。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总要这么干,总之他已经上瘾了。他为此脸红过,好像这是一个见不得人的坏毛病似的。他从学校偷偷地带回来了粉笔。为了戒烟一样戒掉这个坏毛病,他在老秦家屋顶和自己家屋顶的中间划了一道线。他在自己家的屋顶上写了好多好多的字。李玉婷,张清伟,王海花……这些都是他们班同学的名字,李玉婷和张清伟上学期已经跟着爸爸妈妈走了,他们班只剩下十三个同学。他喜欢王海花,还在她的书包里塞了一张纸条,但王海花最近不情愿搭理他了。他真的是写了好多好多的字:南方,火车,奶奶,黑猫警长,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时间都去哪儿了,小二楼,大老板,秦玉贵……他家的屋顶都快被他写满了,像是落了一层霜。他甚至给那两块丑陋的油毡画上了眼睛和翅膀,他又往老秦家的院子里瞅,屋子盖起这么久了,那个叫秦玉贵的男人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老秦家的院子还会继续闲置下去吗?
晚生放了暑假以后,奶奶几乎每天都要哭一次。奶奶问晚生:“晚生,你走了以后会想奶奶吗?”晚生说:“想。”奶奶又问:“你会给奶奶打电话吗?”晚生说:“会。”奶奶又问:“奶奶死了以后你会回来给奶奶上坟吗?”晚生说:“会。”奶奶总这么问,晚生快烦死了。晚生觉得不应该和奶奶生气。晚生待在屋顶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老秦家的院子里铺上了红砖,院子中间还垒了一个圆形的花坛,但花坛里一朵花也没有。晚生爬在屋檐上仔细地看,终于看到花坛里长起几株瘦弱的绿草。是的,墙根下也有小草露头了。他有些激动,可是,这又有什么好激动的?他想起了那棵不懂得开花的桑树。他爬起来,又回到那个掌印前,左手小心翼翼地摁了下去。
这一天午后,天阴沉着,晚生躺在老秦家的屋顶上睡着了。他不记得做了什么样的梦,醒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了雷声。天可真大,他感觉自己离云层很近,甚至像躺在云层中。云是静止的,昏暗的,零乱地扭结成一块碗底,整个天宇像一只灰色的大碗扣下来。雷声再次隐隐约约地传来,晚生坐了起来,是要下雨了吗?他准备离开老秦家的屋顶,从自己家的梯子攀下去。他往自己家的屋顶走的时候确信听到的不是雷声了,是幻觉吗?或者是刚才梦中遗留下来的声音?他又往屋檐那边走,类似于雷声的声音再次传来,怎么像是从老秦家的院子里飘起来的呼噜声呢?他吓了一跳,又想到了鬼魂。那三间破旧的老屋已经拆掉了,秦万福的鬼魂难道又住进了新屋里?呼噜声异常清晰地响起来,他听到了自己的喘息声。他往院门洞那边瞅,天哪,那两扇高大结实的黑铁门好像开着一道缝,是有人来到老秦家了吗?那个叫秦玉贵的男人回来了是不是?
