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菜的春天
2015-11-16莫晨霞
莫晨霞
“吱呀”一声,门开了,二丫回来了,同时跟着进来的,还有带着钩子的十二月的风。黄花菜从床上直起身子,看着似乎若无其事的二丫:“怎么,二丫你——?”二丫“嗯”了一声,再没做声,和往常一样从书包里拿出作业。
二丫上初三了,据说每天的作业多到恨不能直接把要做的卷子捣成浆糊一口喝了的地步。“没啥,我不会去的,我这次去只是跟他们说了,下次再也别来找我了。”二丫的语气就像在说今天中午吃的是西红柿炒蛋这么平淡。黄花菜感觉心口顿时涌上了说不清的一种滋味,这滋味搅得黄花菜心乱。为了等这结果,黄花菜从二丫出门起就坐在屋子里看太阳光一寸寸挪,直等到屋子里再也没有白亮的光。黄花菜下了床,走到二丫身后,把手轻轻放在二丫的头上。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这是一只看上去干瘪得几乎风干了的手,青筋突兀地趴在失去了弹性的皮肤下,令人联想起那些失了水的歪歪扭扭的河床。十五年前,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是这双手把二丫从卫山公园的长凳下捡了回来。那时二丫的哭声比刚出生的猫叫大不了多少。不过黄花菜还是一口米汤又一口米汤把二丫养活了。二丫的头发浓密而黑亮,二丫对黄花菜笑了笑,说:“妈,能做饭了吗?我饿了。”
风在屋外呼啸着,时不时地会从黄花菜家不严实的墙缝、门缝中拐进来,在屋内肆无忌惮地转上一圈,然后张扬地离开。这是一间破旧的小平房,黄花菜在屋子中间装了一道布帘子,里面是两张床,还有一张二丫用来写作业的方桌。方桌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凹槽,就像是满脸沟壑的老头,在那儿一厢情愿地述说着陈年的往事。原先这屋子门口总是堆满黄花菜捡拾来的各种易拉罐、矿泉水瓶或者各种废旧纸箱,现在没有了,黄花菜一直认为力气是使不完的,就像井水,用了又会满,但不知道哪一天起,力气就被抽走了,而且黄花菜的腿坏得越来越厉害,已经不能出去捡破烂了。这是令黄花菜十分痛苦的事,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二丫还只是上初三,只是因为二丫是个那么优秀的女孩,黄花菜觉得,二丫就是一块读书的好料。幸好,还有大丫。大丫支撑着这个家,但是黄花菜还是难过,因为黄花菜觉得大丫太苦,觉得自己咋就这么没用了呢?
黄花菜拿来一件棉衣:“二丫,再披上一件吧,冷。”二丫抬头看着黄花菜:“妈,我不会去那边,我要和你在一起,一直。”黄花菜眼眶酸了一下,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向灶台走去,没有说话。黄花菜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黄花菜自己也不清楚心里究竟怎么个想法。走与不走就如一把锯子,来来回回地拉扯着,拉得黄花菜的心思也七零八落。七瓦的节能灯发着白亮的光,落了一地,那么安静,安静得能听到谁家还没进笼的母鸡发出的“咯咯咯”的声音。
“妈,开下门。”是大丫的声音。大丫在镇上的“永新”制笔厂做装配工,因为是计件制,每天工作没有时间观念,有时候十个小时,活忙时,甚至十二个小时都有。大丫一进门,看到埋头写作业的二丫,说:“二丫……”二丫叫了声“姐”,就仍旧低头写作业。
“大丫啊,二丫她不想认,你说怎么是好啊?我也不舍得二丫,可人家毕竟条件这么好,二丫回去,对她有好处啊!”
