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中文系的人
2015-11-16林文月
林文月
童年,在上海江湾路度过
我虽然是一个道道地地的台湾人,却出生在上海,双亲很早便从台湾迁居于上海,我家八个兄弟姊妹当中,七人都诞生于上海,先后都在上海市江湾路的家长大。
当时,我们住的是日本租界闸北地区,那里面的日本人占着很大的比例,我们按学区划分,与日本儿童共同上学。我小学五年级以前的教育,都是在“第八国民学校”接受的。当时全校只有我和妹妹两个中国学生,老师和同学总是以奇特的眼光看待我们。
小时候,我相当好强用功,品行也优良。做一个小学生,最高的荣誉莫过于当班长,父亲勉励我们时,也总以当班长期许我们。那时很流行在学校操场上溜冰,溜冰鞋卖价很贵,我常常梦想拥有一双自己的溜冰鞋。父亲答应说,如果我能荣任班长,便买一双送给我做奖品。有了这个目标,我更加努力读书,而我的成绩也果真超出班上所有日本同学,然而那个日本男老师却只让我当副班长,因为我是中国人。我也就始终没法子得到一双发光的溜冰鞋了。
日本小学生往返学校都排队走路,我们经常会在路途上相遇,双方总是像仇敌似的,一方叫喊:“小东洋鬼子!小东洋鬼子!”另一方又叫喊:“支那仔!支那仔!”甚而会互相捡地上的小石子乱扔。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接着而来的是一片混乱的日子。我和弟妹们躲在二楼浴室的小窗口前,好奇地偷窥街上紧张而混乱的景象。我家门口插着一面簇新的青天白日满地红的中国国旗,所以很安全。后来,汤恩伯将军来到上海。上海的台籍居民组织了一个同乡会,派代表到坐落于北四川路的前日本海军陆战队去拜会汤将军。他们要物色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担任献花的角色。大概由于父亲也是代表之一,所以我被选上了。那天一清早,父亲一再提醒我献花的礼仪。战战兢兢完成任务后,汤将军好像还笑着摸摸我的短发。
次年二月,我们三家人共乘一船回台湾。离开上海时,天寒地冻。咖啡色的扬子江上,飘荡着一层冰凉凉的雾。从基隆乘坐舅舅来迎的汽车到台北,路途虽远,却丝毫不觉得疲倦。对于生长在上海的我来说,此地抬头可见的青翠山峦,毋宁是颇具吸引力的。我在心里反复地自问:“这就是我的家乡吗?”
初来时,我们住在东门町(今仁爱路一带)。头一天去上学,级任老师特别向班上的同学介绍,说我来自上海,希望大家待我友善。那时候,本省人喜欢叫外省人为“阿山仔”——表示来自唐山的人,同学们便管我叫作“半山仔”。光复之初,本省籍的国文老师多数上课时是用台湾话解释国语,这使我的学习十分困难。记得第一次考国文,成绩是三十分,我从来没有考过这样低的分数,真成了难忘的回忆呢!以后的日子,我加倍努力读书,努力跟大家学习带北部腔调的台湾话。逐渐地,我和别人的差距减少到最低限度,这才感觉自己真正融入了生活的环境里。半年后,北二女中招考新生,我幸而被录取。
青春时的反叛,令我报考了中文系
一次,我应邀到清华大学讲演,学生最后向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何以今日文坛上找不到几位中文系出身的人?中文系的人都在做什么工作呢?”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而且不是三言两语所能道尽的,我只好对他们说:“让我回去反省一下吧。”
说到我当年报考中文系的动机和经过,其实是有半带赌气的成分。那时候大专联考制度尚未成立,各校各自招生。每一个考生报名时只能填写投考某校的某一系科,若分数够录取标准,便考上自己所填写的那一系科,否则便是落第,绝无退而求其次的机会。
我初中和高中都就读于北二女中(今中山女中),高三以后文理分组,我任文组的班长。初夏时,校方为我们办理集体报名,投考“台大”。我负责收集班上同学们的报名表。我们那一班五十多个同学中,除了有一人填考哲学系外,包括我自己在内,其余全部填报外文系。当时我心中不知是生气大家与我同志趣,还是恼火自己与别人同志趣。于是,我用刀片小心谨慎地刮去了“外”字,改写为“中”字。后来,台大发榜,我的名字就出现在中文系的录取者中间。
当时确曾有些懊恼。因为我长期计划要读外文系,结果却因一时莫名的反叛心理而入了中文系。然而,人生有时真是不可思议。我不仅很愉快地修完四年的大学中文系课程,后来又继续读了三年中文研究所,毕业后,且留校任教,以迄于今。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你还懊恼读中文系吗?”我会十分坚定地回答:“绝没有后悔!”非但没有后悔,我实在庆幸自己入了中文系。因为我越多接触我们的古典,便越发现其中所蕴藏的丰富的知识和理趣,我的生活因而更加充实,使我感觉生为中国人的幸运和骄傲。
在个人涉猎我们的古典文学时,我经常发现借文字以沟通古今的一种喜悦。譬如《诗经》,在突破文字语言的障碍与差距之后,我们竟发现在那三百篇之中,活跃着超越时空的人类的感情和思想。而当我们读《天问》时,则又惊讶于那里面所提出的种种疑问,有些竟是20世纪今日的科学仍无法解答的难题。我们的祖先遗留下来太多可贵的文学遗产,钻研我们的古典文学,使我的生活变得忙碌而充实。这一条路是漫长遥远的,一个人穷其一生可能也达不到理想的终极,然而,每跨出一步便是一种新鲜的享受与收获的喜悦。
不过,在这里我要说明,中文系不仅只是培养古典诗文赏鉴的地方,也不仅只是一个诗或小说的创作班而已。那么,大学中文系的人到底在做什么呢?
