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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黑城的黑夜里唱戏

2015-11-16李泽亮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9期
关键词:大柱三水

李泽亮

黑城,本名叫煤城。东北的一个城市,以产煤而闻名。由于地处偏远,疏于管辖,来这里开矿采煤的人越来越多,马路上拉煤送煤的车辆源源不绝,街道旁多见堆积的煤堆,到处晃荡着身着黑衣黑裤黑色脸膛的采煤工。连这里的空气都漂浮着黑色的煤屑。新中国成立后,经大力治理,面貌焕然一新,经济发达,城市也繁华起来。可是,名字却没有改过来,人们仍然习惯地叫它黑城。

著名京剧演员、京华京剧团团长李三水率团到达黑城的时候,离开戏还有三个小时。他直奔大舞台剧院里走、背、试、扮。走是走场子,背是背戏,试是试弦儿,扮是扮戏。他早就听说,黑城大舞台剧院的戏不好唱,不管多大的角儿,多大的腕儿,凡是想来这打炮的,大多打的都是“哑炮”;凡是特意“要彩”的,大多都是被喝了倒彩;凡是在台上洒狗血(出洋相耍噱头)的、砸夯(邪乎)的个个都被“嗵”下台。这个地方就是这么怪。有顺口溜说:

一条铁道划俩城,南北品位各不同。

城南住着煤老板,城北驻扎民工营。

南头得意二人转,北边喜欢京和评。

民工藏龙卧虎地,皮黄声腔论英雄。

李三水先是在台上背戏。他从上场门走到台口,转身归座,又从下场门返身丈量着表演区各点的距离,口中默念着台词,哼吟着唱腔,小幅度地走着身上(动作),一整套下来足有一个多小时。从台上下来,他来到台左边的文武场,同拉弦的胡琴师定好弦,又同打鼓的魏鼓老交谈了一会儿,一切都妥妥地了,他才走进化妆室里扮戏。正在勾脸的程三泰说:“师哥,今晚咱们改戏啦?”李三水说:“改什么戏了?”程三泰说:“《乌盆记》不唱了,要唱《失空斩》。”李三水一愣说:“谁说的?”程三泰说:“刚才你在台上,又查看地形又排兵布阵地好一番折腾,不是要改戏吗?”李三水说:“你又攮业(故意捣乱)不是,我只是走走场子背背戏。”程三泰说:“咱这《乌盆记》都演了近百场了,连央视都上过。”李三水说:“艺不厌精,常练常新嘛。”程三泰说:“不就是一个小小的黑城嘛!”李三水说:“别瞧不起小地方,大风大浪好过,小河沟里能翻船。”程三泰急忙用手指压住嘴唇“嘘”的一声说:“硌乙(讨厌)啦!”

演出出事后,程三泰說:“不幸被其言中,怪他自己说了犯‘硌乙的话。”

当西皮摇板拉响的時候,李三水登场亮相,唱道:“一路美景观不尽,人投旅店鸟入林。”他嗓音洪亮,声腔自如,颇有当年余叔岩的韵味。唱完打住自报家门,台下一阵赞许声。他扮演的剧中人刘世昌带仆人刘升行至定远县境内,突然雷声炸响暴雨大作,他唱道:“刘升带路往前赶——”打马、甩髯、下场。下得场来,李三水才算松了口气。站在边幕布旁候场的程三泰笑嘻嘻地说:“嘿,师哥的吭儿(嗓子)挺给使,今个卯上(使足劲)啦!”李三水笑了笑就忙自己的去了。

《乌盆记》是一出难唱的戏,要想在黑城唱好这出戏就更难了。自古以来,凡是应工老生行当的,这出戏是必不可少的,连四大须生的马、谭、杨、奚,人人都有此戏,各科班院团家家都演此戏。很多演员把《乌盆记》当做“开坯子”戏。听说黑城的专业剧团和大小票房剧社十多家都有这出戏,连一些开车的挖煤的修鞋的走街串巷的商贩也能唱上几段。

李三水十二岁学戏,起始师承余派老生余啸川,后拜余派名家李鸣盛。学戏伊始就以《乌盆记》开坯子。他从艺三十多年,这出戏他在各地大小剧场演出近百场,选段、清唱、彩唱、折子戏等无不在其中。戏中的一板一眼、一腔一韵、一招一式他都稔熟于心,连剧中其他角色的戏他也滚瓜烂熟。在近百场的演出中,他从来没有出过错,甚至连误场、冒场、走板、晃调都没有过。谁料在黑城的这场演出中,这位把戏看做比天大的角儿竟出了错,竟砸了锅,而且是砸了死锅。