“妈,我说你就别操心了,当初她亲身父母把她扔掉的时候咋那么狠得下心?我知道您是舍不得二丫的,就算您没有办过领养手续,他们要硬领走二丫,二丫的心能随他们去吗?咱条件是不好,但一家人呆一块暖心,我能供得起二丫上学,也不会耽误二丫。”大丫洗着一把青菜,大丫把每一片菜叶每一个菜梗都细细地清洗,冰凉的水从大丫的手上流过,大丫习惯了这种冰凉,就像夏天早已习惯在闷热得如同桑拿房的车间里工作一样。生活是一把刀,早已把大丫雕刻成了一个手脚麻利、吃得了苦的女孩。
“大丫,你说,他们怎么能找到我们的?都十五年了……”
“这有什么难的,您不是一直在这地方呆着的吗?没挪过地儿,谁都知道你收养了咱姐妹俩,要找到咱还不容易!你还是随二丫吧,别勉强她。”大丫剁着一块肉,大丫把砧板剁得咚咚咚响,肉饼子炖蛋,这是她们母女仨最喜欢的一个菜。大丫匆匆吃了饭,又匆匆去厂里了。大丫最近一直加班,晚上就住在厂里的集体宿舍里。大丫还忙着谈恋爱,而且大丫马上要结婚了,大丫是那么的忙,大丫的身上分明写着“匆匆”。
黄花菜这辈子没有男人喜欢过她,这个黄花菜觉得一点也没什么好埋怨的,因为自己长得太丑了。老天爷让黄花菜长了一个难看的兔唇,还给了黄花菜一个特别矮小而瘦弱的身子。黄花菜要吃饭,黄花菜要活着,黄花菜拿起了一个破旧的编织袋开始了拾荒的日子。花开了,又谢了,秋风起了,忽而又落雪了。日子在黄花菜一个个矿泉水瓶、一张张废纸中滑了过去。黄花菜好像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有男人喜欢自己,就像是一颗有着厚厚坚壁的种子,注定发不了芽了,它也就不想发芽这事,就在坚硬的壳里沉沉昏睡,直到老去,枯萎。但是黄花菜觉得孤独,直到在镇医院门口看到一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却无人照看的弃婴。
她叫她大丫,黄花菜不明白的是,大丫这么好看,为什么还要被亲生父母丢弃?但随即黄花菜就不管了,黄花菜觉得这应该是老天爷给的补偿。黄花菜觉得开心,背着大丫捡破烂,黄花菜再也不觉得孤单。黄花菜没有男人,也没有生过孩子,但是却是一个会养孩子的妈妈。黄花菜的小屋变得生意盎然起来,尿布在门口像一面面小旗子快乐地招展着,大丫坐在学步车上看着黄花菜整理捡来的破烂,大拇指含在嘴里吃得那么有味。风扬起黄花菜略微发黄的头发,阳光静静地照着小屋前的黄花菜和大丫。七年很不容易但又很容易就过去了。
二丫是大丫七岁的时候来到黄花菜家的。起初,黄花菜不想再收养了,因为黄花菜觉得自己没钱,黄花菜觉得会有更好的人家让这孩子过上比在自己这儿好无数倍的日子。但黄花菜的脚步怎么也迈不开,没人要你怎么办?黄花菜还是忍不住抱走了二丫。大丫我不也养活了吗?我就一定能养活你。
黄花菜还是做着捡破烂的行当,后来也去收废品然后再去回收点卖掉。半年前黄花菜觉得自己的腿好像坏掉了,总是时不时地疼,走路开始一瘸一拐。黄花菜看起来变得更糟糕了,但是大丫和二丫给黄花菜带来那么多快乐,这让黄花菜感觉心里特别暖和,就像大冷天呆在一个暖房里那么舒坦。大丫靠着捐助与扶贫政策读完了初中,大丫是个孝顺乖巧的孩子,但成绩并不好,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黄花菜觉得该给大丫分担一些,但是自己却啥也分担不了,于是,黄花菜总是在一个人的时候无奈地叹气。
七点的时候,那对夫妇又来了,与之一起的还有村支书。这是村支书第一次进黄花菜家的门,这令黄花菜有点不知所措。黄花菜找出一个看起来像样些的杯子,准备倒水。村支书连连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还是说事儿吧。”
那是一对衣着颇为考究的夫妇,女人微卷的短发上泛着栗色的光,皮肤紧致,只是那一道道颈纹无声地泄露了女人不再年轻的秘密。男人的西装没有扣扣子,因为肚子鼓鼓地挺立在那,似乎要破衫而出。左手手腕上一个大得略微有点夸张的卡地亚表在黄花菜家不算明亮的灯光下也闪着熠熠的光。二丫在这夫妇进门时就进了里屋,再没出来。二丫觉得这两个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血脉相连的亲切感只不过是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