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晚生的两条腿一直在抖。但他还是飞快地跑出了院门,证实了老秦家的黑铁门果真张开了一道缝。这么长时间了,老秦家的院门一直紧闭着,晚生想冲进去。晚生跑到了巷口,看到村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一下子就放心了。其实,就算看不到这辆车,他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光棍汉赖伍突然间从越野车后边站起来,把晚生吓了一跳。赖伍说:“晚生,这是谁的车你知道吗?”晚生说:“不知道。”晚生想走,赖伍抹了一把鼻涕,弹在车窗上。“赖伍你干什么?”晚生突然间发脾气了。“你管我干什么?也不是你家的汽车。”赖伍说。“是秦玉贵的!”晚生喊了出来。“秦玉贵也不是你爹!”赖伍又抹了一把鼻涕,晚生扭身跑回了巷子。
晚生想跑到老秦家去,站到两扇黑铁门前却害怕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害怕什么。他跑回了家里。奶奶这一段时间正常多了,但她每天还会哭一次。奶奶又在屋里纳鞋垫,她已经给晚生纳了五双,一双比一双大,叠在一起像是类似于套杯的玩具。“奶奶,秦玉贵回来了!”晚生一进屋门就喊,奶奶吃惊地抬起了头。“奶奶,秦玉贵回来了,老秦家的院门开了!”他又喊,奶奶猛地站了起来。“回来就回来,我不怕他,他家还欠着咱们家五斤米!”奶奶叫嚷着,手里的鞋垫不停地抖,晚生不清楚她为什么这么说。“他家还欠着咱家五斤米!”奶奶用更高的声音重复了一句,突然间又哭了。“晚生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奶奶死了你肯定不回来给我上坟,你帮我再纫纫针呀……”奶奶念叨着,晚生搞不懂她的逻辑。他还想让奶奶陪着他到老秦家的院子里走一遭呢。
帮奶奶纫好了针,晚生来到院子里的时候看到隔墙上站着两只鸡。晚生挥了挥胳膊,想把鸡赶到老秦家的院子里,但两只鸡咕咕叫着,就是不肯飞下去。晚生来到巷子里,老秦家的院门还是开着一道缝,他还是不敢走进去。他又来到巷口,那辆越野车还在,赖伍却不见了。赖伍弹到车窗上的鼻涕已经风干了。晚生捡了一根柳棍,谨慎地将一块鼻涕挑了下来,然后把柳棍扔掉了。他在巷口蹲了下来,望着这辆黑色的越野车。这是一辆丰田车,他认识车上的标志,值多少钱他可不知道。他蹲了有半个小时,后来又跑回家里,爬到了屋顶。他把耳朵贴到老秦家的屋顶上听了听,呼噜声果然还在响。天越发阴沉了,他突然间操心起来,会不会下起大雨呢?他听到奶奶喊他,又从梯子上爬下去了。“晚生,你爹还没有把你接走你就不听奶奶的话了,你个没良心的东西,奶奶想让你捶捶背……”奶奶叨叨着,晚生耐着性子对付她。奶奶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等他再次溜出去,老秦家的院门已经严严实实地合上了,巷口停着的那辆越野车已经不知去向。
那一天是礼拜天。后来晚生总结出来了,那个叫秦玉贵的男人每个礼拜天的午后都会回来,在屋里睡上三四个小时,然后便离开。晚生已经熟悉了秦玉贵的呼噜声。晚生躺在屋顶上,秦玉贵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地飘上来,找到节奏以后感觉更加响亮了。找到节奏以后晚生也闭上了眼睛,他假装也打起了呼噜,与下边的呼噜声呼应着。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干?提出这个疑问,他的脸又烫起来。但他忍不住继续往下想,那个叫秦玉贵的男人躺在屋里打呼噜,他在屋顶上打呼噜,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呀!如果像变魔术一样将屋顶抽去,那就更有意思了,说不定他刚好躺在秦玉贵的正上方呢!
晚生并没有满足,他还是想和那个叫秦玉贵的男人会个面。呼噜声停下来,秦玉贵拎着皮包从屋里出来,快步往院门前走,他把秦玉贵的背影看清楚了。其实他也没有看清楚,他只是看出来一个高挑瘦弱的背影。他慌乱地缩回了身子,铁门合上以后才又把脑袋举起来。秦玉贵不是大老板吗,他怎么会这么瘦呢?
秦玉贵第四次回来的时候,晚生躲在自己家的院门洞里正面看到了他。但晚生还是没有看清楚。秦玉贵越走越近,晚生又把脑袋缩回去了。秦玉贵在黑铁门前停留了好长时间,晚生把半个脑袋探出去。他好像在找钥匙呢。他穿着雪白的衬衣,戴着眼镜,翻过裤兜后又从公文包里翻。晚生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晚生想,如果他找不到钥匙怎么办?他会走吗?或者来自己家院子里,从梯子上爬上屋顶,翻到他家院子里?