戏演到剧中人物刘世昌在避雨中投宿到赵大的瓦窑,见财起意的赵大夫妻将其杀害,碾成肉泥做成乌盆,此盆被老汉张别古当做抵债之物索去,刘世昌冤魂附在乌盆上,请求张别古带他去定远县衙包拯那里告状伸冤时的一段唱,这段反二黄三眼,是《乌盆记》的核心唱段,也是一段见棱见角见功夫的唱腔。以往李三水这段唱下来,台下掌声不断喝彩迭起,是必不可少的“三道菜”。可是今天怪就怪在琴师把过门拉了两遍,李三水愣是没有张开嘴,文武场的人急得都站起来了,不知就理地又开了一遍,李三水还是站在台上茫然不知所措地唱不出声来。这下,台下可炸窝了,观众嘘声四起,有人喊道:

“嗵,下去吧——”

“李先生晕场了!”

大幕一下子落了下来。

剧团副团长吕郁荣令人合上大幕,刚要上台向观众说些李三水先生一路劳顿偶得风寒身体不适之类的道歉话,不料剧院经理蒋大柱却捷足先登地走向幕前深鞠一躬说,大舞台剧院在前几天装修中,将音响设备的线路接错,使音频回流声太大,导致李三水先生听觉产生混乱,发生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向所有观众表示诚挚致歉。《乌盆记》一戏择期再演,观众的一切损失由大舞台剧院全部承担。

台上也炸了窝。演职人员都不相信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大角儿李三水为什么在这小小的黑城砸了锅。人们围着他,拥在他的身旁,无论怎么问,他就是不说一句话,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舞台的天棚。人们搀扶着他,回到住宿的剧院宾馆,他一头倒在床上。副团长吕郁荣请来医生为他诊治。测体温、量血压、号脉搏地好一番检查,结果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医生问他平常身体如何?人们说好着哪,每天早晨吊完嗓子练武功,嗓子吊得刚刚的,把子打得咣咣的。医生说:“没什么大事,让他好好地休息吧。”一点药也没开,医生就走了。吕郁荣说:“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也不要打扰李先生。”吕郁荣将房间的灯关闭,带人悄悄地退了出来。

那个夜晚,这件事情在黑城大街小巷、茶楼酒馆成了人们谈论的话题。黑城电视台在《百姓关注》栏目里播发了一条消息:著名京剧演员京华京剧团团长李三水先生在大舞台剧院演出中突然失语,致使《乌盆记》戛然而止。“失语”,就是说不出话来,唱不出声来。今天这戏原本唱得好好的,怎么就会突然失语呢?此事不单使人们感到蹊跷,连李三水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人们走后,李三水躺在床上,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过着电影。戏中,他演的那个刘世昌被赵大夫妻害死之后,把他的身体碾做泥浆做成乌盆,当张别古拿着乌盆回家时,刘世昌大喊一声:“老丈啊——”唱到:

未曾开言泪满腮,

尊一声老丈细听开怀。

家住南阳城关外,

离城数理太平街。

可是,他叫板后这段反二黄三眼拉完过门他刚要唱,突然听得另外一个人唱了起来,确切地说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那人的声音甜润清亮,吐字清楚,行腔飘逸自然,唱功十分了得。这是他多年来未曾听过的好声音和好唱腔。此人不但声腔好听,且把剧中人物的感情也刻画得入木三分。与其说是愣住了,不如说是被迷住了。慢说一个小小黑城,就是在京、津、沪、沈等大城市也不曾有这么一位高人。这人是谁呀?李三水忘了自己正在黑城大舞台剧院里演戏,他茫然四顾地寻觅这声音的来源。

李三水觉得这唱声忽而来自舞台的天棚,忽而来自舞台的地板下,似乎又觉得从剧院四周墙缝里发出来的“啊——呃——”一顿一挫,一提一抖,把个戏中角色的喜怒哀怨表达得惟妙惟肖、出神入化。让李三水更为吃惊的是那人竟然使用了“双诡音”。以往在研究探索中,他将马、谭、杨、奚等老生行当流派唱法分门别类地归纳为ABCD等,唯独没有听过此人的这种唱法。

“砸锅”是指演员在演戏中出了事故,“砸死锅”就是出了不可弥补的严重事故,演员要承担责任受惩处,演员的声誉还要受到影响。李三水却没有顾及那么多,他决心不顾一切也要找到这个人。