“大姐啊,我们今天来就是想让您劝劝孩子,让她跟我们回去,我们一定会很疼她的,补上这十五年的错……大姐,我们当初不也是情况特殊嘛,没办法才那么做的,这十五年来,我们一直很后悔……还有,孩子在我们那儿对她以后也好,您说对吧?”男人从包里取出一包东西,说:“这是八万块钱,你把孩子养这么大也不容易,算是一点点补偿吧。”
黄花菜始终没怎么说话,只是笑着“嗯嗯”地点头,黄花菜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黄花菜觉得自己是该做点什么。
月亮已经偏西,二丫躺在床上听黄花菜在那儿絮絮叨叨,黄花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么能说,怎么能想出这么多让二丫离开的理由。
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天,太阳暖暖地照着,黄花菜的小屋前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屋子里,黄花菜仰起头,看着二丫,就那么笑眯眯的,好一会儿,就像把二丫看成了一幅画。后来,黄花菜把一张八万块钱的存折放在二丫手里,说:“藏好了,以后会有用。如果没什么事情就不要再来这里了,要把那边当成自己的家啊……”二丫没有说话,二丫说“不要”,可拗不过黄花菜,二丫只是流泪。但是,二丫最后还是在黄花菜的劝说推搡中走入了那辆黑色的轿车,然后就不见了。就像明明来过却又找不到踪影的秋风。
两个月后,大丫嫁人了,嫁到了三十里外的龙山镇。大丫说:“妈,我把你接走吧,住我那。”黄花菜没有去,黄花菜觉得自己不能给大丫添累赘,这样大丫会在夫家抬不起头来。黄花菜就说:“我不去,不习惯,这屋子住了这么多年,舒服,有感情了。”大丫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劝动黄花菜,久了,也就不再提起。
大丫时不时地来看黄花菜,大丫总是轻轻地抚摸黄花菜那条越来越坏的腿,流泪。黄花菜就摸摸大丫的肩膀,说:“没啥,没啥。”二丫回来过几次,每一次,黄花菜都对二丫不理不睬,说:“别忘了临走时跟你说的话,不要再来了。”二丫就不再说什么,后来,后来就真的不来了。黄花菜的小屋变得冷清了,但是黄花菜觉得一点也不难过,反而觉得心里舒坦了。风里已经有了青草的气息,黄花菜坐在门口,嘀咕了声:“真快呀,马上开春了。”黄花菜浑浊的眼经常眯缝着,但是分明看见了大丫和二丫温暖地生活在黄花菜觉得那里应该温暖如春的地方。这种感觉越来越深刻地驻扎在黄花菜的心里,就像一株生命力顽强的藤蔓。
每天中午或者傍晚,黄花菜就会颤颤巍巍地端着一个破碗,走到屋门口,一双竹筷叮叮当当地敲着碗沿,说:“黄大、黄二、黄三、黄四,过来吃饭!乖乖的啊,排好队,不许抢,不许抢!”这是黄花菜不知哪天起陆续收留的四只流浪猫,每当黄花菜搬出一把破旧的躺椅坐在朝南的屋檐下晒太阳的时候,这些猫就会在黄花菜的脚边蜷起身子一块儿晒太阳,软软的毛蹭着黄花菜的脚背,那个黄四甚至还会趴在黄花菜的肩头,做它的美梦。但黄花菜已经打算把它们一个个送人了,如果有人要的话。因为黄花菜感觉自己已经越来越糟糕,黄花菜希望黄大黄二黄三和黄四也都能有一个好人家,能吃上鱼,或者,鱼骨头。最近,黄花菜逢人就会说:“你想要一只猫吗?很好看的猫……”
太阳已经偏西,黄花菜眯起眼,看了看门口那棵樟树。阳光斜斜穿过樟树的叶子,落了一地的斑驳,影影绰绰。黄花菜迷迷糊糊地看到了修鞋匠黄老头从远处朝她走来,伛偻着腰,看不清脸,但黄花菜知道他就是修鞋匠。黄花菜仿佛看到修鞋匠把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从铺满白霜的一个草垛子旁抱了起来,黄花菜似乎还听到了修鞋匠那声绵长的叹息:“唉,难怪你爹妈不要你哦,看你这小嘴,准是赶着来投胎乐坏了,把嘴都笑豁了吧?没事,修鞋老头要你,以后你就叫黄花菜吧,黄花菜!”修鞋匠的身影忽地又飘远了,就像黄花菜八岁那年修鞋匠好端端在河边走着,却突然毫无征兆地一头倒在那条并不是很深的河里再也没有起来一样。
光和影的嬉戏在黄花菜浑浊而空旷的目光中渐次模糊。
一阵风过,樟树的枯叶簌簌簌地落下来。
一地,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