晚生多虑了,秦玉贵找到了钥匙,黑铁门吱吱呀呀打开了。晚生长吁了一口气,像是惋惜,更像是放心了,踏实下来。这一次,两扇黑铁门留了一尺宽的缝,晚生来到近前,忽然间觉得这道缝是为他留的。他完全可以在不接触铁门的前提下侧身进去,秦玉贵会欢迎他吗?他在两扇黑铁门前停顿着,探进去半颗脑袋,慌忙又缩回来了。他看到巷口落着一张纸片,跑过去捡起来,是家电下乡的宣传海报。他用这张生硬的纸片叠了一个飞机,试飞了五次都没有飞过老秦家的院墙。他只好让飞机从那道一尺宽的门缝里飞进了院门洞。不,飞机根本就没有起飞,是被他扔进去了。这下好了,他准备堂而皇之地把飞机捡回来,但他还是没有走进老秦家的院门洞。他突然间想哭,甚至很愤怒,撒腿跑回家里,又爬到屋顶上了。
晚生又听到了熟悉的呼噜声。是的,秦玉贵的呼噜声他已经熟悉了。他渐渐平静下来,闭上眼睛作出了呼应。他同样搞不清楚,一旦听到秦玉贵的呼噜声,为什么自己很快会平静下来,并且同样是恹恹欲睡?阳光浓烈,他的额头上淌着汗,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他翻过身来,爬在屋顶上,躲避着阳光。他用左手覆盖了那个掌印,呼应着屋顶下的呼噜声睡着了。这段时间,他缺失了太多的睡眠。
晚生醒了过来。他好像是被梦里的什么声音吵醒的。他揉了揉眼睛,眼角好像挂着汗珠,又像是泪,他在梦里哭了吗?他感觉到了身体的酸困,翻身坐起来,面前居然站着一个男人。他吓坏了,想站起来跑,又觉得不应该跑,这个男人分明就是秦玉贵。秦玉贵不是在屋里睡觉吗?他怎么跑到屋顶上来了?晚生清醒过来,想起来老秦家的墙根下确实横着一架梯子。他不敢看秦玉贵,看到那个掌印后偷偷地用他的左手覆盖起来。
“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爬到屋顶上了?”秦玉贵笑着问。也许是因为戴着眼镜,他的笑容让晚生感到亲切。陌生而又亲切。
但晚生还是没有敢回答。
“你是不是保柱家的孩子?你和保柱长得挺像的。”秦玉贵又说。
晚生点了点头,他觉得无论如何该有所回应了。
“你怎么跑到屋顶上睡觉,不怕掉下去吗?”
晚生摇了摇头。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经常在你家的屋顶上睡觉。”
晚生又点了点头。
晚生觉得自己不应该只是摇头或者点头,他应该说句话了。
“你,翻盖屋子,就是为了,每个礼拜回来睡一觉吗?”晚生咬了咬牙,吞吞吐吐地讲出了困扰他的这个疑问。
“我在城里睡不着,一回来睡得和死猪一样,这么多年,我差不多快把老屋忘记了,老屋虽然拆了,但根基没有动,地气还在。”
秦玉贵摘掉眼镜,揉了揉眼睛,望着某一个遥远的地方。
晚生又愣住了。晚生好像听不懂秦玉贵的话,城里怎么就睡不着呢?是不是因为马路上跑着的汽车太多了?如果他到城里,会不会也要失眠?
这个问题晚生没有问秦玉贵。他擦了一把汗,不小心把左手抬了起来,秦玉贵看到那个掌印后皱起了眉头。
“你的?”秦玉贵来到晚生身边,蹲了下来。
晚生慌乱地点了一下头,秦玉贵是要怪罪他吗?
“把你的手放上去让我看看?”秦玉贵说,晚生只好又用他的左手覆盖那个掌印。
“我也来试一试!”秦玉贵笑了笑,晚生抬起了手,他把自己的手盖上去。
“你很快就长大了!”秦玉贵说,像是在感叹,晚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晚生突然间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他想告诉秦玉贵,他也要离开村庄,到城市读书了。他甚至想把留在老秦家院子里的秘密告诉他。他在院子里玩耍,游走,发呆,算不算是秘密呢?他还想问一问秦玉贵那辆越野车值多少钱,问一问他住在城里究竟为什么睡不着觉?
晚生还没有开口,他家的院子里又飘起来奶奶的呼喊声。“晚生,你给我下来,你爹回来了!”
然后晚生听到咚的一声,是奶奶举着锤子又在捣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