一夜不曾合眼的李三水决定先往北京打个电话,然后再去拜访一个人,那人叫仇中先。

仇中先是一位唱、念、做、打颇具功力的京剧花脸演员。早年在京津冀一带演戏,后来傍角四小名旦毛世来。五十年代末期,随同毛世来到东北的吉林省唱戏,颇有些影响。后来,自己组班流动演出,在黑城落了脚。退休后,虽然生活不算富裕,但儿孙满堂,日子倒也过得充盈。仇老先生为人为艺样样都好,就是过分地贪恋杯中之物,且每天必喝,每喝必醉。几年下来,把家里喝得没有一样值钱的物件,把自己喝得脑子也有点不太好使。有酒喝他手舞足蹈,无酒喝他提不起神儿来。人们管仇中先叫酒中仙。

当李三水带着程三泰登门拜望仇中先的时候,这位“酒中仙”正为儿子不给他酒喝而怄气。他怄气的方式很独特,不打人也不骂人,而是在家里的小客厅里唱戏,不但唱,还带走身上的。今天他唱的是《霸王别姬》楚霸王项羽。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时门铃响了起来,仇中先全然不采,仍然唱他的戏。

门铃顽固地响着,一浪高过一浪。仇中先的儿子仇刚从自己的房间跑了出来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李三水和程三泰。

“请问,是仇中先老先生的家吗?”李三水说。

“是的,二位是——”仇刚问。

“我是李三水,这位是程三泰,是来拜望仇老先生的。”

“父亲在练功背戏呢,请进吧。”

仇刚将客人请进屋里,对父亲说:“爸,有人看望你。”仇中先说:“不见,谁也不见。”仇刚说:“来的是李三水先生。”仇中先说:“我不见什么三杯水,我要的是三杯酒。”一句话把人们都说笑了。李三水说:“酒来了。”随着把带来的两瓶北京二锅头递到仇中先面前。仇中先接过酒闻了闻,连说:“好酒好酒,没开瓶就满屋香,多年见不到这么好的东西了,请问,送酒者是何人也?”李三水说:“师叔,我是李三水,你真的认不出来了?”仇中先愣了愣神儿,急忙拉住李三水的手说:“哎呀,北京一别竟是三十多年啦,当年我走关东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哪。”李三水说:“那年我刚十二岁,听师傅常说起您。”按辈分李三水称仇中先为师叔。

李三水让程三泰见过师叔,介绍说:“这是程三泰,丑行,春华老师的学生。”仇中先笑着说:“说来说去咱们都掉到一个锅里啦,我和春华是光屁股长大的发小,入科后,吃在一个锅里,睡在一张床上,今儿个咱们没有外人。”

不知道仇中先是见酒高兴还是见人高兴,他拉着两位客人在小客厅落座,亲手为他们沏上一壶好茶,说道:“不怕二位贤侄见笑,我的酒瘾犯了,我这个人喝酒特喜欢干拉(不就菜),今儿个你们喝茶我喝酒,何况这么好的酒把我肚子里的酒虫子都勾出来了。”说着,他启开酒瓶,一下子来了个满口灌。过了一会儿,仇中先说:“二位贤侄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李三水说:“师叔不是外人,就不瞒您了。大舞台剧院夜里还有人在那活动吗?”见仇中先摇摇头,李三水又说:“夜间没有人在那练私功吊嗓子什么的?”仇中先说:“你是不是听到什么动静了?”李三水说:“师叔是梨园行的名人,又是本地的老人儿,我想知道大舞台剧院的来龙去脉。”仇中先说:“咱们既是叔侄,我也不避讳什么了。”他伸出三个手指说:“那里出过三条人命啊!”仇中先抓起酒瓶又呷了一口酒,讲了起来。

日本人统治东北时期。那年冬天,清剿大队队长岗村一郎亲自率队清剿东北抗日联军,杀死不少抗联战士。为了庆祝胜利,他们请来三春社艺人在黑城大舞台剧院(原址叫大庙台)唱戏,戏码是《击鼓骂曹》。三春社挑梁班主十岁红是个爱国的京剧艺人。他痛恨日本人在中国的血腥残杀,在《击鼓骂曹》中改动了几句唱词,把日本鬼子当成奸佞曹操来斥骂。原词是:“人言曹操多奸巧,果然亚赛秦赵高。欺君误国非正道,全凭势力压当朝。站在丹墀微微笑,哪怕虎穴与笼牢。”十红岁红是这么唱的:

人言曹操多奸巧,不如小鬼计谋高。

侵占别国非正道,全凭武力动枪刀。

坍台之上莫要笑,死在眼前不知晓。

那天,十岁红站在台上,把这段戏唱得铿锵有力、大义凛然。日本人也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这“西皮流水”板头又快,他们不懂京剧,不但没听出问题来,有的还跟着拍巴掌。可是,有个叫丛树德的内鬼,是戏班里的帽箱。此人行为猥琐,吃喝嫖赌成性,赚取的份子钱不够花,总是踅摸着弄外快。他一看机会来了,就向日本人告了密。岗村一郎怒不可遏,率人冲上台,问十岁红唱的是什么词?十岁红说是《击鼓骂曹》的戏词。岗村一郎说你再唱一遍。十岁红便唱起戏里的原词。岗村一郎说:“你刚才唱的不是这个。”十岁红说:“我刚才就是唱的这个。”岗村一郎把丛树德叫来说:“你把他刚才唱的那个唱词说一遍。”丛树德就把十岁红唱的话说了出来。岗村一郎大喊一声“巴嘎”,抡起战刀把十岁红的人头砍了下来。他还不肯罢休,又用刀把十岁红的身上捅了好几个窟窿。没想到怪事发生了,十岁红被砍落地上的头颅在满台地滚动着,嘴还一张一合地动着,好似还在唱着那段痛骂日本鬼子的唱词。

李三水和程三泰听得目瞪口呆。他们问:“后来那个内鬼丛树德的下场怎样?”仇中先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事发第二天,丛树德就被人杀了,奇怪的是他被杀的地方就是日本人杀死十岁红的地方,也是人头落地,尸首分家。”李三水和程三泰问:“是什么人干的?”仇中先说:“有人说是锄奸队干的,也有人说是老百姓干的。”

仇中先又呷了一口酒,讲起第二件事情。

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时任黑城市京剧团团长的罗艳铭被造反派揪出来批斗。剧团里有两个造反派组织,这派把她定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来斗,那派把她定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来批。白天斗,晚上批,夜里让她写交代材料不让睡觉。什么摁头、弯腰、站板凳,花样翻新,不断升级。每天下来,罗艳铭都是鼻青脸肿,伤痕累累。这些她都挺过来了。就在造反派要把京剧团所有的戏装行头和刀枪把子都要烧毁的时候,罗艳铭行动了。

那天,造反组织把京剧团所有的戏箱、帽箱、头面箱和靶子箱都抬到大舞台剧院门口浇上汽油,点着了火焚烧的时候,罗艳铭在楼上的平台上出现了。她扮着戏,身穿大靠,头戴帅盔,插翎子,整个一个梁红玉“战金兵”的扮相,她威风凛凛怒目圆睁地指着那些造反派唱道:

遥望一江风浪拍天高,我撒网中流待钓金鳌。

猛几阵军中鼓角喧号,鲸鲵动开巨浪撼奔涛。

只听得马嘶旗飘,腾空杀气入云表。

唱罢,罗艳铭纵身一跳,只见一道美丽的弧线划过人们的视线冲入熊熊火中。这下,把造反派全吓跑了。一些好心人好不容易将她救了出来,罗艳铭已是奄奄一息了。她用微弱的声音哀求说:“求你们把我送到舞台上,死,我也要死在那里。”人们把她抬到舞台上,罗艳铭气绝身亡了。

李三水和程三泰听得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们问道:“就是我们现在演戏的那个剧院吗?”仇中先说:“是的,就是现在的黑城大舞台剧院。”

从仇中先家里回来的晚上,程三泰失眠了。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黑城大舞台剧院里竟有这样的传奇,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一闭眼,那个十岁红就站在他面前唱《击鼓骂曹》,他刚一打盹,那个罗艳铭就对他诉说她受的屈辱和遭遇。程三泰忽然想起李三水来,他那天在唱《乌盆记》的时候,为什么突然唱不出声来?为什么神情失态地茫然四顾?为什么东张西望地像似在寻找什么?难道真的中了魔?这个“魔”是什么?它在哪里?他知道李三水是个定力很强的人,既有艺术修养,又有演出经验,为人处事都是超乎常人的。如果不是太邪性、太厉害的魔法他是不会中招的。程三泰决定到剧院去一趟,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去舞台上看看到底有什么“魔”?