我想中文系的人最重要的任务是在传递我们的传统文化——从各个角度和立场,小心翼翼地承担我们的古典文学的保护者,甚至于发扬者。人类的生活虽然要求前瞻,但是也应该回顾;何况在前瞻与回顾之间,还有必然的连属关系。虽说“文化复兴”是全民众的事情,但这一份文化的薪火传递使命,读中文系的人理当更责无旁贷。
那时的中文系就像一个融洽温暖的大家庭
我读台大中文系的时候,文学院由沈刚伯先生主持,他可畏又可敬;系务由台静农先生主持,他开明而可亲,中文系的课程安排得十分丰富。当时,师长们的平均年龄在四五十岁之间,我们那一班中文系学生总共只有十一人,所以师生之间有一种极温暖的感情沟通。这种感情不仅表现在课堂之上,且及于教室之外。课外经常举行郊游活动或学术性的参观,不但全体同学都参加,并且也邀请师长和我们共游。
翻看旧照相簿,我还保留着一些极珍贵的相片。有一张游草山(今阳明山)的泛黄的相片里,从左至右依次是:那时尚未发福的台先生,戴着圆形墨镜拄拐杖的戴先生,看来十分年轻的王先生,以及头发仍乌黑丰多着一袭长衫的郑先生。另有一张游圆通寺的相片里,是一大群学生围着屈先生和许先生。屈先生在课堂上是颇严肃的,但郊游时他和我们随便并坐在石级上,使人觉得十分可亲。真难得许先生,他患有先天性的严重近视,虽然从一千多度的厚镜片后,也只能辨别学生的大概轮廓而已,但他有惊人的记性。他教书不需课本,同时又特别清楚学生们的个别生活情况,当然都是别人通报消息的结果,但也真亏他记得住许多细节!郑先生耳重,但我记得很牢,在课堂上他曾经同我们讲起听到冬夜雪花飘落积雪上的声音,并且还用手势和声音做逼实的摹描。我那时怎么也不肯当真,但现在我宁信敏锐的文人艺术家恐怕是天生另有一副心灵的耳朵,那种耳朵是听得到雪花飘落的声音的。郑先生也记性特佳,他甚至记得住学生们家里的电话号码,喜欢背给我们听一串串的数字。
我们经常去拜访教授们的家,许多书本以外的知识、趣味,乃至于为人之道,往往便在他们的书房或客厅里获得。同时,我们和好几位师母也都有亲密的来往,她们都待我们如子女。台师母的慈祥和蔼,王师母的健谈,相信大家都不会忘记;而董师母做的腊八粥和许师母的涮羊肉,更是毕业后无论天涯海角,总令人回味不已。
我觉得那时整个中文系就像一个大家庭似的融洽温暖。当时校方并没有规定导师制度的形式,然而教授对学生却有超乎导师的关怀与了解。年轻的学生有时并不十分了解自己的真正性向或特长,师长们常常给予我们适时的指引,使我们认清自己,发挥个别的长处,弥补其短处。我跟郑骞先生读文学的课程最多,学士论文的题目“曹氏父子及其诗”,便是他提示我,后来又费神指导我写作的。其后,我考进研究所,同班同学王贵苓和我被分到第四研究室,与郑先生在同一个空间之内,亲炙教诲的机会愈多。
那些令人难忘的师长
在台大中文系,我们遇见许多颇具特色的师长。王叔岷先生担任我们的国文老师,王先生当时很年轻,教书认真,略微羞涩矜持,眼睛总盯着远处天花板。他改我们的作文,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文后评语,时则几乎另成一篇短文。犹记得发还卷子阅读评语,总是充满兴奋期待。
中国通史,是由劳干先生教课。没有书,也没有讲义,全凭仔细听小心笔记。劳先生学问渊博,历史都在脑中。他总是笑眯眯上课,兴致好时,会把双臂前后甩动,好似为自己的演讲打拍子似的。
凌纯声先生是中研院院士,教我们“地学通论”,未免大材小用。那是我们唯一在文学院上的课。上课以前总有两个助教搬一大堆参考书放在讲台上,有英文、法文和德文书籍,我们如何看得懂?