程三泰是团里有名的程大胆儿。他不信神不怕鬼,不屑任何邪性。两年前,团里的周旦角儿被汽车撞死,尸体停放在医院的太平间,团里打锣的赵某和程三泰打赌,夜里去太平间周旦角儿那里,把她嘴里的两颗金牙拿回来,限时午夜两点前交差,赵大锣输他一席酒菜,否则他请赵大锣喝酒。程三泰果然不含糊,夜间十二点他独自潜入医院的太平间,从周旦角儿的嘴里摘下两颗金牙,午夜两点前在约定地点交给赵大锣,把个赵大锣吓得浑身直抖。事后,给程三泰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宴。

已近午夜了,剧院的前后门早已落锁。程三泰不愧是武丑出身,来到剧院的后窗处,打开插销,拧身使了个《杨香武三盗九龙杯》中的技艺,“嗖”地一下蹿进剧院后台,剧院里漆黑一团,他悄悄地向舞台走去。突然,他听见舞台上像似有人走动的声音,他隐下身形,用手慢慢撩起下场门的边幕条,借着外面折射进来的灯光向舞台上观望。他看见一个影子在台上晃动着,他立刻惊出一身冷汗。不怕死人,就怕活鬼,这是啥东西呀?他心里在嘀咕。程三泰蹲在边幕条后不敢出声,两眼直盯盯地望着那台上晃动的影子。那影子时而仰望天棚,时而俯看地面,转转悠悠。他仔细一看是个人,人影人影嘛,传说中的鬼是没有影子的。是不是有人在这幽会呀?幽会是男女之间事,也不能就一个人哪!要不就是小偷,这里有啥可偷的?台上的大幕,台下的座椅都是固定在那的,偷了也拿不走。程三泰抓起乐队处的一个鼓架子,心里说,兔崽子,你敢偷东西往外拿,我先砸蒙你再去喊警察。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影停住不动了,程三泰从边幕条后面探出脑袋看那人要干什么?忽然,那人说话了:“你藏在哪里?出来吧!”程三泰一哆嗦,但一听却是李三水的声音,他一下蹿出来,大声说:“师哥,我没藏着,我是刚刚进来的。”李三水惊讶地说:“怎么会是你啊?”程三泰说:“就是我,你不是让我出来吗?”李三水说:“我不是让你出来,是让那位出来。”程三泰说:“还有一个人?你是和谁在这幽会吧?是谁?在哪?”李三水说:“你胡说些什么?我要是知道这人是谁在哪就好了。”程三泰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李三水说:“昨夜在我演戏的时候,刚拉完那段反二黄三眼过门,还没等我开口那个人就唱了起来,乐队救场又拉了一遍,那个人还在唱……”

程三泰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李三水中的就是这个魔。他说:“你没有听错?”李三水说:“没有,绝对没有。”程三泰说:“你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李三水说:“我从来没有那毛病,再说幻觉只是一瞬间的事,哪有那么长时间?”程三泰说:“整句唱词你都听清楚了?”李三水说:“不光整句的,好几句唱词我听得清而且真。”程三泰说:“莫不是附近有哪个票房剧社的人在拍戏吊嗓子?”李三水说:“慢说是票房剧社,就是当下专业剧团演员唱得这么好的也少有。”程三泰说:“怎么个好法?”李三水说:“嗓子好,唱法好,功夫好。”程三泰说:“就这么神?”李三水说:“神就神在那如行云流水的唱腔和一挫一顿、一提一抖的尾音上,这个人使的‘双诡音。”程三泰说:“为什么同台演戏的人和文武场上的人都没有听到?”李三水说:“我想有两个原因,一是人多声杂,二是所处的位置和角度不同,这声音可能是一种‘反射声波现象。”程三泰惊讶地说:“谁告诉你的?”李三水说:“是北京的两位声音学教授说的,一位是金铁霖,一位是洪学源。”程三泰说:“你什么时候给他们打的电话?”李三水说:“事发的当天夜里。”程三泰当然知道,金铁霖和洪学源是谁,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声乐教育专家,一个是蜚声国内外的声音工学权威。程三泰半信半疑地走到李三水站立的地方听了好一会儿,还是什么也没听到。他摇着头说:“师哥,这就怪了……”他的话音未落,猛地一阵反二黄三眼过门声音响了起来,接着一个行云流水般的声音唱道:“未曾开言泪满腮……”果然这声音像从舞台下面发出来的,他俩就趴在地板上听,片刻,那声音又像从天棚上发出来的,他俩又翘脚仰头向棚顶上听,一会儿,这声音又像从剧院四周墙壁里发出来的。那声音不远不近,不大不小,若隐若现,飘飘忽忽地始终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程三泰“咕咚”一下跪在地上拜了起来:“各路神仙、四方魑魅、屈死亡灵、大师哥、二师姐、三叔四伯、五姑六姨、灰七柳八爷爷们,冤有头债有主,您千万不要骚扰无辜加害善良,您可不能拿我们说事啊……”李三水一把将他拽起来说:“都什么年代了,还讲封建迷信那一套。”

这时,黑黢黢的台下有人说话:“李程二位先生,你们是为昨晚发生的事情吗?”李三水和程三泰不由一愣,李三水说:“你是谁?”那人说:“剧院经理蒋大柱”。李三水说:“黑灯瞎火的,你在那干什么?”蒋大柱说:“我们几个人为昨晚的事情在这呆了好半天了。”李三水说:“请各位到台上说话。”蒋大柱领着两男一女走上台来,他打开台上灯光,把同来的几个人逐个作了介绍,那个年轻的女人是黑城市京剧团青年演员郁茹,矮个子男人是煤矿职工京剧团团长刁玉清,高个子男人是大众京剧票社社长赵如海。他们都是为昨晚发生的事情来的。李三水和程三泰不约而同地说:“这么巧?究竟是怎么回事?”蒋大柱苦笑了一下讲了起来:“两年前的一个夜晚,也是这个时间。剧院后台的暖气管道不知为何出现了故障,水从管道里渗漏出来,把整个舞台都浸泡了。我请来两个水暖工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抢修。完事我送水暖工离开,自己在台上拾掇东西的时候,却听见有人在唱戏,唱的就是这出《乌盆记》。当时我以为是谁在这吊嗓子,可是一想,后台门上了锁,前边的门也被我关闭了,前后都不可能进来人。而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人唱的声音越来越大,有时像似带着哭音,可把我吓得够呛,我赶紧打开门跑回家了。”李三水说:“真是不可思议。”蒋大柱说:“不可思议的事情还有呢。”他指着那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说:“郁茹,说说你的经历吧。”

郁茹,省戏剧学院京剧系毕业生,工青衣花旦。毕业后分配到黑城市京剧团工作,眼下是团里的主要青年演员。去年春天她报名参加全省青年京剧演员大奖赛,开赛前夕她经常跑来剧院练私功。那个时期,剧院没有活动,一直空置着。一天晚上,郁茹又一个人跑到剧院来练功,她从后台外面第二个窗户上拔下小气窗的插销,打开窗子跳进后台,由后台走到舞台上。轻车熟路,她不止一次地这样出入过。在台上她穿上厚底,带上水发,练起了《谢瑶环》中的跪蹉甩发。刚练了一会儿,突然听得一阵京胡声响起,接着有人唱起了《乌盆记》,那声音非常好听。她喊道,谁在那唱?连问几声,无人应答。过了一会儿,那声音戛然而止。没有一丝灯光的剧院里,显得阴森可怕,她颤抖着,从进入剧院的原路仓惶逃了出来。郁茹跑出剧院百余米的地方,一边望着剧院出神,一边擦着身上的冷汗。

听完蒋大柱和郁茹的诉说,李三水说:“刚才我们还在说,是不是附近有哪家剧团票社在拍戏或吊嗓?”蒋大柱说:“甭说附近的剧团和票社,就是全省各地的剧团和票社也没有这么一位好角儿。这不,今晚我把市里几家剧团票社的龙头老大都请到这里,请他们鉴别一下,他们都说这腔、这嗓、这味和这唱功都是无人能及的。”蒋大柱对李三水说:“李先生是京剧大家,是余派传人,又见多识广,这嗓、腔、味您是否熟悉?”李三水若有所思地说:“这嗓、腔、味有些像余啸川老师的女儿余晓涓。听说此人早些年就死在青海了,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出现哪?”蒋大柱说:“那可就有好戏瞧喽!”程三泰说:“还有什么戏好瞧的?”蒋大柱说:“幕不揭则戏不开,水不落则石不出,我们一定要让它水落石出,找出这个会唱戏的石头。”李三水说:“好,我们支持你。”蒋大柱说:“光支持不行,你得加入我们这个团队大家一起查找这个人。”李三水说:“我比你更想找到这个人哪。”程三泰说:“加上我一个。”蒋大柱说:“好啊!你们方才谈到的北京声学专家说的那个‘反射声波是怎么回事?”李三水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纸来交给蒋大柱,蒋大柱打开来看,上面写道:

声波是一种在介质中传播的震荡波,遇到障碍物就会反射,并不需要太多的条件,只要不是特别的阻音墙就行。障碍物就是普通的物体,没有什么特别的,物体接受声波的面积越大,反射的声波就越多,听到的声波就会越响。声波也有能量消耗,一般来说,振幅越大,频率越高,声波带有的能量也就越多,传播得就越远……

这一夜,他们围绕大舞台剧院前后左右像刮篦子似的搜了几遍,还是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奔波了几乎大半夜,李三水疲惫不堪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却没有丝毫睡意。他觉得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就站在他的面前,反复地对他唱着那段唱腔。那特有的吐字行腔,那独到的唱法,尤其是尾音中的一顿一挫、一提一抖的双诡音,还有那人的音质音色和形成的声线,他既熟悉又陌生,不由得又想起他的师妹余晓涓来。