当年中、外文系互有课程相调,且同班合上。中文系上外文系的“西洋文学概论”,外文系与我们合上“中国文学史”,两门课由两系的主任教授。英千里先生口才好风度佳,无论希腊史诗神话或是其他,讲起来都引人入胜,令我们陶醉入迷不想下课。我觉得学问已经在英先生身上化为筋骨血肉,而不只是书本文字了。可惜他后来因胃疾住院开刀,不再能为我们继续精彩的讲课。后半段由Father OHara及夏济安先生代上。欧神父幽默慈祥,对于圣经故事的讲解,与英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夏先生年轻而热心,课堂上认真教学,课下鼓励学生创作。《文学杂志》在他主持之下,培养了王文兴、白先勇、陈若曦和欧阳子等青年作家。我在二十岁出头时所撰写的论文能刊登其上,也是因为受到夏先生鼓励所致。
我第一次踏入系主任办公室求见台静农先生,是大一即将结束时,为了申请转至外文系。因为我最初的志愿是外文系,我向台先生羞怯嗫嚅道出转系意愿,他看我一眼,又仔细翻阅我的成绩单,说:“你念得很好嘛!不要转了。”我只得红着脸退出办公室,系也就没有转成。
其实,我上台先生的课并不多。大二必修的“中国文学史”,是与外文系合上的大班。台先生口才不如英千里先生,他采用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为底本,而每多补充意见。直到先生过世后,我们才看到他原来已经有一份用毛笔楷字书写的文学史讲稿,只是没有出版罢了。
大四那年,与研究生合上“楚辞”。台先生对古代神话有独特见地,于《离骚》《天问》诸篇,反复考索,进度甚缓,却令我们见习到一种为学的典范。当时的教学方式不重量而重质,台先生和其他师长都没有教学进度表,但我们所学到的是治学的方法与精神,使我们日后受用不尽。
我印象深刻的是台先生考学生的方式。他不喜欢出题琐碎,往往是一个大题目,令学生能够充分融会贯通,把整学期所读所思的内容整理表达出来。对于用心深思的学生而言,两小时的考试时间全不敷用,长长考卷密密字,有如一篇小型论文。许多同学坚持到最后一分钟,甚至恳求助教延长收卷时间。我也记得“楚辞”的期中考,是以白话文翻译《九歌》中的任何一首。试卷可带回家,且更可参考任何书籍,精确而流畅是给分的标准。这种考试的方式,既可测知学生的理解力,复得以观察其文笔如何,确乎一举双得。后来我自己教书时,也常效此法。
台静农先生豁达而开明的胸襟是我最钦佩的。那时同学之间谣传着:要做台先生的入门弟子,得先学会喝酒抽烟,台先生酒量之大与酒品之佳,为众所公认。每次拜访台先生的家,无论阴晴昼夜冬夏,他总有理由叫我陪他喝一两杯威士忌或白兰地,然后才谈正事或闲聊。台先生早年写过小说,记得是在大三的时候吧,我写了一篇取材于农村背景的短篇小说,请台先生过目指正。两天后,我满怀希望地去听取意见,讵料他直截了当告诉我:“内容构想都不错,只是里面的村夫村妇都像受过大学教育的人。”我猛然醒悟,这是自己写小说的致命伤。我从小生活优裕顺遂,对于外面的风雨世界,只凭想象与同情,而未尝有过深刻的体验,无病呻吟如何能写出有深度的作品?从此便决心不写小说。不过,台先生还是经常鼓励我多写散文——自己内心的世界。只是,起初他颇嫌我文笔太过流丽,教我要往平实的方向努力才好。经过了年少好炫耀卖弄的时期,近来我自觉得已逐渐收敛,比较能够符合台先生的要求了。
台先生对我的另一个影响是鼓励我多从事翻译。大四那年,我选修了他的楚辞课,记得有一次,以白话文翻译《九歌》代替大考,台先生认为我写得不错。后来他知道我有日文的根底,更是时常勉励我要珍惜既有的能力,不断求上进。今天我胆敢以小学程度的日文根底加上后来的自修,竟翻译日本的古典名著《源氏物语》,我想当初如果没有良师的不断劝勉鼓励,我自己是没有这一份信心与勇气的。