那年,李三水考入戏校当插班生的时候,虽然勤奋好学,但实际课程被班里的学生落下了一大截。当时,他的嗓子还没出来,身上也不太顺溜,加上年龄又小人几岁,难免常受人嘲笑和欺负。班里的几个坏小子叫他小老斗,遇事总是拿他开涮,跟他耍“牙子”。那天练晨功时,余啸川老师要学生们拿顶、踢腿、下腰后,必须再走五十个“跺泥儿”。李三水掌控不住“跺泥儿”的落劲,跺下来脚不稳、身子晃,每个“跺泥儿”不是歪就是斜。趁余啸川老师去别的班教功时,坏小子们拿他耍牙子(说阴损话)。这个说“卯足劲往下砸呀”,那个说“憋足范向下蹲哪”,也许劲使大了,他一下子竟跌坐在地上,坏小子们笑着起哄,还编顺口溜说:“小老斗,硬邦邦,走个跺泥儿像砸夯。绣花的针不好使,天生就是棒槌样。”戏班里说人“老斗”是阴人外行,说人“棒槌”是对其侮辱,比骂八辈祖宗还难听。李三水气得大哭起来,他哭的声音越大,坏小子们的笑声越响,有的还蹦高喊:“好,好你个东北人参大棒槌!”这时,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跑过来说:“不许你们欺负新来的小哥哥。”他的声音不大,却把那些坏小子们镇住了。他们乖乖地练功去了。

小姑娘叫余晓涓,是余啸川老师的女儿。她长得并不太漂亮,但肌肤白嫩,眉清目秀,尤其是两道浓密的眉毛间,镶嵌着一个米粒状的黑痣。《相面经》里说,眉心有痦痣,必定成大器。晓涓对李三水说:“小哥哥,不要听他们耍‘牙子。走‘跺泥儿的要领是挺胸收腹气往上提,不能砸、不能蹲。”说着,她做了个示范。她这个“跺泥儿”走下去,纹丝不动,像一根钉子钉在那里。从此,李三水和余晓涓成了好朋友,两人常在一起练功学戏。余啸川也特别喜欢李三水的勤奋好学,除悉心教授他的计划课程,还常让他到家里来,同晓涓一起上“小课”。少年时期的李三水不但成了晓涓的好朋友,还成了余啸川名副其实的入室弟子。

余啸川和晓涓就住在学生宿舍后边的小平房里。晓涓从小跟父母练功学艺,母亲是个京剧青衣演员,后来,撇下丈夫和女儿跟一个拉胡琴的到江浙一带搭伴唱戏去了,多年来杳无音信。晓涓跟父亲习练老生行当,她耳濡目染,聪明伶俐,不到十岁就学会了三四出戏。晓涓的基本功扎实,唱得也好。她嗓音高亢明亮,甜润酣畅,天生一个好老生坯子。李三水和余晓涓俩人整天摽在一起,练功、喊嗓、吊唱、学戏,完成规定的课程外,他们就在晓涓家里,飨食着余啸川的“小灶”。三年多时间俩人的技艺大增,不但是班级里的优秀生,还是全校的尖子演员。同学们对他们刮目相看,连老师和校领导也断言,李三水和余晓涓将是梨园中出类拔萃的角儿。

事情发生在那年的冬天,李三水回老家沈阳过春节的时候。他心里总是装着练功学戏的事,余啸川老师曾对他说,等他回校后,为他和晓涓说一出新戏。他在家过完初一,大年初二晚上就往北京的学校返,坐了一夜的火车,下车后他一路小跑地奔向学校。可是,学生宿舍后边的那间他熟悉的小平房窗子紧闭门上落锁。他大喊着余老师和晓涓的名字,却无人应声,只有贴在门窗上的封条在寒风中发出“哗哗”声响。他有些发懵地跑到收发室去问那位值班打更的大爷。大爷说:“官家的事我不知道。”他用收发室的电话按照贴在墙上的一张“防火防盗职责表”上的电话号码打到一位副校长家里。副校长说:“你不在家里好好过年,跑回来干什么?”李三水说:“我找余啸川老师。”副校长说:“余啸川已经不是学校的老师了。”李三水说:“为什么?”副校长说:“因为政治问题,他已离开学校了。”李三水说:“他去哪了?”副校长说:“我哪知道,那是公安局的事。”李三水说:“余晓涓呢?”副校长说:“也一块去了。”“咔嚓”副校长挂了电话。

李三水找了好多年,打听了数十次也没有打听到余家父女的下落。后来隐隐约约地听说余啸川因为历史问题被遣送到青海的一个叫什么沟的地方去了。李三水在寒暑假期间,曾四进青海,但始终没找到那个什么沟。后来,有消息说,余啸川和余晓涓都已先后离开人世了。

已是清晨五点钟了,李三水还是没睡着。突然,听到有人在敲打着房门,开始是轻轻的,李三水没有出声,他以为是程三泰,这小子有事没事地总是折腾他,这不刚躺了一会儿又来了。敲门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李三水大声说着:“来了来了。”翻身下地把房门打开。可是,连个人影也没有。只见房门下边放着一个十六开大小的邮件,他拿起来看,上面一行颇见功力的魏体毛笔字:李三水先生亲启。下方却没有送递人的姓名和地址。他回到屋里,将邮件打开来看,原来是一本装订考究泛黄色的小册子,扉页上一行魏碑体毛笔字写着“余叔岩派弟子传人名录”。他急忙翻开看,首页第一行是余叔岩的名字、字号、籍贯、家人等,接下来是其弟子及传人名字、籍贯、拜师时间、所在单位及居住地。李三水的老师李鸣盛的名字名排前列,李三水是余派再传弟子名字居中。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启蒙老师余啸川和余晓涓的名字也出现在名录的稍前位置上,他真不晓得余啸川和余晓涓是余叔岩先生的什么人?李三水在同李鸣盛学戏时,只听说过类似事情,如此正规的文本,如此详细的记载,他还是第一回见到。余派弟子传人共有七十八名。在册子的尾页留有一首遒劲有力的七言绝句诗:

三面环水余一山,香火缭绕是罗田。

岁月倥偬驹过隙,忍将地窨作梨园。

读罢,李三水感到惊讶和恍惑。他震惊的是送来弟子传人名录的人是一个大有来头的人,论辈分、资历,这个人都在自己之上,起码是师伯、师叔级的人物。他恍惑的是,这个人为什么把如此既贵重又罕见的东西送给自己?何况名录上的七十八人他并不完全认识,有的听老师和师兄弟们说起过,有的前所未闻。这本册子的真实性毋庸置疑,但李三水觉得在余派的流派中,自己不是龙头,也不是凤尾,只是一个传承人。虽然这些年来他的勤奋、他的努力、他的孜孜不倦的精神,使之取得了一些成绩,作出一些贡献,但比他唱得好的也不乏其人。远的不说,那个搅得他心神不宁夜里唱戏的人就胜他一筹。尤其那一挫一顿、一提一抖的“双诡音”让自己望而生叹,甭说掌控这种唱法,连从唇、舌、齿、牙、喉五音中哪个部位发出来的他都不知道。这个神秘的人物到底是谁?是从哪里来的?目的是什么?那首《七言绝句》是不是此人所提?要表达的究竟是什么?

李三水急忙出了房门,向宾馆的值班室走去。

时间尚早,宾馆的人还没有上班,值班室里只有更值人员武红净在里间的床上睡着。这个叫武红净的人,早年也是梨园行人,此人非同常人,究竟怎么个“非同”?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他是唱“红净”的,还是叫红净呢?那就无法考究了。人们说他是圆眼睛,短下巴,脑袋小,鼻子大,光抽烟,不说话。虽然他不怎么说话,但说起话来绝对是京腔京味儿。

李三水敲开了更值室的门,武红净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您好!”李三水说。武红净还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李三水说:“我想问一下,方才有人来过这吗?”武红净点燃了一支黑雪茄,摇摇头,还是不说话。李三水以为他耳朵有些聋,靠近他又问道:“今天一大早有人送来一个邮件,没留下姓名地址就走了,您见过这个人吗?”这回武红净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摆了摆手。李三水只得说了声“谢谢”。武红净皮笑肉不笑地呲呲牙,算是作了回答。

李三水回到房间,又拿起那本《余叔岩派弟子传人名录》出神,反复揣摩尾页的那首《七言绝句》。思索良久,他心里渐渐明朗起来。头两句说的在三面环水的一个山坡上风景秀丽的地方,是祖籍的湖北省罗田县,第二句是说岁月太快了,犹如白驹过隙一般。元·马致远在《荐福碑》一文中说“岂不闻光阴如白驹过隙”;在《三国演义》中,姜维有句道白说:“人生如白驹过隙,似此迁延岁月,何时恢复中原乎?”让他不知是何所指的是末尾一句“忍将地窨作梨园”。梨园是练功和唱戏的地方,那么“地窨”是什么意思?是方言土话?还是专业用语?这个“地窨”在什么地方?

李三水情急之下又跑到宾馆更值室去问武红净。不想武红净瞪圆双眼吃惊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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