郑骞先生著有《从诗到曲》,他在系里所开课程涵盖了诗、词、曲等广大的古典文学领域。我个人追从郑先生的文学课时最多。郑先生于各类文学的来龙去脉最重视,他的讲述最为细腻,时则又参与感性的补助说解。我们读他自己所编纂的课本,又仔细笔记。笔记隔周呈上,他都一一详阅评论,时或有一些鼓励及夸奖的长文。那样认真的教授,在当时及以后都是少见的。
郑先生也是我学士论文及硕士论文的指导教授。当时的大学生,到了大三暑假就得准备毕业论文题目,我拟就建安文学探讨,郑先生建议,不如以曹氏父子之诗作为具体的研究对象。这方面,过去写作的人不多,而况当时信息之取得颇不易,唯一的办法是:逐一研读三曹诗文及史料,定期向郑先生报告心得,日积月累,遂撰成青涩的论文。虽云青涩,但字字句句都是认真摸索所得。初次撰写毕业论文,予我独立思考及布局安排的训练,委实是难得的珍贵经验。
以文学研究之领域而言,我们曾有过黄得时先生的“日本汉文学史”、靡文开先生的“印度文学概论”及董同和先生的“西洋汉学名著导读”等课程,恐怕在今日各大学的中文系所都是罕见的安排。靡先生早年在外交部,曾派驻印度。他精译的泰戈尔《飞鸟集》及《新月集》,那些美丽而富于哲思的诗句,引领我们感受异国情调的思维;奈都夫人的文字、史诗《拉玛耶那》,也有别于《诗经》《楚辞》,开启我们对于另一个神秘的古老东方国家的向往和好奇。
董先生是著名的语言学者,他在我读研二那年忽然开了一门新鲜的课“西洋汉学名著导读”。同学们都很好奇,但风闻要读英文原著,董先生又以严厉著称,所以人人裹足不前,未敢选读。台主任眼看那么好的课无人选,便指派郑清茂和我二人登记选课。
整个学期,董先生只要求我们精读James R.Hightower的Topicsin Chinese Literature。董先生并没有我们想象的严厉。他在自己的那间第六研究室上课,清啜的身子坐在堆满书籍的书桌后,偶尔会把双腿高搁于桌上,我们就看到他老旧修补过的皮鞋底。讲到高兴时,他常会干声笑笑,时则又从椅上快速奔走到对面的黑板急写几字。清茂与我各捧一书,轮流隔周做报告,然后讨论,听先生补充或批评。期末写一篇读书心得。我那时年少胆壮,相当不客气地批评了那本书的疏漏之处,讵料董先生喜欢,替我投稿于《清华学报》刊出。多年后,我访问哈佛大学,会见已退休的Hightower教授。他淡淡对我说:“我读过你批评我的那篇文章。那是我年轻时候写的书。”面色并无不悦。我回答他:“那时,我也很年轻。”
我初次遇见朱立民先生,是在文学院右翼属于外文系的长廊上,只见远处走过来一位高挺而衣着称身、彬彬儒雅风度的中年教授。二十多年前,学者们的衣着都相当保守,甚而有些土气寒碜才是正常现象。朱先生的时尚西装显得颇为与众不同,果然是英国文学博士,他的儒雅幽默,待人温文多礼,是有缘由的。
尔后未几,外文系有多位留学归来有抱负的学者倡导比较文学研究,设立比较文学博士班,创办《中外文学月刊》,又发动中文系与外文系教员参与比较文学会议的活动。我曾经和叶维廉教授同场发表过中国与西方的山水诗论文,叶庆炳先生和朱立民先生则共同谈谈中西文学中的鬼。朱先生的国语纯正,英文流畅,语气诙谐,寓幽默于严肃之中,使一场学术演讲充满了生动的气氛。
朱先生家住瑞安街,与我的家仅隔一条复兴南路,偶有开会聚餐等晚归的时候,他总是体贴而礼貌周到地送我回家。但车中所谈,每每也无非就是会议议题的延长而已。我发现说得一口字正腔圆国语的朱先生,原来上海话是他的母语。而他也得悉祖籍台湾的我却出生于上海。从此,偶尔见面时,朱先生会夹用几句上海话与我交谈,令人感觉有一种比较轻松的氛围。
除了研究和教学的专长之外,朱先生又禀具行政能力,所以他曾任外文系和研究所的主任兼所长,其后复又出任文学院长。教书以外的许多公务必然是十分辛劳的,有时也还会不期然地相遇于长廊上,我却注意到朱先生英挺的身影逐渐有些驼了,潇洒花白的两鬓,也在不知不觉间浸成一头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